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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 The Rainbow

Over The Rainbow

作者:程可
這一天她也沒能逃脫被欺負的命運,也同樣沒人站出來幫她,這對壬京來說也是一樣,因為不想自己的生活變得麻煩,所以就算看著很不舒服也不會上前制止。
這是第二次拜訪優華家,壬京踏進家門的時候就聞見了一股炸蝦的香味,他將鞋子擺好,換上了棉質的白布拖鞋。
爸爸是個過氣的音樂製作人,有時他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幾天不出來,脾氣也很暴躁。雖然生活也有它溫柔溫暖的一面——我們一起去看過晚間的少兒話劇演出,也會一起去吃美味的墨西哥料理。這樣甜苦參半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升入小學二年級的冬天,那次爭吵並不同於往常,媽媽幾乎不敢出聲就這麼敗下陣來,她並沒有哭只是默默開始收拾行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似乎媽媽生了一種奇怪的病。
先上來的是湯和生魚片,接著才是煮菜和烤食。每道菜都小而精,裝在別緻的小碗里。孝治喝了一口湯,夾起一塊生魚片蘸了蘸芥末塞入口中,軟滑的感覺立刻在口中散發,他開口說:「壬京,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事,你回去路上小心。」壬京向後退了幾步,示意她先轉身離開。
卻不料青木壬京闖入了我的世界。總覺得他身上有和我一樣的氣息,像是同一類人。也許是這個原因,我的防備才那麼輕易卸下,告訴了他生病的事,在公園裡不由自主地唱起了《Over The Rainbow》。我想我是,很喜歡他。
百里瞳點了點頭,然後朝壬京揮了揮手,寬大的袖口四處擺動:「總之謝謝,再不回去家裡人也要擔心了。」
在到達京都市裡的福利機構之後,她們像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開始了由名字開始欺騙的生活。後來隨著了解的事情越來越多,實夕也就逐漸明白了為何當年百里瞳會那麼做。
「媽媽要出去一下。」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在玄關套了鞋子就往外衝去。
第二年春天,我的身體開始變差,儘管如此還是堅持著酒吧的駐唱工作,一直到三月中旬,我的體力開始吃不消,於是就辭職了。後來一段時間,我一直利用在Starwear工作的積蓄生活,孝治常來幫我收拾公寓,也會很細心地煮料理給我吃。
孝治穿著厚厚的黑色皮夾克,牛仔褲塞在了短靴里,青色的鬍渣比上次看見時還重一些。他勉強露出一個客氣的微笑,卻讓人覺得比哭還難看。
壬京突然覺得有些胸悶,本就有些蒼白的皮膚看起來更沒血色了:「沒什麼。」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之前看到過,你們一起在便利商店買晚餐食材。」壬京回憶起那個晚上,百里瞳小心翼翼的語調在耳間冒出來。
「你媽去世了,昨天晚上在醫院。現在送你去附近的兒童之家,我朋友在那裡,可以照顧你。我們家是沒有這個時間來撫養你。」說話的是其中一個小姨,她一直用手扇著風,嘴裏嘰嘰喳喳地嘟囔著。
——啪嗒,啪嗒,
「剛剛電視里說他們的名字了吧?是被捲入殺人案了吧?」她用力搖了搖一邊面無表情的壬京,壬京被搖得左右晃動,卻還是失神地望著窗外。那個有著蓬亂短髮女生的模樣,清晰地浮現上來。
「那是我抱的最後的期望,」孝治把筷子整齊地放在一邊,原本溫和的表情一瞬間落寞起來,「我知道你們開始厭煩我,因為我受到壓力,那我不如走掉。」

08

「我叫作百里瞳森,她叫作長瀨實夕。」百里瞳突然從地上站起來,她拍了拍粘在裙子上的青草,然後轉頭對著壬京說,「不過那是從九年前開始的事,那在之前,我叫作長瀨實夕,而她叫作百里瞳森。」
這種煙的味道很重,嗆得壬京忍不住咳嗽起來,他試探著問:「那你媽媽呢?」
「我知道。」孝治簡短地說了一句,他把眼光從桌前移出去,「我偷偷回過東京,也去過大阪,有朋友會打電話來告訴我你們的近況。我知道媽是幾號去世,也知道爸出事的日子。」
回過頭去的時候,實夕都沒能來得及擦掉嘴角的油漬,她直愣愣地看著百里瞳。對方反而鎮定地對實夕開出了條件:「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作為交換,你願意和我互換身份嗎?以後我的每頓飯,都可以多給你二分之一。」
在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哈密瓜味的奶茶塞進包里,百里瞳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了圖書館。她低著頭數了數要還的書籍,卻不料和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她一邊道歉一邊蹲下去撿書,對方也說著抱歉的話,彎下身來幫她收拾。
「她現在不在,」女人回頭朝裡屋看了看,轉過身又補了一句,「你要不要進來等?」
我開始變得很少說話,開始學會了算計,開始減少對自己的傷害考慮很多事。儘管我在高中還是被欺負的對象,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壞事,因為在一眾學習好的人中,最狠毒的手段往往用在和自己最親密的人上,因為越親密嫉妒感便越強烈。表面上會被差遣,卻沒有什麼真正的損失。
清瘦的身材,黑色柔軟的頭髮,白到有些透明的皮膚,清冷的感覺。
實夕在京都的福利機構,有很多次都被叫去與領養者面談,每次的談話都很愉快,讓實夕以為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裏,過上和正常孩子毫無差別的生活了。但往往在談話結束后,當家長小心翼翼地問起被拋棄的原因時,所有的東西都會瞬間破滅。
壬京站在一尊人像的雕塑前,剛想掏出手機聯繫對方,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壬京暗自嘆了口氣,轉頭看過去。
這是孝治和壬京說好的,由他來代替自己自首。原本壬京怎麼也不同意,但孝治說自己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在監獄了還能得到救治,他已經不想再給自己危害到其他人的機會了。還有,他這一路也真的走得很累了。
「直到幾個月後的初夏,我發現自己患上了艾滋病。那個時候我很慌亂,但還是第一個告訴了奈緒,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染了這個病。」孝治的眉頭緊緊糾結在了一起,他用手撐著額頭,像是快要講不出來了,語氣有些哽咽,「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發現奈緒已經打包東西離開了。她留了張紙條給我,上面只寫了著,不要去找她,我們各自努力。」
「什麼?」長瀨實夕的臉突然浮現在他眼前,那個有著淺棕色蓬蓬短髮的女生,她的五官突然在黑暗中清晰起來。
和父親兩人的生活變得更加糟糕起來,他會在酗酒之後毆打壬京。廚房的水池裡堆滿了臟碗和便當盒子,垃圾一次也沒有按分類扔過,總是被退回。就像是兩個放棄了掙扎的落水者,只能不斷下沉。有時父親也會突然自責起來,但他不再像壬京小時候那樣和他交流,而是只會買一些昂貴的壽司或者手錶之類的東西送給壬京,以物質滿足孩子。
四周的目光紛紛朝壬京身邊聚集過來,他竟然有瞬間不敢轉過頭去。百里瞳森正張開口默默跟唱著,此刻她小小的臉上好像帶有了某種光芒,熠熠生輝。這是壬京從未聽過的,如水一般流淌過的歌聲。
這次是止不住的,兇猛地湧出了壬京的眼眶。
在媽媽被趕走的第二年夏天,爸爸與一個俄羅斯混血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他喝醉之後會動手打我,我很害怕,總覺得他們兇狠的眼神能把我碾碎。於是趁著媽媽來看我的時候,我對著門口尖叫起來,我希望她能感到我的絕望並帶我走,儘管那個時候,我已經清楚地了解到媽媽得的是艾滋病,是會傳染的絕症。
「什麼?」壬京很快反問了一句。
「給我什錦豬排便當。」壬京把錢放到收銀台上,側過頭髮現了剛才被差遣的女生,手裡拿著菠蘿包和飲料,自己卻什麼都沒買。她又從零錢包里拿出一張紙幣,顯然對方給的錢並不夠。
百里瞳森
百里瞳繼續著手裡攪拌湯汁的動作,她又放了一些切好的洋蔥片進去,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她眼睛發酸。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那個,叫作青木壬京男生的模樣。其實之前在晚間補習班,百里瞳就留意到他了。總覺得籠罩在他周身的,是和自己一樣無奈又淡然的氛圍,有種共同的歸屬感。
「所以是英雄。」壬京這麼下了定義,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女生,對方明顯肩膀一顫,握著筷子的手也突然用起力來,指節發白。
以前被欺負的時候,我能夠撐下去,是因為母親在我身邊。但是現在我只剩下一個人,我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路,我想到了外婆的那句話,逐漸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我在等待機會。因為小姨沒再付錢給原先的兒童之家,我被轉到了一個鄉下的收容所。我在那裡認識了幾乎不識字,渴望念書的長瀨實夕,我們交換了身份,當然這也要托這家收容所關閉的福。
「我忍了兩個月左右沒去找她,先在京都的醫院做了簡單的治療,一方面我一直在檢討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得艾滋,另一方面我很擔心奈緒有沒有被傳染上。」孝治用手拿起塊草餅咬了一口,但口腔內填滿了煙味,兩種味道交雜在一起,讓他差點吐出來。他放下手中的點心,搖了搖頭繼續說,「後來我去了奈緒駐唱的酒吧,那裡的人說她在三月就辭掉了駐唱的工作,也就是我們在一起第五個月的事,我卻毫不知情。而說到辭職的原因,老闆的臉色就難看下來,他有點忌諱地跟我說,是得了艾滋病。」
百里瞳奈緒
一道淺淺的彩虹附著在那道水窪里,那是背後的晴空。
也就是這句話剛結束,幾米開外的壬京突然一驚,原本溫柔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他的胸腔巨大地起伏著,眼神慌亂地在周身打轉。當然這些情景百里瞳是沒有看見。
「就是這本了。」她把一本深紅色硬殼的相冊遞給坐在床上的壬京。
整棟房子的光線偏暗,傢具幾乎都是木質的。由於是個陰天,整個空間更加朦朧了一些。壬京跟在那個女人上了二樓,他在第二個房間外頓住了腳步,那個熟悉的老人坐在裏面。她曾在百里瞳遇害的那幾天,頻頻伸頭朝街上張望。
壬京撇下一邊想開口發問的優華,徑自走到玄關處,蹲下來穿鞋。桌上的晚餐香味還是隱約飄來,他邊系鞋帶邊在心裏想,終於找到她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三個菠蘿包和兩罐橘子汁,哎,繪里,你要什麼?」一個梳著利落馬尾辮的女生,邊這麼轉頭問身邊的同伴,邊把一張紙幣塞入一個短髮女生手裡。
蹲在她身邊的壬京一時沒接上話,他感到自己心跳無故漏了好幾拍,只能裝作鎮定地看著正在演唱的歌手。
這樣雖然孝治離開了,但是外界對於青木家的欺負並沒有停止。轉機出現在壬京小學畢業的那年,壬京的父親因為做出了一次很優秀的設計,被大阪的公司相中,於是帶著壬京一家人離開東京,來到大阪生活。那個時候,壬京的叔叔正巧也在大阪生活,互相之間也可以有個照應。
青木壬京敲了好幾次門,才聽見了從裡屋傳來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開門的並不是那個曾經看過的老奶奶,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大概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
推開門的那個剎那,壬京感到一直藏匿在某處的隱蔽目光,它們就隨著門外清冷的氣息一起覆蓋過來。他稍稍轉回頭去,看到角落處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襯衫的中年人,那人也看向門口的方向。四目交匯的時候,壬京感到自己起了雞皮疙瘩,那個人神情淡漠卻緊抓住他的眼不放。
直到那個叫青木孝治的男人出現,他好像就是衝著百里瞳森來的一樣,和其他的家長不一樣,並沒有一直問東問西,只是一再確認是不是百里瞳森。
「都沒看到過她的小孩。」壬京有些疑慮地反問,他又望了一眼老人的背影。
「其他人我不清楚,」百里瞳蹲下身從包里翻出一盒黑色的煙來,接著用一個形狀怪異的打火機點燃了煙,灰白色的煙霧環繞而上,「但他是我爸爸。」
「所以你就猜她是真正的阿森。」壬京這麼說了一句,臉上掛滿了無奈。
壬京啜了一口苦澀的黑咖啡,窗外傳來隱隱的雷聲,他感到自己沉入了海底,回憶帶著味道九-九-藏-書包裹而來。

