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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案犯

同案犯

作者:森村誠一
「怎麼?大家都是這麼想的?」渡部看了看身邊的人,又接著說道:
大約在十年以前,我已舉家遷出故里。所以老家已沒有骨肉至親。我預感到是日的聚會必定會連喝幾個地方,所以早就做好了投宿故鄉旅館的心理準備。心在怦然跳動著。不過,這到底是刮的哪陣風呢?時光已經逝去十五載,現在突然抽風似的想起要開什麼學友會來了!
「是的,我想吃。」米田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就這麼一句話,真比任何靈丹妙藥都管用。大家心潮澎湃地聆聽著那些復讎的故事。從遠處的教室里傳來了鋼琴聲,從鄰近的教室里傳來了學生們的朗朗讀書聲,而我們班的同學們則沉浸在三杉老師讀給我們的小說世界里。隨著三杉老師那優美動聽、抑揚頓挫的聲音,少年們張開了翅膀開始在奔放的空想世界中遨遊。現實世界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我們。全體同學都在三杉老師所講述的神話世界中張開了想象的翅膀。
被允許登上講台的,只限於下課後那些被命令去擦黑板的學生。借讀生中有一個叫做石冢正男的學生。由於他身體虛弱加上極度近視,因此在小淘氣包群集的四班就越發顯得弱不可擊。四班的同學經常欺負他,管他叫「眼鏡猴」。被編入四班的夥伴們雖然很想幫他一把,可是,一想到那樣做很可能會引火燒身,也就只好視而不見佯裝不知了。一天,課間時間,四班的淘氣包頭頭黑松摘掉了石冢的眼鏡。如果沒有眼鏡,石冢便與盲人毫無二致。
「要我說,你就去一趟吧。小學學友會可是難得召開一次啊。」
「渡部!到前面來!」筱原開始發布命令了。渡部兩腿顫抖著走到了講台前。
我們只是不想把三杉老師交到「鬼原」的手中。可是,老師已經被人家奪了過去,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不過,我們一定要把她奪回來。與現在的六年級學生相比,當時我們還十分幼稚。儘管如此,「鬼原」是怎樣對待三杉老師的,我們大體上也可以想象出來。對「鬼原」的憎恨豐富了幾個少年的想象力。
「怎麼辦好呢……」
少年們湊在一起商量著對策。怎麼辦才好呢?大家心中無數。因為對方是「鬼原」。大家著實有些束手無策。
我掃視了一下會場,看不出哪個人像三杉老師。石冢來了,米田來了,上田也來了。當年被強迫去打掃女廁所,曾牽手共泣的十二個夥伴全部到齊了。也就是說同案犯全部到場。我一邊在渡部身邊坐下一邊開口問道:
第一次知道三杉老師動機的同學們,全都把目光落到了渡部的臉上。
但是,就是這位三杉老師,卻因為身體狀況不佳,在擔任我們班班主任后不久便突然休了兩個多月的長假。若是現在,則可以換個老師來臨時代課。可在當時,卻是按照桌子的排列順序,將全班分做四組,把同學們分別插到了同年級的其他班裡。這就好像是雙親染病以後,孩子們被分別寄養在親戚家裡一樣。我所在的六年一班共有四趟桌子,每趟十二個人。於是,四十八個人便從第一趟桌子算起,被分別插到二班和五班。我的桌子在第三趟,於是,便被分到了四班。
那是一個令人不願回首的事件。雖然事過境遷已經過了十五載,但心頭的瘡痂卻難以撫平。見到故友以後,好不容易才愈合的瘡痂勢必會被撕裂,新的創傷將會出現,甚至會從那傷口上汩汩冒出鮮血來。我很想會一會小學時代的同學,但是,我更希望由那次事件而刻印在心靈上的創傷將會永遠被埋藏在那瘡痂的底層。
「你當了警察這可是頭一次聽說呀。該不會是為了抓我們才召開這次學友會的吧?」
大家心裏都很清楚,即便其他同學主持召開第二次學友會,今天聚集在這裏的十二個人也決不會再次相聚一堂了。
筱原在我們轉到他班上的第一天就發出了這樣的警告。就這一句話,已經把大家嚇得噤若寒蟬。從那天起,筱原就開始了他那殘酷的侮辱人格的罰戮之舉。渡部利也也是借讀生裏面的一員。
三杉老師從大學國語系畢業后立刻來到我們的小學校。她目光清澈,表情豐富。當她穿著當時的小學老師很少上身的瀟洒至極的西裝出現在歡迎新任教師的講台上時,剎那間會場上一片寂然。人們全都瞠目而視。大家還以為這是哪位畢業於這所小學的電影明星或是歌星,如今衣錦還鄉來向母校的學生們致辭來了。
「喂!你怎麼沒帶算盤啊?」
