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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

來不及

作者:程可
早川是寺廟裡最高的孩子,她比津流大兩歲,由於津流的身體不好,常常在屋子裡一躺就是一周,所以每餐飯都是早川幫她帶回來的。兩個人真正熟絡起來,是在津流十四歲生日那年,那時正值夏季,每個人都對充斥著美食和遊街的祭奠蠢蠢欲動,但早川卻不同。她幾乎不參加關於祭奠的準備活動,只是留在屋子裡看書。
「應該再走走就到了。」津流一直在幫兩人打氣,但是鼓勵的話越多,心裏的不安就越明顯。
「但我並不是完全不記得,有很多模糊的片段。」津流學著榛名的樣子撥開蒿草,嗅到澀澀的清香,「好像是為了毀掉什麼東西,又像是要報仇。」
「叫你滾沒聽見嗎?」津流用力甩開她的手,語氣里滿是不耐煩,她伸手準備關上寺門。

秘密

晚餐只有早川、津流和主持三個人。桌上擺著傳統的懷石料理,主持給兩人分別夾了牛肉和芋頭,湯是由才送來的新鮮刀魚煮成的。
「帶路者,應該還有一種力量吧?」津流才開口,榛名就感到她口中的猶豫,她不確定的聲音里掩不住期待,「實際上……我已經記不清,我殺人的原因了。」津流咬了咬嘴唇,她下定決心般盯著榛名的雙眼,「你們可以通過脈搏,得知對方過去的記憶對吧?可以幫我看看嗎?」
「這是做什麼?」父親立刻心疼地蹲下身去,他看到那個鐲子被摔破了角,剛準備開口責備,津流的聲音就透過冰冷的空氣傳了過來。
但是早川沒料到,津流會殺了自己的丈夫武重遙斗——嫁入掌控萬天天地的武重家難道不是津流的最美好歸宿么?
「你聽說了沒,武重家的媳婦,被附身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神神秘秘地跟朋友說起來,她的表情異常滑稽。

早川,我和你

「我說你啊,還是放棄吧。」榛名撥開面前的蘺草,「現在重要的事情,就是逃走吧。」
早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他輕聲重複著:「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好,無條件相信。」津流這麼說著,看著臉色過於認真的早川,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嫁到武重家的話,以後的日子都不用擔心了。」
他們穿著華美的和服,頭髮上梳著好看的髻,夏日清新鬆軟的泥土和著明亮的燈光,覆蓋了鮮活的肉體。
穿過森林的路已經變得很熟悉,一邊的津流也不開口說話,只是緊緊跟在一邊。
在關於那個鐲子的記憶里,她看見了津流,但那卻是一件早川從未想到,也不敢設想的事。
「我也要去。」津流看了看身邊一望無際的麥田,巨大的空洞感佔據了她整顆心臟。她只得加快了步伐站在榛名身邊,「我跟你一起去。」
她以為對方回答了記得,便是記得她們曾經在那裡說過的話。
木屐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津流不知道早川要去哪裡,她和對方並排走在青石地上。清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檀木的香味。
門打開了。
津流家曾經住在南萬天的森口鎮,家裡開了一家很大的藥鋪,父親配的葯總是很有效,所以在鎮上還算小有名氣。從津流懂事起,父親就一直充當著老好人的角色,比如三街的老奶奶沒錢支付醫藥費,父親就一直給她拖著,到最後就演變成了免費看病。再比如經常會和別的藥鋪一起,進行鎮上的免費巡診。母親總是很不滿這一點,但因為父親在鎮上的口碑很好,街坊鄰里也都羡慕母親嫁了個忠厚老實的人,她也就不多計較了。
津流想不起自己是因為什麼被送到森羅寺,但是她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早川海里。她死在兩年前的夏季,和現在的時節差不多。
津流看了看腳下的積水,有些遲疑要不要邁出腳步:「你沒聽過萬天關於鐵道的傳說嗎?」
那時距離父親帶著她搬離南萬天,也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了,津流很快就要六歲了。她開始經常跑到森羅寺看別人插花或是做手工編織,那裡的主持很喜歡津流,有時還會留她下來吃飯。後來津流在與其他孩子的交流中,無意得知了關於藍色胎記的事,她明白了家裡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津流開始懼怕回家,開始害怕看見父親的臉。
津流在內心掙扎了一晚,她不得不承認早川手臂上的胎記勾起了自己最不好的回憶,但是另一方面,她還記得昨夜安靜盛放開的煙火,津流認為早川是不同的。
「不然……」津流低下頭去,她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顫抖的身體伴隨著淺淺的哭腔,「不然,還能相信什麼,應該相信什麼。」
誰知對早川處理的事傳人了武重家,對方認為津流是個很有靈性的人,能夠把隱藏了十七年的人挖出來,考慮到對武重家的發展,希望津流可以考慮嫁到武重家。
這一天的天氣格外好,黃昏時分天色卻依然很亮。熱烈的蟬鳴預示著已經進入盛夏,靠近樹叢的深處還有富有節奏的蛙鳴,早川想到養在屋子裡的那隻小金龜子。
這條隧道就是之前和津流一起逃亡的隧道,但卻是她們弄錯了,雖然這裏也有廢棄的鐵道,但並不是通往那個充斥著黃金珠寶,沒有痛苦地方的鐵道。早川曾經也想去那裡看看,但是無論她怎麼找,都無法走到盡頭。
榛名自顧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朝不遠處的木橋邁開了腳步:「你在原地等著,我有個地方要去。」
「這個隧道好深,看不見底。」津流感到了早川心裏的那份擔心,她用力扯了扯早川,又抬了抬下巴指著隧道的方向,「都走了,之前和之後的事都別想。」
就在她依然猶豫不決的時候,裏面有人推開了半邊門,那個人的面容映入早川的眼帘。
「津流,你能告訴我們,很謝謝你,不過我們需要再考慮一下。」主持做了最後的定奪,早川聽見了散開的腳步聲,她震驚得難以挪動腳步,像是有一隻手抓住她的心臟,反覆揉搓,難過得滴出血來。
是金屬開閉的聲音,早川看見帳子後面有一扇隱蔽的鐵門,她正在努力思索為何這裡會有一道門,就被他接下來的話驚得一步都不能再挪動。
但是低頭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了自己的身體,那不是她的身體,是她借用的少年榛名的軀體。附身成功后,早川常常出神忘記自己已經不存在了這個事實,而現實又令她清醒。
整個尋找過程結束,將已經落灰的回憶全部吸人身體之後,早川耗光了所有的能量,直直地倒在了地上。這是她第一次,用盡全力去拉回過去的畫面,就連短短3秒的記憶都不放過,那些隱秘的,從未見光的,戳痛人心的東西,像是巨大的海洋將她捲走。
可是我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那孩子的胎記也沒有任何改變,在我們都快要絕望的時候,更讓人頭疼的事發生了——有人發現了我倆的秘密。我心裏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將她有胎記的事說出去,說不定還可以脫身,可是那孩子暗淡的眼神緊緊逼著我的心,我沒辦法作出那種事。我知道身負這樣一個胎記,無論還能存活多久,都會異常辛苦,所以這次由我來承擔,我讓她逃,告訴她保守好自己的秘密。
金黃的,龐大的,帶著熱度的光線緩慢地覆蓋了早川的腳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直到完全把她完全包裹住。
「……她?」津流的聲音很輕,這個字像是用氣音送出來的。
「她什麼時候來?」他沒等早川回答,又說起了這個永恆不變的話題,「她什麼時候來,她什麼時候來?」
被發現的那個午後,津流的父親壓在自己身上,汗順著他的頭髮滴落下來。早川覺得他快要被妖怪吞噬了。之前也有過幾次,交談的時候,他突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變得相當暴躁。早川希望這天的事快點結束,她不叫也不鬧,就那麼靜靜躺在那裡,可是他們都沒料到,上野大伯正透過那細小的門縫,向里窺視。
早川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津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像燒起來一樣。
——這是最後一句。
「早川,你還記得吉文屋嗎?」
「然後呢?」那男人湊過去,眼神里滿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津流說自己只是作為他的妻子存在,無論遙斗接不接手武重家,得不得到那份靈力,都和她無關。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份微妙的情愫開始在遙斗的內心滋長,他開始把自己身邊的事說給津流聽,不過多半是以朋友的語氣,對方基本不會有過多的對答,只是靜靜地傾聽。
津流和早川住在森羅寺的最東邊,那裡種著成片的桂花樹。正當津流還在恍惚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那個東西,」躺在被褥里的早川開口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眼睛都睜不大開,「要去,跟主持說嗎?」
那並不是懇求的語氣,只是很普通的詢問,和平時早川詢問津流午餐需要的菜色時的語氣,並無差別。但就是這如同死海一樣的平靜,令津流難過起來。
「據說是出賣了寺廟的妖怪,之前住在南院的女生。」其中一個女生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眨了眨細長的眼。
早川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快要控制不住榛名的身體了。她用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卻在看見自己手的同時,想到了津流腦海中最後的影像。
「要……過去那邊看看嗎?」早川試探著詢問,她也看見了腳下不深不淺的積水。
「所以說我不喜歡插手別人的事。」他這樣自嘲著,卻發現由於借用了太多的靈氣,已經無法移動腳步了。
很快的,早川不好的預感就被印證了,津流消失了。
津流的父親很詫異,但並沒有出言反對小早川的說法。那時的早川倔強得像是一塊石頭,她把自己身上有兩塊胎記的事情告訴了津流的父親,並且請求他幫自己把它們去掉。津流的父親雖被妖怪附身,但一天里只有少數幾個小時會失去自我意識,他很害怕自己會傷害家人,或抓錯葯給病人。
——我相信你。
祭奠的慣例有燃放鎮上特質的煙火,這天津流換好了浴衣,卻對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些望而卻步。她透過木格窗向外張望,賣烤魚丸、海鮮餅、煮物的攤子已經擺成了一排,橙色的燈籠掛滿了整個鎮子,燈火通明。
有很多次,他都想利用挾心術逼迫早川去探查津流的過去,他看到了早川的絕望痛苦掙扎,看到了她面前那麼多的誤會與錯過。可是最後,榛名還是選擇沉默,他知道有些事,是沒有辦法挽回的。
第二天一早,就有新人寺的小師妹把津流喊了起來,說是主持讓她去後面的竹林幫忙。竹林里密密麻麻排布著翠綠的新竹,有嫩黃色的小鳥停在較高的石階上。
這些是最後鑽入早川耳里的話。
「早川?」津流用筷子戳了戳她的手臂,視線停留在她臉上,「現在已經很危險了吧。」
津流拉著早川衣服的手死死地攥成一團,藉著灼|熱的火光,呈現在她眼裡的是一個藍色的胎記。那是一個規則的六芒星圖案,由內向外顏色越來越深,中心是海水一樣的淺藍,還能隱約看見皮膚的顏色。