04

「實夕是和我合住在一棟房子里的女生,這兩天都沒見到她人。」百里瞳像是發現了有趣的巧合,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別墅,然後轉向依然低著頭的壬京,「怎麼,優華的男朋友,認識實夕嗎?」
老奶奶張開雙臂擁抱住空氣,有血液濺到了她的皮膚上,她卻還是傻傻地笑著:「回來了,回來了。」
「因為我身體的原因,所以平時和班裡的人幾乎都不接觸,只會去上晚間補習班。」百里瞳雙手抱著膝蓋,蓬蓬的頭髮裹住了小小的臉龐,「這種情況,考試的時候還能拿到好成績,別人應該也會不服吧。」
一路上都沒有對話,兩人就這麼進了包間。
後來我遇到了青木孝治,這個比我小了幾歲的男生,天天都來酒吧聽我唱歌。他會做東西帶給我,也常常說笑話逗我開心。但我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先不提我有個女兒,我生的病就可以把他嚇得遠遠的。雖然一直在腦子裡這麼告訴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對他動心了。後來一次聊天的過程中,我告訴了他阿森的存在,沒想到他卻毫不在意,還說喜歡小孩子。
這次百里瞳並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合唱的事也是,我也沒有參選,是老師自己找到我的。白天的訓練都不能參加,還可以站上全國的舞台。」稍稍帶了點抱怨的語氣,百里瞳抿著嘴唇,好像忍著心裏那股怒氣。
「她那是在模仿鴿子叫呢,」女人無奈地笑了一下,「那個小女兒養了很多鴿子,後來有次那些鴿子都飛走了,再也沒回來。
「那是我最喜歡的歌。」最後在車站分開的時候,百里瞳這麼說著,她的周身圍繞著一種柔順安定的感覺,「其實我一直想當歌手的,但就是因為這個病,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今天也是,看到大家在台上唱歌,有些失落才跟你說了病情。」
壬京利落地翻動著手裡的相冊,頁數一張張地飛快前進,畫面終於停在了合唱部分的照片。除了登台比賽時候照下的,還有一些是平時訓練的留影。
「其實我呢……」坐在地上久久沒有說話的百里瞳突然開了口,她有些猶豫,小聲對著壬京坐的方向說,「一直被欺負,也是有原因的。」
壬京也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卻覺得嘴角僵硬怎麼也笑不出來,再轉身的身影滿是落寞。
報應在冬天到來,我患上了艾滋病,並且如我預料的那般,他把我趕了出來。我重新回到了酒吧駐唱,有時也會去Starwear唱歌,因為我不想餓到我的孩子,我會定期把錢打入他的銀行卡。我在城市的邊緣租了一套小公寓,每天乘地鐵來回,我想就這樣靜靜等死,並沒有把生病的事告訴其他人。
不是咖啡色的框架眼鏡,取而代之的是覆蓋在眼睛上,水藍色的隱形鏡片。不是淺棕色蓬亂的短髮,呈現在瞳孔里的是黑色柔順的長發。並不是乾淨修長的,喜歡拿著書的手,那是做滿了粉色亮片,看上去眼花繚亂的手指。並不是斷斷續續,小心翼翼的語調,那是自己從未聽過的聲音。
壬京今年才升入高二,如果不是父母啰啰嗦嗦一直在耳邊嘮叨升學的事,他根本不會來參加這個晚間補習的特別升學班。按理來說,能進入這個特別升學班的學生,都是在各個高校名列前茅的優等生,但是像眼下這種情況也時常會發生。
最後我開始跟一些老闆發|生|關|系,這樣總算是讓他的製作可以進行下去。有時候我會很懊惱,當我給了他那麼一大筆錢,他卻絲毫不關心,它們是我以哪種付出得到的。
「我來喝咖啡,上次健吾說這家店不錯。」壬京擺著一張撲克臉,面無表情地解釋著,他把目光向左移動了一點,優華身邊還站著一個女生,又是那張熟悉的臉,是之前從百里瞳森居住的那棟公寓里走出來的女生。
我的病是在幼兒園時被發現的,那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是什麼嚴重的事,只不過跟媽媽一樣,開始了夜晚的生活而已。媽媽總是在太陽下山才起床,清晨天亮之前回家,有時她白天不睡覺,會陪我講講話,不過她的房間沒有窗戶,給人感覺有些壓抑。
壬京看著眼前兩層的獨立別墅,心想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裏面了。他壓低了頭上的鴨舌帽,等了三刻鐘左右。
實夕每天在分食物之前,都會先吃掉一些。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除了實夕以外的孩子,都只有四五歲,而實夕已經扎紮實實活到了八歲。她常常感到自己頭暈,瘦得骨頭形狀都幾乎能浮現上來。
卡其色的短靴,寬鬆的背帶褲,裏面是米色的襯衫,短髮到肩膀的長度,是很淺的顏色。她轉過臉來,小巧的鼻樑上架著一副咖啡色的眼鏡。
「會這麼說,是你還不知道家裡變成了什麼樣。」壬京感到一陣微妙的心酸,他握著茶杯的手用了用力,然後咬著牙說,「總之你是什麼都不用想,最幸福的一個。」
「真是的,當時壬京那麼問完就走了,我還以為你找到之前認識的人了呢。」優華的聲音里摻雜著不可明辨的優越感,又有些醋意地說,「不過,阿森是很漂亮啦。」
這些東西,在高一下學期的他,已經可以平靜地面對。畢竟他成績優異,就算沒有朋友還是有些女生會為他動心,雖然他的身世很「危險」。青木家就像是散了的沙,只有孝治的來信是最有規律的,每月的八號都會準時出現在門口的紅色信筒里。
「可是為什麼他為了收養你重回了京都,他跟你媽媽肯定認識啊,他在去京都前就和家裡說了,在和一個叫百里瞳奈緒的人交往。可是你又說根本沒見過媽媽,還有你是怎麼會到孤兒院的呢?根本就說不通啊。」一連串的問題像是繩子越纏越緊,壬京已經完全混亂了,他覺得被蒙在一塊布里,周遭漆黑一片。

