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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禪寺湖的證明

中禪寺湖的證明

作者:森村誠一
當夜,兩人宿在湖畔的K旅館。這間旅館遠離華嚴瀑周圍喧鬧的旅館區,位於寂靜的自然林中。
他開得太快了,車子有點飄浮起來。旋轉時的離心力,使輪胎的接地面積減少了。雨水又使路面變得滑溜溜的。車閘打滑,轉彎時他只好拚命打舵,結果,產生了強烈的離心力,輪胎支持不住了。
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哪兒是具體的去處。
一出旅館,冷氣驟然浸入身體。風也很大。掠過樹梢的風音,時時象人的低語。一走出旅館漾出的光圈,墨色便濃濃地攏來。同都市不一樣,山中的夜色濃得彷彿沒有縫隙。
「是呀,我們除此以外再沒什麼地方啦。」林干彥好象愈加愛她似的,把她抱得更緊。在林干彥的擁扶下,紀美子緩緩地倒在枯草上。
「可你想過這樣的孩子會給我們的家族帶來怎樣的影響沒有?眼睛是藍色的、頭髮像苞米穗似的孩子,會一生被人視作異端的。林干彥不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家公司肯錄用嗎!」
林干彥把女人留在那兒,橫穿濕原去樹板道。來時沒感覺到,他們竟走入了相當深的地方。他怎麼也找不到樹板道。只要找到它,旁邊就是小河。可怎麼找不到呢?
「喂,馬上就要到金精峰遂道啦。」
「這湖沒凍呀。」
「偶然在餐廳碰見一個熟人,談了一會兒。」
從這生硬的姿態上,他明白妻子已經「知道了」。她一定從哪兒看到他和紀美子相對傾談的情形了吧。
林干彥也是駕著自己的車來的。按計劃,今天要攜家人越過金精峰,奔群馬縣方向去遊玩。
「那個嘛,等你到了爸爸這麼大的時候,就會明白的。怎麼樣,這可是男人之間的約定,絕對不可以說出去呀。」
在午後斜陽的映照下,閃閃發光的湖面,看上去也的確象凍結了似的。
她偷窺到丈夫在餐廳里,同一個陌生的美麗女子,幾乎臉貼臉地傾談時,心裏的火苗子,一股股地往上竄。
他的心在自問自答中變化了。同紀美子一同去死的意願消失了。所以他想讓紀美子先自己服藥,而自己服過後再吐出來。
每個下坡處都有減速的標牌,他看也不看,以瘋狂的速度,連續地駛下陡坡。不巧,隨著一道坡一道坡地駛下去,天氣惡化起來。在這一帶,即使湖邊是晴天,下面也經常下雨。
(當時,我已發覺了林干彥抱有「殺意」,所以放掉了水壺裡的水。在那之前,我就懷疑他是不是真心地要同我一起去死。在赤沼的茶店,他要買盒飯;要求最後一次求歡時,他顯出為難的表情……那都是不死的證據呀。他出去打水的過程中,我逃掉了。當時我是懷著背後有殺人者時的恐懼心情逃開的。)
「我突然想到這邊來啦。」紀美子答道,向背後轉過身去。不知道原始小道在哪一帶。總之,它就在那浩瀚展開的濕原和原生林的某一個地方,他們曾在那兒一同尋找過情死場所。
「那一晚也是這樣,沒有月光,夜色晴爽。」林干彥緩緩地呷著咖啡,自言自語道。
「有點涼了,該下去了吧。」
走了三十分鐘左右,左手出現了一座橋。橋那面,小道繼續延伸。他們故意不走橋,沿小河向前直行。
「哎。」紀美子點了一下頭,取下肩上的水壺。這時,發現了一個生死攸關的意外情況:水壺裡的水不知什麼時候漏掉了,只留下壺底很少的一點點。
「喂,冷靜點,把事情說清楚。」

這觸覺同稀泥明顯地不同,同時,一股強烈的異臭向鼻腔襲來。
悄悄漫上湖面的暮色,飛跑似地擴散。閃閃發光的湖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消彌了影兒的濃淡。遊覽船已看不見了。
時辰這樣早,汽車馬達聲就不停地傳來。
「到底走到什麼地方,才能只有我們兩人呢?」總找不到合適的自殺場所,紀美子急得都要哭了。
「啊,是你!」林干彥氣惱的表情,變成了驚訝。