動搖

萬天

七歲的早川,對胎記的事情還不了解,她只知道是件讓母親一直苦惱困擾的事。而找到津流家的藥店,是早川自己的決定。
榛名拿出一塊印有西洋花紋的手帕,他把嘴角的髒東西擦掉,又囑咐道:「你出去別亂走,直接過了分界線,那個鎮的鎮口就是隧道了。」
結果真的下了暴雨,雨水像帶著仇恨,猛烈沖刷著地面,又飛濺起來。自從開始有煙火的節目后,一直都是好天氣,早川有些擔心今晚看煙火的事情可能會泡湯,但是已經到了這裏也只能硬著頭皮等下去。
「據說是在出綾趾鎮的時候,被一個守門的道長察覺到的,」又有個人加入了對話,這個中年男人用手摸了摸梳得發亮的頭髮,「身上有藍色的胎記,又是殺了武重家人的兇手,官府第二天就決定活埋了,都沒用來供神。」
「就是當年很有名的,早川海里。」榛名回頭看了她一眼,津流依然低著頭,雙手握在一起靠在臉前。
出逃的那天意外涼爽,明亮的月光泛著淺白,像是把所有眼淚都https://read.99csw.com晒乾,早川走下石階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將近十年的森羅寺,她本以為自己可能會死在這裏,但此刻她看著身邊反覆清點行李的津流,覺得也許有逆轉的機會。
早川附身在榛名身上之後,回到這個自己沒走完的隧道,卻意外發現了這個生活在這裏的中年人。幾乎就是看到他臉的同一秒,她就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藥鋪老闆。一面厭惡著他當年對自己做過的事,一面在內心的某處對他藏著小小的愧疚與感激。因為早川知道,當年他完全可以把自己身上有胎記的事情說出來,那樣形勢就會對他有利很多。
津流微微點點頭說:「對,先從那裡逃逃看。」
榛名的衣服上只縫製了一個口袋,是在衣服的右邊。每次早川要從口袋裡拿東西的時候,都會很尷尬,因為早川是左撇子。
接著是一段細細碎碎的對話,早川聽不清晰,但僅僅幾秒鐘后,原本頭頂已經停止覆蓋下來的泥土,又重新滑落下來。她用盡了力氣,撐開眼皮,泥土鑽進了眼睛,弄得酸澀又生疼,但這一切都無所謂了,因為早川看見了那個她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屬於津流的輪廓。
在早川來到森羅寺之前,她住在南萬天,那裡經濟繁榮,鄰里之間的關係也很緊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他們才會舉家搬到了這裏,那件事也是構成早川被母親遺棄的一個重要原因之一。
其實也就是一般的復讎,但榛名卻因為看透了津流的內心,而有些不忍起來。
「你先跟我說,」早川組織著語言哄他,盡量放軟語氣,「我可以給她看,你們又不熟,她說不定不相信你。」
「哎?」藍衫大叔差點被煙嗆到,他瞪著大眼,「武重家的媳婦?那不應該是很懂禮數,地位很高的大小姐嗎?」
「你來了……你來了……」那個男人這麼說著,話語間表露出巨大的委屈,他的鼻音裡帶著濃重的哭腔,「你來了……你來了……」
一周后的傍晚,榛名在家附近乘涼,他坐在一棵槐樹下,聽著身邊人的對話。
她拚命回憶著,最後鎖緊的眉頭總算展開一些:「那個人的名字里,好像有一個『海』字。」
沿著瀨戶內海東側的海岸線一直向外延伸,臨近伊予灘的地方有幾個相連的小鎮。這幾個小鎮合稱萬天,它們雖經濟繁榮卻相對封閉,類似巫術妖魔一類的東西,還是被大多數人相信著。
「但我們都決定了。」這是一個年老一點的聲音,相對鎮定很多。
「她已經,不會再來了。」早川皺著眉頭,她抿下嘴唇,努力忍住快要崩潰決堤的眼淚。
當津流回到森羅寺,她才發現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主持摸了摸津流凌亂的頭髮,她無奈地苦笑著,告訴津流,其實她早就知道了早川身上有不可告人的胎記。之前她不說,是因為覺得早川是個好孩子,她也覺得這樣奪取性命的方法很不對勁。但是早川即將迎來自己的十七歲,身上的靈力早就外泄,不光是主持,連廟裡其他的師傅也發現了這個秘密,而他們是堅決忠於大澤神和武重家的。
榛名舀起最後一點紅豆送入口中,甜糯的感覺在嘴巴里化開,他滿足地揉了揉肚子,對等在一邊的女生說:「走吧,津流。」
少年點了很多,咖喱雞翅,魚丸湯,蔬菜牛肉,豬排面,鮮蝦飯糰,秋葵豆腐,擺了滿滿一桌子,他什麼也不說,只是拿起筷子,沉默地把食物塞進嘴裏。
幾乎就是一瞬間,早川決定回到森羅寺,她要看到津流好好活著,就算她因為害怕不願意跟自己一同逃走也沒關係,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對方先出事了。
早川勾起耳朵,她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她將毛巾重新浸入冷水裡,然後提起來擰乾,又拉過早川的另一隻手臂擦拭起來,動作間語氣極輕地說了一句,「我誰都不說。」早川幾乎沒有捕捉到她的聲音。
早川試探著問:「是……什麼?」
女生從圓木凳子上站起來,足足比榛名高了半個頭,她穿著淺藍紫的浴衣,上面白色的金魚圖案若隱若現。
因為萬天的孩子一到十七歲,心智和身體都會迅速成熟起來,算是成長的一個分界線。所以擁有藍色胎記的孩子,在他們十七歲的那年,身體會變得充滿神秘的靈氣,很容易被有修行的人察覺。
「要走了?」津流把戒指摘下來放進他的手心,是軟軟的觸感。
「誰知道她殺人的時候,有沒有被妖怪盯著啊,」綠衫女還是一副清高的樣子,她斜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名字好像叫松雨?」
在小野閣旁癱坐了一會兒,早川拖著近乎崩潰的疲憊身軀,朝寺廟的正門走去。她只一心想要離開這裏,她的信任已經被消磨幹了,卻不料有什麼東西朝她的頭部猛烈一擊,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失去了意識。
「枉死的啊,現在什麼事都有,」中年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頭髮,臉上總算露出一絲惋惜的表情,「不過武重家倒是有借口,並不是娶了不好的女人進家門,只是對方可憐地被施咒了。」
這並不是個陌生的圖案,那是她五歲時的夢魘。
「吶,早川。」津流埋頭喝了一口味增湯,她舀起一塊豆腐送入嘴裏,鼓著腮幫子說,「我不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的。」
在替早川報仇,掐掉那種力量的前一晚,津流偷偷溜進了那個裝滿符咒的屋子,細長的紅色字跡覆蓋在黃色或是白色的符紙上,她熟練地抽出一張來。
瘦小的身材,純白色的長衫,微微泛黃的皮膚上有棕色的雀斑,頭髮是自然的棗紅色,深邃的眼窩下是一雙看不透的雙眸。
兩人就這麼四目相接對峙著,面無表情也沒有對話,早川猜到了這其中的原因,卻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麼,她知道如果換作自己,也許也會因為恐懼而退縮。
「不能告訴你。」他就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一下別過頭去,又開始自己念念叨叨。
榛名用手托著下巴,顯然他在心裏盤算了一番,最後他滿口惋惜地說:「一來我的力量真的不夠,二來你的遺忘並不是正常遺忘,我怕出事。」
這樣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我開始遺忘一天里的某一段時光,開始突然變得暴躁起來,甚至伸手打了妻子。我害怕這樣慢慢被吞噬的自己,於是去廟裡找了高僧,但是他當著我的面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後來也就是一周的時間,高僧就突然去世了。他託人告訴我,我被很邪的妖怪盯住了,必須以毒攻毒,最好離開南萬天。
「我想好了。」津流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眼神堅定,像是擁有了恆星般的恆心那樣,她說,「我們去找那個鐵道的盡頭吧。」
後來早川告訴津流,因為津流也不常出去,如果只留她一個人在屋子裡就太可憐了。早川生性便是如此,所有溫熱細膩的感情都掩藏在看似冷漠的外表下。
早川搖了搖頭。
這一天的天氣特別好,入夜後也沒有下雨。
「反正人都死了。」綠衫女做了最後的總結,她把手裡織好的部分抬起來看了看,嘴邊揚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滾……」津流不看早川的臉,她輕聲說了一個字,準備退回身去。
在意外發現了早川手臂上有塊藍色胎記的第二天,她們一起到吉文屋來吃飯。
津流沒想到只是這句話,就讓父親大發雷霆。父親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青綠色酒瓶翻倒下去,他用一種警告的語氣對津流說,不許把看到那個女孩兒的事情說出去,尤其是她背後有圖案的事。津流從未看見父親發這麼大的火,她只得驚恐地應下聲來,誰知這之後父親就開始疑神疑鬼,每天都要懷疑津流將這件事講了出去。
「謝謝你。」早川猶豫了很久,還是說出這句話。
「津流,」早川對著眼前美到窒息的景象喃喃自語著,「雖然已經來不及了,但對我來說,我的太陽,還是那晚遙遠的煙火吧。」
南萬天最出名的便是醫藥和食品,在早川七歲那年,她被一個藥房的老闆禍害了。藥房的老闆被鎮上的人唾棄,被迫離開了小鎮。雖然早川是受害者,但由於次數不止一次,閑言碎語也就開始在街頭巷尾瀰漫開來。
但是她沒料到,當她回到萬天的時候,津流的身份已經變成了殺死自己丈夫的兇手。
早川海里是萬天的第二個特例,第一個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抵達

