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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為女士的犯罪

祖母為女士的犯罪

作者:森村誠一
——生活的忙碌會排遣這份悲哀和感傷吧——這麼想時,車子已經進入市區。
平時被關在市區的孩子們難得來到廣闊的郊外,都歡天喜地的跑跳。花叢間飛舞的昆蟲翅膀聲和著鳥兒鳴叫聲,徐徐和風,明亮的陽光在大氣中跳躍。

7

空虛的是已經不能再為祖母效命,在為她而做事之間,悲哀也得到了排遣。
頑皮的時候,祖母就不為他念書了。
為殺害吉太郎只是健介的想像而已,但這樣想像最能了解她撫養健介的心理。
健介愕然失聲。他的父親為吉這名字,原以為是祖父吉太郎與祖母的為字合起來的,原來不是,而可能是祖母被拆散的情人名字。
祖母要哄騙年幼的健介睡覺時,常常為他念書。從桃太郎、一寸法師等日本著名的童話故事開始,到他進入小學以後,就改為基度山恩仇記、鐵面具等西洋小說。
這是健介比任何打罵都害怕的懲罰。
「喏,這是祖父的遺骨,你也來撿吧。」
前一天由於不知道「春三番」或四番低氣壓從日本海卷過來,整天風雨交加,原以為今天的追悼會天氣必然不佳,但一夜之隔,前一天的惡劣天氣一變而為晴朗的大好天。
為治叔叔告訴他說,祖母近來相當衰弱,所以覺得也許趁現在去探視比較好,便帶著妻兒回鄉省親。為了老人家,應該常常回來,但現實生活繁忙,無法這樣做。
騎在背上,用火燙下去的炙熱燒痛,至今想起來仍不寒而慄。祖母的嚴厲比愛更深刻地留在印象中的原因,可能是這份燒燙的感覺而來的。因此,祖母與母親的印象重疊。在這樣打罵責罰之後,祖母一定緊緊抱著他,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兩年前的春天,就是為虛歲九十七歲時,健介請假回到G市,那時為請求他一件奇怪的事。現在回想,當時為大概已經預知自己的死期不遠,因而悄悄給他留下遺言吧。
嫁到福原以後的生活,大體上知道,但那以前就幾乎沒有人了解。因為已經沒有比為更老的人活著。為在出嫁以前的生活已被漫長的歲月風化,茫茫然看不清楚了。假使到她的出生地去,也許還能尋訪幾位說出為從前種種傳說的老人(儘管比為年輕)。
無論如何為沒有被捕下獄。然而,為吉遭遇了相同的事。為捨命保護的兒子,情人遺留的命根為吉,被媳婦鶴殺死。
「對不起,您和奶奶是怎樣的關係?」
為說著,眼睛望著遠處。她回憶將近一百年的悠長歲月視野,想必恰似經過漠漠曠野的旅人,回首遙望自己的足跡一般蒼茫吧?
堀切本家既然已斷絕後代,為出生的家大概也已不存在。根據記錄,為和吉太郎結婚時是十九歲。那麼,被堀切家收養時,是在這以前。
這樣說,祖母應該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寬大的人。然而,健介明白祖母絕非那般寬容的人。
當他凝眸注視把自己的兒子推落崖下的魔鬼般的父親時,就像水中倒影被漣漪漾散般消失。
那是不認識的女人,健介卻覺得似乎是他的母親。
健介還想多聽一些,但這時家裡的人進來,其後一直沒有機會單獨和為在一起。她顯然存心避免和健介單獨在一起,每當健介進入她的房間,雖然她很高興的樣子,但立刻有事叫家裡的人進去。
這想法覺得沒有錯。為吉是為嫁給吉太郎那一年出生。
為突然說出了意想不到的事,而且繼續對驚愕的健介說出更令他驚駭的事實。
祖母在活了九十八年寂寞的人生后,終於在骨壺中與相愛的人永遠擁抱在一起。
「阿健,回來得好。啊,孩子們也長這麼大了。」
出殯時,除了福原家的人以外,祖母的娘家堀切家也有人來參加。這兩家結親時,已是很遠很遠以前的明治時代。