沒等侍應生把話說完,林干彥已經奔出了餐廳。
「喂。」紀美子推開緊緊吮吸著她嘴唇的林干彥,目光定定地凝視著他,「我要求你一件事。」
「可沒怎麼聽到鳥鳴呀。」
「到裏面去。」
兩人在赤沼下了公共汽車,進茶店小憩了一下。出茶店前,林干彥想買盒飯,紀美子阻止道:「沒有備飯的必要了吧。」
自己一個混血兒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婚姻?我十分猶疑。聽說,貞子是到自己打短工的百貨店買東西,一見面就迷上自己的。
——昨夜偶然遇見你,我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不勝懷戀。感舊之餘,不知不覺在你面前失了態,深致歉意。
「別岔開話頭,我們再重來一次,太遲了嗎?」
這時水量還很充沛。從石英斑岩上一個離地百米的泉眼裡,巨大的水流噴涌而下,霧氣升騰,映著日光,在滝壺上空畫岀一道彩虹。
「是媽媽的一個熟人。喂,快睡覺吧。」
果然,她的心緒十分惡劣。儘管他眼睛衝著電視,肯定什麼也沒看見。
「什麼?什麼原始小道?」
道路迅速艱難起來。小竹長得人多高。腳踏在路上,立刻沾滿泥濘。
「爸爸,那漂亮的女人是誰?」背後傳來稚嫩的詢問聲。
「哦,我真是。」林干彥撓了一下頭。他好象下意識地陷入一種錯覺中,將此行當做通常的徒步旅行了。
到日光的第一天,他們住進了市內的旅館,參觀了東照宮。翌日,他們登上了山坡觀賞了華嚴瀑,又坐電纜車看了中禪寺湖。
「十歲。」
婚後,他一直在海外子公司工作,莫說全家旅行,連再訪這「心中聖地」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今年,終於調回國內總公司工作,實現了舊地重遊的心愿。這兒是他十年前同那個女子來過的「心中聖地」。如今卻領著妻子來,他不覺得對不住妻子嗎?一點也不。這個妻子,在他眼裡可有可無。此時,他單獨呆在餐廳里,就是為了從容地追憶十年前那個女子的倩影。這會兒,妻子和孩子在遊樂室里正玩得起勁吧。夜間的餐廳,人影寥落,是沉浸在回憶中的好所在。
他們沒想到,自殺給親人帶來的麻煩,遠甚於私奔。
「那原始小道入口處的什麼沼,離這兒遠嗎?」
紀美子生在琦玉縣秩父地方的一戶舊世家。以前曾有一片相當大的山林,戰後頒布土地徵用法時,失去了一大半資產。
「那樣漂亮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去吧?」
風平浪靜后,紀美子取出預先準備好的遺書,又重讀了一遍。
他們預感到這次旅行就要接近終結了。
「肯定是被汽車攆到深處去了。是的,你們要順著原始小道走,也許會有到處是鳥啼的地方。」
今天,我要和兩個孩子、丈夫一起,下伊呂波坡,往鬼怒川方面去。
濕原里,一步一步走向「最後的場所」的過程中,林干彥的猶豫一層層加深。
「為什麼混血不行?各民族的血液混到一起,更會生出優秀的孩子來。」紀美子拚命辯駁。
「再往裡邊走一走,肯定有好地方。」
「紀美子,你在哪兒?」他拚命地扯著嘶啞的喉嚨,繼續喊。
林干彥是混血兒,他的父親是美國人。雖然他的頭髮是黑色https://read.99csw.com的,可五官明顯地帶著父親的痕迹。眼睛是藍色的,鼻樑隆起。他的眉毛很重,但眉間距離狹窄,給人以神經質的感覺。
現在他明白了,自己捨棄了多麼可貴的珍寶。而且一直到現在這珍寶也毫未減色,毋寧說為歲月的打磨而愈加閃閃發光。它就在旁邊,一伸手就能夠著。
終於來到了最後的場所,兩人的神情莊重起來。
「為什麼?」
「這種時代馬上就要結束。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大時,什麼混血、純血之類的區別,都將變得無所謂。就連我們自己,不也很可能是波利尼亞及蒙古人的混血嗎?」
霎時間,兩人同時意識到,那正是要尋找的場所。兩人謝過辦事員,出了旅館。
