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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稅

嬰稅

作者:夜雨江城

2

申慕雪飲下一口紅茶:「……本來大家是不相信的,可後來鎮子里發生了幾件怪事之後,就不得不信了,從鎮東頭開始,有幾家生了孩子沒捐嬰稅的,當夜孩子就變成了怪物,還發出駭人的聲音,那幾家人都快瘋了,慢慢地大家都摸索出怎麼給那個女鬼捐嬰稅了,可你也知道,每月十個大洋對那些窮人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於是就有人帶著老婆孩子往外逃,所以你也看到了,鎮子變成了村子,就此破敗。」
「是呀,我前天晚上才見過他。」

3

可門外什麼都沒有,那隻手,和那些小孩聲音的主人全都不見了蹤跡,庄旭飛只覺得背後一陣陣發涼,環顧四周,哪裡還有什麼藏身之處。
「什麼,又出事了?」眾人聞言都是一驚,庄旭飛更是瞪大了眼睛。
「不好啦!少爺,少爺變妖怪啦!」
「什麼爸爸,他可不是你的爸爸。」庄旭飛一邊穩住申旭明,一邊悄悄地朝前挪了一步。
「聽管家劉叔說,應該是山下烏桓鎮人,老劉就是她介紹進公館的,先前那個管家老了,被父親送回家鄉養老去了。」
「捐身子,就是替身的意思嗎?」庄旭飛有些疑惑地問道,「那倘若不捐又當如何?」
「獼猴?」庄旭飛斜眼望向老劉。
「我在德國留洋的時候曾經見識到一種整容術,可以將人改頭換面,至於你是誰,我沒有興趣,我只知道或許是你殺害了真正的申老闆!」
「他不是殺害你爸爸的兇手!」庄旭飛的話音未落,眾人都是一驚。
約二更天的時候,他悄悄掩上房門走了出去。
「哦,那你的意思是說,府上許多下人你都不認得?」
約莫三更天的時候,連安老婆的呻|吟聲漸漸平息,等到屋外的人全都集中到內間的時候,庄旭飛踢了張左海一腳。
「喂,少爺問你話呢,這裏可是烏桓鎮?」老張按捺不住,大聲喝道,那農夫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一般,木訥地轉過頭來,答道:「是的。」
那人不就是上午在申公館出現的、鎮上唯一的穩婆王玉芬么?
申慕雪繼續搖搖頭道:「這幾月得了癔症,誰都認不出,怕是好不了了。」
叮噹。
「啊,要不這樣,就不填土了,我們回去吧,反正今夜一切都將揭曉了。」庄旭飛拍拍手道,長吁了一口氣。
初春的黎明極是寒冷,庄旭飛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連安緊張得繼續在堂屋裡轉悠,而張左海早已睡得一塌糊塗。就在這個極度睏倦的時候,庄旭飛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細碎的言語,庄旭飛半眯著眼睛,好像聽出點門道。
「庄旭飛去哪了?」傅元亮也意識到這個奇怪的問題,不禁詫異地問道,而等待他的則是申慕雪有些茫然的目光。
在三樓的一個制高點上,庄旭飛看到了在山下的一大片空地,原本山間的空地沒什麼稀奇,但這片場地空得有些突兀了,和旁邊鬱鬱蔥蔥的樹林相比,它就像是剛剃度的和尚的頭顱,光得不正常。
「這東西叫哥羅芳,我從英國帶回來的,敬心,不會傷到人。」庄旭飛微笑著解釋道,旋即伏在傅元亮耳旁細語了好一陣,看得申慕雪雲里霧裡。
「啊,申公館?」小夥計像是被駭了一跳,揶揄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這個申公館,在此地往西五里地,烏桓山,烏桓山南麓……客官,您可真是要去申公館?」
「當然會有咯,不然我們還來這裏幹什麼。」庄旭飛在身後循聲而至,只見他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的痕迹。
「慕雪,那裡是什麼地方?」他用煙嘴指著那片空地問道。
「難怪會那麼少的人,敢問府上的事——」
「那邊呢?」庄旭飛用煙嘴指向了另一個方向,只見在剛才那片空地的旁側,有一條不大的小路,通向一片濃密的樹林,裏面是什麼卻看不清。
「所謂病急亂投醫,這時連安已經來不及通知穩婆等同夥,反正他早就準備裝死然後拐帶申家家產和慕雪私奔,並且村民被嬰稅嚇得都相信這一帶鬼神之事很常見。於是就有了變腐屍的場景,但事起倉促,在那麼短的時間里是不容易找到一具屍體的。連安突然想到,後院里埋著一具現成的屍體……」
「你……」老張又動了氣——這簡直是明搶!
被喚作老張的車夫答道:「約莫二里地,晚間就能趕到烏桓山下啦!少爺您這是要在山下落腳還是到山上呀?」
「傅大哥別來無恙啊!」庄旭飛一個瀟洒的閃身下了馬車,「不知大哥到此有何貴幹?」
「在下庄旭飛!」庄旭飛聞言,也是深深一鞠躬道,「煩請通報你家小姐,就說同窗好友來拜訪。」
「還有多久?」他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
「我有數年不曾到你家了,卻沒想到期間生了如此多的變故。」庄旭飛嘆了一聲。
公館是典型的德式建築,高大的穹頂和門框令人覺得威嚴無比。在公館的下方據說還有一個巨大的酒窖,裏面藏著不少美酒,申二太太的房間在二樓最西面,和申慕雪恰好在迴廊的兩端,由於聽聞二太太已經患了癔症,庄旭飛便提出去探望一番。
「嗚哇——嗚哇——」
「至於計劃,自然是和販賣嬰兒有關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嬰稅只是一個幌子,而管家老劉和王玉芬合作導演了這出詭事,用嬰稅來訛人家的錢財,順便,再倒賣那些交不起嬰稅人家的嬰兒,真是一石二鳥啊!」
「大哥,你懷疑我?」申慕雪此刻還有些虛弱。
身後幾個巡捕房的巡捕衝進去,發現主卧室里空無一人。
「可是後來我又想不通了,既然二太太知道了你是假冒的,為什麼從不反抗呢?於是我作了另一個假設,就是二太太原本就認識你,申老闆……」庄旭飛收起了自己的手槍,叼著煙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聯想到數年前那個遊方的道士,他就是嬰稅的始作俑者,而後來卻又神秘消失了,去了哪裡呢?我猜想那個道士就是你,後來,你頂替了申老闆的位置,而得了癔症的二太太,就是你的同夥,連同老劉和王玉芬一起,你們一起設計了這個局。
申慕雪和傅元亮聽著房後婦人的叫聲,覺得心裏格外壓抑,這家便是今夜要生孩子的岳家,而戶主岳老三此刻正焦急地在堂屋等待著,等著那個來收稅的「人」。
那隻枯手並沒有等到十個銀元的嬰稅,倒是庄旭飛忽然一下起身,拉開了大門,只見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正匍匐在地面上,用一支樹枝捧著那隻看似恐怖的枯手,只見庄旭飛出現在那人面前用力一扯,黑色的斗篷落了下來,讓申慕雪看得一驚。
申慕雪聞言,幾乎站不穩了。
「我們是偶遇,在他家借住了一宿。」說到這裏,庄旭飛不勝唏噓,卻見得連安的媳婦哭得呼天搶地,剛出生的孩子白白胖胖,脖子上掛著一個精緻的長命鎖。
「但到底是為什麼呢?」庄旭飛似乎沒聽到穩婆說什麼,「老張,我們下山吧,這案子我看是差不多了。」
「你家二太太現在怎麼樣?」庄旭飛又問道。
最後一縷夕陽的光線在暮色中漸漸被大地吞沒,黑夜就此來臨。
庄旭飛笑吟吟地攔下了老張手裡的鞭子,道:「好,大哥,這就給你十個銀元,替我們備一間房,弄點吃食。」
「哎喲喲,何止鬧鬼!」小夥計趕緊對地面上呸了一口唾沫,「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客官您也太會說笑了罷——」
小馬車在兩匹駿馬的拉扯下飛馳著,只見在烏桓鎮盡頭的道路上,立著一行人,都穿著巡捕房的制服,打頭的那個男人坐在一輛侉子摩托上,見是庄旭飛坐在馬車上,便從大老遠開始吆喝起來。
庄旭飛覺得蹊蹺,便攔下了老張的鞭子,細聲說道:「這位大哥,我手中有現大洋,你看能否通融一下,不然我只能住在荒野里了,怕是更加不便吧——」
沒等回頭看堂屋裡連安如何,但聽得後房中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叫,登時劃破了深夜的寂靜。
「嘿喲,看你說的,我最近可是忙死了,你怎麼到這來了?怕不是來搶巡捕房生意的吧?」傅元亮雙眼閃爍,似乎也看出了庄旭飛的來意。
後來無法,只得將二太太從老家接回公館生產,沒成想到公館的第二天,申老闆竟然在公館的大門上發現了封血書,上面只有兩個血淋淋的大字——嬰稅。
「庄少爺,你們怎麼來了?請不要出聲,待我捐了稅錢,一九*九*藏*書定好好感謝二位的大恩大德……」他手足無措地說道。
「在這裏我用了一個小小的計策,從某種程度上刺|激了連安的現形。在想通了獼猴替換嬰兒的詭計之後,我邀約傅大哥和我一起去鎮子里查案,慕雪匆忙把消息通知連安,於是,連安就慌了,以為團伙已經暴露出來。
「收稅了……十個大洋……概不賒欠。」
輕推之下,房門徐徐展開,庄旭飛掩飾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一個閃身闖了進去,隨手點燃了一根火柴,房間里展現出的一幕,讓他喜笑顏開。這間房間還有一個小陽台,從這裏望下去,能看到白天那片有樹林遮擋的地方,此時有一點火光,正在對他一閃一閃。
不亮的月色下,一隻形同枯木的手伸了進來,庄旭飛只覺得腦後一凜,但怕驚到來者,硬是半閉著眼睛沒動聲色,倒是連安被嚇得魂不附體,哆嗦著將十枚銀元一塊塊放到那隻手上。
穩婆背後被兩把24響盒子炮頂著,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那把長命鎖上竟然有一枚和鳶尾花十分相像的圖案,我想這並不是巧合吧,鳶尾花應該也是慕雪最愛的花卉,為什麼會出現在連家孩子的長命鎖上呢?其實再換一個角度思考,事情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他忽然心裏一驚,回頭問傅元亮:「你可知道鎮子還有沒有女人近期要生產的?」
「飛不走了?」庄旭飛臉上帶戲謔。穩婆身後,從房檐上跳下一個身影,正是張左海。
申旭明看著眼前自己的孩子,頓時駭得魂飛魄散一隻見夫人剛剛生下的嬰兒,雪白的皮膚竟然在頃刻間變得層層剝離、並且還散發著一陣陣腐臭,頓時下人們慌做一團,也顧不得申老闆就在身側,紛紛從產房裡奪路而逃。迴廊上明黃色的汽燈搖曳著鬼火一樣的光芒,格外疹人。
那孩子竟然發出了一陣不似人類的哭叫聲,看著嬰兒已經變得如鬼魅一般的面貌,申旭明只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林間的空地里,庄旭飛正叼著一支捲煙,看著張左海汗雨紛飛地揮動著一把德國工兵鏟,在地上不斷地挖掘著。
那是公館里伺候夫人的一個小丫頭,臉上掛著汗水:「老爺,您現在不能上去……」