剛剛下過雨,土地染得一片濕滑。
早川眯著眼望向天空中那顆橙黃色的圓,猜測那就是大家所說的太陽,是從未在萬天出現過的東西。
「我願意。」早川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津流的父親,她不畏懼,一心只想去掉胎記,和母親和睦地生活下去。
攤開的掌心裏一個櫻花色的鐲子,就是上次他冒冒失失塞進津流手裡的那個。早川轉頭看了一眼這個中年人,煎餅的殘渣粘在了他長長的鬍子上,雖然不過中年的年紀,頭髮卻已經灰白一片。早川心裏既厭惡又有些同情,她握緊了那個櫻花色的鐲子——內心有巨大的力量。
本以為母親會為自己找一個門當戶對,也會通靈的女子做夫人,卻沒料到嫁過來的是個只有十五歲的女孩,她叫津流。聽說津流對大澤神做出了很有貢獻的事,但看起來卻也只是個普通的少女罷了,穿著樸素的衣衫,手上連個首飾也沒有,眼神卻常常定不下來。
萬天人從來沒見過太陽,他們頭頂的天空總是陰雨連綿,夏冬兩季佔據了整年的五分之四。這會兒正值夏季,悶熱潮濕的空氣里充斥著聒噪的蟬鳴。
榛名的句子剛在空氣里結束,津流就站起了身,她扯出一個還算甜美的微笑:「這一路謝謝你了,回去小心。」她這麼說著,回過身去,卻在邁開一步后又轉過頭來對住了榛名的眼睛,「其實我一直很討厭妖怪或者靈力,但這次謝謝你陪我來。」
那不是普通的胎記,津流心裏明白,並且她清楚地意識到,這關乎很多生命,自己的處境也變得危險起來。
坐在藤椅上的同伴舉起茶碗喝了幾口,然後抹了抹嘴角搭了腔:「聽說最小的兒子遙斗被謀殺了?」
早川被拉著走進了院門,她聽見津流跟在身後的腳步聲,卻沒力氣回頭再看她一眼。
領口的紐扣被解開,衣物被拉扯下去,另一個藍色的胎記闖入津流眼裡,那是一個六芒星的圖案,儘管只是個圖案,津流卻覺得它正在灼燒。
作為武重家最小的孫子,遙斗一出生就備受重視,加上他的身體本就帶著與眾不同的靈氣,很受武重家大長輩的喜愛。自小開始,就有很多人圍繞他身邊,習武、練習驅魔,還有武重家內部的鬥爭。
「我記得,怎麼了?」早川不明白這個時候為什麼津流要提那些,「不是常在那裡吃東西嗎?」
「你到底要找誰?」
之前也發生過妖怪吃人或是因嫉恨而殺人的事件,但也都是民間百姓之間的恩怨,不會扯到那麼高貴的門第。就像世人愛看平民英雄,愛挖掘好人不為人知的一面一樣,這件事提起了大家濃厚的興趣。流言一傳十十傳百,說作為嫌疑人存在的,武重家最小的媳婦荻野松雨,現在已經不見了蹤影。
榛名踢了踢地上淺紫色的槐花花瓣,覺得很疲倦,他閉上了眼。
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被妖怪附身,是在剛進入夏天的時候。那時候鄰街有人來找我抓藥,那藥方配得很奇怪,於是我就順口問了一句,結果對方說是我把的脈。我以為對方是說玩笑話,但是妻子一臉認真地責怪我,連病人都記不住。我之前從未這樣,而事實是,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這號病人,這樣的藥方我也開不出來。
一旦父母發現了自己家裡的孩子身上有這類胎記,必須馬上交由官府撫養,若被發現有私藏這樣的孩子,一家人都會被處死。而那些被交到官府的孩子,會在富裕的環境下成長五年,五歲的時候就會被獻給大澤神,也就是在祭奠的最後被活埋。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睡在了吉文屋內室的榻榻米上。原來是老闆娘看他睡得很沉,不忍心叫醒他。
可惜最後還是念出了咒語,撕掉了那張符。
「之前來的時候,你也聽見茶屋裡的人討論過,」榛名打了個哈欠,他一歪頭靠在了津流https://read•99csw•com身上,「老闆說你是從森羅寺嫁過去的,那時大家都不相信,但是和你的記憶是符合的。」
最後一天,她們在綾趾鎮口的吉文屋,津流一再拜託早川,希望她幫自己看看之前的記憶。早川知道自己在動搖,她感到胸腔里的心臟跟著思緒劇烈跳動著——也許津流殺害武重家接班人武重遙斗的原因,真的和自己有關,也許真的有誤會。有那麼一刻,早川甚至想要原諒津流,事到如今她還是不願相信,津流會背叛自己。
對我來說的,我的藥鋪,家人,都在南萬天,雖然內心不斷動搖,但我還是沒辦法輕易離開南萬天。後來我遇見了她。

武重遙斗

通道很小很窄,之前暴雨滲透進去的水還沒有蒸發,它們淺淺地覆蓋過早川的腳背。早川雙手扶著兩邊的牆,緩慢地向前移動,就算眼睛適應了黑暗,四周還是漆黑一片。只有腳在水裡滑行的回聲,在這裏重重疊疊。
傳說那條鐵路的盡頭,是取之不盡的黃金珠寶。
人們總喜歡看到平民英雄,卻也總喜歡看到原本善良的人露出醜惡的本面目,生活需要這樣的調劑。於是津流的爸爸就變成了一個這樣的存在一以治病拐騙女孩並強|暴她多次,這樣一個罪名使津流家迅速衰落下去。會有別家吃剩的飯菜澆到房門前,會有人在母親出門買菜的時候指指點點,會有一些自稱正義的男人上門來找父親麻煩。
「沒關係,因為我想和早川當很久的朋友。」津流展開一個溫暖的笑顏,她抿起嘴,眉眼間也滿是溫柔。
「看來只是陣雨。」直到津流這麼說著,一旁有些出神的早川才反應過來,雨停了。
遙斗暗自下定決心要守護津流,就算是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後來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好談了一次,父親執意說自己是有原因的,但是他說不出口。他是想說的,但是每次話到嘴邊都頓住,發不出聲音來。母親終於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她甚至都沒帶上只有五歲的津流,獨自離開了萬天。父親也關掉了藥鋪,帶著津流到了靠近北萬天的織玉鎮。
津流轉頭看著身邊的榛名,他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薄的身體裹在大大的黑色浴衣里,對方正把掛在胸前的眼鏡架在好看的鼻樑上,他從浴衣里掏出一張軟質的地圖,隨著戒指劃過的地方顯現出墨色的路線,閃著淡淡的光芒。
「是啊,也沒弄清楚,就給埋了。」另一個女人接過話茬,她邊說邊笑著搖了搖頭。
直到那件事的發生,顛覆之前所有美好的假象。其實那件事發生前的幾周,津流就隱約感到父親有些不對勁,看診的時候會走神,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跟家裡人鬧脾氣。本來以為只是工作疲勞,卻不料發生了更恐怖的事。
榛名語氣有些不確定地說:「還是快走吧,等會兒說不定又要下雨。」
,津流的影像里,有榛名伸出左手拉起站在河川里的她,有榛名用左手夾東西吃。有當年早川用左手牽她逃走,有早川伸出左手憐惜地揉亂了她的頭髮。
好,無條件相信。
早川沒料到他要等的人,就是津流。也想不到津流會是他的女兒。由於津流下過的咒,他應該已經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自己的女兒,也許連他要等的人的模樣,聲音也都忘記了。但就是內心強大的渴望,讓他在之前早川帶津流來的時候,憑藉熟悉的氣息辨認出了她,但顯然津流已經全部遺忘了。
「真的嗎,真的嗎?」他顯得很興奮,然後又自言自語地嘟囔起來,「還有東西要給她看呢。」
呼吸在鬆軟的泥土裡持續了一段時間,早川已經睜不開眼,她覺得自己快要像積水一樣蒸發了。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上面傳來了響亮的聲音。
陰濕的、黑暗的、幾乎要滲出水來的泥土,早川再醒來時,發現正被這些東西包圍著。她的嘴裏塞著厚厚的布條,雙手被反捆在身後,天際才翻了白肚皮,幽藍的天空有一絲詭異。花了一段時間,早川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現在並不是在地面上,而是被人推進了事先挖好的坑裡。頭頂傳來了孩童天真的笑聲,他們的腳步「啪嗒啪嗒」地震動著地面。