「殺了他吧?」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渡部說道。剎那間,大家面面相覷,臉上不免露出驚駭的表情。其實,大家的心底早已潛伏著憎恨的火種,閃閃欲燃的滿腔怒火由於渡部的一句話終於變成了殺死「鬼原」的決斷。

宣告第一節課結束的鈴聲總算響了起來。
妻子的聲音把我從遐想中驚醒。我又讀了一次明信片。可不,上面寫著三杉老師也將赴會的字樣。那位當時曾是全校教職員工和學生崇拜偶像的三杉老師……我,不!應該說是我們班的全體同學,只是因為可以聽到三杉老師的聲音,看到三杉老師的容貌,聆聽三杉老師的教誨,當時該是何等的喜悅、何等的自豪啊!升入六年級時,一聽說班主任老師是三杉老師時的那份感動和興奮至今也難以忘懷。從那往後整整一年的時間啊,我們班將獨佔全校的偶像三杉老師。為此,整個班級頓時一片沸騰。
「沒錯!就是要罰坐。你給我坐read.99csw.com到這上面去!」
「喂,你小子就那麼想吃麵包嗎?」
「到時候了,動手!」
說罷,筱原便舉起了那個講台。講台呈正方形,裏面有一個空間,恰好可以容下一個孩子。石冢被塞到了講台下。而筱原則若無其事地站在關著石冢的講台上上完了那節課。課是上完了,但事情卻並未到此了結。當石冢從講台下被放出來以後,一股異味突然在教室里飄溢開來。
生物課教室內已經拉上了窗帘,看上去有些昏暗。人體模型圖猶如亡靈的影子,動物標本也像陰魂鬼影一般陳列在那裡。雖然已經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可是,當我們看到了那些令人心裏發毛的東西以後,一時間竟裹足不前了。
「不會弄錯吧?」突擊隊主力隊員體格最棒的上田說道。
「是嗎?那麼今天的罰站就免了吧。」
「我說,真的,你就去一趟吧。這種機會決不會再有的。班主任老師不是也要參加嗎?」
發現筱原的屍體,是在翌晨七點左右。一個往鎮上送菜的農民發現了摔破了頭顱斃命于橋下的筱原的屍體。警察趕到了現場。檢查的結果是:死因為頭蓋骨骨折。死亡時間被推定為是日零時左右。因為有兩個人目睹他出現在電影院和小酒館內,所以都認為他是在看完電影返回家裡的途中在橋上小解時不慎跌落橋下而死。無人懷疑他的死因。筱原的死被定性為事故性意外死亡。
米田利用那一分鐘的時間,將一個面包藏到了書桌里。一個老四班的學生(筱原的得意弟子)發現以後立刻向筱原告密。於是,筱原向米田問道:
「老師大概已經把我們全都忘了。」上田說。
「不行,快放開我!我要喊人了!」
「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就一條,吃剩的麵包不許帶回家。你既然如此喜歡吃麵包,那就在這兒把這些麵包都給我吃掉!」
「快還給我,求你了!」石冢哀求道。
對其中的一些人,一看到面孔后立刻就想起了對方的姓名;而有的則對不上號;還有一些人則完全沒有了印象。
「都這個時候了,老師恐怕不會來了。」米田說。
「我呀,出了校門以後便當上了警察。如今在縣警察局搜查一股工作。由於工作性質上的便利條件,才得以慢慢地想方設法了解到了三杉老師作案的動機。」
我覺得自己似乎結束了在那寒風勁吹的荒野上的旅行,來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群芳鬥豔的春日花園裡。
由於教學用算盤變成了懲罰渡部的工具,那堂課變成了心算課。其間,由於疼痛難挨,渡部曾活動過幾次大腿。於是便立刻招來筱原的責罵。渡部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地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筱原把教學用的大算盤放到了地板上。那是一個即便立著放、算盤珠也不會落下來的纏著鼓花緞子的大型算盤。算盤珠個個都有酒盅大。筱原把它放到地板上以後,便命令渡部坐到上面去。見渡部面呈猶疑之色,筱原便以不容分說的語氣催促道:
罰坐?這可是頭一次聽說。渡部和全班同學的臉上都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
歲月已經完全改變了故鄉小鎮的面貌,幾乎令人不敢相認。不僅僅是城鎮的樣子,就連當地的居民、山川風貌、植物的所在乃至氣候風土等也全都面目皆非。
「好了,你可以站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忘了帶學慣用具該受到什麼懲罰你不會不知道吧?」
原來石冢在被關押的期間內尿了褲子。在那本來十分神聖的講台下居然變出一攤液體來,筱原豈能不火冒三丈?