4

霎時間,申公館的汽燈緩緩熄滅,除了走廊和院落里的小燈之外,整個公館里都是漆黑一片。庄旭飛回到一樓為他安排好的卧房后,趕緊打開了隨身帶的小箱子,裏面林林總總放了不少東西,他將小巧的勃朗寧放進箱子里,取出了一個小玻璃瓶,便掏出懷錶一分一秒地認真等待起來。
說到這裏,傅元亮在一旁咧嘴一笑:「如果不是我幫忙,連安也不會那麼快現形吧,旭飛原本只是想詐唬一下,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自己擺了一個如此大的烏龍。」
「剛才我說到了,二太太、老劉、王玉芬和假冒的申老闆一起做局賺錢,而這個局裡其實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

7

「旭飛大哥!」申慕雪略帶驚訝地說道,「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你去幹嘛了,弄得跟個泥猴似的……」申慕雪見庄旭飛再度出現,也是十分詫異。
「有東西在下面!」張左海低聲說道。
「難道是連安?」傅元亮簡直不敢相信庄旭飛的推理。
「慕雪,你一直被連安利用你知道么?當年他引誘你的感情無非是為了你的家產。至於這次的替身,你以為他能隨時找到一具腐敗的屍體來當自己的替身么?我聽說申老闆早年跌斷過腿,小腿上的骨頭接過,你可知道,那具穿著連安衣服的腐屍腿上,竟然也有一段接骨的痕迹……」
在客廳和飯廳交界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鳶尾花紋章。便低頭觀察了一陣。申慕雪笑道:「父親是個花卉愛好者,鳶尾花便是他的最愛,我也覺得這花怪別緻好看的。」循聲望去,公館里顯眼之處遍是這種精美的紋章。
「再怎麼憎恨,那也是她親生父親!」庄旭飛走上前去分開兩人,「連安啊連安,你的確很聰明,先是讓二太太發瘋去掉一個分贓的人,接著你殺掉了申老闆,讓那個遊方道士來假扮申老闆,或許他真的和申老闆非常像,以至於輕微的易容都能讓下人看不出來,你仗著自己讀過書,比他們幾個聰明些,竟然走上了這條路。
「我們那天遇到你,也真是巧,偏偏就是你老婆要生孩子的時候,你怕村民懷疑你,順便演給全村人一場好戲。」
「少爺,我可真沒訛人,想我連家一連幾輩都是老實巴交的種地人,哪裡有什麼壞心思啊,可是,這兩年,鎮里出了怪事,連帶著我們這些村夫跟著受害啊……」連安收好銀元,啜泣道。
「唔,真是太可惜了,那邊望過去風景一定不錯罷。」他搖搖頭,表情像是損失了一堆金銀財寶的強盜。
庄旭飛輕嘆一聲,道:「我第一眼見到連安時,就覺得此人眼熟,他並不像普通的農戶,他的媳婦五大三粗,而他本人卻生得十分清秀,後來我想想,老劉不是接替了一個人的角色么,而那個被申老闆趕出公館的管家,會不會就是連安呢?
二人剛到正門,便聽得沉重的胡』桃木大門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緩緩打開了,門后立著一名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的老者,想必就是管家,見二人從馬車上下來,便引了幾個下人將馬兒拉住系了,上前作揖。
公館里一片死寂。
老張揮著鞭子,加快了車速,駿馬四蹄翻飛,將一道道塵土飛揚到馬車的後面。路旁一個低矮的石樁上,刻著一行蒼勁的字——烏桓鎮界。
「是呀,不能去么?」庄旭飛轉過身來,忽然對小夥計莞爾一笑,「傳說那裡鬧鬼是吧?」

6

「你認識連安?」
三樓的主卧房緊閉著,庄旭飛撞了一下,很無奈地捧著自己的肩膀退到一旁去了,張左海對他搖了搖頭,便一腳踢開了卧房的門。
「老張,行了幾里地了?」
銀元每敲擊一次,連安的肩膀就抖動一次,像是受了不小的驚嚇,片刻后,那片細碎的孩童聲漸行漸遠,好似歡天喜地離去一般,但那隻枯手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
無趣地吃完晚餐,庄旭飛找了個理由便離了席,私下同張左海低言幾句后,後者便匆匆離開了公館。
「客官,您這是往哪去呢?」茶肆的小夥計砸吧著嘴唇,擠出了一句話。在他看來,這位年輕後生戴著禮帽,白色的洋服襯著白色馬甲,領前戴著一個黑色的領結,腳上蹬著黑白相間的水牛皮皮鞋,與平時看到的人很不一樣。
「妖怪啊——妖怪啊!」
「我早年和慕雪相交,似乎記得她曾經被申老闆干擾過一次戀愛,大約是愛上了一個門第不對的人吧。我有沒有說錯?」
果然,連安長嘆一口氣道:「話說民國五年的時候,鎮子里忽然出了疫病,當時就死掉了大半的人,其中死得最多的就是小孩子,後來有個遊方道士說,鎮子里有枉死的女鬼,專取小孩精魂,說是要拿去當孩子的,鎮長便尋了那個道士回來一問究竟。」
「哎喲罪過罪過,二位等會一定要閉上眼睛啊!」連安已是驚得魂不附體,說話打顫,「那收稅的不能被凡人見到真面目,我在這裏替小兒拜謝二位大老爺了。」
「你們將獼猴剃掉毛髮,由於穩婆接生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在內間,於是就有了做手腳的機會,將強鹼潑在小獼猴的身上,燒得它們聲嘶力竭、面目全非,自然就變成怪物了,而管家老劉就躲在房上,將嬰兒換走,王玉芬身上有一套繩索構件,輕輕拉動便可飛上房頂,讓旁人無法得知女鬼去了何方,一切看似天衣無縫。但是,那個誰,我姑且還是叫你申老闆吧,你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
「哈哈,我就隨便問問,你別激動,等會好好吃飯。」庄旭飛微笑著壓下了張左海的手,示意連安已經走到堂屋外了。