「自己煩自己,越想越來氣。」她害羞地答道,愈發使人愛憐。
林干彥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並非她的面孔象鬼怪似的猙獰,而是正相反。當她那均整、冷靜的面容,蒙上神秘的陰影,或發怒等時候,會構成一種女妖似的美。如果在深夜裡,碰見她披散著濡濕的長發一個人走動,一般的人都會駭一跳的。
「不害怕嗎?」
「啊,爸爸還沒睡嗎?他一般都是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上的摔跤節目就睡過去了,可今兒……」紀美子表情狼狽起來。
(可事到如今,再說不想死,紀美子肯定不會同意。要想說服她已不大可能,兩人已走得太遠了。)
「哦,為什麼?」
「再好好商量一次看吧。」他答道。這句話也是重複了許多次的,他的語調有點不耐煩。
盛宏偉 譯
一隻遊覽船,劃出長長的波浪線,從湖深處駛來。它的確在行駛著,可看上去象貼在湖面上似的。可見湖面異常平靜。也許是剛看完了白沫飛濺的瀑布的關係。
這時,與林干彥追趕的方向相反,紀美子的車正賓士在去金精峰的收費公路上。丈夫駕車很慎重,用不著擔心。
正是月兒最淡的時節。此時到外面去,就會看到滿天繁星,構成各種精妙的圖案。這壯觀的天象,在都市裡是決然見不到的。遺憾的是,餐廳中燈火輝煌,坐在這裡是看不見一顆星的。
婚姻上由不得自己,社會上也沒有出路,絕望和自棄,驅使我決意同紀美子殉情一死。然而,就在將要同紀美子出走之前,伯父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貞子。乍一看照片,模樣相當地不錯。貞子的伯父當時是一家大商社的總經理,說只要結婚,就舉薦我進入這家商社。
翌晨,射進窗戶的晨光攪醒了兩人。又是一個好天。
在剛開業的餐廳里,兩人相對用過最後的早餐,到賬房去結賬。
兩家為切斷他們的愛情,不斷地試著為他們提親,其中也有條件相當優越的。
「不,不好啦,情死!不,是要自殺,救救啊。」好不容易遇上了人,林干彥象放連珠炮似地嚷叫。
「什麼東西要跳出來?」林干彥故意問,想嚇她一下。
汗水從額頭流下,滲進眼裡。他來到一處竹子繁茂的地方,他不記得來時走過這裏。
「我早知道呀。可一來到這湖邊,就覺得好象同你在一起似的。奇怪吧,象孩子似的。」
「多美啊!」紀美子讚歎道。
「連面都不見怎麼能對本人做出判斷呢!」
「這位叔叔是誰?」她的孩子將感興趣的目光轉向林干彥。
「正式的名稱叫戰場之原自然研究路,但我們都管它叫原始小道。這是從稍上面的叫赤沼的地方,到湯之湖下面的徒步旅行路線。它穿越樹林、湖泊、濕原,景緻非常地優美啊。那地方會有很多小鳥吧。」
林干彥選在九月末休假,帶著家人來到了日光中禪寺湖畔的K旅館,這也許是十年前的記憶總在腦海里搖曳的緣故。
十年前,在這家旅館一間客房裡的床上,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一次次為她擦去眼淚。她流出的熱淚,還沒冷卻就流進他的眼裡。他也不覺熱淚盈眶。兩人的臉都被淚水濡濕,也分不清是誰的淚了。就這樣,絕望的早晨來臨了。
他低頭一瞧:原來是一具令人作嘔的腐爛的男屍。大部分腐肉已被啄得不成樣子了,凄慘至極。
「父親,現在世界正在向一體化邁進。僅僅因為是美國人的血就反對它流進來,這理由是站不住腳的。」
「鳥?」辦事員顯出詫異的表情。「鳥兒,這一帶哪兒都有啊。」
林干彥驚愕地站起來:「這封信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紀美子靦腆地笑了。這笑容同十年前相比一點兒沒變。
「也許是旁邊就是汽車路的關係吧。」
就這樣,九月中旬,他們雙雙離家,四處尋找自殺場所,下旬來到了日光。
「這湖很深,最深的地方,比我們剛才看的華嚴瀑還深七十五米。」
實際上,真死的時候,這類氣氛一點也沒有。可決意一死的兩個年輕人,卻把它想象得極有誘惑力。