來不及

相信我吧。
中年人的視線落在早川身上,雖然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卻也知道對方倒在了地上。他用滿是老繭的手拉了拉早川的衣角:
「是的,不過好像已經廢棄了。」早川第一次見津流露出這麼開心的微笑。
「根本不能算是你的錯,」早川看著這個已經沒有尊嚴,狼狽生活在隧道下的中年人,「那個時候,只有你在幫我啊。」
「不記得了。」津流覺得很餓,又塞進了兩塊熏制好的雞肉。
「那我先走了,這筆生意就算成功吧。」榛名咧開嘴朝津流露出一個有些蒼白的微笑,他摸了摸手上的戒指自言自語道,「這樣就能順利回家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邊老闆放低聲音說出的句子才結束,面前的幾個客人就搖手表示不相信,就連鄰桌豎著耳朵聽的人也放聲笑了起來。
是津流。
「不然我們逃走吧。」那是初夏的中午,她們正在屋子裡吃午餐,津流用筷子捲起蕎麥麵,卻毫無胃口。
津流還沒來得及反應,榛名就伸腳踢開了那人的手。結果『哐啷』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津流蹲下去用手在地上摸著尋找起來,她撿起那個圓形的飾物在榛名的小火把下一照,原來是個已經破口的櫻花色鐲子。
「大概是這個高度,」津流走到榛名身邊,然後伸手在高出腦袋十幾厘米的地方比劃了一下,「好像有個人一直站在我旁邊。」
「傳說這個廢棄的鐵道盡頭,充滿了黃金珠寶,是再沒有難過憂愁的地方。」津流的語氣很肯定,她滿眼都是憧憬。
隨著火把光線的靠近,一個中年人的輪廓逐漸在眼裡浮現出來——鬆弛的皮膚堆在一起,原本還算白|嫩的顏色上,嵌滿了由於長時間不清洗而留下的污垢。他縮成一團,渾圓的身體包裹在藍布衣服里,手上有已經潰爛的膿包。
但所謂期待是一切絕望的源頭,遙斗還是發現了,津流那份淡漠的原因。她並不是不在乎武重家的靈力,也不是單純只想做好武重家的媳婦。津流是有備而來,她恨武重家,恨遙斗與武重家一樣的血脈。

榛名

「走去嗎?」早川合上面前的書,她穿著深藍色的浴衣,上面有簡單的格子圖案。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早川附在榛名身上的魂魄稍微恢復了些力氣,但是由於之前消耗了龐大的力量,她現在還是不能走遠。早川揉了揉眼睛,好像有小蟲子飛了進去,咯得她生疼。榛名的身體很通靈力,用起來還算順手,但就是太小,有時早川還不能習慣。
結果謊言被拆穿的速度,總是超乎想象的快。當天下午,就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來房間找津流,她們紛紛表示恭喜她揪出了這麼一個大禍害,說森羅寺也終於可以有人嫁到武重家了。津流並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但是她整個人都在房間里哆嗦起來。直到主持把晚飯送來她房間,事情的真實面貌才被還原出來。
聲音是從小野閣那裡傳來的,早川在靠近木格窗的地方停了下來,裏面的油燈光映出來,屋子裡一片暖黃。
「嗯,我相信你。」對方立刻接上了話,語氣里聽不出感情的波動。
「武重家的?」榛名發問。
「我說你……真是荻野嗎?」榛名看著身邊瘦弱的女孩,她年齡比自己大些,個子也高過自己,但是總給人一種軟軟的感覺,好像一捏就會扁掉。
早川難得說了這麼長的句子,津流一時有些不適應,只能盯著她乾淨的面容看。一隻蟬飛了進來,停在窗框上,「吱吱呀呀」地叫了起來。
津流倒覺得那個男人有點可憐,她眼裡流露出惋惜的神情:「他怎麼會在這裏孤身一人。」
——早川靠近肩膀的皮膚上,有一塊橢圓形的藍色胎記。
遙斗被定為靈力接受者,是很早之前就被確定下來的事。有很多奉承他的人,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生活。有很多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為了奪取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從很小的時候起,遙斗就經歷暗黑的爭鬥,朋友的陷害、背叛。當他已經決心獨自一人前進的時候,卻有個人突然闖進了他的世界。
決定復讎是在自己死的那天,混合著雨水味道的泥土覆蓋過自己的腳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直到完全把她吞噬。利用強大的絕望和怨念存在了下來,延伸成妖怪的狀態,和附近的妖怪聚在一起,使自己強大更強大,日復一日回顧自己的仇恨,終於到了可以推翻的時候,可以讓自己的仇恨消散的時候。

榛名

「不是那裡,」早川勉強伸手摸了摸后肩向下的位置,汗水順著她的頭髮滴下來,「是這裏的胎記。」
「津流……」早川已經不能說出更多,地面冰冷的濕氣爬上皮膚,她只能用濃重的哭腔吐出這個名字。
隔了將近十年,津流重新回到了位於織玉鎮的家,父親竟然沒有搬走,一直堅持住在這裏。聽說津流要嫁入武重家,父親臉上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他又恢復到原來那副老好人的樣子,幫津流煮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對她噓寒問暖。
也就是逃走後的隔天早晨,早川在隧道里醒來,她喚著津流的名字,卻無人回應。手在四周胡亂摸起來,再沒碰到津流鮮活的肉體,對方的發香還染在胸口,熟悉的氣味像在嘲笑孤單一人的早川。
「通緝令可能過幾天就會貼在村口了。」茶屋的老闆端來了丸子湯,他神神叨叨地說,「這幾條街都傳瘋了,說兇手是他們家過門兩年的媳婦。」
這一天也是同樣,父親邊吃晚餐邊喝酒,津流用筷子捲起面來吃,她把碗里的蔥挑出來,隨口說了句:「爸爸,那天從家裡逃出去的女孩兒,到底是誰?她背後有個很漂亮的圖案,為什麼我沒有。」

森羅寺

「之前你說,你記得紅木做成的高高房子形狀的燈,還記得圓石堆成的桌子,隱約的桂花香氣。」榛名伸手撩了撩冰涼的河水。
「不是,是之前認識的人。」津流手裡抓著麵包,卻毫無胃口,她看著榛名狼吞虎咽進幾個花生糕,有些喪氣地說,「不能幫我看看,之前發生了什麼嗎。」
仇恨像拔節的麥子在身體里瘋狂地生長,早川感到胎記熱烈地灼燒起來,她腦子裡只有津流的樣子,只有笑聲,怨念令她最終化作妖怪。
榛名從包里掏出一個大的瓷罐,他倒出一點兒水在中年人的木碗里,又把瓷罐放在他身邊。隨後拿出幾塊包好的麵包和乳酪,放在那人懷裡。
榛名挑了挑眉應下來,他看著面前的瓢潑大雨,有些無奈地伸手抵著下巴。按照身邊津流的說法,她就是殺掉武重家小兒子的荻野松雨,是遙斗娶進門兩年的媳婦。松雨這個名字,是她婆婆要求改的,她的原名是荻野津流。
武重家在萬天有著統領的地位,這個家族世世代代都通靈,並且與萬天人供奉的地澤神身心相通。萬天這個地方,確實有正氣的神明和神怪,,不過邪惡的髒東西還是會在街道間遊盪,驅魔師這個職業雖還算存在,但真正掌握著強大力量的只有武重家。
老闆用搭在肩頭的白巾擦了擦汗:「這個就不知道了,但傳說遙斗娶的那個,好像是寄養在森羅寺廟裡的女孩。」

