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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田正紀
「可是,爸爸——」
從失蹤到現在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星期,可是我卻覺得自己和妻子變得疏遠了許多,彷彿已經分開了很久。這種情緒震撼了我的內心,那不單單是懷念,還有些像是孩子戀慕母親一般的眷戀之情。
妻子從未向我展示過這樣的表情。我從來沒有想象到妻子,我的妻子會露出如此寬容、豁達的表情,她似乎寬恕了我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獻給了我。
為了確認這個想法,我把它拾了起來,可是,雖然並沒有用太大的力度,卻還是不小心把那隻蛹捏破了,從它軀體里流出了黏稠的綠色汁液,粘在了我的指尖上……

2

突然,我看到葉片上有一隻蛹,便停下了腳步。
我覺得嗓子乾渴難忍。
「……」
為什麼我會在這裏?還有,我真的可以這麼斷言嗎?難道那邊那個繃帶男真的不可能是我嗎?即便那就是我也沒有任何問題吧。
「我說了多少遍不要叫我爸爸,你聽不懂嗎!唉,你不用擔心我了。你看,我有這根拐杖,沒有輪椅,走路也沒什麼問題。輪椅給你放在這兒了,你該怎麼辦,自己去想吧。」
我的確是被從社會上抹殺了,但是無論多麼悲慘,我兢兢業業一手建立起來的家庭的歷史是不會被剝奪的。只要見到妻子和孩子的話,我就應該可以恢復我的人權了。不是這樣嗎?
但是,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之後這個問題就解決了吧。
我既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又覺得這隻是個權宜之計,不能長久。我心亂如麻,無法抉擇,只是一直默默地呆立在原地……
——啊,不行了,不行了!我連這個身體都保不住了。
我走出了儲藏室。
繃帶男的身體如同熒光燈一樣在微弱地閃爍著。如果不凝神細看的話根本不會發現,可是透過繃帶的間隙,的確能看到他的身體忽明忽暗。忽明忽暗、忽明忽暗、忽明忽暗……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呢?人類的身體是不可能閃爍的。
即便如此,我能做的事情也有限。與其這麼說,其實問題的根本在於,我這個人是否有做什麼事情的權利。——父親告訴我,要像個男子漢一樣默默地接受現實。
我驚慌失措,雖然是自己的身體,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在閃爍,我卻束手無策。
繃帶男的身體在閃爍著。變亮的時候繃帶都似乎接近透明,變暗的時候就如同沉到了黑暗深處。這樣的過程反反覆復。那個蛹也是這樣閃爍著的。——為什麼我的家人察覺不到這個異常的現象呢?他們怎麼不驚叫啊?怎麼還不趕快逃離這間病房呢?可是他們仍然自顧自地繼續歡笑著,沉浸在合家歡樂之中。
新聞中說,就是在我乘坐列車的那個晚上,在台東區那邊一輛計程車滾落懸崖燃起了大火,司機被燒死,乘客全身重度燒傷,生命垂危。
在儲藏室的角落,塞滿了掛點滴用的架子、手術燈之類的物件,它們的影子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交錯著,如同蜘蛛網一般。說來也奇怪,儲藏室的天花板上垂著一個二十瓦的電燈泡,投下暗淡的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裏明明沒有人卻還開著燈。
天是在下雨嗎?我感到腦仁隱隱作痛。明明是腦袋痛,可我不知為何,就好像為了緩解牙痛而咬著棉布一樣,意識變得恍惚起來。我感到這份痛楚似乎並不屬於自己。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眼孔,可是那裡一片陰影,什麼也看不清,我禁不住懷疑繃帶裏面是真的包裹著人九_九_藏_書頭呢,還是說那只是用繃帶糊成的人頭形狀。搞不明白他的真面目,讓我感覺很不安。
不過,無論是化成蝴蝶還是化成飛蛾,我從沒聽說它們的身體還會閃爍。根本不存在那樣的東西。說不定這是因為樹葉在隨風搖擺,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在上面,才讓它看起來如同在閃爍一般。
那張被繃帶纏繞的臉上所開的黑暗深邃的洞,裏面真的藏著人類的眼睛嗎?縱然裏面真的有人類的眼睛,可是它的視網膜上面真的映著我的形象嗎?