02

壬京突然有些煩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有些怒了起來,連語氣都跟著差下來:「你是把她當成奈緒的替身了。」
「百里瞳森,是我的同學。」壬京看著對方的眼睛,聲音有些沙啞。
——是自己一直以來要找到的人。
壬京收回了目光,他喝了一口柳橙汁問說:「優華,你們這屆成績好的女生里,有沒有人常被欺負的?」
「外面很熱嗎?」壬京看著優華的側臉,有些許淺白的粉底液化了開來,他皺了皺眉頭這麼問。
實夕在收容所呆的時間最長,也是當時裏面年齡最大的一個孩子。那時候每天去取附近人送來食物的這個任務,就落在了她身上,不過實夕一直毫無怨言地幫大家分著餐點。也就是那個時候,又有一個女孩兒來到了收容所,百里瞳森。
但是對於壬京來說,一直缺少的不是這些摸得到的東西。他需要的是安穩的愛,需要的是親手煮的飯菜,需要的是擁抱,是哭泣時候能夠依靠的肩膀,以及能夠吐露真心的人。
「怎麼了?」第一次見壬京打聽自己學校的事,優華有些好奇地歪過頭。
「我嘗了一下,味道可能有點重。」他把裝好盤的意麵端上來的時候,百里瞳正翻看一本黑白封面的小說。
那天清晨,澄澈的陽光已經開始籠罩整座城市,媽媽呆在自己的房間看書,屋子裡的厚實窗帘拉得很嚴,和夜晚並沒有兩樣。我推開媽媽的房門后,卻和急匆匆從裏面跑出來的她撞個正著。
不要告訴孝治我去世的事,不要阻止他的來信。最後就只有這兩點囑託而已,沒有一句是留給壬京和父親的。
青木壬京緩慢地抬起頭,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恨意,卻又不是那麼單純。他又用力握緊了百里瞳的手臂,對方有些吃痛地想要甩掉他的手,壬京卻毫不放鬆。他用力盯著孝治的面孔,彷彿要把它撕碎一樣,那邊孝治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樣子,但是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喂!」壬京躊躇了一下,還是對著已經轉過身去的百里瞳發出了邀請,「下次要不要來我家,一起看《東京日和》?就是荒木經惟編劇的電影。拍的是他的故事。」
對方有些莫名地瞪大了雙眼,然後邊回憶邊說:「應該沒有吧,成績好的幾個,平時關係都很好。」
優華俯下身盯著相片看了一會兒,然後用並不確定地口吻說,「這個女生,好像是一班的百里瞳森吧。」她的目光並沒有移開,歪著腦袋考慮著又說,「沒錯,因為姓百里瞳的人很少,所以當時發樂譜的時候,我記得她的長相。」
「我當時……」孝治停了一會兒努力控制著情緒,「我當時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比發現自己得病時還要絕望。因為奈緒對我說了謊,她對我有所隱瞞。」
直到壬京的父親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出了車禍,他的車被一輛逆行的貨車撞得整個癟了進去,人也當場死在了車子裏面。
——當我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為了保護比我們弱小的東西不被欺負。所以是英雄。
我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地盡量避免可能把病毒傳給孝治的機會,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可是五月份開始,孝治開始發燒,然後出現了一系列不舒服的反應,檢查應驗了我的想法,他也患上了艾滋。當天夜裡,我把衣服胡亂地塞進箱子里,幾乎是用跑的逃離了公寓。
「知道,」百里瞳有些嫌棄地甩開了壬京的手,她揉了揉自己發紅的手臂說,「房東也知道,長瀨實夕也知道。」
「一起活下去的人,也許不是好人,也不是善良的人。但至少是和自己心靈相通的人,這樣想想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她把卷滿面的叉子塞入口中,這個時候壬京卻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椅子和地面摩擦發出突兀的聲響。
對面的孝治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狠狠抽了一口煙:「這件事我在領養了一個月後就明白過來了,無論是性格還是說到過去時的表情,都滿是破綻。」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要說最該有怨言的,應該是和實夕同歲的百里瞳。那天清晨天差不多亮透之後,百里瞳捧著書準備去冰箱里找麥茶,正看到實夕狼吞虎咽地吃著昨天留下來的食物。
「你在說什麼?」百里瞳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壬京,「我是八歲那年被青木孝治領養的,八歲前我根本不認識他。」
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百里瞳森了,那個罪魁禍首的女兒。她身體里流動著的是奈緒的血,只要她死了,也算是對死去的奈緒的一種復讎。同時她也是孝治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他唯一可以寄託感情的人了。壬京想,如果百里瞳森消失了,孝治一定會和現在的自己一樣萬念俱灰。
壬京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冷靜,他狼狽地收起了小刀,試著把話題往孝治的身上引:「你不恨你爸爸嗎?你……知道他生病的事嗎?」
壬京看得出神,被路過的人碰撞才意識到自己呆立在走道中間,復又抬頭看過去,像是期待某種奇迹發生般,仔細地打量著兩人。目光上下迴轉了幾圈,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孝治吐出灰白色的煙霧,他用手拿著煙盒敲了敲桌子,面前的菜已經涼透了。
「你找誰?」女人看著門口的少年,他有些瘦弱的身形,讓人忍不住憐惜,連聲音都放軟了一些。
「你決定收養阿森,親自撫養她?」壬京順著他的話講了下去,卻又疑問起來,「可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自己得了艾滋了……」話被說出口,壬京自己倒吸了一口涼氣。
「要看嗎?」優華微微皺起眉頭,這兩天壬京的情緒有些奇怪,彷彿空氣一般感覺有什麼存在卻又抓不到實質的東西。
孝治抿了抿嘴唇:「其實奈緒,在我回東京后的第二個星期就死了。」他看著對面一臉驚訝的壬京,繼續說,「之所以決定回去京都,是因為我有個在京都福利院工作的朋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百里瞳森在他們福利院。他知道我與奈緒之間的糾葛,本只想告訴我這個消息,但我卻暗下做了個決定。」
「啊,我……我來還書。」百里瞳說得磕磕巴巴,她甚至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在那個中年男人身邊挑選土豆的女生,就是在夜間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什麼?」百里瞳顯然沒能消化這句話,「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的弟弟?是冷笑話嗎?https://read.99csw.com
「等一下,」他雙手撐著餐桌,頭低得很低,「別吃。」低沉的聲音幾乎被掩埋在空氣里,聽不清晰。
痛苦極其短暫,窒息的感覺很快佔滿了胸腔蔓延上來。百里瞳森雙手用力扒著自己的頸脖,抽搐著從椅子上倒了下去,接著沒有幾秒就僵住不動了。被打翻的意麵撒了她一身,濃郁的香氣鑽進壬京鼻子里。
「孤單啊。」孝治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越笑無奈,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這麼孤單的病,卻不能求親人陪伴。我以為說我有了女兒,你們會來看我,這麼多年我一直堅信,你們有一天會來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孝治的聲音輕了下來,他好像丟了魂一樣,整個人蜷縮起來,「我也好想殺了她,我不想再被百里瞳控制了。」