限定的時間到了,三杉老師還是沒有出現。
「『眼鏡猴』!你要是覺著委屈就到這裏來取好了。」黑松故意登上了禁區講台。
「可是老師,是黑松先走上講台的。」
到頭來,我還是敗在了三杉老師的誘惑之下。我那一直挂念著的三杉老師。
翌日,我已經不敢正視三杉老師了。老師依然漂亮溫柔,與昨天那個在生物課教室內被筱原緊緊抱住並摁倒在地上,不久便發出了動物般呻|吟聲的三杉老師相比,簡直就是判若兩人。我和石冢把頭一天在生物課教室內看到的那一幕告訴了曾一起寄讀於四班的另外十名同學。起初他們還不信,可是,當他們聽完了我們講述的細節后,臉上終於露出了認真的表情。
當她用口齒清晰的聲音向大家問好以後,我們才得知她是本校的老師。從那天起,三杉老師便成為全校的一顆明星。憧憬三杉老師的不僅僅是學生,那些年輕的男教師們也都是她的粉絲。校長及教導主任與三杉老師談話時的態度該是何等的溫柔啊。就是這位三杉老師,在來到我們小學就職后的第二年就成了我們班的班主任。大家的喜悅之情還用說么?
「三杉老師沒來嗎?」
「是的,我知道。」渡部膽怯地低下了頭。
「已經走到前面的路口上了。馬上就會來到這裏的!」
在筱原心情不佳的時候,兩分鐘有時則會被減少到一分鐘。
「您,是叫我坐著?」
上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全都以為再怎麼搞惡作劇,鈴聲一響,黑松也會把眼鏡還給石冢的。可是,鈴聲過後,他卻把眼鏡放到了黑板的上框上,並對石冢說:「要想得到眼鏡,你就自己上來取吧!」
我作為一個純粹的旅遊者,幾經周折以後,總算找到了明信片上所寫的那家餐館。學友會已經開始,大家已經小酌了片刻,會場上的氣氛相當活躍。
「嗯?」渡部的臉上露出了不解和得救的表情。
「三杉老師已經不在學校工作了九-九-藏-書吧?」石冢插嘴道。
我們終於走出了生物課教室。冷汗從整個身軀內一涌而出。
筱原裂開嘴角笑了笑說道:「是嗎?所以你才走上了講台,對嗎?我最討厭為自己辯理兒的傢伙。記得我是說過的,不管是什麼原因,未經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準走上講台!如果是眼鏡被人摘掉了,為什麼不等我來了以後再解決呢?」
我撞了一下獃獃佇立在那兒的石冢,悄悄地把他拽向生物課教室的門口。我的腿在突突發抖,一種不安感襲上心頭。在我們走向房門這段時間里該不會被他發現吧?