本來只是打算隨便借用一下,我挪用了公司的銷售款,誰想到事情非但沒有解決,借款還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我很害怕被追究責任,最終在一周前畏罪潛逃了。雖然很是牽挂妻子和兩個孩子,但一想到自己會因攜公款外逃而受到制裁,我就不寒而慄,我無法穩定自己的情緒,糊裡糊塗地乘上了一班夜行列車。我本想在日本海沿岸蕭瑟的大地上漂泊,尋找一個終止生命的地方,可是又不能下定決心,想半途而廢,心裏的思鄉之情也與日俱增,所以,就在昨天,我厚著臉皮又回到了東京。
繃帶男的身體和我的身體閃爍著,那光芒相互映照。那架輪椅彷彿獨自漂浮在天地間,看起來形單影隻,無依無靠。
可話又說回來,我是個沒有骨氣的膽小鬼,如果你問我在沒有戶籍的情況下,有沒有信心過完一輩子作為別人的生活,我只能低頭不語。我沒有那種自信。
那名乘客不僅無法開口,記憶也受到損傷,能夠證明身份的一切東西都被燒毀了。
可是,我該怎麼理解妻子那溫柔的、撩人心弦的微笑呢?
一瞬間,我的思緒開始恍惚起來。
「可是,爸爸——」
窗外南天竹長得很茂盛,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不合時節的紅色果實。垂在窗前的棉質窗帘有些泛黃,因而,那些紅色的果實透過窗帘滲出一種不吉利的黑色,看起來如同斑斑血跡。
那渾濁泛白的眼珠尋視四周,卻沒有焦點。
我失落地低下了頭。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慚愧。
繃帶男的身體依然繼續閃爍著。儲藏室的電燈泡、我的身體,也還是時明時暗。這亮度似乎增強了。整個病房、繃帶男,還有門縫中的我,在光的映照下,如同眨眼一樣都在反覆閃爍著。

1

這座建築頗為古舊,與其說是醫院,更像是以前的小學校舍,牆壁是木質的,地板被塗上了白色的油漆,木框的窗戶前垂掛著棉質的窗帘。
父親是聽說我全身燒傷之後,不顧身體不便,硬撐著從老家千里迢迢來到這裏探望我的吧。
躺在這裏的真的是人類嗎?
我閉著嘴,默默地從門縫中觀察妻子的一舉一動。
「不行,不行。你不可以叫我爸爸。這邊的這個人才可以叫我爸爸,你不可以。我都跟你說了這麼多了,這些道理你還不明白啊?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爭氣,怎麼能行?你不能這樣下去。你為什麼不去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呢?」
雖然我把繃帶男搬到了輪椅上,可是之後該怎麼辦我完全沒有頭緒,我一直呆立在那裡。
到達東京車站后,我去了站內的飯館點了一份咖喱飯,等待的時候,無意間我看到了電視里播報的新聞,竟然發現新聞里說我乘坐一輛計程車時出了事故,起了大火,我被重度燒傷。
不知為什麼,我知道那是我妻子的腳步聲。匆忙中,我躲九*九*藏*書進了房間一角的儲藏室里,我為什麼要躲藏?這個答案我到現在也不清楚。
「您和患者……」說到這裏,護士停下話頭,把患者改口稱作池上先生,又問道,「您和池上先生是熟人嗎?」
我想和妻子打個招呼。
對了,我想起來儲藏室里放了好幾卷廁紙。用廁紙代替繃帶纏滿全身會怎麼樣呢?
事實是,現在,這個繃帶男才是「池上喜一」,我什麼人也不是,這樣看來,早晚有一天我會被從這個世界上趕出去。在社會方面上,人們認可這個繃帶男才是「池上喜一」,而我則陷入了無法聲明自己是自己的境地。
我有點奇怪,他從頭到腳都被繃帶纏得嚴絲合縫,雖然眼睛、鼻孔、嘴的地方都開了口,可是排泄的地方是怎麼處理的啊?
雖然說是面對面,那個傷員從頭到腳都纏滿了繃帶,只是眼睛的部位開了兩個孔,就像是兩個空虛的洞,根本分辨不出來他到底在看著什麼。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就好像目擊到了妻子婚外戀的現場一樣。錯覺?對,這不是別的,只能是錯覺。因為妻子誤以為那個繃帶男就是「池上喜一」,所以嚴格地說,這不能算是出軌。妻子其實是在愛撫我。妻子愛撫自己的丈夫,怎麼能算是婚外戀呢?