1

庄旭飛一個激靈從馬車上跳下來,迅速點亮了一盞小煤油燈,這盞燈上方用黑色油布緊緊裹了起來,只能照射下方不大的空間,卻顯得格外明亮,只見在燈光的照射下,土坑裡一具殘骸終於出現了。
「撞鬼去。」庄旭飛從隨身帶的小箱子里掏出一把精緻的勃朗寧小手https://read.99csw.com槍,在若隱若現的煤油燈光線下,手槍散發著幽藍的光芒。
「啊,是的,就是穩婆王玉芬,我想問問她當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據說鎮上只有一個穩婆,所以我想聽昕她知道些什麼我不知道的,畢竟那些出事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嘛。」庄旭飛點點頭道,便喚那個王玉芬到自己面前坐下。
申慕雪聞言一愣,卻看到庄旭飛對自己投來無奈的目光。
「你說什麼?」申慕雪眼角一熱,失聲吼道。
樓上和樓梯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申老闆焦急地想走到二樓去,卻被一個下人給攔了下來。
次日清晨,庄旭飛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現在餐室,令申慕雪覺得有些詫異。
「請問閣下是?」老者口齒伶俐,精神矍鑠。
「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申慕雪有些倦容,看來這些時日都未曾休息得好,「大約在幾年前,鎮子里傳出了風聲,說是一個枉死的女子每夜都會到家家戶戶搜尋才降生的孩子,換作自己枉死腹中孩子的替身,於是就有個道士提了個破解之法,叫每戶要生小孩的人家提前捐嬰稅,以避得大難。」
庄旭飛轉身徑直往路旁的馬車走去,小夥計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次日黎明時分,庄旭飛帶著張左海靜悄悄地從烏桓鎮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你這個畜生!」申慕雪走上前去,狠狠地抽了連安一巴掌,後者惱怒地抬頭喝道:「我恨死申旭明了,慕雪,難道你不憎恨他么?」
說話間二人上了三樓。但申慕雪多次提醒,她父親很反感被人打擾,於是庄旭飛只得望著幾個緊閉的房門長吁短嘆。
「哦,我猜想這幾日得在府上繼續叨擾,便讓他去給我買一些東西過來。」庄旭飛神情自若地說道。
「爸爸!」申慕雪情不自禁地沖了進去,庄旭飛一驚道:「慕雪危險,別過去!」
晚餐在一片寂靜的氣氛中度過,由於申旭明重病未愈,因此沒能和大家一起吃飯,申公館上得桌面的人也就是庄旭飛、申慕雪、張左海三人,而旁側服侍的下人倒是不少,令庄旭飛很是不習慣,吃到一半時,管家老劉送了吃食到二樓的二太太房間。
二人從前關係甚好,也沒多寒暄,落座之後便說起去年冬月間那件詭事。
這一出讓庄旭飛和張左海都覺得甚是奇怪,庄旭飛不禁寬慰他道:「現今世道不好,軍閥混戰洋人作祟,也難為你這些種地為生的人了,這十個大洋算我送你的,可別再訛人家了。」說罷取出錢袋,將十個銀元放與連安手中。
「恭敬不如從命。」庄旭飛戴上禮帽,款款有禮地跟在申慕雪身後,往飯廳去了。
「會變成妖怪對吧?」庄旭飛不失時機地插話道。
管家老劉拉著一張老臉,沉聲道:「小姐,你知道不能帶外人上三樓的!」
公館是德式建築,從大路往上的一排排行道樹整齊地分列道路兩端,在臨近公館大門的地方停著一部福特T型轎車,漆黑的車身和白色的公館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路過T型轎車的時候,庄旭飛甚是歡喜地左右看了一陣兒。
「二位請稍侯!」老者彬彬有禮地說道,便消失在大門后。約莫半盞茶的時刻,大門再次打開,老者對二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轉眼到了四更天。
於是伴著婦人生產的叫聲,穩婆的呼喊聲和眾鄉親忙碌的聲音,庄旭飛、申慕雪及傅元亮三人就躲在岳老三家的堂屋裡,一動沒動,旁人也當是岳老三正在等候收稅的女鬼,也不便進屋打擾,這樣一來時間就不知不覺到了三更時分。
「老張,你相信世間有鬼神么?」在等著連安一家呈上飯菜的當口,庄旭飛摘下禮帽,壓低聲音問道。
「張大哥這是去做甚?」申慕雪見張左海神色匆忙地離開了公館,當下有些好奇地問道。
「幾年以前,假冒的申老闆和老劉以及王玉芬,當然還有當時未過門的二太太,幾個人計劃了嬰稅這件事,幾個人想必賺了不少錢,老劉和王玉芬搭檔一起騙取錢財,二太太則運籌帷幄,為了讓事情做得更真,二太太可能準備假裝讓自己的孩子也中了邪,以免那些可憐的農戶逃走。
午飯過後的幾個時辰,庄旭飛一直待在申公館的二樓,申旭明強撐著身子和他見了一面后,強撐著說了幾句寒暄的話便退回房間,於是只留下申慕雪陪著庄旭飛在館內參觀。
這時傅元亮哈哈大笑起來:
待行至村口旁時,庄旭飛輕咳一聲,問村口一位背著背簍的農夫道:「這位大哥,請問這裏可是烏桓鎮?」
「這個……我也不知道,應該就是一片樹林吧。」申慕雪搖了搖頭答道。
那人竟似未曾聽見一般,徑直顧自往前繼續走去。可庄旭飛分明覺得這名農夫看到了他們的行蹤,但卻為何視而不見?
「哈哈,稍安勿躁,我們先去看看岳老三吧。」庄旭飛說著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玻璃瓶,推開堂屋的大門便走了進去。
「起床,我們去看看是哪只厲鬼來收稅!」
「什麼見識?」張左海抹了一把小鬍子,有些興奮地問道。
「這個我有所耳聞,可有更詳盡的說法?」庄旭飛叼著煙嘴,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個小本子,仔細地開始記錄。
「別出聲,別睜眼……」庄旭飛半閉著眼睛說道。
難產了么?他心裏忽然掀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只見一干下人飛快地朝二樓奔去,一個比一個驚慌。
「這位小哥,請問申公館怎麼去?」
「別睜眼,別睜眼……」連安像夢囈一般對自己說道,在他看來,庄旭飛和張左海已經睡著了,而堂屋裡唯一醒著的便是他自己。