如果出席學友會會議,則不得不與十五年前的那些幼稚的同案犯們見面。就算有十幾個人缺席,可渡部是幹事,與他相見是不可避免的。
「哼哼,你喊好啦。你一喊我們的關係就暴露了,人們就會知道你病休兩個月的原因。你要是不在乎,那就喊好了!」
「不願意。」
帘子後面傳來了喘息聲。
我想見到三杉老師。那美麗而又溫柔的恩師。那給我們這些少年們帶來了憧憬與羅曼蒂克夢幻的恩師。十五年的歲月會讓我們全班,不!應該說是全校所崇拜的偶像三杉老師發生怎樣的變化呢?我既想見到她又怕見到她。看到那一直被自己奉為偶像的恩師已經被歲月殘酷無情地摧殘得全無往昔的風采,這該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情啊!不過,由於時光的流逝,恩師或許已經演繹成一位比往昔還要誘人、渾身散發著幽淡而又攝人魂魄魅力的女性也未可知啊。
「啊……我覺得好像帶來了。可是,到學校打開書包一看,書包里卻沒有。」渡部臉色蒼白地囁嚅著。
「對!這樣很好。可是渡部,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
由筱原發明的殘忍的懲罰中還有一種刑罰叫做用餐刑。這是專門賜給那些做了壞事(大都是做了惹筱原發火的事)的學生的一種懲罰。這種懲罰要比體罰更令學生望而生畏。只要一聽到用餐刑幾個字,就連四班的那些小淘氣包們也全都會膽戰心驚起來。
四班的班主任是一個精通柔道、品行不端、名叫筱原的人。他性情暴躁粗野,同學們都很怕他。他體罰同學時毫不留情。除了親自動手毆打學生以外,還效仿過去軍隊的做法,叫學生們相對而立,互抽對方耳光。有時還會抓住兩個學生的頭,用力使之相撞。碰到懦弱的學生,則命令他們順著學校的操場跑道拚命奔跑。因此,學生們全都畏懼地稱他為「鬼原」。
彷彿是在充滿感傷和懷舊的熱烈氣氛中突然吹進了一股冷風,大家開始為三杉老師的缺席而感到悵然失落。
「老師現在過得十分幸福。所以,由於過分幸福,也就沒有時間去懷舊嘍!」上田倔倔地說道。
當時,他們才十二三歲。從那時算起,準確地說,歲月已經流逝了十五年。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恐怕早已成婚,有的可能已經有了孩子。
「可我根本就吃不了這麼多啊。」
「同學們,我休息了這麼長時間真是對不起大家。被分到別的班裡去一定很寂寞吧?從現在開始讓我們再一次團結起來好好學習吧!」
「我非把你們這股娘們兒胎窩囊勁兒給揍過來不可!」
三杉老師是一位文學少女。她在上國語課時,曾經給我們朗讀過《三槍士》和《岩窟王》。
從那天起,每當放學以後,十二個人便要湊到一起悄悄地制訂除掉「鬼原」的計劃。當時的我們還不像如今的孩子這般圓滑老練。嘴上說要殺死「鬼原」,卻不知從何下手。不過,殺死對方的決心已是堅定不移。不殺死「鬼原」就無法奪回我們的三杉老師。
學生中有的人不喜歡吃麵包。筱原將剩下的麵包全都擺到了米田的桌子上。
被罰者都是貪長的孩子,不挨罰都常常會覺得肚子餓。所以,如果在下午課程安排較多的一天里受到這種懲罰后,則會被餓得頭昏眼花。
帥松生 譯
「大家當時都看到了,那天夜裡,就在我們要動手把『鬼原』推下橋去的時候,有一個人影偷偷地摸到鬼原的背後把他推了下去。」
有一天,渡部忘了帶算盤。趕巧那一天珠算課排在第一節,他沒有時間到別的班去借。看見渡部一個人兩手空空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筱原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一笑。如果那些看到了自己獵獲對象的野獸也能有表情的話,那就正是這種笑法。
「啊,早就不幹了。聽說她丈夫是J市的高中教師,而且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我曾經出席過高中或大學的學友會會議,但小學學友會卻是開天闢地頭一遭。我手持明信片,只覺得有一抹鄉愁正在掠過腦際。
和迄今為止做過的調查內容完全相同。已經沒有傳遞情報的時間了。石冢和渡部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石冢的反駁是一個失策。筱原耳下兩腮的肌肉微微顫抖起來。
時間到了。幹事渡部宣布散會。第二場聚會是自願參加,我們對三杉老師前來赴會還抱有一線希望,於是便在同一個餐館另外要了一個單間。然而,第二場聚會結束以後,仍然沒有看到三杉老師的身影。大家心頭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開始飲第三撥酒。接著是第四撥。仔細一瞧,只剩下我們十二個人了。渡部認真地審視了一下會場,在確認只剩下了過去的同案犯以後說道:
當三杉老師重返校園向大家講出這番話時,大家高興得熱淚直流。歡快的校園生九_九_藏_書活又一次回到了大家的身邊。三杉老師給大家補讀了《啊!無情》等小說。與四班那粗暴的沙漠般枯燥的氛圍相反,這裏到處都是可任少年們心馳神往的肥沃土壤,充滿了生機。