1

他確實記得火葬場沒有別人,只有他和祖母,用筷子撿拾祖父的骨骼。
「與你無關,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已記不大清楚。」
然而,只有健介一個人感到很殘酷。他認為火葬場應該是在陰鬱的天空下,悄悄吐露出燒人的白煙。在晴朗明亮之中,在充滿生命活力的空間,排出焚燒結束生命的死者白煙,未免太殘酷。
「我母親!」
健介的臉挪近似乎有事的祖母枕畔,他自己也已經是頭髮花白的年齡,但在為的面前仍然和小時候的孫子一樣。
為治不再懷疑。
在揭開謎底以前,健介躊躇著,不能決心把母親的遺骨埋葬于父親的墳墓。
健介不曾看過父母的照片。不知是由於某種原因而廢棄,或是根本沒有拍過照片,他從不曾見過父母的容貌,卻直覺地知道這女人是他的母親。
「享盡天年的人,連煙都是乾枯的。」
可能由於這樣,絲毫不感到喪事的陰暗和悲傷。難得地聚集的遺族們臉上,對死者的哀悼似乎不如與親友們久別重逢的喜悅來得濃厚。
為了保護兒子,為把吉太郎推落河中。
在這樣交談的遺族們眼前,白煙突然變成黑色,恰像轉換頻道一樣突然鮮明。剎那間,大家都啞然瞪視著空中。
小時候分開的同伴,由於定居遠方,或遠嫁的姊妹們,親戚、朋友,大家都流露著懷念的表情。經過長久的風霜之後,從對方臉上各自認出了記憶中的面貌,一樁又一樁地誘發出回憶的話題。年幼的玄孫們吃吃笑著鬧著,在參加殯儀的人們之間嬉戲。若非聞到線香味,幾乎以為是什麼慶典。
繼承福原家的為治照顧著為,她已經行動不便,住在陽光照射的房間,幾乎都躺在床上。
其中只有一個人,在追悼會中偷偷流淚。
九_九_藏_書健介終於沒有機會詢問白紙包著的遺骨是誰。
除生病以外想不起來,也不願意想起來。
為治把喝了酒後變紅的眼睛轉過來。是一對哭過般的眼睛。
「吉太郎爺爺是怎樣死的?」
「怎樣的大事?」健介第一次感到有了反應,不由得探出上身問。
接著,為就死了。在快要慶祝百壽的時候,結束了將近一世紀的生命。
「堀切家沒有子女,所以收你奶奶做養女。但後來生了我的父親和伯父,因此,就把本來預備繼承堀切家的你的奶奶嫁到福原家。」
在漫長的歲月里永誌不忘地思念著情人,這份強烈的感情打動了健介。這份愛情,在女人美麗的肉體被歲月的流失所侵蝕而衰弱后,依舊熊熊燃燒著。
這張模糊的面龐在為的背後,不住地說她是健介的母親。
今天也是個大好天,使得花開得更加緊密。茶花遍地都是,一路上到處都像鋪了黃色地氈。
「聽著,這些話你不能告訴別人,收在你一個人的心中就夠了。現在我終於安心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覺得好像卸下背了很久的重荷。」
健介偷偷地像男人般地哭著。為對於他是永遠的,儘管已經老衰,把她當做老衰仍屹立的枯樹。儘管是枯樹,軀體的部分仍能擋風。
為治說著,聲音哽咽。沒有一個人知道,悄悄結束最後一口氣。這是享盡天年的祖母最好的臨終,他想。
「故人經歷明治、大正、昭和三個年代,活了將近一世紀,於前天三月二十九日午後四時二十八分,享盡天年長眠了。活著的歲月愈長,遺族也愈多。我們盼望故人能再多活些年,但這是壽命。人要享盡天年是相當不容易的事,而能夠享盡天年的故人,以及遺族們,由此含意而言,應該心無遺憾了。」
「被強迫下嫁的對象,就是我的爺爺吉太郎?」
這正是健介看中的機會。祖母娘家的人也有數位參加,趁這時候接近他們,向他們打聽祖母未婚前的生活情形。
「這件事已經沒有時效了,其實是早在我出生以前發生的事,所以我也是聽來的。你奶奶被收養后,到我父親出生之間有十多年,本家已經替她決定了對象,是從僱用的人中,挑出的好青年。但因為我的父親他們兄弟出生,有了子嗣,便把你奶奶嫁到福原家來。據說,你奶奶很喜歡這青年,決心跟他廝守終身。後來這青年自殺,鬧得大家都知道了。」
那是健介的記憶?或是小時候所做的噩夢?有一幕不清晰的影像。每當他感冒發高燒時,就憶起來。
這疑問隨著他的成長而膨脹。
煙的顏色愈來愈濃,活像藍天出現一道黑溝。這時健介覺得祖母是在向子孫們抗議,她尚未乾枯。
(祖母囑咐我放入她骨壺的那根遺骨,可能是吉藏的。)
「我是奶奶的長孫,叫做健介。」
翌日,健介單獨到大沼村去,這裏也已經不是從前的郊區面貌了。
究竟是什麼原因,致使為鼓起那麼大的勇氣?
通常祖父祖母都特別溺愛孫子,因為本身對育兒不必負責,所以對孫子總是一味的驕寵。不願意在孫子面前擔任壞人角色。
健介的父親是祖父吉太郎與祖母所生的三個兒子中的長男。
