0%
堅硬的骨頭

堅硬的骨頭

作者:淡豹
我走回劇院。幾個小時后《人鼠之間》將結束,我將與朋友在劇院門口的欄杆外圍觀,擠成蜂巢的眾人在等待中興奮呼喊,少女狂熱,巨星詹姆斯·弗蘭科將戴一頂棒球帽和一副墨鏡從劇院側門走出,到欄杆邊與崇拜者合影,在他們手中揮舞的戲單上簽名。我們將看到那些幸運的少女欣喜若狂,一手緊按興奮于夢境的心臟,一手舉著手機合影照片,秀給朋友和路人。她們將在激動中不斷大口吸氣,睫毛翹得像蝴蝶的翅膀。
他們大概沒幾個能進三中。三中是好學校,獨立招生,出特別難的題,進初中的考試就考奧數和英語,每年還特招一個著名的「超常少年班」,小班十人,專收智力驚人的孩子,入學時年齡必須在十一歲以下,四年就念完中學。而這個區布滿多半蕭條的國營工廠,孩子們的父母在擔憂下崗,他們中的一些不久后就將在夜市擺出襪子攤,有一些人將成為小偷,會去搓澡,開計程車,在勞動公園的石桌旁終日打麻將,借錢交養老保險,或者成為靜坐的工人領袖。有一些人將有幸令生活持續,在工廠改名為集團、遷去郊外開發區后,他們就離開工人村,住去市郊的商品房,那裡的視野像玻璃幕牆一樣透明。這些,現在他們還不知道。
馬大個兒說:「還行,還可以吧。」
五個月後,當年的超常少年班開學了。馬大個兒撿到一張澡堂里洗澡的人拿來墊柜子的晚報,晚報說,某些標榜能讓孩子長高長壯的保健品含激素,靈芝粉、蜂王漿、花粉等補品都可能影響孩子發育,甚至讓骨頭過早閉合,影響性發育和骨齡。
男孩走上台時,手心還握著那個粉筆頭。他把它放回講台,從黑板槽里撿了根長粉筆,開始演算。後來沈健一問過他,究竟是從哪裡學到的解法,男孩答不出。那是沈健一在課後把他留下,又出了幾道題給他,還讓他一一解釋每個步驟用意之後的事了。
高中畢業時,每個學生都得到了一本紀念冊,高考前一周到手,嶄新的塑膠封面已似有水漬,在夏天高溫中顯得汗津津的。男孩在畢業紀念冊上留的一句格言是,「我要走了,再見」,沒有句號。他格言下面的「隨想」欄,抄了一段詩,註明是來自一首沃爾科特的《仲夏》:
搞不懂,男孩在機油廠澡堂燒鍋爐的爸爸馬大個兒,還有他工傷后卧病在床的媽媽,怎麼就養出了這個天才少年。他破格進入五年級奧數班,成為要參加競賽的種子選手。沈老師說:「他是數學天才,三中若不要他,就是瞎了眼。」男孩大概是整個機油廠家屬院里,第一個被稱為「他們家兒子」而不是「他們家小子」的孩子。六幢面目相同的三層樓房像六個盒子圍成的院子,是五十年代建的仿蘇聯式樣工人住宅,紅磚紅瓦已褪成舊血跡般發黑的顏色,單元門頂水泥浮雕的蘇式花環圖案掉了角,依稀可辨。這個院子躺在老工業城市曾視為榮耀的工人村邊緣,縮在附小、幼兒園、副食商店、小吃部、照相館、衛生所、郵電所、糧油站、儲蓄所中間,所有這些地方都正在變灰,工人村的牛奶站在牛奶逐漸賣不出去后,已經關了門。男孩像一個奇迹降臨此地。
到美國后我沒改英文名,別人叫我冰清時,「Bingqing」的音往往發得像「比丘」,滑稽,不然就像「bitch」拉長了音,我無能為力。
到華羅庚數學競賽時,男孩沒得到奧校名額。他所九-九-藏-書在的機油廠附小也沒有名額,它不屬於那些「好片區的小學」。
在倦怠中等待來福槍震耳的槍聲
不知道為什麼,骨齡之後,男孩的數學考不好了。也並不差,但平凡下來,和奧校的普通學生一般,跟不上尖子班了。沈健一公開承認,自己在男孩身上識別出天才,恐怕是錯看,怪自己神氣昏沉。奧校校長便順勢建議他提前退休。
沈健一最聽不得按圓珠筆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到這種聲音響起,他就有種難以名狀的狂躁,就在黑板前轉過身來,啪嗒,掐斷粉筆,朝他定位的方向扔出粉筆頭。據說是當年下放時拋草餵魚練出來的本事,他的粉筆頭總能命中一顆腦袋。但他辨音定位疑犯則經常不準,動不動就冤枉了人。有時,他還會把頭髮上已經粘了粉筆白灰的罪人叫到講台上,叫他們去做題。這種示眾曾使一個女孩子哭出來,當時她站在講台前,面對自己不可能做出的題目,青白著臉,僵硬地站成一具屍首,像冰箱里凍硬的鯉魚。
那天一看就要下雨,天陰沉著,雲塊壓著樓頂。馬大個帶著男孩去了管片派出所副所長家,副所長是機油廠工會主席的媳婦的表弟。馬大個敲門,副所長開了門,看了看他背著的包,說,唔,進來吧,請坐。
坐在小凳上的王冰清知道,她的好日子自此完了。後來她意識到,那也是她在城市裡聽到蟬鳴的最後一個夏天,不久后這大片工人村就會被推倒填平,變成一個社會主義工業建設博物館,以及十多個名字帶歐洲氣味的高層電梯商品房花園,都有圍牆和保安。她正處在一場也包含著死亡的再生之中,她爸爸長久期待的暫時安寧已經在晃動,而他們以為那晃動如風推搖椅,如夏日樹梢調皮地挑撥麻雀,還要再過幾年,他們才會知道生活將再次裂開。
月亮閃得象一顆丟失的紐扣。
馬大個兒去找王鍊鋼,知道分配給解放小學的競賽名額格外多,王冰清學習好,她興許能攤上。他允諾王鍊鋼,名額若能給男孩,以後王家三口去機油廠澡堂洗澡都不要錢,一塊五一張的澡票都不用給了,他都能從後邊鍋爐旁邊那小門給領進去。
去學校交表的那天,王冰清把自己申請表上的名字填成了「王兵慶」。負責奧賽的是位專門老師,不認識她,看她一眼,說:「起了這麼個男孩子名字啊。」把她翹倆小辮的照片貼在准考證上。馬大個兒去機油廠人事處求來一枚印章,印在男孩的一寸照片角上,拿指頭蹭蹭,直到章上的字看不清了,只餘下四分之一圈模糊的紅印。他小心撕掉准考證上王冰清的臉,貼上男孩,再添點紅,令證上已有的四分之三個章連緊男孩照片上的印章邊緣。
「他們家兒子是神童,說是在奧校測了智商,一百好幾,一百三還是多少,可能有一百五。」