「由於水深,產生對流現象,表面的冷水總是同下面的冷水相互交流。此外,冬季風猛,總在湖面掀起波浪,也成為妨礙結冰的一個要素。」
「好孩子,幾歲了?」
「你怎麼胡思亂想呢!的確是普通的熟人呀。好不容易出來玩一次,還是高高興興的吧。」
林干彥獃獃地凝視著她。
「簡直象凍結了似的。」紀美子說。
日暮了。明朗的日茶色風景,迅速晦暗起來。
「我們也早在濕原里爛掉了。」
這間湖畔旅館,是這一帶唯一的西洋風格的娛樂旅館。餐廳和前廳,晃動著外國觀光遊客顯眼的身影。日本客人也是衣冠楚楚。
祝你和家人旅行愉快!——
分手絕對不行,又沒有勇氣私奔。生活能力薄弱的年青人,沉醉在熾烈的戀愛中,不自覺地把自己想象成悲劇中的主人公,奔向死亡。
這「敵國人的孩子」,使她受盡歧視,歧視者包括她的親人。為了保護,撫育這個「小洋鬼子」,這個孤苦的弱女子所熬受的酸辛真是難以形容。
「今天去哪兒?」賬房辦事員和藹地問道。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雲層裂開,強烈的日光灑下來。在這密不透風的草窩裡,兩人的體溫加上日晒,熱得象在蒸籠里。
「另一個原因是什麼呢?」
上面寫的是情死者通常留的那一套話:今生今世不能成婚,但求同死,以期魂靈永遠相伴。最後是兩人的簽名。
多麼幸福的全國旅行啊。丈夫心地純善,呷著威士忌看電視里的摔跤節目是他最滿足的娛樂。
這麼一來,他得在幾小時之內盡情地享受她的怒火了。如果不識時務地戧她,她就會象瘋子一樣地狂鬧起來。聰明的辦法是以柔克剛,不做聲。
踏上原始小道的只有他們兩人。一片寂靜,也聽不到鳥鳴。在旅館里還能聽到汽車聲,而這裏遠離汽車道,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林干彥和紀美子縱想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卻沖不破潛移默化的舊風俗的束縛。
「那就回房間吧,跟叔叔道晚安。」
林干彥的胸中湧起一股激|情的浪潮。
痒痒地,有什麼東西在順著手腕往上爬,一看,是白粉似的一團蛆。
「反正要死,我想死在一個美麗的地方。」
「我們無論如read•99csw•com何也沒有希望了吧?」她又問。這個問題,他們已商量過無數次了。
可是,從她自己能把自己嚇暈過去這一點來看,她還是脫不了女人氣。
「不想睡就不睡可不行,已經不是孩子的時間了。」
兩岸的白樺和水樽,在河中映出姿態各異的倒影。遠方,聳立著二千米高的奧日光群山的峰頭。
「要真是一個人該多好啊,可惜是同家人一起來的呀。」
兩個釣魚人看著林干彥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想一定出了什麼事。林干彥終於講明原委,兩個釣魚人馬上釆取了相應的行動。
丈夫似乎對這回答很滿意,眼睛轉向前方。兩個孩子因為起得早,開始打起瞌睡來。
還是來這兒的人少。能容納三、四十人的電纜車,只有一半的乘客。湖面迅速地沉下去,到了山頂站。頂上是平坦的草地,種植著高山植物。
林干彥直想靠自己的實際技能來工作。不可思議的是,就連外資公司也嫌棄他。細一想,日美混血兒,不僅在日本人的眼裡,在美國人眼裡也是混血兒。
那些觀光客們睜大貪婪的眼睛,向瀑布和周圍一帶捜尋著好的構圖,一旦發現有擁抱著跳下滝壺的情死者,他們一定會狂喜地舉起像機。
剛染上一點色調的樹葉在微風中飄動,透過樹枝的日光,篩成斑斑碎影。有的地段是濕地,鋪著木板。道旁立著牌子,上寫「因有珍貴的高山植物,不要走到路外來」。也就是說,偏離道路一步,就是濕原。
「有點,可我是同你在一起嘛。」
「孩子在父親和母親眼裡可不一樣啊。」
「是我們有生的最後一夜。」紀美子訂正道。
「也許是那樣。可那是遙遠的過去的事情。而且,那也不是同洋鬼子的混血。」
既有那樣的情熱,又為什麼他們要象交叉后的兩條直線那樣,越走越遠,永不重合呢?