「祖母活著時,為什麼不多去探望她?」
車子開動,隨著身體的搖動,他同時感到完成祖母所囑咐的欣慰,和宛如冷風吹過內心的空虛感。
他向堀切家的老人恭敬地致謝后,轉身尋找別人。
(原來如此,到底我不是被噩夢所困擾的,而是小時候可怕的經驗定著于幼小的記憶中,在生病時變成噩夢出現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
在給大家斟酒和被回敬之間,為治似乎已喝了不少的酒。繼承香火的長子為吉已死的現在,為治是福原家的家長。母親的死似乎突然使他變為蒼老。
「我的父親是你奶奶的義弟。」
為對健介暴露感情,可能因為被這兩個鬼挾持著,痛苦矛盾,不知何去何從的姿態吧?
對他而言,享盡天年的人追悼會才更悲哀。他不過是死者眾多遺族之中的一個孫子而已,然而,這位祖母等於是他的母親、父親,以及指導他求生的智慧和技術的良師。
「奶奶不曉得走到哪裡了?」
但事隔多年,現在重新來到這裏,發現以前孤立於曠野中的火葬場已被都市化的波浪掩沒,市區的住屋也發展到這附近來了。好似住屋與住屋之間勉強保留的空地一般。
他的記憶是在火葬場。因為年紀太小,當時不知道那是火葬場,長大以後才猜想是火葬場。
為一定驚駭惱恨交集,然後把這可怕的輪迴視為自己的命運而接受了,並且視健介為己子,加以撫養。
「奶奶被認養以前的家,您清楚嗎?」
就這樣過了兩年,祖母為去世了。當時她交代的奇怪的事,變成了為給予健介的遺言。他尚未把母親的遺骨埋在鳴瀨的墳墓。
為女士的追悼會是在三月末梢,這天的陽光卻彷彿五月。參加下午一點開始的追悼會的人們,在初夏般的陽光照射下,個個額上冒著汗。
他終於明白不能再依賴為而生活。當祖母將白色紙包委託他時,他就感到祖母的死期已近。但那只是觀念上的感覺而已。
為治向參加的人致謝,一一介紹親戚們。都是以祖母為中心的親戚,所以第一次見面的親戚很多。
這消息若是正確,為可能照顧過昔日情人的臨終。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大概偷偷通知了。為何攜帶健介同往送終,雖然不知道,但也許是想讓他看一眼自己最疼愛的孫子。根據健介朦朧的記憶,「祖父」的死比他的父母早,所以那時候想必祖母也以為健介是嫡親的孫子。
「對,就是吉藏,我想起來了,沒有錯,是吉藏。」
https://read•99csw•com祖母化為煙升天了,她可能犯過的罪,也隨著煙消逝。
而卻隱瞞著不告訴他,可以猜想而知他們不是普通的死。
也許祖母說的不錯,是健介的記憶錯誤。小時候的記憶是無法訂正的,在長久的歲月中固定,不能動搖。
「什麼事呢?奶奶。」
為治叔叔說著,把酒樽遞過來。
由於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無法每次脈搏衰弱就趕回來。
棺木以靈柩車載著,近親則跟隨其後。一起到火葬場的,只有故人的近親而已。
因為鳴瀨家不可能容納「外人」的遺骨,所以只能盡量埋在靠近墳墓的地方。
為繼承香火而認養的養女,後來因為生下了子嗣,便以出嫁的形式把她送到福原家。這是當時以家為中心的社會常見的事。
健介以自然的態度向他斟酒搭訕。
健介幾乎沒有祖父的記憶,因為在他出生以前,祖父就去世了。雖然如此,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參加過祖父的葬禮。
火葬場是在郊外,以前是沒有住屋的曠野,當火葬場的煙囪吐出煙時,在蕭條的原野襯托下,呈現出火葬場特有的荒涼蕭瑟氣氛。
祖母的心臟極為強壯,衰弱后又恢復的情形已經重複好幾次了。
不過,兩年前那時候她的腦筋還清清楚楚,健介則在東京成家立業,同時已經生了兩個孩子。
其實那是一點不必隱瞞的事,早死的父母死亡的情形,讓獨生子健介知道是理所當然的事。
為不會恨鶴殺死她的兒子,自己則死於監獄,恨得想殺死健介吧?
「那麼,那是誰的遺骨?」他追問。
為的軀體大約燒了一個鐘頭。據說高齡的遺體燒起來比較快,骨骼的量也較少。在撿拾骨骼時,健介趁親戚們不注意,偷偷把白紙包的遺骨放入骨壺。這時,想必是眼花,彷彿看見骨壺微微動了動。
他是一位七十歲左右,面貌有幾分像為的老人。
要是在她意識清醒時再看她一眼就好了。懊悔已太遲了。
鳴瀨家菩提寺的久山寺很快就找到,是在村莊有名的古老沼澤邊,恰似被遺忘的一所寺院。
「好明朗的葬儀。」
他在手中把它捏成粉狀,撒在墓碑四周。昔日相愛的父親與母親現在合成一體。