6

……
碼頭上黃色的鈉的光芒隨後登場。
第一年學奧數時,他和另外一百五十個男女孩子一同,垂頭坐在區奧校四年級班的大教室,從秋天到春天,每個周末,教室積壓著灰塵、腳臭、煩躁氣氛。他們懶怠靜止,坐在一排排舊長條木桌后,如同整齊擺放的一塊塊面目模糊的https://read.99csw•com冰。沈健一老師在黑板左側抄滿難題,沒人能做得出來,他也幾乎不講解,耐過五分鐘的沉默,便在黑板右側抄上解題步驟,拍拍手上的粉筆灰,下課。
「我家丫頭要是能那麼聰明就好了。人家爸媽怎麼養的!」
我是那個曾經暫時改了男孩名字的女生——第二年我也參加了華羅庚數學競賽,考了52分,沒進複賽,我爸爸倒也不失望,他說:「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他常提起男孩,作為我的榜樣,我便努力學習。冷水澡我倒是只洗了兩年,身體抵抗力似乎沒提高,還是經常感冒,就停止了。
馬大個兒端了塊西瓜,站在樹蔭底下,給王鍊鋼講男孩的學習經驗。知了在樹上聲聲叫著,王鍊鋼的胖臉皺緊了,深思憂慮,「我還真沒想到孩子該冷水洗澡啊,行,讓她媽看著天天洗。嗯,多做題,得有超前意識,五年級就得做六年級的奧數。」
男孩還沒見過蜂王漿或者魚肝油。他的尷尬變成一種微微的帶著失望的憎恨,也說不清自己失望和恨的是什麼。
一條街外是澱粉廠,小,沒有自己的學校,划進了省委宣傳部宿舍片區,有限的幾個澱粉廠職工子弟讀省委身後的解放小學,都編進慢班。澱粉廠的都來打聽馬大個兒的教育經驗了。
而男孩不同。
沒人想到這年,三中另有高招。學校送這些「11歲以下的孩子」統統去醫院,測了一種叫骨齡的東西,據說用骨骼測出的年齡比照出生日期,能看出戶籍作假。骨齡報告出來后,三個孩子被退回來了。馬大個兒去學校收發室取骨齡報告,又癱倒在那裡。另一個去取報告的媽媽在校門口嚎哭起來,「我孩子的歲數是真的,他就是骨頭長得快,這報告不準,我要見校長啊!我孩子還有特長,能拉小提琴,下國際象棋,有證書!」收發室的小玻璃窗關上了。
人們等待仲夏的閃電就象全副武裝的哨兵
小時候,我只見過他兩面。記不清他童年的模樣,但從此擅於識別那種再怎樣努力都無濟於事的感覺,此後生活中,我越來越習慣那種氣氛。我不常想起這個人,倒有時會想象他,誰讓爸爸、鄰居、學校都不時提供少年天才光榮與衰敗的傳說,直到他沉寂于中學,我忙於尚未降臨的前途。
人家再勸,他再讓,「下次吧。」
他說他在一家私募基金工作,住在紐約,一切都好。他看起來也像過得很好。我聽說過他事業成功,據說頗有錢,雖然我不知道說話人口中的比較對象會是誰。綠燈亮起,裹挾人流,他匆匆說再見。我不確定他是否記得我。
男孩從夏令營回來那天,馬大個兒帶他去散步。澱粉廠的王鍊鋼正叉著腿,坐在院門口樹蔭底下的小凳上,帶著閨女王冰清吃西瓜。王鍊鋼在澱粉廠是出了名的慣孩子,他拍拍西瓜,側耳聽聽,從褲兜里拿出小折刀來劃了一圈,刀尖順痕塞進瓜身,槓桿般使巧勁一掰,西瓜就開了。這隻瓜有點熟過頭了,他把紅得對的那半放到王冰清面前,遞她一個圓鋼勺子,讓她舀著吃。王冰清舀不動,王鍊鋼又回到一樓的家裡,給她換了個帶尖兒的勺子。