8

猶如一道驚雷,樓上忽然傳出了一陣嬰兒的啼哭,漸漸地啼哭聲變得大了起來,傳到了一層的會客室里,申旭明一個起身,徑直往二樓走去。
「簡直是一派胡言!」申慕雪震怒道,「大哥,沒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竟然是這樣的人!」
叮噹。
似是小孩的耳語,在接近黎明的時間里,這些細碎的聲音聽上去很模糊但卻讓人心中一陣陣發憷,因為順著半閉的眼帘望去,堂屋裡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並沒有多的人,甚至連狗都沒有一隻,庄旭飛看到連安蹲在地上瑟瑟發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咦,這不是鎮上的穩婆么?」申慕雪有些詫異地說道。
「太駭人了,怎麼會這樣!」
連安聞言並未抗辯,只是沉吟半晌后,竟然酣然淚下。
果然如慕雪所述,二太太雙眼無神,誰都認不得,只是默默地半閉著眼睛絮叨著什麼,庄旭飛長嘆一番,寬慰了慕雪幾句,便掩了房門退去。
傅元亮在一旁聽得緩緩點頭,好似明白了什麼一樣。
根據觀察,整個公館加上下人一共不超過十個人,這似乎給了庄旭飛可乘之機,趁著濃重的夜色,他迅速從一樓躥上了三樓,只見管家老劉竟然搬了一張椅子坐在當間,庄旭飛暗自一笑,又掏出懷錶看了看,確定老劉已經鼾聲如雷后,小心翼翼地揭開手裡的小瓶子,深吸一口氣,將瓶子里的液體順勢朝老劉面門潑去。
「接著我觀察了整個公館的布局,發現有很多問題,首先,你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別說那是酒窖,酒窖能有那麼大么?據我所知,那裡應該是個倉庫對吧?慕雪?」他轉頭問道,申慕雪有些惶恐地點點頭。
此時,連安的老婆在內間發出陣陣呻|吟聲,怕是馬上就要生產了,連安打著煤油燈趕緊從鎮東頭請來了穩婆,一邊朝庄旭飛下跪道謝,今夜可以捐上嬰稅了,他的孩子便不會死於非命。
漸漸地,那些聲音近了,變得很近很近,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在堂屋四周並沒有什麼人出現,光聽聲音,一簡直就像數十個小孩在門外嘰嘰喳喳一般,連莊旭飛這種不信鬼神的人都覺得背脊骨發涼。
「我記得慕雪說過,老劉是二太太介紹進公館的,想必這其中一定有必然聯繫吧!」
「別以為我在公館里沒做什麼事,可是你忘了,我還有一個得力的助手老張,他幫我發現了許多線索,首先,林間的那片空地,我在參觀三樓的時候偶然看見過一次,卻不曾想被一片樹林遮擋了,當時我判斷了下角度,發現那個不允許進入的房間應該是可以看到那片空地的,於是當晚我就撬開了房間的門,之前我安排老張去了那片空地,於是那夜我看到了林間空地上他點亮的火把。
果然,他低沉的話read.99csw.com音剛落,連安已經捧著烤熟的芋頭和紅薯走了進來:「兩位大爺莫見怪,我家甚是窘困,已拿不出什麼好的吃食……」
果然如他所說,不一會,門外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仔細聽來,和那夜在連安家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庄旭飛氣定神閑地坐在堂屋裡,旁邊的傅元亮雖然有些緊張,但看得出還是強自鎮定著,倒是申慕雪,被那些小孩的細語聲嚇到了。
「唉,說來話長啊。」連安憤憤地為二人倒上黃酒後,點燃了一支旱煙,用嘴吧嗒著說道,「民國初年就建立的鎮子,到現在才不到十年,就破敗了,我們本也不想這樣,可是庄少爺你可知道,這些年鎮子里發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啊,你們沒注意到,鎮子里連一個小孩子都沒有么?」
「慌什麼,這就見底了!」張左海氣喘如牛,擦了一把汗水,忽然,鏟子好像掘到了什麼東西。
「庄大神探,果然還是被你識破了!」申旭明在申慕雪身後,有些愴然地說道。
王玉芬所訴的事和坊間流傳的版本相差無異,但說到駭人處,那婦人還是禁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
一行人趕到烏桓鎮的時候已是下午,從山下望去,申公館白色的牆體掩映在深色的山脊中,在庄旭飛看來竟然有幾分黑暗的氣息,如果不是昨夜在三樓的某個房間看到了那件東西,恐怕這個謎題還一直不得解開。
幾片雪花樣的東西漸漸飄落到深夜的秦淮河上,在烏篷船上結成了一片片白色。突然,申公館二樓爆發出一陣凄厲的驚叫。
晚間的夜色迅速將烏桓鎮籠罩,家家戶戶點起了煤油燈,庄旭飛通過交談得知,下午他和老張遇上的村夫叫連安,是村子的農民,而連安的老婆此時已經身懷六甲,怕是今夜就要臨盆,這也難怪連安會稱自己家中不便了。
庄旭飛對申慕雪神秘地說道:「如果今夜有小孩降生,我帶你們一起去會會那個女鬼!」此刻眾人還沉浸在一個大活人瞬間變成腐屍的場景中,布滿臭氣的小屋裡,再度傳來了婦人的哭叫聲。
「好你個庄旭飛,簡直神了!走吧,我們再去申公館抓剩下的鬼!」
「你是什麼時候回到公館的?」庄旭飛忽然問道。
說話間正午到來,已是到了午飯時分,管家從門側輕聲呼喚了申慕雪一句,她便微笑著對庄旭飛二人說道:
「吶,人給你抓到了!」張作海瞪著一雙虎目,惡狠狠地看著瑟瑟發抖的連安。
「可是你的管家卻告訴我那是一個酒窖。」庄旭飛頗有些無奈,「其實整個布局中最失敗的便是這個管家了,唉,你為什麼不找個聰明點的人呢,你命令所有人不能上三樓,自然,三樓是肯定有秘密的,可是你派管家去鎮守三樓,卻不小心被我用哥羅芳迷倒了。
這具屍體已經高度腐爛,面部青腫,發出陣陣惡臭,庄旭飛忍受著強烈的氣息,鼓起勇氣上前一看,見那衣著,似是連安躺在床上,便再也不想多看一眼,慌忙退出房間,和傅元亮撞了個滿懷。
「不許動,你被捕了!」傅元亮高聲喝道。
庄旭飛淺淺一笑,便繼續往樓下走去了,沒想剛好撞見從二樓急匆匆走上來的管家,申慕雪低頭打著招呼:「劉叔……」
「先生,對不起,我家中,家中多有不便……」農夫雖然表情木訥,打扮土氣,卻生得很清秀,庄旭飛一望就心生好感。
「大哥,能否替我尋個地方借宿一晚,你看這天色已晚,我們無處可去。」庄旭飛見那人回過神來,便試探著問道。
「問題多了!」庄旭飛保持著警惕的姿勢,手裡的手槍已經上了膛,「首先,鳶尾花出賣了你。」
「我從來就不相信什麼鬼神。哪有活人突然變成死了很久的腐屍的。我看到屍體腿上的舊傷,馬上就意識到那是申老闆。前日我見得門口有一部T型轎車,奇怪的是,府上並沒有專職的司機,我想那部車怕只有你會開,在山下我和老張先行離去,連安既然能挖出你爸爸的屍體做他的替身,自然是想脫身和你相會的,於是只有那部轎車可以供他暫時藏身了,我趕在你轉移那部轎車前將連安扣住,想必,你和他之前一定有什麼約定,但你仔細想想,他這樣的為人,真的會和你遠走高飛?」
大門外忽然傳來了沉重的敲門聲,老劉前去開得房門來,只聽到一陣環佩叮噹作響,張左海端坐在小馬車上,帶回來一個婦人。
「你當然不知道鳶尾花代表什麼。」庄旭飛將手槍對準他的頭部,偏著臉說道,「鳶尾花的花語是『曾經的摯愛』,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哦,當然,你沒留過洋,自然是不知道鳶尾花是什麼玩意了……」
「好,好!」那村夫像是換了一個人般,充滿了精氣神兒,這會不但走路快了起來,還主動牽過了馬韁,老張看得目瞪口呆,庄旭飛卻是一派怡然自得的表情,對老張點了點頭。
穩婆並沒有驚慌,只見她拉了一下懷裡的一根繩索,但奇怪的是,等待了許久,並沒有什麼事發生。
「承蒙大哥不辭辛苦前來查案i這幾日就請暫住在我家吧,我們這就用午餐去。」
「其實和你沒多大關係,等那個人到了,你就明白為什麼了。這個老張,抓個人怎麼還不上來,慢死了!」話音剛落,只見張作海大大咧咧出現在門口,手裡還提著一個人,竟然是已經「死去」的連安,連安臉上不少淤青,想是吃了不少苦頭。