01

一路上外婆都沒有說話,她雙手合攏很有休養地放在腿上,依然沒有看向我。我們在車站分別,小姨的朋友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很敦厚,濃密的眉毛給人很深的印象,他一直擺著一張笑臉。他牽起我的手,讓我和小姨們告別,我看出她們已經有些不耐煩,於是很利落地鞠了一躬說了再見,但這個時候外婆卻突然俯下身來。
「那如果我告訴你,和你們同住的實夕才是百里瞳森,你作何感想?」壬京覺得內心有一種釋放感,原本強烈的報仇情緒在逐漸減弱。比起讓孝治痛苦,他現在更想弄清楚整件事的由來。
「這個房間也住著一個高中生,不過她好像很久沒回來了。」女人聳了聳肩,然後又指了指背對著他們的奶奶輕聲說,「她是這裏的房東,從年輕開始就住在這裏了。」
就像是一直關在黑暗的房間里,推門出去才發現早已是陽光充足的白晝了,壬京一時說不出話來。
壬京嚼著鮮美的土豆團,轉身拉開了窗帘。對面意式料理店的霓虹燈打了過來,染得玻璃上一片水紅。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樓下拐角處出現,她背著大大黑色布包,淺綠色的格子裙大概到腳踝的位置,卡其色的短靴看起來有點厚。
「是啊,她是站在我後面啊。」優華不知道壬京突然是怎麼了,有些害怕地小聲作答說,「我站在第二排的第四個,阿森是第三排的第四個沒錯啊。」
從我和媽媽開始一起生活起,學校的欺負就沒有停止過,這種欺負並不僅僅是在同學之中,就連老師和同學父母也會說一些不中聽的話。大家都把我當作瘟疫來看,又很喜歡捉弄我。書被泡在樓下的水池裡是常有的事,體育課時也會被偷走替換的制服,這些事情每天都在重複,但我覺得我可以堅持下去,因為媽媽並沒有放棄我,她與我在一起。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另外一個女生開口打斷了,她現在倒是鎮定下來:「你說的是不是長瀨實夕?就是那個頭髮亂亂的小個子女生,只有晚上會來訓練的。」
壬京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謹慎地開口:「我的名字叫青木壬京,和你爸爸一個姓。」
「你們從此就斷了聯繫?」壬京記得當時孝治說的是,和女朋友在一起,被傳染了艾滋病。現在聽起來,故事卻不是這樣。
第一封來信是在孝治去往京都后的第二個月收到的,那時候大家原本都以為他準備就此消失的。他在信中說出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原來他早在十八歲上大一那年,就認識了百里瞳奈緒。奈緒比他大五歲,他們交往了約莫半年,奈緒就懷上了孝治的孩子,並且最後兩人決定生下她。現在孩子和壬京一樣大,正在念小學三年級,而奈緒已經在不久前去世,所以他必須回到京都。
壬京嚇得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他不敢相信那個已經丟了魂像幽靈一般存在的人,是曾經在周末帶著自己去空地練習擊球的,常對自己露出染著陽光般笑容的哥哥。
「等一下,」站在壬京身旁的女人突然像丟了魂一般到處亂轉,她的話說得斷斷續續,「青木孝治……長瀨實夕……是住在這裏的人……
「我呢,其實一直都不了解奈緒。」孝治撣了撣落在線衣上的煙灰,眉眼間滿是無奈,「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個七歲多的女兒,正在上小學二年級。那時候奈緒在酒吧駐唱,我很喜歡她的歌聲,接著就認識了。」
——那是一群鴿子,它們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填在窗戶中的白紙被染得鮮紅。
這是大約半年前壬京收到的來信,短短兩句話佔據了一張白紙,看上去沒有任何語氣的波瀾。
「咕咕咕——咕咕咕——」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突然叫了起來,她朝著窗外伸出手,然後又重複了起來,「咕咕咕——咕咕咕——」
「奈緒……」她滿足地喊了一聲。
愛是噬人魂魄的野獸,它撕咬你的心臟,在心房裡安營駐紮。就算愛人離開,它也不會輕易撤軍,它總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出現,攻擊你逼迫你,告訴你,你愛著她。
孝治看到了我留下的紙條,他就真的沒有再來找我。我把阿森接回了我的公寓,本以為日子又進入了另一種平靜。卻不料在兩個月後看到了孝治的信息,那是半夜三四點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明天要回東京了,希望能夠最後見一次面,把一些事情說清楚。
從四周聚集過來的目光很快散去,熟悉的聲音敲打著耳膜,百里瞳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
後來實夕的秘密,被百里瞳發現了,這是她最不想暴露的事,尤其是在和自己同齡又比自己優秀的百里瞳面前。
「你爸都沒和你提過他的家庭嗎?」壬京內心有些著急起來,「我沒有必要跟你開玩笑。」
「我喜歡《GOTH》那本書,不太喜歡白乙一,比較喜歡黑乙一。」壬京一瞬間好像有些低落下來,他自顧自地坐下來吃起了意麵。叉子和餐盤碰撞發出有些急躁的聲響。
「你上次不是問我合照上的女生嗎?」優華水靈的眼睛里溢出溫和的笑意,語氣卻帶著微妙的情緒,「我以為你們是朋友呢,正好合唱比賽又要開始了。我覺得阿森唱歌很好聽,就主動去認識了一下。」
兩碗面一起被端上來,女生自己分好筷子,又幫壬京把筷子分好,接著一口口吞咽著麵條,幾乎沒發出聲音。
在高一春假快要到來的時候,壬京的媽媽從附近醫院的頂樓跳了下來,屍體裂得慘不忍睹。她的遺書和孝治的那一盒書信一起,被放在了餐桌上。
壬京微微欠了欠身,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出了皺褶:「那麻煩你了。」
「我是他弟弟。」壬京毫無感情,語速極快地說這一句。
壬京用手撐住自己的下巴,沒再出聲。
站在一邊的女生靦腆地笑了笑,用幾乎一樣的語氣奉承道:「優華才是,唱得很好呢。」
這個女生被欺負,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像是命令她買晚餐這種事還算好,上周的補習結束后,好像還被踩在地上,做出要拍照的樣子。這個班上的人,都被壓力逼得快要達到臨界點,於是便各自尋求發泄的通道,不過壬京卻沒有,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因為即將到來的某些事,無法從高中畢業了。
壬京在學校經歷了殘忍的校園欺凌,冷暴力,群毆,被逼迫和班上另一個被欺負的女生擁抱,被嫁禍失去了老師的信任,作業薄上用醒目的紅色鋼筆寫滿了「去死」,課桌上則放著祭奠死人的花朵。壬京喜歡的攝影集和小說被人唾棄,連帶著作者都被會罵一遍,因為自己的原因,讓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受到侮辱。
壬京覺得不甘心,很不甘心,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何要承擔那麼多鄙夷的眼神,為什麼要被不認識的人欺負,為什麼擺在鞋櫃里的鞋子里會出現釘子,為什麼被原本珍視的朋友唾棄。
中斷的書信聯繫又重新開始了,母親只是瀏覽一遍信件的內容,就將它們放入木盒裡,父親和壬京從來也不會過問孝治的情況。家裡人的潔癖變得更加嚴重起來,壬京連那個裝有信件的木盒都不願意靠近。
「這個是荒木經惟的攝影書嗎?」壬京用輕快的口氣說,「我也喜歡他。」
「鴿子,還是沒有飛回來。」房東奶奶站在窗戶邊,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有些發愣地說,「還是沒回來。」
實夕瞬間清醒了過來,她現在的身份是百里瞳森,並不是長瀨實夕。她們是從未相識過的陌生人。
電視里正在放優華借給他的錄影帶,是松都高中參加全國合唱大賽的錄影。暖色的光線充斥在昏暗的房間里,歌曲唱到高潮的時候,鏡頭開始向前推,優華的面龐映入壬京眼底,她可愛的臉很好辨認。近景只給了幾秒,鏡頭又收了回去,靠著床的邊沿躺下的壬京卻覺得有哪裡不對,他按著後退鍵,反覆確認著畫面。