想起來他的年齡也已相當大,但一直被母親的年齡所掩蓋,所以不大覺得。
「可能是因為對生命的執著未斷,冒著留戀的油脂,所以才是黑色的煙吧。」
據為的說法,健介的母親鶴是市郊外大沼村古老家庭的女兒,她與同村世家鳴瀨家的兒子德松偷偷相戀。
祖母是很古老的人,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親戚。那是她違背分骨禁忌偷取來的遺骨,想必是她所不能忘懷的人。
回想祖母漫漫幾近百年的往事,光憑想像而獲得的,唯有對死者滿懷的思念而已。
「老人家一向喜歡開朗,與其哭哭啼啼,不如高高興興,她反而喜歡。」
但在當時戀愛是被視為淫|亂的行為,良家兒女絕不能與人談戀愛。而且鳴瀨家與鶴的娘家幾代來相互仇視,同時雙方已都由父母決定了結婚的對象。
想起來健介是被「兩位母親」所保護的,為與鶴,這兩位母親的面貌集中在祖母為的身上。若無其事地活著的人生命,像這樣在先人犧牲性的愛情中,在世界延續生根。
「這是名副其實的升天。」
吉太郎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以為是取自他的名字的孩子名字,原來是妻子舊情人名字中的一個字。因此,吉太郎在憤恨之餘,打算殺害為吉。
「我是你的父親,也是你的母親,所以不要問這個。」
剩下祖母和健介單獨在一起時,祖母從枕下的布提袋中取出兩個紙包,壓低聲音說:「阿健,我有事求你。」
這位祖母現在死了。晚年住在次男為治家裡,大約一年之久,不能行動,看不見聽不清,幾乎過著植物一般的生活。雖然如此,她活著,對他就是莫大的支柱。
可是,不可能去拾他出生以前去世的祖父遺骨。
「你聽著,不要弄錯。這裡有兩個紙包,紅色紙包著的是你母親的遺骨。」
另外一個笑著說:
但這母鬼如今已成佛了,在骨壺中與她所愛的人遺骨擁抱著安眠。
「怎樣的義弟?」
相同的夢做過好幾次的情形是有,但只在生病時才重新出現的噩夢,究竟代表怎樣的含意?如果這是記憶,那麼,他對父母的記憶就只有這些。這些小時候的記憶,是太過於荒涼,太過於恐怖了。
在健介出生前很久,祖父就死了,所以祖父不可能是他的父親。那麼,想像得到的是祖母為在丈夫死後,與別的男人發|生|關|系,生下健介。
「吉藏吧?」老人旁邊比他小几歲的堀切家親戚插嘴說。
用竹筷和木筷拾起死者的骨骼,收入骨壺時,祖母悄悄偷了一節骨骼,藏在她的袖內。
「祖母已經不在人間了。」
——為懷了吉藏的孩子,不情願地嫁到福原家。不久出生的兒子為吉漸漸長大后,出現了別的男人的特徵,因此被發現不是丈夫吉太郎的兒子。
「對。把這遺骨埋葬在大沼久山寺鳴瀨家的墳墓。」
他夢見站在懸崖上面,不知誰突然從背後推了他一把。身體垂直地被空間吸取的感覺,記得清清楚楚。掉下去的地方大概是草坪,有個女人瘋狂般抱住奇迹一樣獲救的健介。這張女人面龐是祖母的面龐,但不知怎麼,背後另有一張放大的陌生女人面龐。
健介是為吉與鶴的獨生子。在不時興節育的時代,為與鶴都是子女少的原因是,婚後沒有多久就喪失了丈夫。
她討厭歪曲的事,而對正義感幾乎到達固執的程度。有一次健介偷了附近一家糖果店的糖時,受到的責打使他永生難忘。
「恰似全家族會齊的郊遊。」
「那遺骨究竟是誰的?」九九藏書
「喏,那就是燒奶奶的煙。」
「吉藏!」
正如吉太郎與為的結婚同樣遙遠,這兩家的關係也相當遙遠。很久以前嫁出去的女兒,在她的壽命終結時,兩家才重新聚集。其後兩家的鏈鎖再度斷裂、分開,成為他人。
「你母親死前,監獄來通知我去。鶴握著我的手說:媽,我實在不應該這樣求您,但我還是請求您在我死後,分一根我的骨骼,丟在鳴瀨的墓旁。鶴是殺我的兒子的可惡媳婦,我拾了一根她的遺骨,打算違反她的願望,把它丟在最討厭的地方。這就是那時我收下來的遺骨,她一直到死都還念念不忘你的父親,所以她才希望等這男人死後,把自己埋在他的墓旁。德松活得很久,但也在不久前死了。鶴是殺死為吉的兇惡女人,但悠久的歲月讓人遺忘仇恨,我漸漸想依照鶴的願望,把這根遺骨埋在德松的墓旁。可是,我已經不能行動。所以,我把這件事交給你。這樣,你的父母也會更高興。相愛的兩個人的遺骨,經過幾十年後,由他們的兒子親自收埋。」
「啊,對了。」老人想起地說,「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你奶奶已經去世,應該可以說了。」
幾杯下肚,席上氣氛正愉快時,健介便移到分家親戚中最年長的一位,叫做堀切真三郎的老人旁邊。
「自殺!」