一個傷員半躺在那張床上,我連想也沒想到我們會如此突兀的面對面相見。
我的心底突然產生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動。
妻子連忙開始給繃帶男換睡衣。
話雖如此,我這麼想著想著,又想到了一個荒唐的想法。
我把輪椅推到床邊,兩手架在繃帶男的腋下抱住他,把他搬到了輪椅上。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孩子們好久沒有向我撒嬌了。尤其是大女兒進入逆反期之後,變得幾乎不和我說話了。可是現在她卻對著繃帶男使出了渾身解數撒著嬌。哎呀,兩個人就像小孩子似的真好玩,妻子這麼說道,她的聲音讓整個屋裡變得熱鬧,大家一齊笑了起來。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啊。
這份有些模糊的、似乎不屬於我的痛楚,在我的大腦深處一跳一跳地搏動著。好痛,輕一些了,又好痛,又輕一些了……這種反覆,不知不覺地伴著心底如同咒語一般的怨言,打起了節拍,我則如同被這種節拍所引誘著,踉踉蹌蹌地趨步前行。
父親已經八十四歲了。他老了以後患上了關節炎,走路很不方便。眼睛還得了白內障,基本上看不見東西。自從母親離世以來,父親便一個人在老家生活,雖然我也擔心他,可是迫於生活壓力,我一直沒能為父親做些什麼。
這裏也太不幹凈了,怎麼會有這樣的醫院!走廊的地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換上的拖鞋裡面潮乎乎的,讓我很擔心會不會傳染上腳氣、疥癬之類的皮膚病。我的大腳趾根濕漉漉地分泌出汗液和污垢,悶在拖鞋裡早就臭烘烘的了……
現在,獨自對著繃帶男默默地坐在輪椅上的是我的老父親。
儲藏室里的空間連一個榻榻米大小都不到。除了門以外,三面牆壁上都裝有擱板,上面堆滿了床單、廁紙之類的東西。真的好窄。
——啊啊。
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似乎有種預感。剛進入醫院的區域,我感覺視野(如同被陰雲覆蓋著一般)一下子變暗了許多。樹林的綠色失去了生氣,連消防栓也彷彿貧血似的褪去了顏色。後來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正是一種預感嗎?
一陣響動,接著響起了門開閉的聲音,之後,病房裡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九_九_藏_書
要是就這樣把繃帶男扔到哪裡怎麼樣?不行,即便真的這麼做了,我還是變不回我自己。那麼,我索性替換成這個繃帶男如何?雖說替換,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想替換的話,我要上哪裡找繃帶啊?

4

——我該怎麼辦才好啊?
接待處的人告訴我病房在轉過一樓通道拐角的右手邊上。
我四十二歲,在一個大型鋼鐵公司擔任營業科長。不,確切一點,或許應該說是曾經擔任過。
我頓時被自己的無能所擊垮,不知不覺間開始抽泣起來。然而,就在我這麼痛哭的時候,病房裡那家人仍舊笑聲不絕於耳。
夕陽透過棉質窗帘照進來,可是室內滿是浮塵,一片昏暗。其實不只是昏暗,陽光無法照射到的角落完全是一片被黑影籠罩著的黑暗世界,如果不睜大眼睛注意的話,很容易不知不覺地陷入那片黑暗裡。
那是我的睡衣。
妻子來到了病房。
這個繃帶男該不會是在孵化吧。他會孵化成什麼呢?
這個被繃帶纏滿全身的人的確存在,可是他會不會只是個道具似的人偶呢?——另外,我的懷疑又讓我產生了奇妙的聯想:如果那個洞孔一樣的眼睛看不到我,這是不是說明「我」這個人並不存在於這裏?

3

我看著電視里的新聞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雖然我的攜公款外逃的罪名消失了,可是同時也意味著現存的我本人也消失了。
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接近的聲音。
我真的是我嗎?