最終回

「你到底,」百里瞳拼了命地要扳開壬京抓著她的手,她的臉痛苦地糾成一團,手臂處的皮膚已經發紅,「帶我來這麼幹什麼?」
原本準備藏在心底永遠不掏出來的過去,那些黑暗的,暗自咬牙忍耐,逼得人發瘋的日子,就這麼被壬京硬生生地從心底扯出來。他把它們攤開給百里瞳看,把他的恨擦得亮亮的,閃得人心都晃動了起來。
他開了腔,卻不知道為何突然頓住,之前胸悶的感覺又回來。壬京把筷子並排放在了碗口上,然後用手揉了揉鼻樑說,「這句話是我媽之前跟我說的,當我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為了保護比我們弱小的東西不被欺負。
大人嘴上說小孩子都是一樣可愛,可是到頭來還是喜歡有修養的,見識多的孩子。實夕在收容所長大,她甚至連鎮上都沒有去過,鋼琴也只是在電視上見過。由於監護人和戶口的問題,實夕沒能在六歲的時候上小學,而百里瞳來的時候,正巧是她小學三年級的春假。
在青穗那棟公寓對面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型咖啡館,壬京已經在那裡坐了一個下午。秋日的陽光白花花地照進來,斑駁的樹影都黯淡了一些,落葉被掃到了一起。
自那天開始,媽媽就這麼活生生地從我的生活中抽離了,她有時會來看我,給我買了炸雞、壽司拼盤、曲奇蛋糕之類的東西。但爸爸總朝她吼說:「你這樣是在害人,髒東西。」,媽媽也只是無奈地笑笑,把買好的東西重新收回袋子里。她戴著奇怪的白手套,臉上也戴著淺藍色的醫用口罩,一次比一次清瘦。
「嗯?」壬京有些疑惑地附和了一聲。
「啊……」優華在腦子裡努力搜索起那張照片來,她越是用力想卻越是模糊一片,連自己的臉都看不清了,「你說的女生是……我想……」
畫面切到警方調查的現場,一具蒙上白布的屍體被抬入了急救車。戴著手銬的孝治一臉平和地對著鏡頭,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平靜地笑了笑,好像鬆了口氣。
孝治的頭髮已經很久沒有修剪,超過了肩膀的長度,整個人極度削瘦,骨頭像是要撐開皮肉刺出來一般。本就偏白的皮膚甚至有些發青,長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壬京出了那棟屋子,他蹲在路邊嘔吐起來,恨不得把過去幾年的記憶一起吐光。地面的凹陷處積滿了昨夜的雨水,壬京的目光落在那攤水上,身後的天空反射在水裡,放晴了。
——今天早晨,根據犯罪嫌疑人的自首,在原蘭丸小學的操場下挖出了已經腐爛的女屍。受害人是就讀於松都高校的二年級生長瀨實夕,今年十七歲。據犯罪嫌疑人青木孝治交代,這是一宗由情感糾葛引發的慘劇……
「可你終究還是沒那麼做,」壬京看著一臉頹喪的孝治,「是因為發現,那並不是真正的百里瞳森嗎?」
片桐優華也是松都女子高校的,只不過她的成績平平,才升入高二就已經決定以後去上有關美髮的專門學校。
壬京沒再說話,他掏出紙幣去前台付了款,站在地上的腳踝毫無實感,整個人都恍惚了起來。小型的歐式吊燈投射下暖色的燈光,那些光暈好像把整個場景都暈開,壬京意識到自己紅了眼眶。
百里瞳森抽掉了煙盒裡的最後一根煙,壬京的話也全部說完了。風穿過濃密的枝葉,發出類似野獸的哭嚎聲。
剩下的日子里,百里瞳開始教實夕一些簡單的算術和英文,也有家政和手工。直到那年的五月中旬read•99csw.com,她們分別把自己的照片貼在了對方的簡介單上,而那時候已經接近痴獃狀的今日子婆婆,連單子都沒看就蓋上了章。
他慌亂地躲閃著那雙眼睛,那是和自己一樣純正的黑色眼瞳,是來自哥哥孝治的。壬京一直在心裏安慰自己,已經過了九年沒見,現在的模樣他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但是孝治那雙眼瞳就這麼直勾勾地抓著壬京不放,讓人怎麼也不能安下心來。
——由於父母感染了艾滋,所以被拋棄。
電車抵達青穗的時候,大概是上午八點過半。現在已經完全進入了秋天,黃色的落葉掉了一地,堆成小小的錐形。天空是一片鉛灰色,暗色的雲狹長淺薄,毫無聲息地在頭頂遊走,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到處都是積水。
壬京如此順利地就找到了百里瞳森,理應暗自狂喜才對,但諷刺的是百里瞳是壬京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幫助了的人。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在百里瞳把麵條塞進嘴裏的那一刻,他是真正動搖了一直以來堅如磐石的復讎念頭。
這天家裡的人都還沒回來,她還是按照慣例買了幾人份的晚餐,捋起袖子在廚房忙活起來。
「謝……謝謝。」對方像是受到了驚嚇,頭埋得很低。
「可以當午夜歌后,」壬京故意說著打趣的話,對方好像也體會到他的用意用力笑了起來。他從包里掏出一盒水果糖,取出一顆放入百里瞳的手心,「但很好聽是真的。」
百里瞳從地上站起來,她揉了揉有些發痛的膝蓋,然後用小到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這種病不能被太陽照射,否則很可能會病變死掉。所以我只有在太陽下山後才能出門。白天睡覺,晚上醒來,自然也只能上晚間的補習班了。」
我的缺點是,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不斷灼燒自己,以讓他面前的路變得明亮起來。
按照便簽紙上的地址,壬京已經找來過兩次,不過都沒有見到他和她。這一天的京都陰雲密布,好像隨時都會有東西塌下來一般。路邊的櫻花樹被風吹得有些歪斜,淺紅泛黃的葉子打著轉飄落下來。
我和媽媽就這麼過了將近一個月平靜的生活,她依然是天亮說晚安,夜裡清醒過來。但是媽媽比原來更加努力起來,她會在太陽下山之後去買好一天三頓的食材,看著網路上的教程幫我做好吃的便當,總之她變得更加溫柔了,雖然並不是特別開心。
就算咖啡館里開了暖氣,壬京還是覺得一瞬間身體里的溫度被抽了個精光,他無力地垂下頭,說話的聲音幾乎要被呼吸聲吞噬:「你當時,不是側著身子的嗎?我說的你背後,就是你右邊。」
「就是她,是叫長瀨實夕沒錯。」經她這麼一提醒,優華的記憶全部蘇醒了,「她也沒參加選拔,就直接來參加訓練了,而且都是晚上來。貌似還常常被欺負。」
而在拉麵店的對話,讓她感到一直如卵石般堅韌封閉的內心,被撬開了一小角。雖然他們根本還算是陌生人。
平穩的日子維持了兩年,由於搬家的緣故,與孝治的聯繫也終止了。在壬京初三生日的那年,他的叔叔來家裡慶祝,大家理所應當地喝了些洋酒。母親的情緒就在那日爆發了,她的恐懼與自責一併傾吐出來,總認為是自己拋棄了孩子。接著她偷偷讓叔叔去寄了一封信給孝治,裏面只留了大阪的新地址。
孝治無力地笑了笑,他自嘲地說:「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只三天的時候,我就開始跟她規定,不許跟我一起吃飯,衣服和所有用具都要分開放,自己的衣服必須自己洗乾淨,不可以碰我的東西。」孝治從椅子上坐起來,他喊來了服務生,點了兩瓶清酒。又說,「不過後來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
「可你怎麼會沒見過媽媽?八歲前你不都是和他們一起生活,後來那件事發生了,才變成現在這樣。」那種不好的預感又在心頭縈繞起來,壬京幾乎是用喊的吐出了這句話。
「作孽啊,」說到這個問題,那個女人的臉色一下暗淡下來,「這個房間本是她小女兒的,可是那個小孩本身就得了怪病,白天都不能出門,後來也不知道交了什麼壞朋友,還得了艾滋呢。其他兩個姑娘,都出國,也就是去年的事吧……」
結果那部電影票房慘淡,製作公司直接把他開除了。我們結婚的事被擱置下來,當時我已經認定了要跟他在一起,於是一直安慰他,告訴他我一定不會拋下他。他沒了工作,家裡大大小小的開支都需要我來承擔,我開始加大了在酒吧駐唱的時間,這樣勉強可以交掉我們位於昂貴地段房子的房租。
「哎?」這個時候的壬京,連思考都來不及,只能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
新的一輪欺負重新開始了。
他在心裏默默問,你是不想再被百里瞳森控制,還是不想再被百里瞳奈緒控制了?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感到溫熱的陽光打在了自己的皮膚上,我在內心念著「青木孝治」四個字。去找他之前,我先回了一趟媽媽的家。
壬京感到身上起來一陣雞皮疙瘩,他一筷子也沒有動:「當年為什麼要騙我們?百里瞳森是你領養的女兒吧。」
是那個在晚間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壬京有些厭惡地向那裡看了一眼,他揉了揉已經餓扁的肚子,也朝門口走去。
「所以一年後,你是得知了奈緒的死訊,才心軟回去了京都?還收養了她的孩子?」
在等待便當加熱的時候,他暗自打量起那個女生來。她把菠蘿包和飲料裝進塑料袋裡,自己又從包里拿出一袋小小的甜甜圈來。短髮是淺棕色,細長的眼睛搭配了小小的鼻子,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隻乖巧的小狗。她的鼻樑上架著大大的咖啡色眼鏡,擋住了尖尖的小臉。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壬京覺得她的臉色有些微微發黃,看上去不太健康,仔細看的話,還會發現鼻樑周圍有淺淺的雀斑。
事情發生在青木壬京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那年他的哥哥青木孝治已經大學畢業四年了。青木的媽媽在高中畢業那年,生下了哥哥孝治,接著十八年後三十五歲的她又生下了壬京。
大概是爸爸覺得厭煩了,又或者是他急於開始新的生活,所以這次他輕而易舉地答應了媽媽的要求。我連衣服都沒有收完,就被扔了出去,媽媽抱著我在樓道里哭了起來,她流了好多眼淚。
那個女生幾乎是被另外幾個人用踹地轟離了教室,她穿著松都高校的制服,由於距離的原因看不清臉孔,白色的襪子上留下了深棕色的鞋印。她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襪子,手裡攥著那張紙幣,朝樓下的便利商店走去。