5

聚集的遺族們如此之多,正表示死者是如何的長壽。
「對,所以我說已經沒有時效了。哈哈哈。」老人張開牙齒已掉落的嘴巴笑著。
可能是來訪的季節和氣候正好吧?
為絕不是會原諒媳婦不貞的寬容女人。而她卻以母親都趕不上的愛情和責任養育健介,這究竟是基於怎樣的心理?
「既然奶奶被收為養女,就是說,後來堀切家沒有男孩出生的話,就由奶奶繼承吧?那麼,那時難道沒有決定奶奶的新郎嗎?」
這樣的對話沒有人見怪,氣氛一直都是輕鬆明朗的。
可是,在打過後,為一定抱著他痛哭,請他原諒。
可惜他無法聽到為親自說出她心中的謎。一方面因為她不願意說,另方面她日益老衰,變成意識不清。健介覺得要打聽白紙包的遺骨身份,最好是到為的出生地去詢問那些老一輩的人。為的生活行動半徑,與她歲月悠久的生命相比,極其狹窄。地點可以說,只集中於夫家福原這邊,以及娘家那邊而已。
發高燒時,這噩夢好幾次出現,每次都是輪廓清晰。
健介把自己的身體交給車子,沒入祖母的回憶中。
福原健介從剛懂事時,就由祖母撫養。他對父母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卻都被祖母強烈的印象所吸收。對祖母的記憶,鮮明地烙在他的腦中。
「再講教一件事,本來要當奶奶的人贅婿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大地充滿了春天的活力,火葬場荒寂的氣氛絲毫找不到。
拾完遺骨后,親戚們全部回到福原家,舉行吃素期滿儀式。
「這遺骨是誰的?」健介問。
遺族代表致詞——活著的歲月愈長,遺族也愈多——這話正好道出了他的內心。
「對,這是對的,先祖的事迹,子孫應該為下一代仔仔細細記錄下來。我知道的一定會全部告訴你。不過,說真的,你奶奶結婚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她活得太長了。」
對殺害兒子的不貞的媳婦所生的孩子,根本用不著道歉。雖然這不是健介該負責的事,同時也不能要求為表現祖母的愛情,和代替父母的撫養責任。
「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知道的不多,據說是死在附近的河裡,好像是喝醉酒,掉落河裡的。你奶奶說,爺爺酒性很壞。唉,反正這是古老的話,不要再問,喝酒吧,痛痛快快地喝吧,難得有機會全家族的人都聚在一起。」
晴朗的天氣驅逐了遺族們陰暗的表情是原因之一。
給在場的親戚們斟酒,盡量裝出開朗的樣子,但喪失長壽的老母親的哀痛,拭也拭不掉。
為死後,他似乎才一下子真正感到自己的年齡。
「唔,那麼久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對了,和你爺爺的名字有一個字相同,叫吉什麼的?」
「因此,臨終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隨侍在側。」
為在撫養健介的過程中,同時看見了兒子為吉的容貌,以及背棄為吉,殺害為吉的鶴可惡的形象吧?
「為吉趁鶴不注意時,把你帶到郊外的崖邊,推落崖下。鶴髮現后,帶著菜刀趕來,一刀刺入為吉背部。為吉因此不治死亡,你卻掉在柔軟的草地上面,連擦傷都沒有。後來鶴在獄中生病死了。」
第二,祖母為什麼代替母親撫養健介?健介是背棄且殺死為的兒子的可惡媳婦與別人所生的孩子。
但這一天終於來臨,同時這一天可能也是揭露為的謎底的好機會。
而那朦朧的影像可怕的地方,並不在被推落懸崖這件事本身,而是有那背後推落的人。健介覺得這個人是父親。與母親一樣,他不認識父親,但他仍認為那是他的父親。
不過,白紙所包的遺骨,完全違反了當時的習慣。打破習俗,對當時的人而言,需要有極大的勇氣。
不知吉太郎是不諳水性,或是心臟麻痹,不得而知,因為沒有人看見為的行為。或者為了名譽,福原家暗中了結了這件事。
然而,健介的祖母對他管教嚴厲。他不聽話時,頑皮時,就用拍打棉被的竹棒,毫不寬容地打他。還會以火炙他。甚至感情暴露,好像憎恨健介一樣。
愈不說愈想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現在第一次站在親生父親墓前的真實感,絲毫涌不起來。他在形式上合了一下掌,便馬上回到寺院這邊等候著他的計程車。
事實上遺族們的表情也看不到遺憾的陰影。喪主福原為治—九-九-藏-書—死者的次男,雖然有認命的表情,卻沒有悲嘆。