馬大個兒說:「沒那事,咱家孩子天生的,就是聰明。要是借書就能學習好,還不都去借了?」
淡豹,人類學博士生、作家。@淡豹
馬大個兒帶著絕望的神色喊:「早知道這個就好了!咱也去找校長啊,咱有證人九-九-藏-書,全機油廠都聽說了你喝過蜂王漿啊!」男孩抱著頭坐在家裡與鄰居合用的廚房,面前是本奧數題集,平生第一次他覺得褲襠發癢,癢得無止無休。
有家長去向奧校申請退學費,說:「聽說這沈老師二十多歲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幹校勞動。現在是把氣撒到我們孩子頭上來了,根本不講題。那還怎麼考三中?」

5

機油廠澡堂每天下午兩點開門,晚上九點關門。每晚九點半,馬大個兒檢修完鍋爐,順院牆邊種的一排白楊樹走回家去。現在他走得耀武揚威,得意洋洋,深冬里也不怕冷,把脖子上系的圍巾掖到下巴底下,沖院里的人響亮地打招呼,嘴裏噴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凍成白霧。聽說馬大個兒讓孩子在家每天用冷水擦身,鍛煉意志,機油廠全院都學去了這招。「孩子得揍,得冷水洗澡,」整個院子整個冬天傳出嚎哭,孩子們覺得未來永不會到來,這男孩超常聰明帶來的榮譽成為他們的懲罰,他們被迫與這種不公平相依為命。他們認為自己長不大了,將始終受苦,他們還不知道自己都不得不活到未來,慌慌張張,希望不明,活下去,誰讓他們無力改變,又無能離開。未來——2014年的詞彙多奇怪呵,一個女孩被形容成各種茶類飲料的未來。
他揮揮手,「不吃。」
整個機油廠家屬院的人都知道,男孩是這個院最聰明的男孩。這也就意味著他是機油廠家屬院最聰明的孩子,因為女孩子就算成績好呢,也不是因為聰明,多半是因為刻苦,就算小學時成績好呢,等上了初中,一懂事加上理科變難,成績就要滑下來了,像種詛咒。在1994年,整個院子的人都這樣認為。
上個月最後一個周六,我和朋友在紐約百老匯一家劇院門口排隊,等看一出叫《人鼠之間》的戲。據說是有名的悲劇,不過我沒聽說過,排隊的大多數人恐怕也未必是為這齣戲本身來的,很多人是來看偶爾在戲劇舞台上玩票演一次的著名帥哥電影明星詹姆斯·弗蘭科。我請朋友代排隊,自己向時代廣場方向走,去買咖啡。端兩杯咖啡,提一袋華夫餅回劇院的路上,我看見了他。他和女友在等紅燈。
我過著平凡人生,考上三中,讀大學,不過沒有像廠區預言那樣,「女孩子上了高中成績就不好了」。大學同學聽說我媽媽退休前在造幣廠工作時,眼睛里常放出好奇的光亮,逼我多講些媽媽工作的故事,以為那裡是都市冒險故事起源的福地。其實造幣廠改制,要求四十歲以上的女工提前退休,我媽去了商場賣鞋。她始終值晚班,這樣能和下崗后開計程車的我爸爸時間錯開,兩人分別給對方做午飯和晚飯。
他叫住馬大個兒:「你家兒子回來了!真有出息,聰明,個兒還高。這一個夏天沒見,又長高了。」