「這兒哪一帶有鳥兒呢?」
——對紀美子陡起殺機,是在為服藥而踏入濕原中的時候開始的。我突然想到,不能放棄出世的可能性。對一個女人的傾心,很可能不久就會消失。不,也許在那之前,女人的心就先會改變。女人的愛是有限度的,可自己的可能性是無限的。
「好,去看一下吧。」
「媽媽!」隨著喊聲,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跑到紀美子身旁。她梳著短髮,看樣是小學三、四年級的學生。
「殘酷啊,事到如今了。如果你十年前這樣堅持的話……」
十年前的今夜,他同一個女子就宿在這間湖畔的旅館。那時正值夏秋之間,楓葉初紅。
一個人跑去打電話,另一個人帶著林干彥搜尋紀美子。看來這個釣魚人很熟悉這一帶地形,他一邊巧妙地啟發林干彥回憶路徑,一面向濕原深處,準確地按照林干彥的難以辨認的腳印前進。
「嗯,明天。」
他當時一點兒也沒意識到那熱淚的珍貴,所以,在失去自殺意念的同時,也失去了將戀愛堅持到底的意志。
——這一帶怎麼樣?——
她的眼眉和眼睫毛都挺稀,下巴挺寬,因為梳垂髻,眼睛有點吊梢。她本來面帶兇相,現在愈顯出這些醜陋的特徵。儘管這樣,年輕時,這張臉的比例還算調和,算是唯一的長處,可現在也因發胖而長劣了。
「你不害怕嗎?」她詫異地反問道。
腳又陷進泥里了。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栽倒時,為了保住平衡而揮出去的手指,觸到了一種異樣柔軟的物體。蒼蠅嗡地飛起來。
沒有水,要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藥是不可能的。
「當然啦,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有什麼地方呢?」紀美子有點怨艾地說。
「是嗎?我也沒有特別留意,你們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確實不怎麼聽到呀。」辦事員恍然大悟似地說。
「可我嫌惡呀。」紀美子說著,就好象湖底的陰冷氣已浸入心底,她驚恐得連嘴唇都發白了。
十年前的今天,林干彥和尾杉紀美子來到了這湖畔。湖畔深處,樹葉即將發黃。可他們的旅行目的,並不是來觀賞湖光山色。
「好多的星喲。」女子仰望著璀璨的星群,喃喃道。
「呀,還沒睡呢,調皮的孩子。」紀美子慌忙拭去臉上的淚,恢復了母親的面孔。
「是那慘不忍睹的腐屍打消了我們自殺的念頭。」
妻子發出的粗放鼾聲,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是女人的。
「唔,可為什麼?」孩子瞪著圓圓的眼睛。
林干彥讀完信,被其中的一段吸引住了。
「哦,為什麼?」
他嘴唇慘白,狼狽地猛掄胳膊,腐肉、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它們往下掉的地方還有一具屍體。這是一具女屍。由於遮著散亂的頭髮,看不見面孔,想必也象男屍一樣凄慘,在那水草一樣的毛髮下蠢動的,毫無疑問也是蛆。
「我也一樣。」

有時,她沒來由地發脾氣,弄得林干彥抓耳撓腮。好容易哄過來后,他問:「為什麼噘了那麼長時間的嘴?」
其實他倆心裏都清楚,不管再商量多少次,也找不出解決問題的圓滿辦法來。要真有那樣的辦法,他們就不會出來尋死了。
在夕陽的逆光下,清爽的風,吹皺了一湖秋水。
「你總是不回來,我沉不住氣,就在濕原里跑起來。不一會兒,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啦。」
「每年一到這個時節,我都到這裏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在這遇見你。」女人很美地笑了。從這笑容里一點看不出十年風霜的痕迹。她比當年稍稍胖了一些,顯出少婦的豐|滿和成熟。
「我一個人在濕原里迷失了方向,也消失了死的念頭。昏暗的林子里又起了霧,的確是害怕呀。受到那樣的震動,自殺的勇氣就怎麼也鼓不起來了。也許是最初就沒有那勇氣呀。可我覺得,虧了那些意外情況,我們又有了再一次生活下去的意願。」
——好吧——