這位祖母已經不在。當他接到叔叔的通知而趕來時,祖母已經成為屍體。臨終時的情形,據叔叔他們說,大約十天來脈搏突然變為衰弱而趕快連絡親戚們,但由於這種情形曾經發生過好幾次,所以大家都很樂觀。
首先是白紙包著的遺骨,這遺骨必定是在健介眼前偷取的那根遺骨。母親的遺骨,與其說是答應母親的請求而留下來,毋寧說是為了復讎,要把它埋在與她的願望相反的地方。所以為根本不考慮吉利不吉利的問題。
將這根遺骨納入祖母骨壺的日子已到的真實感覺,無論如何涌不起來。
然而,為固然不時暴露自己的感情,卻仍懷著母親的愛撫養健介。
「據說是父母做主決定的,因為對方的父母有交情。」
福原為是明治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兩個月後就要慶祝百壽,而死於九十八歲。她不是生病死的,是像枯樹一般老衰而死。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在他幼稚的心中,認為這樣做是讓死者高興。反正這件事強烈地留在他的印象中,所以後來又有誰去世,到火葬場撿拾骨骼時,他向祖母提議,不要全部埋葬,分一些帶回家,祖母表情可怕地說:「這會使成佛的人靈魂不能升天。」
「對,也許你感到奇怪,這鳴瀨家第十代主人鳴瀨德松是你真正的父親。」
既然如此……聯想迅速地轉動。為吉不是吉太郎的兒子,他是吉藏的兒子,這可能性很大。
為閉上了眼睛,難得說了這麼多的話,已經筋疲力盡。閉上眼睛后,那張乾癟的面孔看起來像死骸。
他在這座墓前拿出祖母交給他的紅色紙包。幾乎與他的年齡同樣長久的遺骨,輕輕一碰就紛紛掉落。
通姦所生的孩子恥于入籍,便做為沒有子女的為吉的兒子,這是情有可宥的方法。這樣一來,為那形同母親的嚴厲管教也就可以了解。
那是遙遠的小時候的記憶,祖母這麼說,他就無話反駁了。
養育健介的謎,以及白紙包的遺骨身份,仍然收藏於老邁的心中,像枯樹倒塌般悄悄死亡。
「不為什麼,只是和奶奶比起來,爺爺死得太早了。」
健介盼望永遠在祖母為的遮蔭之下。
若是在梅雨的陰鬱期來到,想必看到的是日本古老「墓場」的荒涼吧?
「唔,可能沒有人知道。聽說好像是堀切家的佃農,但為女士從不說她自己的事。」
出殯的時間到了,參加葬禮的人們燒香,遺族們每人放一朵花在棺木裏面,然後棺木釘上了釘子。墓碑、拐杖、供物、照片、牌位等由遺族們分擔。
眼見剛毅的祖母老淚縱橫,健介心裏已明白祖母的死期近了。祖母早就很衰弱,甚至大小便都要家人替她處理。
健介曾經就讀的中學是在這火葬場附近,每次上學經過這裏,看到陰鬱的天空下聳立的煙囪冒著煙時,他就想:「啊,今天又有人被燒了。」連他都為之黯然神傷。
往五月般的藍天裊裊上升的黑煙,對生命的執著,想必已完全斷絕了。
在禮節上,殯儀時應該盡量表情悲哀。但在沒有一片雲的天空下,在一絲陰影都要驅逐的強烈陽光下,難得見面的一族人重逢,忍不住不綻開笑容。
健介試著想像眼睛閃亮的少女,抱著滿懷希望,從貧農家來到主人家的情景。
——是你爸爸或是媽媽吧?
為是丈夫死後沒有再嫁,鶴則是丈夫去世未幾,她也相繼死亡。兩人都是生病而死,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祖母和兩位叔叔都不說。
遺族們這樣交談著,只有他一個人悲哀流淚,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壞事一般。他竭盡所能要隱藏悲哀,但哀痛恰似怒濤,把他淹沒。
有的人想趁她活著之時和她見面,但由於人老衰弱,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她只是一口氣尚存的「植物人」而已。
這是因為健介的雙親早在他懂事以前就去世,以及祖母在他心中的殘像太大,以致雙親的具體像浮現不出來。
健介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未幾,相繼生病去世。因此,他從小就在祖母撫養下長大。
關於健介的父母死亡的情形,不論是叔叔為治,或是族內其他的人,沒有人肯告訴他。
車內忽然轉為明亮,原來車子正穿梭於一大片錦繡般的茶花園之間。
但健介念念不忘的是做噩夢時,從祖母背後一閃即逝的年輕女人。想要看清她的容貌時,就立刻消逝,變成為的面貌。
遺族之一說:
健介的孩子,等於是為的曾孫,看到他們成長,為那對布滿皺紋的眼睛老淚縱橫。
有人指著煙囪的方向說,白色的煙裊裊升上藍天,上面大概也沒有風,白煙筆直升上去。
鳴瀨的墳墓很容易尋找,因為它象徵了這一家的風格,是這墓地中最好的墳墓。