「我進了那個你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房間,猜我看到了什麼?一排排的檔案櫃,裏面不是你做生意的資料,反而是一些孩子的命書,當時我就意識到了,你或許才是整個鎮子里的『鬼』。
「你不是說孩子都死去了嗎,死去的孩子他為什麼還要倒賣?」申慕雪回過神來,問道。
「不好了,出大紅了!」
鎮里開始繁忙起來,果然如穩婆所說,今夜有個婦人將要生產,一時間眾人開始忙活起來,想是這家人已經籌集齊了嬰稅,不慌不忙地開始布置產房來。
「慕雪,雖然你並不知道他們嬰稅的內幕,但是你那盲目的愛情讓你昏了頭,隱瞞了本來可以早些發現的真相,這最後的悲劇,你難辭其咎。」
「你這莽夫,我們拿十個現大洋就換了這些吃食?你當我們好糊弄是吧?」張左海是個火爆脾氣,登時就要發作。
一隻枯手從門縫裡伸了進來,申慕雪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庄旭飛轉身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公館內黑色的布幔出神,多日不見的陽光撕破公館內的陰霾,只是每個人內心深處的那片陰霾呢?
申公館外側有很濃密的灌木叢,因此沈旭明也沒請什麼人來保衛,一則烏桓鎮就位於山麓南側,有不少居民在此。二則據庄旭飛所知,有一個洋人醫院正好位於公館西側的後山。
申慕雪雙眼無神,一言不發。
也不知是誰,在黑夜裡細聲說道,而這個聲音讓人聽了心中一凜。接著那些小孩的喧囂聲更加明顯、歡快起來,伴隨著一陣陣凜冽的寒風,像是要將人生生撕碎一般。連安聽到那個聲音后,嚇得一哆嗦,差點沒跌落到地上,他匍匐著、謙卑地往門前移去……
她緩緩出了一口長氣道,「二太太回到公館之後,每日都被噩夢驚擾,但父親一直不願捐那個什麼嬰稅,說那是不法之徒訛詐的手腕,可就在二太太臨盆的那夜,怪事發生了,剛生的孩子果然當著眾人的面變成了怪物,父親因此驚得一病不起,這件事一下就在鎮子里傳來了,大家便再也不敢離開了……」
「哈,我沒看到什麼,上面好多房間都不能進,老張,跟我到院子里散散心可好?」庄旭飛趕緊打起了圓場,張左海則心領神會,緊跟他離開了三樓。
「對於嬰稅,你知道多少?」用人奉茶期間,庄旭飛低聲問申慕雪道。
只見夫人剛剛生下的嬰兒,雪白的皮膚竟然在頃刻間變得層層剝離、並且還散發著一陣陣腐臭,頓時下人們慌做一團,也顧不得申老闆就在身側,紛紛從產房裡奪路而逃。
「但二太太的癔症並不像是假裝的,而且一個人再狠心是決計不會將自己的孩子變成怪物的,幸好,我偶然發現了連安的孩子身上竟然也掛有一個和鳶尾花圖案類似的長命鎖。
「唉,說來真是作孽。」申慕雪輕嘆了一口氣道,「二太太年輕漂亮,自母親死後,父親甚是喜愛她,就這麼給作踐了。」
一個婦人蹲在門口嚎啕大哭,地上滿是一片嘔吐過的污跡,庄旭飛似乎料想到了什麼,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推門進去,這一進去不打緊read•99csw•com,一陣腐臭熏得人頭暈目眩,但見在當間的一張床上,赫然挺著一具早已腐爛的人屍。
「你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都沒想到找我來幫忙么,慕雪。」庄旭飛微笑著搭腔。
「他們管這個叫嬰稅。」連安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道,「誰家生了孩子就得馬上交一百個大洋的嬰稅,或者按月交十個大洋,交滿一年,倘若不是,就會全身潰爛死去,作孽喲……」
「期間見到幾次,父親的臉浮腫得很厲害,看上去非常憔悴,也不怎麼說話。」申慕雪搖搖頭道。
「什麼?」假冒的申旭明有些慌神了。
「穩婆在收嬰稅的時候隨身帶著這個鋼絲留聲機,將事先錄好的聲音播放出來就是了,可惜啊,這個留聲機是申公館的,因為它上面有鳶尾花紋章,但由於假冒的申旭明並不明白鳶尾花的特殊含義,於是根本沒有在意。」庄旭飛點燃一支捲煙,說道,「你的管家告訴我,林子里很多獼猴,於是我就想到了,原來是穩婆用你們事先抓來的小獼猴做了小孩子的替身。
「大哥,你怎麼知道連安還活著?」申慕雪經歷了幾重刺|激,已經有些神智恍惚了。
中午時候便到了申公館山下,此處名喚烏桓山,位於秦淮古河以西十三里,申旭明便是這山頭的主子,這年頭兵荒馬亂,有錢有勢的人便可以趁著亂世割據一方,這申旭明便是其中一位,自早年做了些海外生意發達之後,和地方几個軍閥廝混得甚是熟絡,因此便在烏桓山的半山修建了這處公館。
「幾位大爺,這是……」沒等岳老三說完話,庄旭飛一個閃步上前,將小瓶子里的液體順勢潑在他的面門上,片刻后岳老三便如同一攤軟泥睡去了。
「還是鳶尾花。」庄旭飛繼續笑著說道,「這種花是很長情的人才喜歡的,據說它的花語是『曾經的摯愛』。二太太是申老闆最愛的姨太太,為什麼申老闆會在她患了失心瘋之後不聞不問呢,那只有一個原因,便是你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她。為什麼呢,因為二太太應該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申老闆,於是你就將她的孩子也劫走了,還在自己的公館里上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好戲,順便整瘋了她。」
「慕雪回國后,見到了連安,互訴相思。連安卻背著慕雪,聯通老劉以及王玉芬實施了另一個計劃,將二太太和申老闆的孩子變成了妖怪一調包后賣掉了。」
「還真的是連安,一開始看到他的屍體時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庄旭飛咂咂嘴,心有餘悸地說道,「但等我看到那個長命鎖時,忽然就想明白了,鳶尾花這個圖案不僅僅對申老闆有特殊意義,對於另一個人也是一樣……」
那倒是,從進村開始,庄旭飛二人就沒見到一個小孩,上至七八歲下至嗷嗷待哺的一個都沒落見,倒是讓人有些生疑。
「別亂別亂!老爺還在下面候著呢。」
「生啦生啦!是個大胖小子!」穩婆從房后大聲地宣告著,連安已經哭成了淚人。
猛地,它忽然從門縫裡抽離出去,一陣嘯叫,連安緊張得要暈過去了。那隻手頓時消失在門外,庄旭飛猛然一下起立,踢了張左海一腳,留下依舊哆哆嗦嗦的連安,推開門便追了出去。
「大哥,事情還沒查清楚呢。」申慕雪見庄旭飛準備離開,不禁挽留道。
「別動!不然打死她!」申旭明高聲喝道,轉而又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大偵探,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發現有問題的?」
牆邊的汽燈被他一口氣吹滅,整個三樓過廊里也變得漆黑如墨。
進得公館后,庄旭飛發現會客室里竟然全是黑色帷幔,和白色的牆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想是主人申旭明從德國留洋回來后,仿照德意志風格裝飾了自己的公館,這時看來竟有幾分陰森之感。
「唉,笨死了!」庄旭飛看著申慕雪被劫,捶胸頓足起來。
假申旭明見狀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就在這個當口,傅元亮揚起手裡的盒子炮,槍子循著槍聲飛向假申旭明的肩膀,一時間血濺當場。
申慕雪在一旁淚眼婆娑,卻看到庄旭飛繼續說道:「我從開始便有些懷疑慕雪的態度,尤其是她對二太太的不聞不問,對父親的感情似乎也有限。我放出風聲去原意只是想試探一下慕雪,沒成想,連安被嚇倒了,選擇用一個破綻百出的詭計來蒙我,這樣一來,反而加速了他的暴露。現在細想,當時他訴說嬰稅的時候我就有點懷疑,為什麼一個村夫能把這種詭事說得頭頭是道,好像自己反覆經歷過一般。