百里瞳森拎著塑料袋回到了公寓,七十多歲的房東奶奶幫她開了門。最近京都的天氣有些反常,前些天明明還吹著冷嗖嗖的秋風,這會兒卻又突然悶熱起來,連蟬鳴聲都重新開始在枝椏間徘徊。
開始在Starwear唱歌,就是那年秋天剛開始的時候。Starwear是一家私人會所,有很多大公司的老闆會去消遣。在那裡唱歌,比在酒吧駐唱可以多拿三倍的時薪,只不過要忍受一些老闆的毛手毛腳。他用我給他的錢買回了器材,本以為他可以就此重新振作起來,誰知這就像個無底洞,他的要求越來越多,我開始追趕不上他的步伐。
壬京帶她來到了青穗的植物公園,現在已經閉園,四周連燈都沒開,只能隱約藉著月光看著身邊的參天大樹。
百里瞳說看到了政府的通知,收容所很快就要被拆除了,這裏的孩子都會被送到市裡的福利院。她希望到時候能夠和實夕交換身份,也就是說互相扮演對方,換掉之前八年的經歷。這件事對當時的實夕來說,是充滿了巨大誘惑的。畢竟百里瞳上過小學,也會鋼琴,很受長輩的喜愛。如果變成了百里瞳,也許很快就會被領養到市裡,那裡會是一個完全不同,光鮮奪目的世界。
壬京站在原地沒動,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拚命在心裏做著打算。百里瞳也發現了自己的父親孝治,她笑著朝那裡揮了揮手,邁開腳步就準備走過去。
「吶,優華。站在你後面的女生叫什麼?」也不管對方更加疑惑的眼神,壬京只想確認自己的猜測,於是就這麼直接問出了口。
這是唯一一次,我的自私心如此龐大地覆蓋了自己,我不想他離開,我不想再孤獨地回到那間屋子,我希望他留下來,對我展開笑顏。我沒有告訴孝治我生病的事,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平靜地流逝,什麼也沒發生。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揭穿她?」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百里瞳舔了舔嘴唇,她雙手插|進長長的黑髮里,「那是他說了假話。」
壬京盯著照片上的女生看去,這下連最後一點疑慮也沒有了,她就是那個人來信里提到的女兒百里瞳森,也是曾經被自己開導過的,在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這麼說完,她又捲起一叉子面送入口中,對面的壬京卻只是僵硬著沒動。
深灰色的外套拉鏈又朝上拉了一些,壬京皺著眉頭收起了黯淡的眼神,內心跟著猶豫了起來。
——紅、橙、黃、綠、藍、靛、紫。
壬京從回憶里抽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烏藍色的天空像是海水那般深邃。他看了看手錶,發現自己走神了很久,對面屋子裡的燈已經亮了起來。他是來這裏等青木孝治的,他想看看一臉憔悴的孝治,並把之前發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在搬到青穗之後,我很快發現阿森其實與和我們同住的女生認識,但是她們都故意表現得很冷漠。」孝治接過用白瓷瓶裝著的清酒,一口乾掉了一杯,胃裡漸漸暖和起來,「那個女生有著和奈緒一樣深灰色的瞳仁,就連皺眉頭時眉眼間的神情,都和奈緒一模一樣。」
——阿森?百里瞳森?
——殺錯人了。
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屋子裡還是沒有動靜,燈卻一直是開著的。壬京只好先作罷,去附近的大型便利商店買便當。本來只是拿了一盒牛肉便當就準備走,壬京卻突然想喝波子汽水,於是轉過幾個貨架到了飲料區,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眼尖地發現了不遠處正在挑選新鮮蔬菜的兩人。
還完書後百里瞳和壬京在附近走了走。壬京的家就在舞鶴車站附近,而百里瞳正好要搭電車回青穗。本來他們要在舞鶴車站分開,但是車站前的公園裡正好在舉行小型的live音樂祭,兩人也就順道去看了看。
「所以呢?」百里瞳皺著眉頭又抽了一口,把煙屁股朝遠處丟去,橘紅色的亮點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下。
母親的去世,象徵著對這個不公正世界的妥協,那些原本還有所遮蓋的閑言碎語,現在彷彿帶著一種義正言辭的意味,光明正大地闖入青木家的生活,在那裡紮營。
這是那天在優華家,壬京沒有說完的話。但此刻的他,卻覺得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原本以為的解放感,遲遲沒有到來。
我說不出口。
百里瞳把煙塞進嘴裏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大團的煙霧,然後朝草叢裡磕了磕煙火,再開口時語氣有些無奈:「我沒有媽媽,一開始就只有爸爸。」
壬京在讀的津本私立高校位於舞鶴文化公園附近,離家並不遠。他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靠外送的便當解決,有時候女朋友會做了便當來他家。
「唉?」女生顯然有些愣住,眼睛在咖啡色的鏡片下睜大了些,「好的。」這麼說完她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又用力朝壬京揮了揮手。
「嗯?」百里瞳沒聽清楚,她嚼著嘴裏的意麵,開口讚揚道,「味道很好啊。」
「我從未和奈緒牽著手在太陽下散步,從未和她一起看過朝陽,從未看過陽光照在她臉上形成的斑駁陰影。記憶里只有燈光和黑夜。」孝治依然閉著眼睛,不過他好像平靜了很多,語氣沒有剛才那般起伏不定,「她沒有來,於是我回到了東京。」
「原來是你啊。」對方咧開嘴露出一個微笑,兩個對稱的虎牙讓這個笑容看上去很可愛。但百里瞳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壬京的笑容。
「你說身體的原因?」壬京皺著眉頭微微別過頭,「是什麼?」
孝治空洞的眼神落在屋裡的一角,聲音緩慢又沉重,「正式開始約會是那年冬天,我從沒過問她家人和女兒的情況,只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單字一個森,隨她姓。奈緒總是很神秘九-九-藏-書,她有時晚上會工作到很晚不回家。但我們的約會時間也是在太陽落山後,我們一起煮菜,聽老唱片,相擁而眠。我一直不知道奈緒早晨在做什麼,雖然她跟我說天亮時她都在睡覺。」
課本是什麼樣的?書包是傳統的黑色嗎?坐在椅子上,腳可以碰到地嗎?有光線的時候,可以看見漂浮的粉筆塵嗎?體育課之後,會有朋友一起去買罐裝的桃子汽水嗎?像這樣的問題,彷彿是剛煮開的鍋子里的泡泡越脹越大,她很羡慕可以去上學的百里瞳。
哥哥回到東京之後,就像換掉了身上所有的血肉精神一般,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他幾乎不跟家人交流,吃的食物也只是從便利店買回來的杯麵,就算媽媽幫他切好了水果放在門外,他也無動於衷地不會開門。
「我知道這樣不對,」孝治雙手捂住臉,微弱顫抖的聲音從指縫間竄出來,「我渴望擁抱她。但我明白我真正想念的人,只是奈緒而已。為什麼她那麼壞,我卻還是不能停止想念她。
「是啊,出了好多汗,明明都秋天了。」優華正忙著夾油炸夾陷土豆團給壬京吃,她眯著眼睛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
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人,多少都有些冷漠,各自的餐具分開放在不同的柜子里。就算做好了飯,也是端回自己的房間吃,就連衣服也不會放在一起洗。
市裡圖書館一直開放到晚上十點整,吃完晚飯的百里瞳坐電車從青穗到了西舞鶴。
「壬京,今天是有鮮蝦蛋卷哦。」就像今天,女朋友片桐優華帶著晚餐的便當來了壬京的公寓,她栗色的頭髮經過精心的打理,卷卷地垂下來。
又是兩聲,狠狠地砸進地面里。
那群飛鴿並沒有停止,它們還在不斷地飛進來,像瞎了眼般狠狠撞上房梁,鮮血「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
壬京也抓起茶杯喝了幾口:「那為什麼還寫信來?」
「你們不怕被傳染嗎?」
「我很害怕,我怕失去她,但更怕自己不願意放她走。可是她只是奈緒的女兒,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而已。所以當我發現你跟蹤我們的時候,我什麼也沒做。」孝治躬下身子,他把頭埋得很低,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知道你恨我,她消失的幾天里,我發瘋地擔心,我想到了奈緒離開的那個早晨,我覺得那天之後天都沒有亮起過。」
孝治和女朋友在一起,被傳染上了艾滋病。
這是就算在後面加上多少句「但是孩子很健康,並沒有被感染艾滋」都不能彌補的,這種歧視是不可能消失的。
「就跟人一樣。」那個女人說完,又這麼感嘆著嘆了口氣。
「她沒有來。」孝治還沒開口,壬京就如此篤定地推測了起來。
壬京內心有什麼東西波動起來,他差點就喊出了一聲「哥」:「那後來你們見到了嗎?」
關係就這麼僵持了將近兩個月。直到那晚孝治情緒崩潰,自己跪在餐桌前顫抖著說出了發生的事,大家才知道了那個秘密。這個秘密帶來了巨大的恐慌,至少對壬京來說是這樣的,因為不久之後他就明白了嚴重性。
長瀨實夕是在出生滿一個月後被拋棄的,她被丟在了京都鄉下的一棟收容所里。是由松田今日子婆婆自己建造的,看起來更像是普通住家,門口掛著刻有一共二十個孩子名字的木牌,院子里種了很多盆栽,還有一個輪胎鞦韆。每天都能和夥伴分到熱騰騰的飯菜,可以一起做風箏,一起去桃園摘桃子。
「也許在你們看來沒變化,但那時候的我很敏感,你們每句話的語氣我都能揣測很久,」孝治用瘦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清冷的綠茶順著喉嚨流進胃裡,「尤其是媽,她越來越恐懼的眼神。」
百里瞳有段時間沒出聲,她回答得很輕:「他不常提起自己的事情。」