1

王鍊鋼說:「咱這片兒能出個神童真不容易。你家怎麼有這意識培養孩子的?」
堅硬的骨頭否定了他的前途。這是身體的誠實嗎,還是不忠?
他們在門廳里坐下。副所長說:「不好意思了啊老馬,今天所里得加班,我馬上還得出去。」
我叫了他的名字。他充滿懷疑地看著我,他女友手指上的鑽戒大得驚人。確實是他,和一年前同學發給我的視頻鏈接上看起來一模一樣。那個視頻,是他在飛機https://read.99csw.com上跪下求婚,有同機人驚讚浪漫,拍成視頻,放上網,一時傳播甚廣。非常有趣,他女友也是中國人,他跪下后說的求婚辭卻是英文,聽不太清,拍攝者從他背後拍去,視頻里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女孩子處在眾人掌聲和唿哨中,她驚訝而有點尷尬的樣子。視頻里,空中小姐笑著鼓掌,但很快飛機搖晃,她就推他的背,請他不要跪在過道中間,儘快回到座位。被護著走回時,他尚未將手中的戒指給女友戴上,鏡頭中他從空姐肩膀上舉過戒指,伸長手臂,非要把它遞出去給女友接住不可,臉晃動著時隱時現,顯得勇敢,又有種焦慮得近乎絕望的神情,像此刻若不捉緊,便會逝去。
這麼有出息的孩子,光考三中還不夠,得去「超常少年班」。四年制的,11歲前入學,15歲就上大學,個個孩子都上報紙。男孩已經12周歲了,五年級。
一周以後,男孩小了兩歲。去三中報了名,參加「超常少年班」選拔考試。兩千名孩子選十人。得知他考中的那天,馬大個在院門口放了鞭炮,下了晚班后,見剛從澡堂子出來幾個衣服穿得慢的本廠工人,就拖他們去喝酒,見者有份。夜裡他醉倒在單元門口的蘇式花環浮雕下,半倚半躺,軟成巨大的邊際模糊的一攤,直到有人用肘將他推醒。
馬大個兒有點愣,手在藍套袖上蹭蹭,瞅一眼身邊的男孩,篤定地說:「對,就蜂王漿,我家孩子天天喝,那玩意挺補腦。教育孩子還是要捨得,有舍就有得。」
整個夜晚,一場革命的吠叫象哭號的餓狼。