6

發現自己和為沒有血統關係后,健介比以前更覺得為的親情深濃。她的心中確實藏著別人不知道的謎。使健介覺得這謎似乎與白色的骨骼有關。
為治突然被健介問到這個問題,楞了一下。
做為女人,她了解鶴萬不得已的心境。被迫與相愛的人分離,嫁給陌生人的女人之無奈,她自己經歷過,比誰都了解。已經掏給情人的心,沒有被歲月風化。並且為了保護兒子,母親變成了魔鬼。這種心情,因她也同樣做過魔鬼,所以痛切地了解。
後來他問祖母這件事,祖母卻回答說:「我不會這樣說。」

3

但在此之前,健介必須先了解幾件事。
剛才為治叔叔介紹過,但也許沒有印象,所以再度自我介紹。
健介有時問起父母的事,祖母一定露出悲哀的表情,抱著九九藏書他說:
在人世間無法達到的戀愛,待肉體焚化成骨后才完成的這股堅毅,抗拒了風化一切的歲月的作用。
這是徒然無益的後悔話,今後將不能不與更多的人別離,將嘗到更悲哀的別離滋味。
不過,在朦朧中,有一個記憶是鮮明的,這絕對不是他弄錯。
為是性情剛毅的女人,有恩不會忘,受屈辱同樣永遠記住。
「回去吧。」
「奶奶為什麼嫁到福原家來?」
這麼想著,健介突然閃過一個新的念頭。
「據說,如果是年輕人,煙是黑色的。」
「他們似乎愛得相當深,但當時父母之命是絕對的,不像現在不喜歡就可以斷絕關係。何況那是老地主養父母決定的親事。當然不能違抗。」