5

「喂,我又要填土又要回去幹事,你讓我怎麼來得及?」張左海不滿地說。
他接著撓撓頭,道:「其實這個局裡有個事情我之前一直沒想明白,等到看見連安的孩子身上掛著的長命鎖,我忽然想通了整件事。
「我來為大家揭曉最後的謎題吧。」庄旭飛有些得意地說道,「慕雪回國以後,和連安互訴相思之情,連安對慕雪說要帶她遠走高飛。」
「申老爺在嗎?」大嗓門的傅元亮一進門就開始吆喝起來,管家老劉正欲上前阻撓,卻被他一把摁在臉上,一個筋斗摔倒在地。
何況申公館的大小姐申慕雪還是他的舊時好友,此番前往申公館,既能查案,又能找到舊友一敘,他心中也是非常高興。
申慕雪出洋之後,申老爺娶了一房姨太太續弦,年前懷了一胎,申老爺甚是喜愛,於是便安排她去了滬上老家靜養,可沒過幾日,隨行的下人便慌慌張張回來報信,說二太太每夜都驚魂未定地呼救,甚至還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書信,信中提到了要向申家收取嬰兒「捐身子」的錢。
「誰知那道士竟然仙游去了,怕是道破了天機罷,臨行前留下一道書信,說每個出生的嬰孩必須要向菩薩捐身子以逃得大難……」連安說罷。眼中又是陣陣淚花。
「其實讓我對你生疑還不是這個。從一進公館,我就覺得氣氛不對,你知道嗎,在山下我遇見了一個村夫,他給了我許多提示。」庄旭飛嘆了一口氣道,「正可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沒曾想他竟然生生變成了一個活死人,真是駭死我啦……
「快打熱水來!」