津流

津流突然覺得很惱火,她急躁地說:「你到底知不知道,可能會死的。」
「那可是很耗體力的。」榛名謹慎地回答著。
「海」這個字,覆蓋過腳面的水,隱約的桂花香味,遠遠綻放開的煙火,和誰一起踩過的路。這些東西在津流遺忘了所有之後,卻又固執地重新鑽進她的腦內,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零碎的畫面就像是夏日的蟬鳴,一天比一天繁盛地湧現。
那個充滿怒氣的聲音,這次幾乎是歇斯底里起來:「早川她都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還能去做那種事?應該立刻趕出去才對。」
津流默默扒完碗里的米飯,然後把那隻鐲子放進自己的手掌里端詳起來。就在父親臉上揚著笑容,準備再開口的時候,read.99csw.com津流卻突然把鐲子用力朝牆上砸了出去,鐲子狠狠撞在牆上,像個失去生命的屍體,滾落到地面。
「聽說那家人的早餐都是西式的呢。」
「那是後來改的名字,通緝令上寫的是清流。」那人又把煙斗塞進嘴裏,深深吸了一口進肺里。
隧道下還是一如既往的潮濕,最近連下了幾場大雨,天氣倒是陰涼了下來。早川恢復了少許力量,卻覺得榛名的身體越來越難駕馭,她獨自走在隧道的深處,回聲在空蕩蕩的空間里盤旋,好似水滴般透明澄澈。
「你們都長這麼大了,」主持並沒有吃多少,「雖然總會有分別的時候。」
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榛名拿出一把黃色的油紙傘,他起身走到津流身邊又坐下,幫她遮住針尖般的雨滴。
所謂供神,就是將一些特殊的孩子活埋于土下,獻給大澤神。
津流應下聲來,但卻又不確定地說:「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遺漏了。」
大概因為有了共同的秘密,兩人的友情迅速堅固起來。她們一同躲在淺倉閣聽洋人留下的音樂盒,一同將金龜子裝進小小的容器里養起來,一起去附近的料理屋吃東西,一起背誦詩文。秋天惹眼的紅楓,冬日堆在樹下的白雪,春日飄散開的粉色櫻花花瓣,接著又到了熱烈的夏季,津流要迎來她出生后的第十五個年頭了。而早川,很快也要滿十七歲了。
對不起,我以為一直以來都是你在遺忘。
地上的畫紙已經換成了老舊發黑的被褥,四周用竹竿撐起了一個橢圓的空間,上面用一個藍布遮蓋,就像一個家一樣。這些都是早川幫他做的,但她又不想做得很盡心。
伴隨著踹門而入的聲音,是津流父親最後的囑咐:「抱歉沒能幫上你的忙,你身上有胎記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絕對不能說。」
有泥土從上面被灑下來,藉著微弱的光線,早川看見了拿著鏟子的少年,他們像是在消滅怪物一般,滿臉勝利的笑容。混合著雨水味道的泥土覆蓋過她的腳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最後完全把她吞噬了。
之前的積水已經被晾乾,露出了深灰色的地面。早川拉著津流從山坡上走下去,她回頭看了看入夜的萬天城,星星點點的燈火顯得有些荒涼。
眼眶泛紅,微皺的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擔憂,津流的目光與早川交匯的一瞬,隱忍著想要收住原本外露的感情,早川卻對她展開一個微笑說:「我很快就會沒事,吉文屋怎麼了?我真的記得,就是綾趾鎮鎮口的店。」
『津流迷惑地眯起雙眼。
「你相信那裡存在嗎?」早川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知道對方是在認真說這個問題。
而早川海里同樣也是在接近十七歲的時候被發現胎記的秘密,很快就被活埋了。但是她並沒有被拿去供神,只是活埋在了森羅寺後面的森林里。
「但是這麼一來就說通了,」榛名晃著兩條細溜溜的腿,「畢竟供神這種規矩,本來就是武重家訂製出來的,你為了替早川報仇,才會殺掉武重遙斗的吧。」
津流走在榛名身後,她步子邁得很小,眼神追逐著榛名的落腳點,生怕自己走丟了。

黃金海岸

早川聽不出她的口氣是玩笑還是認真,久久不能作答,她埋頭吃東西,心裏卻像被積雨雲覆蓋住,隨時都能突降一場大雨。
前一天晚上,早川的事情已經在寺廟裡傳開,幾乎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必須要立刻處置了她,還有師傅提到了津流,他認為作為知道秘密,卻這麼晚才說出來的津流也必須受到處罰。主持明白這個時候已經保不住早川,於是同意了將她在竹林處理掉的決定,但是主持認為能夠將這些事情講出來的津流是很不容易的,只要她參与對早川的處理,那麼就對她之前的隱瞞既往不咎。
「如果我們出逃不成功,又回來森羅寺,應該會被懲罰吧,我是指你。」早川這才抬頭看向津流,她的眼底像是起了大霧,讓人看不清晰,「而且我們能逃去哪裡,如果沒有足夠的把握,可能在路途中會很坎坷,你的身體行嗎?」
「這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確定能去掉胎記,」津流的父親說得很尷尬,畢竟對方只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兒,「只是試一試,願意嗎?
池水裡透出清涼的氣息,淺粉色的荷花開了滿池,早川坐在石凳上。她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胎記也沒有了敏感的反應,只是體力流失得厲害。
津流把早川的袖口掀上去,深藍色的胎記看上去和平常並無兩樣,它平靜地躺在早川細緻的皮膚上。
津流費盡了力氣為早川想著活下去的辦法,她想早川並不知道,這裏已經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想了很多方法,最後決定用早川的身世搏一搏,津流告訴主持有重要的話要說,麻煩她喊來了其他幾位師傅。津流像換了個人那般,把厭惡和嫌棄都堆在了臉上,她說出了早川小時候被強|暴過的事實,她認為已經不是乾淨的身體,就沒有資格獻給大澤神,應該直接趕出森羅寺。

津流,我和你

「這個隧道里原來有鐵軌,後來被拆掉了。」榛名邊跟身邊的津流解釋,邊用幾根樹枝燒起一小團火,藉著那一點兒光向前走,「不過這個不是我們要找的,三道口的那個鐵道。」
「我能再坐一會兒嗎?」他氣息微弱,沒有抬起頭。
最後早川選擇了讓她和自己體會同樣的痛苦。早川一直找不到能夠單獨接近津流的機會,本來附身在帶路人榛名身上,是為了方便接近武重家,因為早川看出榛名身上有很強大的通靈能力。
中年人邊抱怨邊用手抓早川的身體:「你是騙子,你自己去了,她還沒來。」
她們自山坡下去,腳下是一段下凹的地面,由於剛才的暴雨積起了到腳踝高度的水。
津流用木桶里冷水浸過的毛巾幫早川敷在頭部。一直到黑色快要暗下去的時候,早川才開始出汗,她好像很難受,就算是睡著的時候臉部也總是糾結在一起。津流摸到她身上因為汗而變得黏糊糊的,就又擰乾一條冷水浸過的毛巾,準備替她擦拭。
終於有一天,遙斗在結束了一場驅魔回家后,發現津流不在屋子裡,他覺得自己很想她,想見到她。在這個充斥了利益權勢的空間里,津流是不同的,她根本不在意他武重遙斗的身份,遙斗想起了爺爺說過的話,他說靈力說到底,也只是為了保護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人。
發起談話的女人正坐在樹下,她移開擺在嘴裏的煙斗,一陣白煙盤旋而升:「然後就發現屍體上並沒有胎記,只是被人施了咒,而且對方的咒集合了很大的怨念。」
每踏出一步,心臟就像又加重了一些,負擔壓得她快要不能負荷。早川沿原路返回,順便把森林附近也大致搜索了一遍,但別說津流了,連她走過的一點影子也沒有留下,毫無痕迹。
「知道嗎?武重家出事了。」一個穿著烏藍色外衫的中年大叔擺正了長煙斗,猛吸了一口。
津流在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腦海里的場景,長長的石階,白色的柔軟被褥,粟米的清香,腳踝的觸感,黑暗中的腳步,很多細小的畫面零碎出現,卻不能順暢地在腦中播放。
「也不一定會被發現的。」早川端起一邊的茶碗,她看上去很平靜。
「哎?」津流有些不知所措,她從沒聽早川說起過有兩個胎記,只能驚訝地輕叫一聲。
「小夥子,吃完了嗎?」老闆娘看著餐盤裡殘留的食物,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這個少年已經在店裡呆了一個上午了。
「你是說那個沒有難過憂傷,滿地黃金的地方?」早川有些詫異,津流好像對那裡抱有很大執著,可是明明就知道應該是個不存在的地方。

