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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下車

中途下車

作者:森村誠一
串了幾家酒吧間,每轉一次,人數就隨著減少幾個。在走進第四家、第五家小酒吧間時,只剩下島本一個伴兒了,幾乎都由他付賬,島本幾乎爛醉如泥。他打一開始就喝得很猛。佐貫從島本的喝法中琢磨出,島本表面上裝得日子似乎混得不錯,其實不然。唱法能反映出一個人的生活環境,在島本的酒里飄浮著一種頹唐。
他們在小學時代只是泛泛之交,因此,對他的家庭茫無所知。據說,現在是一家什麼公司的經理,從他的神態來看,好像混得並不美妙。佐貫對同學們的目前境況興味索然,因此,也就沒有仔細聽每個人的自我介紹。
現實的冷風似乎把因酒和感傷而灼|熱的身體給吹涼了。重返三十年前童心的這些「天真爛漫的大人」,眼看又回到現實而醒悟過來的那種悵惘。這是不折不扣經受了四十年風雨的中年人面孔。
「當然是回家羅!」
幹事來收餐費了。鄰座那位姓島本的同班同學,好像很有氣派的樣子,掏出幾張萬元大鈔,說是要捐獻。幹事表示「人人平等付款」,謝絕了。
散會迫在眉睫,但幾乎無人想走,另外準備了一間屋read•99csw•com子,舉行第二次聚餐。島本興緻盎然,嚷著要請藝妓。
佐貫一邊同舊友逐一交談,一邊領悟到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不外是為了回到今晚這個地方來,不禁感慨系之。
佐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湖月」餐廳,然而已經遲到了一會兒,他本來以為,只消有十五、六人出席,就算是盛會了,但到現場一看,把兩間日本式房間打通,竟並排坐滿了四十多人,使他不勝驚訝。因為剛從外面趕來,室內又擠滿了人,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甚至產生了「可能全班同學都到齊了」的感覺,幹事能夠打聽出這麼多人的消息,功勞真不小。
「來晚了,對不起。」佐貫拘謹地對當年的淘氣鬼打著招呼。於是有人喊道:
「金毗羅。到這兒來!」金毗羅是模仿兩字的讀音,故意念成滑稽腔調所起的綽號。他朝喊他的綽號的方向瞥去,一張熟稔的臉透出令人懷念的微笑。「磨盤」在那兒,「缸管」也在那兒,看見「章魚」、「老太太」也來了。不是用姓名,而是用綽號記著的一張張臉孔,仍然保存著三十九九藏書多年前小學時代的樣子,如今已是肚皮凸起的中年人了。
「家?我哪裡有什麼家!」
「回家?回到哪兒去?」他睜大了朦朧的醉眼。
「要死可不行,得好好考慮考慮。」佐貫提出同自己決心截然相反的忠告。他用肩支著朋友那沉甸甸的身軀,走在大雪紛飛的市街上,沒有目的地,只是為了走而走著。雖然是自己的故鄉,卻似一個陌生的城鎮,顯得一片寥廓。
那些還留戀感傷餘韻的人們,又搞起第三次聚餐。任憑你走向天涯海角,最後還得回到現實中來。對此,他們當然心中有數,只不過是能拖就拖那麼一會兒。
第二次聚餐也到時間了。青木幹事建議三年後再舉行一次同學會,然後宣布散會。與會者相約三年後再見,向四面八方散去。他們中既有住在本市的,也有回東京、橫濱方面和鄰縣各市的。
「喂,喂,別開玩笑。」佐貫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為了要去地平線的那一方,搞得遍體鱗傷。三十年後還回到故鄉來尋找葬身之地,真是絕妙的諷刺。」佐貫這樣自我解嘲,來到了故鄉車站。天空陰霾,好像很快就要下雪。https://read.99csw.com
三十年的隔閡,須臾間消除了。佐貫產生恍如發現奇迹的感觸。為了懷念三十多年前的過去,幾乎是全班同學都匯聚在一起了。這在當前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就已經很難的世道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同學會是在市郊一家餐廳舉行的。小城風光一改舊觀。如果人們悶聲不響地把他帶到這兒,他定會認不出自己的誕生地了來了。三十幾年歲月,家鄉面目全非。
開始依次做自我介紹,有官吏、醫生、工匠、公司職員、商店老闆、新聞記者、工程師等。小學時共席的頑童,今天已分散到社會的各個角落。
儘管如此,暫時還是以三年後的同學會為目標活下去再說吧。他支撐著三十多年來同自己走著不同道路、並在敗北的匯合點邂逅的老同學的身子,漫無止境地走在雪夜的道路上。
「地平線上的美麗城鎮」—這就是佐貫對故鄉的印象。
「先出去再說。」佐貫用肩膀支撐著島本離開了酒吧間。雪越下越大。佐貫為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結局而驚慌失措。即使是在酒後,對和盤托出具體動機、哀嘆要自殺的人,也是不能置之不理。
然而,佐read.99csw.com貫漸漸放棄自殺尋死的念頭。縱然活著也不會時來運轉,今後的人生大概還是要繼續失敗下去的。
「我是逃出來的,公司在經濟上出現了漏洞,回去,還不是馬上就被抓起來。」
「不許嚇唬人。」
同學們並不曉得他是在臨死前「中途下車」到同學會中來的。散會後,他除了死亡這個終點外,別無他處可以投奔。然而,同學們都以為他在東京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佐貫的故鄉在琦玉縣K市,從上野搭快車,一小時左右即可到達,與其說它是東京的衛星城市,還不如說是搭車就可以上班的郊區,並沒有「故鄉」這種地理上的實感。佐貫父母已不在人世,故鄉只有兄嫂和市內的幾家親戚。
「喂,島本,準備回家啦。」酒吧間就要下班了。
這裏雖然存在著三十年時間的變遷,但是大家仍然不分彼此,儘管沉浸在歡愉、懷念和對時光流逝的感傷中。這裏既沒有成功者的優越,也沒有失敗者的自卑。
「看來這場雪一時停不了。」
「不是嚇唬人。我是抱著自殺的決心來參加同學會的。嘻,大家都是高高興興的,他們哪裡曉得我是來找葬身之地?剩下的錢,我已九*九*藏*書經花得一乾二淨了。說什麼三年後再見,別笑話我,我是有了今天沒有明天。」島本說著潸然淚下。
那時節是按地區編成小組一起上學的,半路上不知不覺就和每一個同學的家庭熟悉趕來。
尤其是佐貫這班,沒有改變過編組,因此,全班變成家庭般的共同體。現在,人們談興正濃,溫馨舊情,不僅是提起對方的小插曲,也回憶起了家人和上學途中的冒險故事。
「喲,這不是佐貫嗎?」身材魁梧彷彿是幹事的人,在會場中央打招呼,他就是寄出明信片的青木一也。四旁傳來陣陣親切的感嘆。
三十年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站在此地的是人生旅途中的失敗者,他們被長期的生活重擔壓得死去活來。
許多人是三十年來第一次見面,又重新回到孩提時代。佐貫讀小學時,不僅在學校,就是放學后,夥伴也是很多的。不僅和同學,也同他們的家人相識,當時,並不像現在的小學,上下學七零八散,放學后就去補習學校。
佐貫也是其中一人,但對他來說,不是拖延回到現實的時間,而是拖延走向死亡的時間。
走出「湖月」,天空飛舞起雪花,屋頂和大街盡頭覆蓋著薄薄一層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