2

「幸好天氣晴了。」
「如出一轍……」
這時健介忽然想起一件事。
全身浴著吹過田園而來的和風,這位將近九十年前的少女,對自己的生涯究竟描繪了怎樣多彩多姿的遠景?歲月的間隔太大,無法想像。
「大家聚在一起的機會很少,所以我想趁機請教您,奶奶在嫁到福原家以前的事,福原家已經沒有人知道,要是不趁現在聽一聽奶奶的事,真的就要失傳了。」
不但用火炙他,而且把他關在倉庫一天,不準吃飯。
各自為生活而忙碌的人們,若非遇到婚嫁葬祭等情事,不可能全家族聚集一堂。
為參加祖母的葬禮而來的祖母娘家的人們,也已經換了好幾代,都是一些不認識她的人。歲月具有連血液都能風化的作用。
不過,因為每天忙碌,雖然心中掛慮,卻至今仍抽不出時間跑一趟。
正如健介的預料,堀切家也有好幾位來參加。據為治的介紹看來,祖母的本家已經斷絕後代,這天來參加出殯的是分家的親戚。
在年幼的健介心中,明白不能向祖母詢問父母的事。
這時與守夜的時候不同,大家圍繞著成骨灰的死者,談談死者生前的往事,彼此安慰一番。
看到健介回來,祖母為無比的歡欣。
兩人相戀后,鶴才被強迫分開,嫁給福原為吉。這時候鶴已經懷了德松的孩子。最初為吉以為是自己的孩子,後來看到健介愈長愈不像自己,因而發現鶴欺騙了他,狂怒之餘,產生殺意,要殺健介。
大概是說,骨骼分開,靈魂也會分散,所以不能那樣做。然而,健介確實親眼看到祖母自己不知「偷」了誰的骨頭。而祖母所偷的是祖父的骨頭,後來撿拾的骨骼才是父母的。祖母確實說那是「祖父的遺骨」。也許她是一時疏忽說出來的,但在健介幼稚的腦中,這句話變成分骨,或盜骨,鮮明地刻劃著。
「當時沒有死成,在村裡待不下去,只得離開村子。後來過了很多年,就這樣死在外鄉。」
「鳴瀨家的墳墓?」
這天也是因為脈搏恢復正常,大家放下了心,正在起居室休息時,為治的最小女兒進入祖母病房后出來驚悸地說:「奶奶已經斷氣了。」
健介覺得為一死,彷彿同時喪失了父親和母親。儘管為等於是植物人,但只因她活著,就覺得自己受到了保護。既然活到九十八歲,為什麼不活到九十九歲?不,為什麼不活到一百歲,一百五十歲?
也許她本人以為壓低了聲音,其實是發不出較大的聲音。
鶴的動機也與為相同,是為了保護與愛人所生的兒子,也就是健介。
他每次發高燒就出現的噩夢,現在總算明白其原因了。祖母為又繼續說:
一位遺族代表在追悼會時對與會者們說:
為說完,把紅色紙包交給健介。包著的紙想必與其內容同樣年代悠久,鮮麗的紅色早就褪色。「另外這一包也是一個人的遺骨。聽好,絕對不能弄錯。紅色紙包著的放在鳴瀨的墳墓,白色紙包的是要放在我的骨壺。」為露出嚴肅的眼光說。
雖然如此,還是與在市區的感覺不同,是郊區的氣氛。黃色的菜花點綴于綠色之中,櫻花已經開了九分。
「啊,原來你是為吉的兒子,常聽你奶奶說起你。」老人和善的眼光看著健介。
不過,墓地倒相當明朗。墓地內櫻樹很多,近乎盛開的花朵一簇簇。
這是輪迴嗎?情人遺物——為吉所娶的妻子竟然與她相同,為發現這事時的驚駭是何等的大!
當時他湧起完成祖母所交代的兩件事之一的安慰感。
然而,沒有把吉藏的遺骨放入為的骨壺時那份感慨。
好幾次健介認為祖母其實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親。年紀老大以後所生的孩子,面子上覺得不好看,因而做為長子的孩子而報戶籍的例子並不少。
福原家是東京鄰縣S縣北部的田園都市G市的古老的商人,祖母為,和母親鶴,都是從近鄉古老的家庭嫁來的。
——是你聽錯了——她堅決地否認。
假使祖母為是健介的生母,那麼她生健介時,是在快五十歲的時候。從年齡上說,並不勉強。
為和吉藏傷心話別,嫁給吉太郎時,大概已經懷了吉藏的孩子,然後把難忘的情人名字與自己的名字合併,給兒子取為為吉。替吉藏拾骨時,為攜帶健介同往是因為認為健介是吉藏的孫子。
後來調查戶籍,發現祖父福原吉太郎在健介出生前十多年就死了,所以那不是祖父的骨骼。可是,健介記得在拾骨時,祖母對他說:
然而,為所保護的兒子,被別的「母鬼」殺死了。

4

再想想,為曾經加予健介的責打,都是超過了愛的鞭打。不止一次,健介在被祖母鞭打時,恐懼地覺得自己會被打死。
說不定真的哭過。
為的話沒有條理,但其中有一件事是健介有記憶的。
老人說著說著,漸漸對健介產生親切感,口吻也變為親熱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