隧道

「事到如今才來裝好父親嗎?弄成這樣都是你的錯,」津流拚命告訴自己要鎮定,卻抑制不住想哭的衝動,她感到自己的喉嚨幹得發痛,「都是你的鍩,我恨不得與你是陌生人。」她這麼說著,起身離開了家,只留下一臉頹喪,跌坐在地上的父親。
「能不能幫我看看過去的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酬勞的話,我的包袱里有一些武重家帶出來的珠寶。」
從符被血的主人撕掉之後,裏面的約定就正式開始實行,只要對方還活著,就會和自己互相遺忘,而自己寫下的事物,也會在一天內忘得乾乾淨淨,無論有過多驚心動魄的過往也會消失得不留一點痕迹。除非是內心對遺忘產生強烈的抗拒,不然很難再想起來。
被這麼一說,津流才像突然反應過來一樣,結結巴巴地接話:「我之前……我之前在……」
女孩皺了皺眉,她有些發黃的皮膚上覆蓋著淺棕色的小雀斑,臉部輪廓卻很深。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還是叫津流比較好。」
早川端起面前的麥茶喝了兩口,再開口的語氣很嚴肅:「那津流也是,要相信我。」
「應該比這個漂亮更多吧。」煙火還在繼續,早川也重新邁開了腳步,朝那條廢棄的鐵道走去。
只要自己愛上恐懼,就沒什麼能夠再讓她恐懼。只要她獨自從那個黑暗的甬道里走出來一次,就沒有人能夠再傷害到她。只要不再相信任何人,就不會再有絕望。
那是一張很大的符咒,紅色的字跡寫的是:「當忘則忘」。津流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跡在上面寫下了父親的名字,森羅寺以及早川。做這些事的時候幾乎沒有停頓,但就在最後一刻,她看著符咒上早川兩個字,有些猶豫起來。
但是早川還是沒能走掉,津流感到自己逐漸變冷的心,她覺得自己擔心的事最終還是會發生。
「算了,我好像考慮到自己的處境比較多。」沒等早川回話,津流的父親就進行了自我否定,當他的意識還清醒時,他並不是個壞人。
津流幾乎沒做考慮,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她知道武重家的地位,也知道現在萬天的規則都是由他們家規定的。她要想辦法破壞掉這些東西,讓害過早川的東西,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再坐一會兒吧。」津流第一次這麼建議道,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想法,她看著眼前的榛名說,「再坐會兒吧?」
「她什麼時候來?」中年人的眼睛不好,已經瞎得差不多了,由於太久沒有清洗,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奇怪的酸臭味,「她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
若不是前面還有一小段距離,早川可能已經從這個懸崖上掉下去了。看起來這是在山上開鑿的一個鐵道,到這裏為止。
原來你已經猜到是我了。
「這是,是你小時候戴過的,」父親幫津流夾完烤魚,打開一旁木柜上的小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櫻花色的鐲子,「可以當護身用的,你拿走吧。」
「恭喜你津流,幫忙除掉這種人,聽說今年武重家選親,會選到你呢。」

早川海里

「我們休息一下吧。」早川沒等津流同意,就在一旁的石階上靠坐下來。她看起來很疲倦,整個人都軟軟地癱在一邊。
「要我說,就是官府那邊的處理太草率了。」最先開口的女人並不在意,繼續熱絡地跟她們討論這個問題。
「再坐一會兒吧。」
「然後她就……」榛名努力尋找著適合的用詞,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作罷,「她回去就被活埋了?」
只有親手將其埋葬,才能真正斷了對它的念想。

吉文屋

中年男人立刻伸手揮了揮,他的聲音有點奶聲奶氣:「不是清流啦,是津流吧。」
他的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躊躇著左右搖晃著身子,拖延了好些時間后,才從自己的床褥里站起來。這是早川第一次見他站起來。
榛名目送著津流的背影消失在店門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丟在桌上,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幫我給她。」那個人拉了拉早川的袖子,塞了一個東西到早川手裡。
心裏的某條防線被擊垮,開始動搖,是在津流想起了部分事情的那幾天。按照津流的記憶,她的確是在幫自己報仇,早川開始混亂于眼前的狀況,不過每當她嗅到空氣里凜冽的泥土味,整個人就會突然清醒過來。
「我聽說只是中邪了,」穿著深綠色長衫的女人不以為意地回了一句,「意識還是自己的,不過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腳。」九_九_藏_書
那個時候對門家的惠美子阿姨懷了孩子,卻遇上了難產,她被送到了津流家的藥鋪,由津流的父母親幫忙接生。後來不僅惠美子阿姨保住了性命,還生出了兩個一樣的男孩,這在整個南萬天還是第一次。惠美子阿姨回家之後,一直在嘴邊念叨,那是個什麼都治得好的神醫。
不過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女孩,竟然是身上帶有藍色胎記的人。我知道如果將她交給官府,我可能會有一筆可觀的獎勵,街坊也會稱讚我。但是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住了,我想起了那位高僧所說的「以毒攻毒」,藍色的胎記代表著高深的靈氣,我猜想如果和這個女孩兒結合,說不定就可以趕走我身上的妖怪,所以我做出了令我後悔一輩子的事,畢竟對方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
手懸在半空中又收回來,她反覆躊躇就是不敢推開森羅寺的門,早川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
「津流,那是誰?」這個時候主持從不遠處走來,她臉上寫著疑惑,卻又在看見早川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笑容,「離開的小貓回來了,快進來吧,下次不要再因為吵架出走了。」是溫柔和善的語氣。
武重家有間屋子是專門用來裝符咒的,兩年來津流一直陪在丈夫身邊,學會了很多東西。萬天的人之所以會對武重感到恐懼,會有敬畏感,都是因為很早之前,武重家的祖先曾經利用靈力跟鄰里簽訂了無形的契約。而擁有武重家巨大的神秘力量的人,每代只有一個,而且只能單個傳下去,大概是津流過門一年左右的時候,她的丈夫得到了這種力量。
「煙火的話,並不是只有看它在頭頂展開才好。」早川用手托著下巴,她翻著面前的經文,「去遠一點的地方,安靜地看喧鬧明亮像要燃燒起來的萬天,還有並不吵鬧的煙火,也不錯吧。」
早川應下聲來,她隱約覺得津流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只能緊緊握住對方的手。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津流正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吃母親煮的紅豆湯。對街的上野大伯來找父親,說自己母親染了傷風,正發著高燒。對方的表情很急,母親那時又剛好回了外婆家,津流就自作主張地放他進了後院,那個時候父親應該正在午睡。
津流扶住早川的肩膀,她看見澄澈的水覆蓋過早川的腳背,對方在積水裡挪動著腳步,帶起淺淺的波紋。津流剛想開口,遠處就響起了爆裂開來的聲音,早川聞聲也停住腳步。
遙斗對這次的婚姻,根本沒有抱希望,不過是傳宗接代,敬神明的傀儡罷了。但對方的冷淡和理智卻讓遙斗稍稍有些在意,津流除了做好妻子分內的事,會接受武重家大大小小的訓練,但是她從未請遙斗幫過忙,也不會過問他的事,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一年多。後來遙斗終於忍不住,問了津流。
「我也不會再來了。」早川說完這句話,站起身來。她邁開步伐朝隧道口走去,津流父親的問話還在耳邊縈繞,淡白的天光灌進早川眼裡,她覺得自己快到極限了。
津流拍了拍早川的肩:「你沒事嗎?」她的手覆蓋在早川的皮膚上,才發現對方早已是滿身大汗,虛弱得不行。這下津流急了起來,她拿出準備好的小柴火,用從寺里偷來的火柴點燃,橙色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燒著,火光漸漸填進整個空間里,映照出事物的輪廓。她看見早川失去血色的臉。
早川的魂魄無法承受萬天的氣場,死去的兩年間,她都在萬天附近叫作清梅的洞穴里修鍊。
津流明白,自己已經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對待早川了。她沒辦法面對曾經被自己父親毀掉的女孩兒,還是作為最親密的人。津流不給自己繼續陪伴早川的資格,儘管她內心被苦楚不甘包圍,她也只能讓早川別回頭,逃。
「你怎麼會知道這裏的?」快要走出森林的時候,津流先向對方搭話。
隔天清晨,津流醒得很晚,卻發現早川也還躺在一邊。津流從她身上滾燙的溫度中意識到,早川是生病了。
「之後的事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津流把食物塞進嘴裏,含糊地說著,「但我知道早川和我,後來重新回到森羅寺了。」
在萬天,大家供奉的神明叫作大澤貴子,傳說他是附近有名的山水神,為了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收,每年夏季萬天都會舉行大大小小的祭奠活動。祭奠活動由幾部分組成,在歌舞和煙火活動后,便是重頭戲供神。
中年人已經把隧道下當作了自己的家,他撿來了很多被丟棄的畫紙,把它們疊成矮矮的一層當作床鋪。手邊放著的小木碗里還有一點茶水底子,茶葉的殘渣黏在了碗邊。
「不行,」榛名果斷拒絕了津流的要求,他轉身走了幾步,卻又突然頓住腳步改變了主意,「那你就跟著一起來吧。」
透明的水流滑過腳背,津流一腳踏進那條淺淺的河川,又像是受到了驚嚇,猛地收回了腳步。榛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津流順著他修長的手看上去,那張清秀的臉在瞳孔里沉澱下來。
「津流,你也來幫忙埋吧。」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女生向她招招手,津流這才發現了不遠處圍繞著的四五個人。
早川在隧道間坐下,不遠處有白花花的光線照進來,她按照慣例把茶水倒進身邊中年人的茶碗里,又拿出剛買好的牛肉雜菜煎餅丟給對方。
「怎麼了?」榛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伸手去拉津流,誰知道手才接觸到布料,對方就俯身朝前跑去。
綠衫女手裡正在織衣服,她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不過當時發現的時候,是弄得挺恐慌的。」
「你記得那裡?」津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早川感到她搭在身上的手指冰涼,於是費力地回過頭去。
「要休息一會兒嗎?」榛名回過頭來,深灰色的眼瞳里沒有擔心的意味,「要下雨了,到屋檐下躲一會兒吧。」
「我明白,」這次早川抬起頭來,津流望著她深邃的眼瞳,「謝謝你願意替我保守秘密,我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事。」
早川是被不高不低的吵架聲弄醒的,之前她趴在荷花池旁睡著了,夢才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早川把津流往身邊拉了拉,天上下起了小雨:「周末的時候,會在附近這些地方走走。」
當年被泥土覆蓋的自己,以及頭頂津流模糊的輪廓,總是佔據她的腦海。
「你好好躺著。」津流的話脫口而出,她以為自己多少會有些恐懼的,但是語氣里卻滿是擔心。
主持並沒有把話說死,只說會考慮一下。那晚早川沒有回屋,津流擔心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煙火的聲音遙遠卻又劇烈,一下一下震動著心臟,橙黃色的光亮映得滿臉滿身,麥田也折射出碧綠的光。
早川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她剛想詢問,卻發現對方眉頭緊皺,微微搖頭。
想了很多復讎的方法:奪取津流即將得到的榮華富貴?殺死津流最重視的人?
後來森羅寺的主持對津流說,如果家人同意,願意收她在寺廟裡學習。津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家后立刻給父親留下了紙條,她連行李都沒好好整理,幾乎是隨便拿了幾件衣服就奪門而出。
她用著小心思,告訴榛名,他的右邊臉上沾到了髒東西,說到底也只是為了測試他到底是不是左撇子。
話音剛落,蠶豆大小的雨滴就從空中狠狠地砸下來,噼里啪啦敲打著油紙屋檐,榛名見津流有些驚訝,就開口解釋道:「戒指,可以預測到,下雨天路不太好找。」
「她那麼臟,肯定不配留在這裏。」一個聲音突兀響起,能聽出裏面強壓著怒氣。
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津流父親的背上,早川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她一把扯下一邊架子上的白綢裹在自己身上,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津流