(紀美子是那年十月的下旬,同現在的丈夫結的婚,就算新婚第一夜懷的孕,翌年六月出生也過早。也許……不,不是也許,那就是我的孩子。是十年前岀走時懷上的。)
在華嚴瀑,遊客們排著長隊,等著乘登山電梯去滝壺附近的觀瀑台。

「你要是回來得太遲,我就會把藥片咬碎吞下去。」
她越說越惱,嗚嗚地哭起來。
我大約能幹一番事業,不,只要有機會,肯定能。可這個機會,誰也沒有給我。所有的一流公司,只因我是混血兒,就不由分說,拒之門外。
如果明說是去尋找自殺場地的話,這位好心腸的辦事員肯定會大驚失色吧。
丈夫稍稍加快了車速。
「絕對不行!真沒想到你這孩子這麼愚蠢。」
一想到私奔后,親人的悲痛,家庭受到的打擊,他們就畏縮了。兩人的思想性格上,都有很深的舊的烙印。
「如果你回來得太遲,我就先服藥。」紀美子的這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一旦死去,什麼黑暗、寒冷不都不存在了嗎?」
「當然真的。」
林干彥回頭看了一眼紀美子,兩人的視線相遇了。紀美子點了下頭。
幸好,戰爭期間林干彥還年幼,沒怎麼記得受欺侮的情形。
「我也沒把你冷在一邊呀九-九-藏-書。」
紀美子同十年前決意一同殉情的男人再次相逢,十分興奮,沉靜的她竟饒舌起來。「由於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同你分手。其後,每年一到這個時節,我都到這裏來,好象我的節日似的。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這兒來。」
旅館圍在天然林中,有白樺樹、橡樹……
林干彥追憶著十年前的自殺之行。當時的情形,連最微末的細節,他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你……」紀美子緊緊盯住林干彥,「你真的那麼想嗎?」
「不管你說什麼,在我這一代,決不能讓洋鬼子的血混進尾杉家來。」
這氣體惡臭得令人發暈。林干彥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眼睛死死地盯住屍體那被蟲子啄成黑洞的眼窩。
「這同不上凍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能失去丈夫和這幸福。」
在通向湖邊的小路路口,他們走到汽車路稍往前一點的地方。
旁邊有個道標,上面用墨書寫著「第一展望台」的字樣。據旅行指南手冊上說,這兒是眺望中禪寺湖的最高點。
「不要緊,這會兒正在房間里著迷地看電視里的摔跤節目呢。」她自嘲似地說,同過去一樣的憂鬱的眼睛,緊緊地注視著他。
「這些年一直想再見你喲。」她痛切地說。
「我們不能再重新進行一次嗎?」

這深深相愛的一對,因為無法成婚,決定殉情一死。這次旅行就是為尋找情死的場所。
他母親出身於神奈州縣的一個大戶人家。戰前,她在美國留學時,結識了林干彥的父親。日美兩國關係呈現惡化狀態時,她被強制遣返回了日本。
(出於抗逆心理,我同紀美子一起出走了。)
「如果紀美子死在這裏,也會這樣。」林干彥馬上想到。而他自己也正是要在這完全相同的環境和條件下自殺的。
「是的。我們總在一起,今後也不會分離。」
「你也真夠怪的啦,本來決定今天去原始小道來著嘛,卻……」丈夫握著方向盤說。
「我也是。沒有你,我的人生是無法想象的。」
「爸爸說叫媽媽回房間。」
在那鳥兒歡鳴的地方,會有清靜的所在。兩人迅速地做好出發準備。
「我常常自己嚇唬自己呢。」她曾說。有時,她在夜裡一個人進入浴室洗頭髮,從濡濕的頭髮之間窺見自己鏡中的面容時,會驚得昏過去。
「能同你一起去死,我非常幸福。」
「你能同我一起死嗎?」
她的身體象燃燒著似的灼|熱,那觸覺他至今還能油然憶起,好象昨天經歷的一樣。
無意中沒死成的兩人,以此為契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腐屍的慘相,他早就想象過,可現在真地見到這種場面,並親手觸到腐屍,那遠超想象的酷烈情景,卻使他毛骨悚然,戰慄不已。
「用不著那麼急著死嘛,慢慢地找吧。」林干彥勸慰紀美子道,那語調輕淡得有點不象要自殺的人。
當時,懾于周圍人的反對,加上貪圖現下象河豚一樣睡在身旁的這個女人的「籌碼」,而自動捨棄了那世間無二的珍寶。