渡部無可奈何地坐在了大算盤上。算盤珠的銳角毫不留情地扎進了承受著渡部體重的大腿的肌肉里。
「還磨蹭什麼?趕快給我坐上去!」
「不過,可得罰坐。」
「我們在黑暗中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三杉老師並未發現我們,她把『鬼原』推下橋以後,立刻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後來,我們跑到防波堤那兒,看那『鬼原』是否已經死去。當時我們還發過誓。為了三杉老師的幸福,這件事絕不對任何人提起。
幾年前剛與我結為連理的妻子從我的表情上窺出了我的心思,開口向我勸道。
坐火車去故鄉的小鎮大約需要四個小時。會場定在鎮內一流的高級日式餐廳內。為了能按時趕到會場,是日,我久違地起了個大早,搭上了通往故鄉的列車。舞文弄墨爬格子是我的本行,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如此早起了。
「對!那個人影就是三杉老師,沒錯!」
人人都感到頭疼的淘氣包以及班裡的小痞子頭頭們,每逢上三杉老師的課時,全都老實得像貓咪一樣。即便只是被老師點了一下名,也立時會羞得滿臉通紅。
「來了!」
「我從一開始就認為三杉老師是不會來的。」
因為自己的班主任長期休假而被暫時編入其他班裡的借讀生們,就像是一群從疏散地轉移過來的兒童,極易受到別人的攻擊。我所就讀的小學,從二年級起,班級就已經固定。所以,班與班之間界限分明。對本班同學來說,別的班級就彷彿是異國他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鬼原」一直擔任該班班主任的緣故,四班野蠻的孩子頗多。因此,全學年的同學都對四班敬而遠之。而偏偏我們十二個同學被編到了那個班裡。
一段時間內我幾乎得了「恐學症」。只要一走到學校附近,就會感到頭疼、腹疼、腦袋發暈。不光是我,其他被編入四班的同學也全都出現了類似的癥狀。大家全都患上了神經衰弱症。
明信片的內容是召開小學學友會的通知。這是刮的哪陣風呢?我在心中自語。幹事名單中除了渡部以外,還出現了幾個潛藏在記憶中的令人懷念的名字。在那遙遠縹緲的記憶中,他們都是小學生。不過,他們並不是那種成長在城市中的圓滑世故的小學生。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與今天相比是十分貧窮落後的。如今,風風雨雨地已經過了十余載,他們那清瘦蒼白、帶有驚人野性的小淘氣包面容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你小子閉口不談你自己,卻只想著嫁禍他人。膽小鬼!」筱原一聲大喝,「既然你如此喜歡這個講台,那我就成全你吧。進來!」
從那一天算起,歲月已經流逝了十五年。
筱原以不可思議的貓一樣溫柔的語調開口問道:
無奈,米田被逼著將麵包不斷地塞入自己的口中。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著轉轉。就連那個向筱原告密的學生似乎也感到對方有些可憐而將目光挪向了一邊。
「能吃多少你就給我吃多少!你不是喜歡吃麵包嗎?」
相隔十余載,我突然收到渡部利也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渡部是我故鄉小學時代的同窗好友。但是,當我冷眼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時,居然沒能立刻想起他是我十幾年前的小學同學。只是在我讀了明信片的內容以後,記憶的閘門才終於在腦海中打開了。
到頭來,兩人還是鼓起勇氣悄悄地走進了室內。我們躡手躡腳彎著腰一步一步地向裏面趟去。只覺得如果稍有不慎弄出了響動,幽靈和妖魔鬼怪便會一齊向我們撲來。我們向前剛剛走出沒幾步,教室里側的帘子突然劇烈地擺動起來。剎那間,兩個人嚇得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愕然佇立在那裡。
橋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

「大家全都光臨了這次學友會,真是太好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學友會。下次學友會是不會召開的了。」渡部說道。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酒勁已經上來了。大家越喝越興奮。同學們唱起了校歌。接著,會場上便亂作一團。過去曾置身於同一個教室,桌挨桌學習過的小夥伴們在十五年的歲月里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種變化大約今後也會繼續下去吧?