2

新的年紀底下,沒有女孩子喜歡這個男孩,她們以為他小得很。他行事也確實像小得很。有個女外教來自英國,教了他們一年口語課,給他們烘烤小甜餅吃,她離開中國時全班都非常難過。男孩也和別的同學一樣圍在她旁邊告別。沒人知道他怎麼想的,總之他哭起來,外教擁抱他,而他從她頭上拔下了一根金髮。外教尖叫出來。班主任找男孩談話時,他給不出更具體的理由,囁嚅道:「我想留點紀念。」班主任表示不能接受。初三生理衛生課,都改成自習,期末走過場,考個試。每排末一名同學收考卷,收到坐第一排的男孩時,他還在匆忙答題,見那個女生走過來收卷子,他焦灼而熱切地求助,「就差最後一個填空了,睾丸的gao字怎麼寫呵?」女生漲紅了臉,背過身,把卷子拍在講台上。這件事立刻成為全年級的笑柄,又很快被忘記。
馬大個說:「機油廠附小那邊我打過招呼了。就求您這邊也通融一下。給孩子個機會。」
馬大個兒說:「我也差點就是工農兵學員!大學生!知青點都定了我了,被個女知青給擠下去了。嗨你知道。我看歪門邪道走不久,還是得憑真本事。我家這個上三中,考大學,那都是真本事,一輩子指望得上。」
王鍊鋼自己下鄉回來連考了兩年大學,一次數學2分,一次17分,最後頂班進了澱粉廠。他總笑眯眯說,要是再堅持一年,興許就考上了,「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都說您家能出這麼好的孩子,是因為機油廠是當年蘇聯援建的,廠里高級知識分子多,院里學習氣氛濃。您平常是從廠里給孩子借書看?」
到最後,勉為其難吃了三筷子,像很給面子。
後來男孩沒進入複賽,他數學的閃https://read.99csw.com電似乎消逝了。倒考進了三中,普通班,帶著他改小兩歲的年齡,常被同學笑話是小孩。他陰沉,不愛說話,便有同學叫他「小刁孩兒」。他體育不太好,從未入口的蜂王漿像發揮了反作用,他似乎再也不會長高了。機油廠開始有人說,他簡直不像是馬大個兒的親兒子。機油廠倒閉以後,馬大個兒去一家公共浴池當了鍋爐工,不掙錢。城市裡夜總會和俱樂部興起后,他改去一家夜總會附屬的洗浴中心搓澡,叫「華清池」,凌晨環衛工人上班時,馬大個兒下班,端起口杯時手抖不止,一再醉倒在家旁小巷。
但他喜歡數學,像種神意的語言,一種發著光的邀請,它的篤定是真實的,算出題時他腦海中有山泉潺潺流動,輕盈衝激深潭。他進了區奧校尖子班,那個班的學生都有希望考進三中。據說沈健一老師也因為發現了男孩而改變了,那個身上總散發乾菜氣味的老頭現在喜氣洋洋。他告訴別人,男孩是他一生最得意的學生,大多數好學生是像獵人,會順著線索追蹤下去,而男孩對奧數題有種閃電一樣的直覺。
來人沒被他滿臉的得意頂回去,問:「您平時給孩子吃什麼保健品哪?喝進口奶粉嗎——魚肝油,蜂王漿?」

4

夏天,男孩去參加數學夏令營集訓。馬大個兒新養成了散步的愛好。他在中午天最熱時出門。給男孩長期腰突卧床的媽媽做完午飯,吃好,他就出門去,向東走過乳膠廠,向南去澱粉廠外圍繞一圈,再回澡堂上班。都知道他是那個神童的爸爸。有人正在院子里拌涼麵吃,就招待他。
副所長說:「學籍上也有出生日期。改出生日期那學籍也得改。」

3

馬大個遞上帶來的三千塊錢和兩條煙,說:「您看我家孩子,我專門帶來給您看看。我家能出個這麼有出息的孩子不容易,您給他個機會。」
男孩起初想發足狂奔,又想起爸爸和他到早了,坐在院外,等和副所長約好的兩點鐘來臨的那半個小時。當時他們無依無傍地在院外的馬路牙子上坐著,天似乎隨時就要下雨。他甚至覺得身上已經飄落了雨滴。蜻蜓在街中心的花壇邊飛著,一個使者,從別處來,無需討好誰,也沒有親人,低飛進潮濕的混沌,盤旋著打濕自己。那一小團浮動的深綠中露出翅膀的銀白,翅膀沉重,身子輕盈,滑溜溜孤零零的,那麼自由。
男孩盯著西瓜,感到臉在變熱。他覺得自己像離開了那隻小凳,是在夏天正午走進白花花一片蒸汽的澡堂,從熱到更熱,熱到無法忍受。西瓜上的黑點是停著一隻只蒼蠅嗎?王冰清的白尼龍襪子一隻高,一隻低,禿嚕到了腳腕子底下,襪腰纏上了閃著小黃星星的綠塑料涼鞋襻。
王鍊鋼的胖臉又樂了,「老哥,用不著。小冰現在能上進,都是跟你家學的教育方法,論理得感謝你。小冰數學不行,去了也考不進複賽,你家孩子替去唄,沒事。甭客氣。」
王鍊鋼說:「來,吃塊西瓜。我這半個還沒碰,等我給切開,你倆吃,甜。」
而詹姆斯·弗蘭科將平靜,擺出親切的冷酷,就像我曾在香港機場見到的謝霆鋒那樣,就像一切巨星面對陌生大眾時那樣。他們的身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未來什麼都不會發生,凝聚在壯麗的、光芒的、紋絲不動的此刻。似乎隨時,就要飛升。
「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