10

全家人都去做了相關的檢查,孝治被送去了醫院,家裡的一切東西都經過了消毒。幸好的是,大家並沒有被傳染。但是在壬京看來,那個消息本身就像是一個瘟疫,席捲了全家,父親又開始酗酒,母親則每天憂心忡忡,壬京彷彿是一個人活在這間屋子裡,再沒有以往那樣精緻的便當,就連三餐都得不到保證,只能自己去便利店買兩個飯糰帶去學校。但是同時,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孝治,卻享受著大家的照顧與鼓勵。
百里瞳不好意思說自己之前已經吃過了,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然後有些拘謹地按動遙控器,翻看電視節目。
我想之前受到的欺負,經歷的傷痛,都算是有了原因。我是英雄,這之後沒有誰能再傷害到我了。
「那些欺負你的人,是同學嗎?」壬京咀嚼間含糊地問了一句。
那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那是盛夏刺人的烈陽。

09

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個很有音樂天賦的人。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正意氣風發地在製作公司任職,我們被浸泡在甜蜜罐頭裡。我有了孩子,我們為她起的名字是森,希望她能夠擁有森林般廣闊的天地。他告訴我,只要做完手頭這部電影的音樂部分,就會和我結婚。
這樣簡單卻平穩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實夕七歲那年,今日子婆婆因為兒子去世的打擊,開始變得尖酸刻薄,神經衰弱,連孩子都分不清了,更別說是提供正常的三餐。這個時候附近有好心的居民,每天會送些吃的來,可是對於二十幾個孩子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命運總是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朝著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轉去,出事的那年壬京八歲,讀小學四年級。那是一個盛夏,東京持續高溫,孝治從京都打了電話回家,是母親接聽的,孝治說自己要回東京。
「如果被別人知道,說不定現在得到的所有東西都會失去。」這是共住一個多月後,百里瞳在下樓途中,在實夕耳邊丟下的話。
是青木壬京。
到達青木壬京家已經是八點過半,百里瞳給家裡人發了個信息,才安心在沙發上坐下來。
青木壬京一隻手撐著腦袋向外望去,手錶的指針已經轉到了晚上七點過半,老師指著黑板上的公式又囑咐了幾遍,才宣布可以休息了。
可是他開始鑽牛角尖,開始懷疑自己的才能,每天酗酒。他說要一個可以證明自己的作品,但是這需要大量的音樂器材,有時他會像個孩子一樣在我的懷裡輕哭。看著心愛的人一天天頹廢下去,我心裏覺得很自責。如果我白天可以出門,如果我可以多打一份工,那麼也許就可以幫他買到很好的器材。
是水滴的聲音,卻沒有下雨,水窪里彩虹的影像被打得一片模糊。
女生手裡抱著一摞書,不出兩步,後面就出現了幾個穿著松都高校制服的女學生,她們推搡著在街道上嬉笑,其中一個女生一聳肩撞到了正小心躲避她們的那個女孩。
壬京也跟著站了起來,卻發現百里瞳的目光定在了不遠處剛上來的歌手。
距離百里瞳被殺掉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她的屍體被壬京掩埋在了鶴舞一所廢棄中學的操場里。從網路自殺聯盟購買的氯化鉀,用來毒害百里瞳森后還剩下小半,被裝在棕黃色的藥瓶里。
曾經有次半夜,壬京從夢中驚醒,他在黑暗裡有些害怕地摸索著去了廁所,卻和從裏面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對方顯然也有些愣住,靠牆站著沒動,壬京踮著腳打開了廁所的燈,藉著從裏面透出來的暖橙色燈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孝治。
「你……知道?」壬京原本積壓的滿腔怒氣突然散了一些。
邁開腳步的時候,壬京就已經決定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無論盡頭等著他的是什麼,都要去看一看。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兩邊的房屋在眼裡不斷倒退,壬京只顧拉著百里瞳矇頭拚命往前跑。腳步聲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每一聲都像是訴說著他的決心。
男人大概才過了三十的樣子,他穿著貼身的西裝,手裡提著公文包。瘦削的側面輪廓很深,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戴著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整個人顯得很清瘦。他的眼瞳是純正的黑色,眼白處覆蓋著淺淺的藍色。
「對,」孝治又喝掉一杯,他皺著眉頭,單手握成拳努力鎮定著情緒,「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我看著她的眼睛,立刻就想到了奈緒。只要她站在身邊我就開始緊張,我開始跟她一起去便利店,一起煮菜,她知道我有艾滋,卻從不怕我。」
他把信塞回信封里,有些煩躁地揉了揉自己軟軟的頭髮。
但是最後他成功了,他殺死了百里瞳森,哥哥青木孝治的女兒。
「我是為了報仇,我無法原諒奈緒的所作所為,雖然她死了,卻留我一個人倍受折磨地活了下來。」此時孝治的眼底流過複雜的感情,那是恨,又是愛,「更重要的是,她讓你們也為了我背負了很多痛苦的事。從我知道媽自殺那件事之後,就決定要讓唯一健康活下來的生命也和我一樣痛苦。所以我想收養阿森,想讓她也患上艾滋病,方法可以有很多種。」
——啪嗒。
——終於找到你了。
時間再往前推一個月,孝治告訴家人說自己和女朋友開始同居了,是個在酒吧駐場的歌手,叫作百里瞳奈緒。

06

那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從屋子裡走出來,她的黑髮到腰際的長度,轉過頭是一張有些古典的臉。她穿著過膝的蕾絲洋裝,方方正正的小皮包斜背在腰邊。壬京覺得她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他一直沒有弄清她跟百里瞳森之間的關係,不過他揣測這可能是一棟合租的房子。
他直勾勾地望著對面的那棟公寓,除了百里瞳森和她父親,好像還有一位老人和女生同住在這裏。從中午開始,那位老人就繞過放滿盆栽的花園,推門朝街道上望了幾次。
本已經習慣了沒有他的存在,我已經可以自己收拾好屋子,可以幫阿森做美味的三餐,但是看見信息的時候,心還是緊緊抽搐了一下。「東京」、「離開」這些悲傷的字眼充斥在我的腦海里。
——我和女兒百里瞳森搬離了大阪,來到了京都。正生活在舞鶴市的青穗,我的身體還不錯,一切安好,請勿擔心。
「可是你殺對了人。」百里瞳躊躇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謝謝,」百里瞳把橙色的糖果含進嘴裏,「上次開導我的事也是。」
壬京和哥哥的關係一直不錯,雖然兩人的年齡差距很大,可是像是棒球練習之類的活動,還是經常會有的。那個時候,他們一家人還住在東京,孝治高中畢業後去了京都的一所音樂大學,畢業後邊在樂器行打工,邊給音樂公司寫歌,過得還算不錯。
報復哥哥的想法,從壬京在小學被欺負起就開始萌芽,它們從只有紅豆般大小慢慢滋長,直到佔據了整個頭顱、胸腔、血液、筋骨。那是一種帶著絕望又無奈的恨,一想到孝治現在可能在京都的某處,和自己的女兒平穩地生活在一起,不甘心就像猛獸一般撕咬著壬京的心臟。他要孝治失去身邊最重要的人,要看到他的生活被完全抽離既定的軌道。
「你怎麼會來這裏?」壬京順口問了一句,他覺得事態開始朝著混亂的方向發展,有些懊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也不算是。」女生並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
「果然是她嗎?」孝治露出一個短促的微笑,只是很快就融化在空氣里,壬京幾乎沒能捕捉到。

03

「她和丈夫離婚了?」作為甜品的羊羹和草餅被端上來,壬京用叉子挑了一塊抹茶的送入嘴裏。
「她為什麼坐在輪椅上?」壬京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有些吃驚地發問。
「那孩子也很可憐。」應答只有短短一句,是憐惜的語氣。
「病加重啦,」那個女人搖了搖頭,她對壬京招招手,在他耳邊輕聲說,「她有老年痴呆症,之前還能想起一些過去的事,現在已經完全不行了。光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事,連子女都記不清楚了。」
「怎麼了?」優華和百里瞳磨蹭了一會兒,也從店內出來。優華拍了拍壬京的肩膀說,「你在發什麼呆?」
孝治獨自離開醫院是在東京呆了一年半之後,他帶著病重新回到了京都。九_九_藏_書這之後他不再打電話回家,而是換成了寫信。很微妙的是,雖然大家嘴上都很擔心孝治,卻沒人真正動身去京都找他,母親也開始迷信上佛教,每天家裡都瀰漫著一股香火味。
實夕沒料到會在那麼多年後,與百里瞳重遇,她們神奇般地住進了同一棟公寓,念了同樣的高校。百里瞳變得比以前更加淡漠了,在公寓重遇的那一刻,實夕突然像是見到了親人那般,因為只有百里瞳對自己知根知底,這些年來的不如意想要全部講給她聽。但誰知百里瞳完全就當實夕不存在,她們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反倒是先跟自己的父親搭上話來。
壬京打開了電視,他從腳邊的袋子里拿出剛買的紅豆人形燒:「你要是餓了先吃這個,我去做意麵。」
「我決定回東京,但是我打了個賭。」孝治靠在了椅子上,他微微閉上眼睛,「我提前打了電話回家,也買好了車票。但是我給奈緒發去信息,其實那時我根本放不下她,只要她來跟我解釋求我留下來,我一定不會走。」