渡部將神秘的視線射向大家。為尋找答案,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在渡部的臉上。
「我也是。」十二個人依次說道。
筱原倏地看了一眼已經闖入禁區的石冢。
九點十五分,電影結束了。「鬼原」離開電影院后立刻鑽進酒館里。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渡部和石冢在酒館外等候著。而四個聯絡員則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分別待在酒館到橋之間的路上。事先我們已經約好,只要「鬼原」一出酒館,聯絡員立刻開始接力式行動。十一點五十分,第一個情報送到了埋伏在橋頭的突擊隊隊員手中:「鬼原」已經離開了酒館!接著是第二個情報:「鬼原」已經拐過幸街街口!第三個情報:他現在正走在弁天街上!
我的心裏雖然產生了強烈的懷舊情緒,但仍然躊躇不決。這毋庸置疑是因為那件事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頭。隨著歲月的流逝,對那個事件的記憶雖已淡漠下來,但卻無法徹底將其從心底抹除。
幼小的少年們殫精竭慮,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寄讀期間所蒙受的恥辱使大家心頭燃燒著熊熊的憤九_九_藏_書怒火焰。我們兩人一組輪流監視著「鬼原」的行動。於是,我們發現了「鬼原」的一個生活規律。鬼原喜歡看電影,而鎮上只有一家電影院。他每周必去光顧一次。星期六的晚上他看完電影以後還要到酒吧喝上一氣。此外,與三杉老師大都是在星期天相會。巴掌大的小鎮流言飛語傳得快。為了避免是非,他總是將三杉老師叫到鄰鎮的旅館去幽會。他看電影時總是單身一人。喝完酒返回家中的時間大體上是在十二點左右。「鬼原」的家在鎮子的邊上。從鎮子中部的電影院到「鬼原」家,途中有一條河。由於上游建造了水壩,所以水流並不湍急。河上有一座可供單車通行的橋。橋的中央距水面高約數十米,看上去並不算矮。「鬼原」走到橋中央時總要解一次手。夜深人靜之際從橋上往下澆尿,其心境大約酷爽至極。當他站在橋頭開始小解時,看上去總是一副揚揚自得的架勢。他小便的時間很長,身後自然是毫無防備。而橋下緩緩流去的水面上則挺露出鋼筋混凝土製成的橋基。如果在他小便時將他推下橋去,那就毫無疑問會跌落在橋基上。大家的意見得到了統一。那就是事先埋伏在橋旁,在「鬼原」小解時瞅准機會將他推下橋去。石冢和渡部放哨,四個人傳遞情報,而十二個人中腕力最大的六個人則事先埋伏在橋頭負責將「鬼原」推下橋去。
筱原早就這樣告訴過全班同學:「講台是專為老師準備的聖地,學生不準上來!」
「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個年頭。殺人致死罪的時效是十五年。三杉老師的時效昨天已經到期了。我雖然是警察可也奈何她不得嘍!不僅如此,任何人都無法破壞三杉老師的幸福生活了。十五年,這對三杉老師和我們大家來說都是十分漫長的。從今天起,老師已經真正地開始了她的幸福生活。我想:為了報答恩師,祝福老師那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幸福生活,我們至少也應該召開今天的學友會來慶祝一番。當然,是要在我們十二個同案犯全都出席的情況下召開嘍!」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十二個成年人的目光凝聚在一起。夜深人靜。大家在沉默中互相表達著十五年前的今宵所發下的誓言今天終於得以實現后的喜悅心情。
「這不是山下嗎?你來得太好了!快到這邊來。」
「我也有這種感覺。」
由於月亮已經隱入雲朵背後,所以人影的特徵難以分辨清楚。那個人影來到橋中央以後便停住了腳步,看上去有些步履蹣跚。他開始解手了。沒錯,因為距離已經很近,所以人影的特徵已經可以辨清。
就在三杉老師上班大約一個月以後的一個臨近暑假的日子里,石冢和我親眼目睹了一幕慘劇。那天,下午最後一堂課是生物課。生物課教室位於校舍的最東頭,據說那裡常有幽靈出沒。之所以產生這種傳聞,也許是因為那裡展示著人體模型圖,各種動物的標本以及用甲醛水浸泡著的離奇動物屍體之故。是日,在生物課結束,大家就要走出校園的時候,石冢突然發現他把筆記本落到了生物課教室里。但是,他又不敢一個人去生物課教室。其實,即便不是生物課教室他也不敢一個人前往。因為他天生膽小。在借讀於四班的時候我和他是鄰座,於是便決定陪他走一趟。