楔子

「鎮里有一個,是岳老三家的媳婦,聽穩婆說,就是在這一兩天!」傅元亮雖是巡捕房的人,但好像和鎮子里的關係不錯,居然知道這些事。
申老闆幾乎坐不住了,又站起身在龐大的客廳里轉悠起來,這是一棟有些仿古的建築,申旭明早年在德國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回到國內做生意之後,索性在烏桓山一側買下了一棟洋房,幾經裝飾之後成了現在的樣子。
「無妨,我睡不著,便來看看是哪家的厲鬼前來收稅。」庄旭飛說話間已將一支哈德門裝在了煙嘴上。
黑色的帷幔和木質結構的迴廊,在明黃色汽燈的點綴下顯得格外莊重,但在此時,漆黑的帷幔迎合著冬季的寒風,凜冽地飄散著,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不能躲啊。你們不知道嗎,西頭山上那家申老闆,本是帶著姨太太躲到滬上去了,沒成想姨太太一場大病險些喪命,只得回到鎮里,結果,就出事了……」
「原來你收我們十個大洋是為了嬰稅啊?」張左海是個直性子,「那你為什麼不帶著老婆躲了?」
「約莫二月間吧,從滬上坐船回來,到家中已是三月了。」
聽到「現大洋」三個字后,那村夫像是回了魂兒一般,眼睛也跟著有了靈氣,咽下一口唾沫道:「十個大洋,概不賒欠。」
連安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道:「從沒人見過收稅的人,聽說是『那邊』來的,陰氣重著呢,收完銀元就走,也不見人,這不只要鎮子里有婦人要生孩子的,早就躲得遠遠的了,可是後來發生了些事後,大家都不敢躲了……」
此時婦人正在做最後的努力,穩婆也房前屋后忙碌著,三更剛過,聲音忽然平息了下來,庄旭飛等人聽到穩婆在房后說了一句「讓產婦休息一會,我這就來」,便沒了聲音。
「唉,庄少爺有所不知啊。」連安有些驚懼地說道,「如果不捐身子,就會遭大難,生下的孩子會立時死去,而且,而且……」
從二樓的扶梯上款款走下一個女子,挽著西式髮髻,白色蕾絲套裙,正是申慕雪。
「想看看大變活人么?這回你可長見識了!」傅元亮見庄旭飛沒搭腔,便努努嘴,指向一個方向,那裡是連安的家。一群不知事的村民https://read•99csw.com鬧哄哄地圍在一旁,似乎在議論著什麼。
庄旭飛堂而皇之走進了燈光晦暗的堂屋,只見連安一個人戰戰兢兢坐在當前,看到庄旭飛二人進屋來,他惶恐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二太太是哪裡人?」庄旭飛忽然問道。
「收稅……十個大洋……概不賒欠。」那個聲音生澀、令人恐懼,好似從地獄升起一般,驚得申慕雪一哆嗦,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哎喲罪過罪過,菩薩保佑!」聞言連安竟然撲通一聲跪將下來,對著門外不斷磕頭,庄旭飛和張左海勸慰了他許久才恢復神智。
「那個管家就是連安,而慕雪當年愛上的那個不該愛的人,也是連安。」庄旭飛遺憾地說道,「而申老闆是決計不會同意的,於是慕雪負氣留洋,連安卻沒有離開烏桓山,不知是什麼原因,大約是出於報復心理或是圖財,連安和二太太一行人搭上了線,開始加入販賣孩子或收取嬰稅的勾當。」
「這樣就能解釋你為什麼不允許別人進入那個房間了。一來,那個房間里放了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二,來,那個房間可以看到埋葬死去『孩子』的地方,以確保計劃的完美實施。」
「晚間聽到些奇怪的聲音,沒睡好,真是不好意思。」他揶揄著撒了一個謊,只見管家老劉也在旁邊插言道:「庄少爺怕是聽到了獼猴的嘶鳴吧,這春季到了,獼猴思春,每夜都叫得人不得安生。」
「呵呵,準備好了嗎,那個貪財的女鬼就要來了。」庄旭飛好似非常興奮。
此時一個身影忽然從房樑上跳下來,用一把手槍頂住了申慕雪的後腦:「所有人給我退後,退後!」
「二太太得知事實的真相后,就真的瘋了,連安用這一計讓局裡的人少了一個,這當然有非常大的好處,那便是少了一個分贓的,而對於申慕雪而言,想必她覺得父親的情況有些不對,連安和二太太他們也有可疑之處,但盲目的愛情沖昏了頭腦,本來她對取代自己母親的二太太和可能繼承家產的弟弟也沒有好感……」
連安走後,庄旭飛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們姑且睡下,等下半夜,帶你去長長見識!」
庄旭飛和張左海在下午就神秘失蹤了,申慕雪和傅元亮正在詢問鎮民的時候,回頭一看,小巧的馬車和庄旭飛二人已經不見了蹤跡,竟連馬兒的嘶鳴都未曾聽見,可見張左海御馬技術不容小覷。
「沒有銀元,有槍子,你要麼?」庄旭飛不知什麼時候摸出了懷裡的小勃朗寧手槍,對準了穩婆的頭。
「見到你父親了?」
「大哥,我是不是特別蠢?其實我……我雖然覺得爸爸有些不對勁,但是我恨他,我不想關心他,可是沒想到……」申慕雪不能自持,失聲痛哭。
「那是自然。」
假申旭明眼見伎倆全被拆穿,手上一下用勁,驚得申慕雪一陣呼救,就在這個時候,庄旭飛忽然「哎喲」一聲,倒了下去,手裡的玻璃瓶在地板上摔碎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具屍體就是申老闆的,申老闆應該是在去年冬月間二太太瘋掉后死去的,算算時間,屍體到現在也就腐敗成那個樣子,申老闆的屍體為什麼在那裡?答案只有一個……」