07

殺死了一個毫不相關,曾經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殺死了一個弱者。殺死了和過去的自己一樣,等待被救援的人。
我試著跟他商量搬家的事,因為我們需要節儉,畢竟都有了孩子。母親很反對我跟他交往,我還沒跟她說我有了孩子這件事,說起來我本來就跟家裡的關係走得不是太近,大概也因為我本身有很麻煩的皮膚病的原因。
由一個已經患有艾滋病的人去照顧孩子,這件事怎麼看都不妥當,而且就算孝治的病沒有發作,還是需要維持治療的。任誰都知道放任這種情況下去是不行的,但家裡就像死一樣平靜,信封上標註了明確的地址,卻沒有任何人前往京都,母親原本寫了一封回信,最後也沒有選擇寄出。
「優華你,有沒有合唱時的合照?」壬京直接切中要害如此問道。
壬京的目光有些發愣地轉過去,他感到自己脖子的轉動都變得機械起來。
電視劇的女主角重拾了信心,新聞里的小朋友找到走散的母親,在播出的基本都是積極向上的東西。百里瞳揉了揉太陽穴,她伸頭看了一眼正把面撈出來翻炒的壬京,今天的他有些奇怪,總覺得每一個表情都有些刻意和不真實。百里瞳關掉了電視,幾步走到書架前瀏覽起書目來。
我還記得他說這個句子時的語氣,和有些害羞的模樣。
搬來京都也就才兩個月左右,壬京已經逐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他一個人住在西舞鶴的公寓里。父親的意外過世給他帶來了一筆不小的遺產,現在的學費和房租都利用這筆錢支付。
抽屜里平整地放著一沓信件,純藍色的封面,上面用黑色的水性筆寫了收寄人。地址是壬京之前居住的地方,這些信一直以每月一次的頻率寄出,從未停止過。現在壬京搬了家,住在那裡的叔叔會轉手將信郵寄到京都。不過壬京家作為收信的一方,從未給過對方回復。
「身體原因,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時會有人想要收養收容所的孩子,而被找去單獨會談次數最多的,就是百里瞳森。這個和實夕同齡的女孩兒才來了一個月不到,附近就有三家找到了收容所。原來百里瞳有時會在附近廢棄的琴房裡練琴,那是一架已經快要報廢的鋼琴,卻被百里瞳彈得有聲有色。
「忍耐,別做自己。」她的聲音很好聽,有點像每天公園裡回蕩著的沉穩鐘聲,很讓人安心。外婆說完便立刻回頭,朝對面返程的電車那裡走去,無論小姨在後面喊什麼,她就是固執地不回頭。
約見的地方是在離壬京家不遠的一家懷石料理店,那是附近有名的老字號店,價格高得驚人。按照實夕的說法,決定地點的人是青木孝治,他們約在傍晚六點,先在西舞鶴車站碰面。
房間里的小電視正放在新聞頻道,主播正百無聊賴地說著物價上漲的問題,聽得人都有些困頓。就在壬京準備退出房間的時候,電視里突然插播起一條新聞,這回主播提高了聲調,整個人突然精神起來。
「本來已經沒事了,就是那些信讓大家重蹈覆轍,」壬京的語氣里忍著恨意,「都是你的原因,我一直在被欺負中度過,這個家是被你拆掉的。」
「你也喜歡乙一嗎?」百里瞳晃了晃手裡的書,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我身邊,很少有人喜歡他。」
總說有一就有二,很多事情總是在重蹈覆轍。高一那年剛開始,孝治的事情就暴露了,起因是壬京新學校的校友中,有個是以前東京的同學。因為不在同一班,壬京一直在祈禱對方不要認出自己,畢竟也過去了將近五年。但是這種黑暗骯髒的事情,總是能很深地留在人們內心裡,那個同學很快就想起了之前發生在壬京身上的事。
「是嗎,」百里瞳也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整個人好像放鬆了一些,「我也很喜歡的。」
第三個星期一的早晨,有人敲開了我家的門。是我的外婆和兩個小姨。兩個小姨在盛夏還穿著長袖長褲,她們戴著大大的帽子和口罩,我知道她們是害怕被艾滋病毒傳染。外婆卻只是穿著平常的和服,她既沒有戴手套也沒有用帽子遮住臉。但她似乎很討厭我,幾乎不看著我的臉。
那是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女生,自己抱著一把吉他盤腿坐在地上,安靜地唱起了那首《Over The Rainbow》。先是遠處有些滄桑的歌聲傳到壬京耳邊,接著另一種清透柔軟,卻極具穿透力的歌聲也在他耳邊響起,那顯然不是來自台上。
「我不知道,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孝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手裡的煙已經燒到了頭,「她一個人住在公寓里,女兒也不在家。那時候我常常去幫她整理屋子,她有時候會懶,我也會煮好吃的東西給她吃。」
——我一直想要殺掉的人。
孝治在醫院治療了一年左右的時間,這件事開始被左鄰右里知道,青木一家人開始被孤立起來。母親在出門購物的時,會被臨街的主婦用尖酸刻薄的語氣羞辱,父親在公司被同事排擠,接到的工作越來越少。那時依然年幼的壬京,也開始被身邊原來的朋友疏遠,會被用拖把絆倒,午餐時間也沒人願意和他一起,而原因就是,壬京的哥哥得了會傳染的絕症。
「我覺得像是森野和神山那樣,才能算是真正理解和相互扶持的關係。」百里瞳拉開了木質的長椅在餐桌邊坐下,她用叉子卷著面說,「有著共同的陰暗面,卻不相互訴說,只是留在對方身邊。雖然一直都在做黑暗的事,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式走下去。」
雖然彩虹是你一直無法看到的東西——這句話沒能說出口。
壬京突然用力把百里瞳壓在一棵樹榦上,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外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直裝在裏面防身用的軍刀,把刀口對準了百里瞳的頸動脈:「你別掙扎也別動,我已經不想再殺人了。」他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何又覺得心裏堵了大半。
「我有XP色素干皮症,是一種皮膚癌。」百里瞳撓了撓頭,明明在講很嚴重的事情,她卻特意選擇了輕鬆的語氣,還搭配了一個有些倉促的微笑。
「不過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壬京扯出一個冷冰冰的微笑,語速變得快了起來,他夾了塊烤好的也如雞肉送進嘴裏,「你領養的人,根本就不是百里瞳奈緒的女兒。」
「我殺了她。」壬京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他已經沒辦法再多說什麼。自己的哥哥在面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第一次對話是在周四晚間補習結束后,壬京去附近的拉麵店吃宵夜。正當他拿出漫畫雜誌翻看的時候,一個瘦小的女生坐在了他身邊。她點了一份北海道拉麵,手裡握著眼鏡,鏡片從裏面掉了出來。
它們比之前一次規模更大,更具有攻擊性,直直地刺入青木一家人的生活。就像是海水突然漲潮,幾十米高的海浪瘋狂地席捲而來,吞噬了原本看似平靜的生活。
壬京整個臉糾在一起,大口喘著氣,他感到有什麼東西開始在身體里堵塞:「我不是問你,照片里你身後的人是誰嗎?你不是說是百里瞳嗎?」爆發的聲音帶著怒氣,壬京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壬京確定了那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後,又伸手壓低了帽檐,眼光朝他身邊的女孩身上移去。視線由下向上。
有什麼聲音從遠處傳來,它們隱秘地震動著空氣,白色的木格紙窗上投射著一個小小的陰影,它們隨著聲音的貼近慢慢擴大。接著先是「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撞了上來,在它之後是更多更響的聲音,那些東西猛烈地撞了上來,它們大力到砸穿了木格窗,直接洶湧地衝進了屋內。
那個女生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回答得都磕磕巴巴:「是……是的。」
據房東說,百里瞳現在住的房間,以前曾經是她女兒住過的。她女兒很喜歡鴿子,在房間的木格窗外加固了一個長方體的籠子,養了很多鴿子。這些鴿子和普通的鴿子不同,它們都是在夜晚被放飛,清晨日出之前飛回那個房間。後來房東的女兒在某天早晨和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那一次,飛出去的鴿子就再沒有飛回來過。
「媽死後,我就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後來還持續寫信回去,也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在作祟,不想面對他們死的事實。總覺得是哪裡出了錯,如果我一直寫信回去的話,一切就和往常一樣。」孝治拿過一邊折好的外套,從裏面掏出一盒煙,然後摸著褲子口袋開始找打火機。
百里瞳把牛肉和豆腐裝進小鍋子里燉起來,她有些可憐地望向房東奶奶。這個老人經常精神恍惚,最近這樣的情況變得越發頻繁起來,她有老年痴獃的前兆,只記得過去美好的事情,也會認錯人。
手臂上突然增加了一道力度,百里瞳意識到有人拽著自己在往後退,她側過頭去。
——根本不是自己認識的百里瞳森。
「把餐具分好。」房東奶奶站在不遠處囑咐著,她的態度並不是很好。
在忍受著外界壓力的同時,家庭內部的矛盾也逐漸爆發了。父親還是怪罪母親,並且每天都要喝很多酒來麻痹自己,原本就不再展開笑顏的母親變得更加陰冷,說話的語調也陰陽怪氣起來。壬京常常會因為一件小事就被埋怨上一個星期,無休止的爭吵充斥在整個空間里。
「說你想說的事,看這個情況是有話要說吧。」百里瞳長長的黑髮和白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眼瞳里並沒有懼怕。
想看見的人遲遲沒有出現,他又點了一杯咖啡,準備提提神。他不過想看一看那個中年男人絕望的眼神,看他擔心得發狂,看他失心瘋后暴躁的痛苦,看他和之前幾年的自己一樣。
壬京沒有再追問下去,他吃得很快,麵條一下就見底了。加在裏面的魷魚天婦羅也被他一口吃進胃裡:「我說啊……」
壬京隱約猜到了這其中的秘密,他想到了患有XP色素干皮症的百里瞳森,也許她的媽媽奈緒也和她一樣患有這種病症。

05

「壬京,你怎麼在這裏?」有人在耳邊喊了他的名字,語氣里滿是驚訝。壬京轉頭看去,是自己的女朋友優華,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袖子是圓鼓鼓的糖果形狀。
壬京覺得一瞬間冰涼的感覺直衝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氣,之後血液加速流動全身都發熱起來,「可是他的來信里不是這樣寫的……」
我這麼想著,吃了他煮給我的意麵。
「你是百里瞳森?你住在對面嗎?」壬京感到自己全身顫抖,冷汗不停從後背滲出來,他覺得心臟被一隻手緊緊抓住,不好的預感就要應驗了。
「我來幫你吧。」聲音出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壬京拿過女生手裡的眼鏡,然後幫她裝著鏡片,「這樣朝里用力,就好了。」
但自從那天早晨,媽媽急匆匆地離開家后,她兩個星期都沒有回來。我知道家裡抽屜的信封里有錢,所以每天中午都會自己去附近的洋食店吃一餐咖喱蛋包飯,早晨和中午就簡單在家樓下買了麵包。
「喀嚓」一聲,鏡片契合地被塞進了咖啡色的鏡架里,壬京把眼睛交還給女生,手指觸碰到對方冰涼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