「想起來了。」津流這麼說著,腿一軟身子斜斜地倒下去。
最近早川的胎記開始有灼燒的疼痛感,津流認為這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在生長的表現,這種東西或好或壞,但是如果被鎮子上的人發現,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後果顯而易見。
「為了討好武重家吧,最後人家還不買賬呢,」綠衫女輕蔑地笑了笑,她用手把繞錯的線找出來,「武重家出了這種醜聞,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活生生又把屍體挖出來了。」
耳邊流過水聲,風聲,眼前展開一片蔚藍的海洋。陽光灑下來,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整個世界都變得炙熱,明亮,生機勃勃。
相信
「前面的小森林穿過去,一邊是山,一邊是麥田。」早川指了指不遠處的小山坡。
津流一直在內心乞求早川能夠順利逃脫,卻不料第二天的黃昏,她就出現在了森羅寺的後門。在那瞬間,早川的眉眼,她的模樣,全部揉進津流的眼裡。她很想告訴早川發生了什麼,很想跟她抱怨自己曾經經歷的那些,但是理智告訴她不可以這麼做。津流怕有師傅現在就會來,於是用盡量冷漠的聲音打發早川離開。
榛名也就只好開口,慢慢緩緩道出了當年的事。
那時有個十七歲的少女被發現身上有藍色的胎記,卻一如往常生活著,全城的人都為此驚恐起來,帶有藍色胎記的孩子卻活著超過了五歲,這是對神明極大的不敬。後來那個女孩在夏季被捉住,跟五歲的孩子一起被獻給了大澤神,當然在供神之前沒有少受折磨。
順著東萬天有一條建到一半廢棄的鐵路,由於萬天四周矗立著險要的高山峻岭,工程不得不被擱置。
津流眯著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隧道,話語間有掩藏不住的欣喜:「那個隧道下面,是鐵道嗎?」
早川海里出生之前,她的父親就離開家,跟一個官商的女兒結婚了。早川的母親獨自生下了她,從她耳語牙牙到開始有了自己的世界觀,都只是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並不是溫暖和善的人,也許她之前是,但是經歷了丈夫的背叛,以及自己的孩子身上有胎記這件事之後,她開始變得神經質,甚至每隔兩天就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毆打早川。
每年在萬天出生的孩子中,會有一兩個人比較特殊,他們身上會帶有藍色的胎記,這些藍色的胎記被視為擁有奇異靈力的標誌,是不能長久存活於世的,否則會帶來禍患。
道過謝之後就出了店門,榛名伸了伸懶腰,他感到身體內部骨骼碰撞的聲音,已經好久沒用自己的身體了,現在還有些輕微的不適感。
在意識到早川就是當年那個被自己父親強|暴的女孩,津流只問了這麼一句話。
一餐沉默的飯吃完后,早川反覆思量津流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讓對方突然討厭自己。如果就這麼回屋裡,想必又會是一陣尷尬,這麼想著早川決定先不回去,一個人前往木雲閣旁的荷花池休息。
津流伸腳在河川里劃了兩下。清澈的河水立刻浸濕了她的白襪,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鼓滿了津流的袖口。
作為一個成年人的他,自然知道胎記的意義,但是他沒有說出去,反而留早川下來吃了一頓飯,那時津流的父親就在心裏暗自打算,胎記飽含著強大的靈力,說不定可以利用它去除覆蓋在自己身上的妖怪。
「早川,你還記得吉文屋嗎?」津流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她抓著早川的領口,少數頭髮掃到她的後背。
先意識到的是津流的父親,他大概感到了背後的目光,於是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哭。」
津流有些困擾地張望了一下,但就在那一秒,早川伸手將她橫抱起來:「你身體不好,還是不要踩水過去好。」她說得也有些尷尬,但在與津流對視上的那刻,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們手裡拿著鏟子,繞成一個圈,面前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還沒埋完的坑。津流感到自己雙腿發軟,她不得不往那個方面想,於是虛弱地問了一句:「裏面是誰?」
「把戒指給我。」榛名指了指津流手上的戒指,他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盤子里只剩下一點扇貝球。
「所以你是只回想起你們出逃了?」榛名夾著碗里的炸蝦,這兩天他一直在聽津流講述過去的事。
津流只是逼迫自己忘掉了最黑暗的部分,把自己設想成溫柔美好的人。早川幫津流下了定義,並且義無反顧地走在了復讎的道路上。
「我們該走了。」榛名重拉起津流的手,火光映照出他稜角分明的側https://read•99csw.com臉。
早川寬大的白色袖口被翻到肩膀的位置,毛巾順著手臂向上,津流的眼光也跟著上移,接著下一刻,她就猛地將對方的袖子重新拉下來。可能因為這一動作過大,不小心將早川弄醒了,對方看著津流的表情,又看著她手上的毛巾和自己鬆開的袖口,一下明白過來,於是費力地想要坐起身。
「不知道,」榛名回答得很乾脆,他頭也不抬地補了一句,「第一次來就聽他這麼問。」
逃走的那天是星期天的晚上。她們只帶了很少的行李,兩個人的一起扎進了藍布袋子里,那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月光皎潔明亮,把萬天照得一片通透。
有些事情總要浮現出它的本來面目,那是在她們逃亡的那晚。
「好像要下大了,」津流有些擔心,「先別走了吧。」
津流低下頭去,她不停轉動著眼珠,神色有些慌亂,一邊的榛名沒等她回應就繼續說,「加上你說你朋友的名字里,有一個『海』字,我想會不會就是她。」
那個中年男人蜷縮作一團,哆嗦著手抱頭一直反覆問著:「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
榛名短促地皺了一下眉:「你還記得,嫁到武重家之前的事情嗎?」
不知道繞了多少彎,不知道就這麼走了多久,早川終於摸到了盡頭的門。那是一扇木質的小門,但由於年久失修,上面爬滿了青苔,也浸透了大量的水分。早川費了很多的力氣想要推開它,卻一直沒有成功,她退後幾步猛地撞了上去。
發現自己有那種能力,是在早川還小的時候,她開始逐漸發現自己能看見妖怪。當早川見到津流父親的時候,她就立刻意識到眼前的人被妖怪附身了,於是她對津流的父親說,他好像被不好的東西纏住了。
津流望了望套在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是一個湖藍色的寶石,圓圓的透藍色里有個黑色的六芒星圖案,榛名手上也有一個相同的戒指,只不過寶石是紫色的,而裏面的六芒星則是燒得通透的紅。寶石外圈還雕刻著黑色的繁複藤蔓,它們像有生命般爬過兩人的手指。
「她可能,等會兒才會來。」早川感到自己有些哽咽,聲音堵在喉嚨口出不來。
聽到早川已經被放走,津流突然鬆了口氣,她覺得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那樣癱軟下來。津流接過身邊人遞來的鏟子,胡亂往坑裡填了些泥土,心裏想的卻是早川是否安全,她有些惆悵地想,自己這輩子應該就算與她天各一方,再也無法見面了。
每帶一次路,都會耗費大量的力量,榛名由於和父母賭氣,接了上一單大生意,雖然生意做成了,卻沒有力氣返回位於東萬天的家。
最終早川還是選擇放棄,她寧可不知道津流殺人的原因,不去探究那些也許自己錯過的東西,她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這次她必須保護自己。
早川輕聲問了一句,然後猛地閉起雙眼,透過那隻鐲子,找尋過去的事。
森羅寺收留了各式各樣的孩子,一般是四個孩子住在一間和式里,但是分到津流這裏人數正好不夠,於是她只有和早川兩個人同住。
津流動作機械地搖了搖頭,她像用掉了全部力氣,一字一句地說:「現在只有逃,無論如何,早川你一定要逃走。」
「榛名,」津流喊了他的名字,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說,「有髒東西。」
他用已經開始長皺紋的手拉著早川,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帳子,用手猛力一推。
「不過你要去三道口,真得看運氣呢,那個地方的地圖位置很明顯,卻至今沒人到達過,我也只是帶你去試試。」榛名有些好奇地調侃,「不過你為什麼想去那個鐵路的盡頭?相信盡頭有黃金的傳說?」
接觸得過於順利,這讓早川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她內心又惴惴不安起來,因為津流變得有些奇怪,不僅遺忘了大部分的往事,連殺人的理由都忘記了。