庄旭飛用手帕掩住鼻子,湊近了仔細查看,接著用工兵鏟翻動了一下,點點頭道:「把土蓋回去,我們可以回鎮子里看看收稅的女鬼了。」
「真的會有女鬼來收錢?」傅元亮瞪大一雙眼睛,顯得有些不大相信。
「生啦生啦!是個大胖小子!」下人們都歡天喜地地朝申旭明道賀,然而他卻一臉鎮定的表情,似乎那個在產房中掙扎了數個時辰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妻子、產下的孩童不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大哥早些歇息吧,明兒一早我們再繼續查看。」申慕雪對他一笑,便徑直往二樓卧房去了。
「唔,就在山下吧,那裡可有一個村莊?」庄旭飛沉吟半晌,指著前方一個村落問道。只見在暮色蒼茫中,一排排村屋在山腳下掩映。
申公館的燈光大亮著,申老闆頗為心急地在一樓的玄關旁走來走去,聽著二樓卧房裡夫人的慘叫,他額角上頓時滲出了細細的汗水。穩婆已經上去三個時辰了,那聲久違的嬰孩啼哭似乎並未傳來。
「小庄啊,怎麼是你來了,也跟著湊熱鬧?」那人便是巡捕房的傅元亮,此人生得一副大嗓門,就算在賓士的馬車上,申慕雪也不由得掩上了耳朵。
張左海從身後拿出了一個方形的小匣子,扭動上面的按鈕,只聽得匣子里發出陣陣小孩的聲音,耳語、啼哭、窸窸窣窣的細語聲,和夜晚在鎮子里聽到的那種疹人的聲音一模一樣。
「爸爸——」
「你這莽夫!如何這般不識抬舉,我家少爺想借宿一晚,已是你的造化,還在這裏編造理由,看我不打你!」老張來了氣,頓時揚起了手裡的馬鞭,那農夫見狀竟也不去躲閃,好似整個人魂靈已經出竅一般。
申慕雪衝上前去,恨恨地踢了假申旭明一腳,悲憤之情溢於言表:「說,你為什麼要殺害我的爸爸?」
「這都是你的猜測。」申慕雪沒好氣地說道。
「你……」假申旭明被這一句哽住了。
「救命啊!」
「哈哈,貴公館的事件緣由我大致心裏有底了,山下還有我一箇舊友,我得去看看他,」庄旭飛笑著說,「慕雪和我一同前去可好?」
「當然是假象咯。」庄旭飛笑道,「又是那個倒霉並且愚蠢的管家老劉,他告訴我林子里有許多獼猴,霎那間我頓時明白了這種偷梁換柱的伎倆,另外,我還找到了這個東西,那個偽裝女鬼的穩婆沒來得及溜走,喏,申老闆,要不要聽聽。」
只見庄旭飛沒有搭腔,傅元亮退後一步,「看來你們來得真是時候,鎮子里又出事了。」
庄旭飛踏上馬車,便招呼著車夫徑直往西頭去了,一縷夕陽漸漸朝山頭上落去,在一馬平川的地面上隱約可以見到山坳里有一棟白黑相間的建築,想必就是申公館了罷。庄旭飛點燃一支香煙套在煙嘴上,愜意地欣賞著南國不可多得的景緻,心裏一陣陣激動,申公館的奇案發生有段時間了,一直以查案為樂趣的他總算是找到了機會。
「老闆,收茶錢!」庄旭飛叼著一支進口哈德門捲煙,愜意地吐著煙圈,緊盯著秦淮河邊穿梭而過的船隻,不少蕭索的烏篷船依舊跟往年一樣,在狹窄的河道上爭搶前行。
「鬼神有甚好怕?」老張名喚張左海,乃是早年跟著軍閥混的混混,一介莽夫的樣子,此刻手裡已經摸到了24響毛瑟盒子炮上,「量它什麼妖魔鬼怪,還不是來一個被老子崩一個!」
窗外初春的鳥啼聲時斷時續。庄旭飛幹練地用一根細鐵絲趁著鳥叫的時候,迅速撬開了三樓一個房間的大門。
庄旭飛此行的目的,乃是調查申公館發生的那件奇事的——去年冬月間,申公館的二姨太太產下一個男嬰,但令眾人驚駭的是,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孩竟然在眾目睽睽下變成了一個怪物,全身肌膚剝落,散發惡臭,並且還發出慘叫聲,最後不到一個時辰便死去了,這件事傳遍了周遭幾個城鎮,庄旭飛便提起了興趣來一探究竟。
「那婦人說,連安早上到地里去的時候還活生生的,她就是下午抽空奶了一下孩子,回頭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變成了腐屍,真是怪哉!」
「鳶尾花?什麼意思?」申旭明有些疑惑地問道。
「哼,倘若知道你就是那個什麼神探,我絕對不會讓你住進自家門裡!」連安被帶進囚車之前,憤憤地說道。
「還好捐了嬰稅,還好捐了……」他像失心瘋一般喃喃自語,便再也不管庄旭飛二人的行蹤了。
「哦,那裡是鎮上居民埋葬犬類的墳冢。」申慕雪答道,「鎮上每戶人都養了看家狗,有時狗死了,就當一個人似的埋葬在那裡,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墓區。」
「真是作孽哦,你們說,誰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頭肉啊……」
申公館已經被巡捕房的人團團圍住,傅元亮已經支人通知了租界和領事,申慕雪見狀有些困惑——難道自己家裡出了大事?
「一百個大洋,有這麼多?」庄旭飛沒等連安說完,問道,「就算按月交十個交足一年,也不少啊。」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大活人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張左海算是膽大的人,竟然也顫顫巍巍起來,一旁的申慕雪再也忍受不住,嚶嚶地哭出聲來。
「什麼怪事?」庄旭飛剝下一枚山芋的皮,放在口中咀嚼,「我從東邊過來的時候,也覺得有些蹊蹺,不知村中發生了什麼怪事?似乎很少見到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