病房的拉門嵌著如今已經罕見的磨砂玻璃,推開拉門,撥開帘子,一個大約有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單人房間就映入眼帘,正對著入口擺放著一張鐵床。
後來,父親對我說,不可以怨恨別人。
「他乘坐的計程車由於突發事故滾落懸崖,燃起了大火,真是可怕的災難啊。不過至少保住了性命,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雖然說應該謝天謝地,可是他卻落了個全身燒傷,估計也沒有什麼值得感謝的了吧。況且他現在還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沒有恢復意識,似乎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好在,通過牙醫的治療記錄我們搞清楚了他的身份——」
我對父親說話,可是我已經泣不成聲,那聲音變得嘶啞。
我重新審視這個繃帶男。
「……」
那時也許我應該跟妻子打招呼吧。或許我應該走出這個儲藏室,告訴她那個人不是我,其實我就在這裏。不過,此時此刻,我的腦海里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一閃而過,這讓我開始踟躕不前,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這麼做。我是這麼想的:
我突然發現不僅是繃帶男的身體在閃爍。儲藏室的電燈泡也在隨著忽明忽暗。不對,不僅是電燈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連我的身體也開始閃爍起來了。我的身體一下子變亮,透明得能看到肋骨,又一下子變暗,如同深灰色一樣。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起來。
父親緘默不語,一動不動地垂著頭坐在輪椅上。
「你以為我是因為毫不在乎才說了這些話的嗎?怎麼可能啊。你,我唯一的兒子發生了這種事情,你不想想我是多麼悲慘、無依無靠。最重要的,你出了這樣的事,以後誰給你媽媽、給我來守墓啊。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啊?」
不過,雖然這麼想,可是看到妻子從塑料袋裡取出睡衣,我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嚴密的繃帶外面套著睡衣,下半身https://read•99csw.com蓋在毯子裏面,所以看不到排泄部分的繃帶是怎麼纏的。
……茂密的葉叢投下了昏暗的陰影,在這片陰影當中,一隻蛹身體忽明忽暗,散發出迷濛的光。
繃帶男任憑別人擺弄,毫無反應。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別人在為自己做什麼。妻子解開病號服的口子,幫他退掉袖子,繃帶男的身體晃來晃去,他就像嬰兒一樣,頭也隨著身子來回搖晃,毫無力量。妻子支撐著繃帶男的身體,手扶在他的胸口上。並且——每次這麼做的時候,妻子的手指都會溫柔地觸摸到繃帶上面,雖然很短暫,可我無法饒恕這種事情。她觸碰著繃帶,她的手指在撫摸他的肌膚。我的妻子在愛撫那個繃帶男的肌膚!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個繃帶男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當我回過神來,家人們早已不知何時離開了病房。
警方對「出走者搜索請求」中事發當天中斷聯繫的每個符合情況的人逐一進行了調查,最終通過齒形調查查明這名傷者是「公司職員池上喜一先生」。據其上司所言,當時池上先生碰巧正在從事籌集資金的工作,看來籌集來的一千萬日元也都灰飛煙滅了……
也許是幻覺,可是我發現這隻蛹的身體似乎在配合著我大腦的陣痛時明時暗。它的軀體一會兒亮得幾乎透明,一會兒又暗淡成近乎灰色。——忽明、忽暗,這種明暗的交替伴隨著我大腦的陣痛執拗地重複著。在凝視它的時候,我逐漸搞不清到底是我的頭痛引起了蛹的明滅,還是蛹的明滅引發了我的頭痛,這混亂的思緒折磨得我簡直要發瘋了。
說不定那個人已經恢復了記憶,會聲明自己並不是「池上喜一」……我既擔心真相暴露,卻又希望事情索性就那樣發展下去,只是我的直覺在催促我不能繼續在這裏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父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是身體萎縮了嗎?
為什麼看到妻子拿出睡衣的那一幕我就發不出聲音來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我有種玄妙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你也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大人了,所以這點道理你肯定明白的。這種事情在誰身上都時常發生。怨恨別人也沒有用。自怨自艾也是無濟於事。你就像個男子漢一樣默默地接受現實吧。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我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沒有教導你這些事情,因此我也有責任。所以,我現在不就是在開導你嗎?這種事是常有的。男人們都是承受著這些而生存下去的。你說不是嗎?」
「池上喜一」背對著泛黃的窗帘,半躺在床上,雖然臉朝著這邊,可是身體紋絲不動,眼睛依然像是陰暗的洞穴,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看著我。
穿過大門,有一條沙礫鋪就的道路直通玄關。道路的一邊是被雜草覆蓋著的斜坡,叢生的雜草上面露出一點籬笆。另一邊是前院,裏面長滿了鳳尾草、椰子、蔓草之類的植物,這些樹木的葉子生長得十分茂盛,有的都垂到了路面上,讓人看起來很不舒服。
繃帶男依舊毫無反應,任憑別人擺布。我又開始想,這個繃帶男裏面會不會是空的。現在還是空著的「蛹」在閃爍著,難道他不是要孵化,變成我嗎?