借讀生中有一個姓米田的學生。因為忘做作業曾被罰以用餐刑。米田家境貧寒,學校的間食對他來說不啻是山珍海味。應該視為其一天之中主食的那頓間食,卻被壓縮到了一分鐘。

帘子後面傳來了男人脅迫的聲音。陳列架的後面有人在爭吵。那是三杉老師和筱原的聲音。大概是要擺脫對方的糾纏,三杉老師從帘子後面露出了身影。而筱原則用他那粗壯的雙臂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三杉老師。他一邊冷笑一邊排除了三杉老師那無力的反抗,用手抓住三杉老師的雙頰用力一扭。接著便把自己的嘴唇準確地貼在了對方的雙唇上。三杉老師停止了反抗。筱原順勢將三杉老師摁倒在地板上。片刻以後,從兩個人的嘴裏居然發出了動物般的呻|吟聲。我和石冢像兩尊化石一樣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情景。接下來他們要幹些什麼,兩個孩子的心中已經蒙朦朧朧地有了預感。
「老師,是黑松把我的眼鏡放到黑板框上去了,所以我才……」
「喂?還磨蹭什麼呀?快吃吧,給我吃!」筱原催促道。
下課後,筱原便命令石冢一個人去打掃六年級學生校舍的廁所。這項任務本來一周一次,由各個班輪流完成。男廁所內有小便池十個,大便池三個。如果叫一個人清掃則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完成。再也看不下眼去的借讀生們幫助了他。可是,被老四班的學生看到以後又向筱原告了密。由於自己的命令未被忠實執行,筱原更加狂怒不已。於是,便命令我們十二個人從翌日起去清掃女廁所。到了小學六年級,少年們對異性已經產生了一種靦腆的害羞情感。在感情發生微妙變化的時期被人逼著去清掃女廁所,這對我們十二個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喂!怎麼辦?」
從三杉老師的教室搬到「鬼原」的班裡,這就好比是從天堂落向了地獄。當我聽到自己已被編入「鬼原」的班裡后,令人感到絕望的心靈上的衝擊幾乎使我喪失了食慾。
說來他們都已長大成人,走上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但是,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卻永遠是他們孩提時代的面孔。
「為什read.99csw.com麼不願意?」
在放學以後人跡杳然的校園裡,在小鎮盡頭神社的院落中,在原野上,在河灘水畔,我們秘密相聚絞盡腦汁。其間,大家輪流監視著「鬼原」的行動。假日或下班以後,「鬼原」都在幹些什麼必須做到心中有數。
有的人跑過了艱辛的十五載,有的人則度過了幸福的十五年。不過,有一點大家無一例外,那就是大家都長了十五歲,任何人都無法再回到三杉老師執掌教鞭的學習生活中去了。大家剛屆而立之年,可有的人已經頭頂稀疏,有的人則大腹便便,還有一些人則已經顯示出初老的跡象。
「太丟人了。」
「哪能呢!絕對不會的!」渡部斷然否定道。可其聲音卻十分微弱,就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

兩個月以後,三杉老師身體康復回到了學校里。六年一班再次恢復了生機。當時的喜悅之情真是無法形容。
這種刑罰並不是不準受刑的學生在吃間食的時間里進餐。如果不吃間食,那勢必會引出麻煩來。所以,吃還是叫你吃,只是不叫你和大家一起吃。當大家吃得正香的時候,被罰者只能在一旁觀看。而在間食時間還剩下兩分鐘的時候,懲罰則被取消掉。但是,兩分鐘時間任你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全部吃光。當你吃了三分之一,最多吃了將近一半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