父親

「津流,你也來幫忙埋吧。」是一個女童帶著笑意的聲音。
那個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又短又軟的黑髮軟綿綿地貼在腦袋上,她穿著素色的浴衣,給人一種不符合年齡的平靜,眼神總是有些暗淡地望著遠處。
——她這樣請求著。
榛名只是瞄了一眼鐲子,就一把從津流手裡奪過來扔進那人的懷裡,他聲音里透著怒氣跟她解釋:「這個人一直有點神神叨叨,到處亂認人,你別在意。」
津流突然從地上爬起來,她的頭撞到了傘面,油紙傘隨著她的動作翻倒下去。榛名不滿地抬起頭,卻藉著微微光亮,發現津流眼神空洞得找不到落點,全身都顫抖起來。
榛名家是做帶路生意的,他們可以藉助帶有自家力量的戒指或是飾物,找尋去往各地的捷徑。萬天的空間在某個時刻是會有重疊的,比如這條青石路,也許走下去會無限蜿蜒曲折,但若換到另一個介質,說不定就是平坦的麥田綠地。榛名就是通過找兩個介質的交匯處,用最短的時間帶對方到達需要去到的地方。
回去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早川感到自己體力不支,於是撐著路邊的樹木站了一會兒。森羅寺的後門就在幾米開外,早川突然有些懼怕看見門后的人和景。
津流有些懊惱地轉過頭去,卻發現倒在地上的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女生,那人裹著津流的白綢,那條白綢是去年新年的時候,母親送給自己的禮物,聽說是從西域帶回來的,上面綉了深紅的暗花。
早川在隧道中間猶豫起來,前方逃走的路彷彿突然變成一條噬人巨鯨,荒涼又絕望。這個時候她擔心起津流來,她猜測對方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被抓走,可能是去找東西的時候迷路了,也有可能因為害怕回到了森羅寺。雖然最後一種情況聽上去多多少少有些凄涼,但是對津流來說:卻是最安全的。
「早川已經被放走了,底下不是她。」說話的是主持,她從背後走來,聲音里是探不出的冷漠。
榛名嘆了口氣:「你一定不是自然遺忘的,要幫你找回記憶,要耗費很多力量,我是沒辦法。不過就你之前說的片段,我倒是想到一個地方。」
是我忘記了,要相信你。
「報仇?為誰?」一條河川在榛名眼前展開,他從小山坡上一路跑下去,在岸邊坐下。

記憶

最初被早川附身的時候,榛名是抱著玩一玩的態度,其實以他的靈力,可以輕易把早川的魂魄踢出自己的體內,但是既然這個妖怪抱著莫大的決心,敢借用自己充滿力量的身體,那榛名決定看看她想做什麼。
光線實在太暗,津流看不清榛名的表情,但是她覺得他的動作里不帶一絲溫柔的意味,甚至有些嫌棄。
津流還想發問,不料卻突然被那個中年男人抓住了手。
「之前你在巷子口蹲著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身上有某種力量,現在想想可能是你在武重家生活了兩年的緣故,」榛名眯起眼朝津流調皮地一笑,「跟你搭話,也是覺得你的力量足夠帶我回去,我沒想那麼多。
「聽說這個甬道,是通往另一條鐵道盡頭的,是那個充滿黃金和歡樂的地方。」
「早川海里。」津流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小心翼翼地問,「當年關於她的事,是什麼?」
那是一座很高的隧道,堆積起來的石塊上還雕刻著百鬼夜行的故事。

理由

榛名不說話,隧道里吹起一陣陰風,他感到自小腿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津流沒弄明白眼前的狀況,她看著瘋狂吞咽食物的中年人問:「你們認識嗎?他在等誰?」
耳邊吹過呼呼的風聲,津流感到早川手裡的力道,她低聲說了句:「不知道太陽是什麼樣子,也是這種橙色的嗎?」
從早川見他第一面起,這個人就一直在念叨著「她什麼時候來」,想必是個很重要的人。但早川一直也沒有想要幫他的意思,畢竟兩人的關係很微妙。
「知道了。」早川看著津流蓬得不成樣子的頭髮,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幫她順好。
女生身上什麼也沒穿,她沒有抬頭看津流,只是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看起來很虛弱。白綢從她的肩頭滑下來,津流瞥見她背上一個藍色六芒星的圖案。
「其實我一直很討厭妖怪或者靈力,但這次謝謝你陪我來。」
津流用勺子攪拌著碗里的米飯,躊躇著對榛名說:
上野大伯找了一圈,又折返回來告訴津流沒有看到父親,於是津流指了指兩間矮矮的木屋子說,那裡是儲藏室和書房,父親應該在裏面。
「為什麼要幫我?」津流難得先開口。
津流踮起腳揉了揉她的頭髮,皺著鼻子搖了搖頭,她說:「我從小就沒交到什麼朋友,早川一直陪在我身邊,是非常重要的人。朋友就該是,無論對方的境況好壞,都要在一起的。」
那天鋪子外面貼了休店通告,所以並沒有人找到大堂來,津流坐在一堆中藥裏面,把玩著前一天父親給的外國糖果,她擰開軟紙皮,小心翼翼地拿出裏面橘色的糖果,正當她準備把糖果放入口中的時候,突然從后屋衝出來一個人撞在了她的身上,糖果就從手裡滑落出去。

隧道

早川不知道為何津流會知道這件事。但是津流之前表現得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和自己成為了彼此信賴的人,現在卻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背叛自己,早川真的想不出原因。
隧道裏面黑暗陰濕,常有需要大拐彎並且帶著上下坡的地方。走了很久,也不見前方的光亮,早川不知道確切的時候,但應該已經靠近後半夜了。現在她們身前身後都是一片朦朧的黑暗,進退兩難。
「胎記……疼。」早川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她把頭靠在津流的肩上,呼吸緩慢得像要消失了。
父親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小料理店當廚師,他總是很早出門很晚回家,和津流也幾乎沒了交流。而促使津流離開家投靠森羅寺的原因,是發生在那晚的事。那晚津流和父親一起吃了晚餐,父親煮了咖喱蔬菜面,還切了一些鹵好的牛肉。搬到織玉鎮之後,父親開始嗜酒,他在每天吃飯的時候,都要喝上一小杯梅酒。
早川聽不出這句話的意味,只能埋頭吃飯,對面的津流也一樣沒有開口,她連筷子也沒怎麼動。
那個人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用比平常大幾倍的聲音叫喊起來,他用力打著早川的肩膀:「她什麼時候來?她什麼時候來?」
津流覺得胸口鼓滿了情緒,卻不知如何表達,她夾起一塊炸蝦,只是放入碗中:「我之前也沒怎麼相信過別人,但我覺得早川你不是壞人,所以……」
遙斗頓覺自己的日子像是道灰牆,罵它也不會有迴響。他已經沒有力氣去質問津流,他覺得這樣就已經夠了,把對方美好的感覺留下來。遙斗也不想再面對之後更多的爭權奪勢,更多的原因是他意識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人,所以當津流試圖殺害他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反抗,反而笑了。
「這裏出去就是兩鎮的交界處,你出去就能看見隧道,一直走到盡頭就可以了,」榛名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左手上,低頭喝了口湯,「反正按照地圖上就是指這裏了。」
吉文屋今天歇業,老闆娘本來搬了板凳準備和鄰里聊天了,卻遇上一個固執的少年。
「傻瓜,」他回頭忘了一眼吉文屋,藍色的布簾被人拉下來,「我是不是應該,再坐一會兒的。」
中年人摸了摸手裡的東西,他的眼睛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翳,眼前像起了大霧。他傻笑著撓了撓頭說:「她什麼時候來?」
「嗯,雖然只有幾個畫面,卻也有嗅覺和觸覺。」站在一邊的津流用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她猜測榛名可能是願意幫她找回,已經遺忘的事。
本來她是不會理會他的無理要求的,但是那個少年說著說著竟然紅了眼,老闆娘也就只有放他進店了,願意幫他做一次料理。
——還是你吧。
「森羅寺,」榛名用濕漉漉的雙手捂住後頸,像是累了,「萬天種桂花樹最出名的地方,就是森羅寺,你說的房形的燈,也就是寺廟路邊經常有的那種吧。」
「我對武重家沒什麼興趣,」榛名蹲下身,「帶你去三道口算是做筆生意,中途我也能回家,現在就我的力量是不可能單獨回去的。」
「你還好嗎,你還好嗎?」他還是那樣,習慣把一句話重複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