另外,我的家人應該也去過那所醫院了,我想告訴他們,至少告訴我的妻子、孩子們,告訴他們我並沒有被燒傷、生命垂危,告訴他們不用擔心……
我感到自己妒火中燒。為什麼我非要如此嫉妒?還有,我這是在妒忌誰呢?是那個繃帶男嗎?還是說我是九*九*藏*書在妒忌自己?
「啊,是的。」我含混地回答道。這其實並不是謊話,池上喜一正是我本人,估計沒有比這更近的關係了吧。
「事到如今了你還說什麼啊。就因為你是個不孝的孩子,所以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對嗎?已經太遲了。」
我已經決定不再糾結于那如同洞穴一樣的眼睛是否能看到我這個問題了。不管這個繃帶男的眼睛怎麼樣,我就是池上喜一這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
告訴大家那是別人,我本人在這裏,這對於我來說並不難,這樣我就可以恢復自己做人的權利,但與此同時,我的罪名也就會再次降臨。如果被追問籌集來的錢怎樣了,我只能告訴他們那些錢幾乎被我揮霍一空,那天籌集來的資金只存在於賬簿上。
那地板一有人在上面走動就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每走一步都感覺身體在向上浮動,無論如何也讓人放心不下。
「親愛的,對不起,我來晚了,看你出了這麼多汗,一定很難受吧。」
我質問自己,可是心裏卻不知如何定奪,我踉踉蹌蹌地起身離開了飯館的桌子。
一片厚厚的、如同塑料仿製品似的八角金盤的葉子上,蹲踞著一隻拇指粗細的蛹。它的身體如同蛆一樣白,被樹葉的陰影略微染上了一點綠色,不知道為什麼,我光是看著它,口中就有種苦澀的綠色汁液蔓延開來的感覺。
她手裡抱著一個塑料袋。
我繼續端詳著繃帶男,這時,我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不,不能說是奇怪,這應該只能是錯覺,我似乎感覺到繃帶男的身體就像那個蛹一樣在閃爍著。
當時我非常感動。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我如此深愛著我的妻子。
Maphon 譯
父親慢慢地抬起了頭。
看來,正是這個問題讓我如此無法平靜。
「我真是個不孝之子啊。」
道路略微呈現出弧線狀。因此,有些地方被樹木茂密的枝葉遮住了視野,看不到玄關前的門廊。雖然直線距離只有不到二十米而已,有時卻能讓人產生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就好像走進了幽深的森林,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感。找不到方向,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茫然的感覺。
父親的聲音突然開始顫抖,如同抽泣似的,變得沙啞起來,「不過,想想看,你也是個可憐的男人。一味地責備你可能也有點殘酷。那麼你看這樣如何。我就把這架輪椅給你放在這裏了。至於該怎麼辦你自己考慮吧。怎麼樣?這樣的話你也不會發牢騷了吧?」
我把儲藏室的門微微打開一條縫,向病房裡窺視。
不光是人類,蛹的身體也不應該閃爍吧。我想,其實是樹葉在微微搖動,陽光透過樹葉照射到蛹的身體上因而產生這種現象的。繃帶男的身體看起來在閃爍,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是陽光透過搖動的窗帘才讓他閃爍的吧。
就在這時,孩子們一擁而入來到了病房。我可愛的孩子們。小學六年級的女兒和小學四年級的兒子。兩個人緊緊地抱著繃帶男,一邊嘴裏說著什麼,一邊撒起嬌來。
總而言之,還是先去「池上喜一」住的醫院看看情況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下定決心的。
護士離開病房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與「池上喜一」面對面。看不清對方的視線竟然會讓人如此無法鎮靜,這讓我的內心感到很恐懼。
突然,旁邊有人向我搭話,說發生了這種事真不幸,我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來,原來是護士,只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