對我們十二個人來說,這可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問題並不僅僅在於三杉老師被人奪走了。更重要的是奪走了三杉老師的人正是那個令人憎恨的「鬼原」。
「你願意被罰站嗎?」
米田望著書桌上那堆得像小山一般的麵包,驚恐得眼珠不停地上下翻轉著。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還差幾天就要放暑假了。大家回家點了個卯,又以在同學家開小組會為借口于晚上八點左右離開了各自的家門。渡部和石冢已經在監視「鬼原」。他們證實「鬼原」已經溜進了鎮上的電影院。
「好了,同學們,把你們剩下的麵包全都給米田!」
「所以才叫你來取嘛!」黑松站在講台上作了一個鬼臉兒。
「你們知道為什麼事隔十五年我才要當這個幹事並召開這次學友會嗎?」
少年們就要在黑暗之中開始他們那充滿殺氣的行動。
說罷,兩個人便筋疲力盡地鑽進橋頭的草叢中蹲了下去。此時,月亮恰好躲進了雲朵的背後。清白色的月光遁去以後,少年們的身影便完全被夜色吞噬了。萬籟俱寂,人跡杳然。橋對面星星點點地閃爍著住家的燈火。潺潺流水聲突然闖進大家的耳畔。少年們在可以聽到對方心跳聲的緊張和靜寂中等待著那最後時刻的來臨。
要想取回眼鏡,則必須走上講台。石冢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向禁區走去。痞子頭黑松身材高大,他伸直了腰板才勉強將眼鏡放到了黑板的上框上。而石冢則無法夠到那裡。就在石冢竭盡全身力氣,挺著身軀,手指尖幾乎就要碰到眼鏡的時候,筱原走了進來。
參与了那個事件的其他小夥伴們大概也都會出席學友會吧。如果他們也和我一樣為懷舊的心情所驅使而應約赴會的話,我則勢必要與他們再度相逢。其實,幹事渡部就是那些小夥伴之中的一員。
「快還給我呀,沒有眼鏡我看不見黑板上的字。」
「三杉老師被『鬼原』強|奸了。事後,『鬼原』一直在強行和三杉老師發生性關係。三杉老師之所以休了一次長假,也是因為懷上了『鬼原』的孩子后,去做人流沒有做好的緣故。好像『鬼原』還向三杉老師勒索過金錢。當時,三杉老師已經與她現在的丈夫談上了戀愛。三杉老師很愛他。但是,與『鬼原』的關係如果暴露了,她的戀愛就會泡湯。無奈,三杉老師便在那天夜裡跟蹤『鬼原』來到橋上,並把他推了下去。是計劃性殺人還是一時的衝動,不問老師本人不得而知。其實,事到如今就是去問三杉老師,恐怕她本人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了。『鬼原』就算是我們大家殺的!這不挺好嗎?」說罷,渡部掃視了大家一眼。
「我們全都信守了自己的諾言。
「請帖早就送去了,也許待會兒能到吧。」渡部回答道。
石冢在遭到訓斥以前為自己做著辯護。
「教室里必須是安安靜靜的,否則,我就不會讀書給你們聽。」
招呼我的是渡部的聲音。已經長大成人的渡部,從相貌上看並無多大變化。他正以與孩提時代並無二致的表情向我微笑著。只有那比少年時代略顯嚴厲的目光,說明了這些年來歲月對他的磨礪。
筱原總算髮了話。然而,渡部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無法憑藉自己的力量單獨站立起來。他爬一般地離開了大算盤。就在筱原走出教室的同時,忍無可忍的淚水從渡部的眼裡噴涌而出。再看他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青乎乎地腫起一大片,看上去令人難以相信那還是人腿。大算盤珠那尖銳的稜角與其說是扎進了少年的肉里,不如說是扎到了他的骨頭上更為貼切。從那天起,一連幾天渡部都是一瘸一拐的。
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恐怖。如果筱原知道我和石冢看到了這幕光景,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快跑!趁著他還沒有發現我們的當兒趕快跑掉!我的自衛本能復甦了。
放學以後,少年們沿著昏暗下來的道路往家中走去。大家都在暗暗抽泣。夕陽向遠方的山巒後退去,一抹殘照懸挂在天際。那殘照就彷彿是被從少年們的心中噴涌而出的鮮血所染成。
不久,又發生了這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