「把屍體晾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討厭,永遠沉在湖底也討厭。黑暗寒冷的湖底,連一寸日光也照不進去,只要想一想,我就毛髮悚然了。」
然而,這一招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他們的感情反而更加強韌、密切了。
「要讓我同你分手,還不如死了的好。」
在濕原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了一處稍幹些的地方。兩人在那兒靠著坐下來。周圍的草,又高又密,遮住了視線。空中只有遠方高聳的峰頭和薄薄的日光。死在這裏,大概誰也發現不了吧。
兩人用目光交換了意見。林干彥踏入濕原,留下依稀難辨的腳印。紀美子隨在後面。
正因為這樣,她把相反的方向告訴了肯定會隨後趕上來的林干彥。他再不會重來這個地方了吧。這一帶,在這季節,即使湖上晴朗,下面也往往會降雨。沿著陡坡濕潤的路面,為了追趕自己而超高速行駛的林干彥,出了事故,自己也沒有責任。
從旅館走下二十米左右,到了湖畔的汽車兜風路。黑暗中,瀝青路發出純白色的微光。
「沒必要見。」
「當然啦,已經不會分離了。抱著我,再緊點。」
群星愈來愈襯出夜色的濃重。
林干彥很感意外,好象完全沒預料到紀美子會在這兒求歡。
對於男孩子,「男人之間的約定」比什麼都有約束力。
僅僅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年輕人一時的感情衝動,就捨棄那無限的可能性,合適嗎?——
「不,是就要自殺。死,兩人一起。」
「我還記得那麼清楚,好象昨天的事一樣。」
不巧,林干彥那方面也出了問題。林干彥的母親有個哥哥,他繼承了家業。他沒有孩子,想讓林干彥做他的繼承人。能繼承的財產倒沒多大數額,但因為是舊世家,那姓氏的份量是很重的。
(而那結果,便是自己現今的醜態。)林干彥自嘲地想。什麼男人的可能性,他當初拉了很大的架式,拼了吃奶的勁,僅僅弄上了個科長。就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還是靠了貞子的關照呢。只要不想放棄這個地位,就無法從已喪失了女人的一切特性的貞子手裡脫逃出去。
「有什麼不一樣?你既有丈夫、孩子,又事過十年,還為追憶我而來這裏。這不就證明你還深深愛著我嗎!既然這樣,沒有理由不重來一次。現在也不晚,求求你,再同我重來一次。」
林干彥手觸到的地方是腰身。被手隔衣壓過的腹腔,溢出爛醬一樣的腐肉。與此同時,充滿腹腔的氣體,終於找到了渲泄口,呼地噴出來,撲向林干彥的面孔。
伯父提這個對象時,我拒絕了。做為婚姻籌碼的就職,使我感到屈辱。這婚姻是不平等的。
「父親!」
同方才剛會過的昔日的戀人——雖然,經過十年的歲月,卻依舊花容如初——相比,妻子討厭的特徵便被毫不留情地誇大了。
「好歹請你見上林干彥一面,他那人相當不錯。」
「誰自殺了?」
溫柔美麗的女人,她的心靈和肉體,曾整個地屬於他,他為什麼要捨棄呢?她也曾把自己做為一個男人而探求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直到萬般無奈,決意同他一起去死。
「你怎麼,到這兒了?」林干彥怔怔地望著她,恍如夢中。追憶中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就有點過於奇巧了。
「其實那地方不大,本來能馬上找到你,可我當時一心念著你是不是服了葯,魂都沒了。」

「我不想睡呀。」
她早磨拳擦掌地等待著丈夫回來了。
開初時沒有嗅到異臭,是因為迷路心緒焦躁,還是因為逆著風向?也許是各種原因兼而有之。
「到底來到這最後的地方啦。」
我不能遵從你的可貴的提議,請原諒。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一個女人的聲音,攪斷了林干彥的追憶。他不痛快地抬起頭來。座位這樣空的時候,幹嗎非要坐在別人身旁呢?
他醒過神來,回頭一看,見他七歲的大兒子露出一種詫異的表情,目九_九_藏_書送著紀美子和女孩的背影。
若是星期天或假日,路上車多,他或許能留神些,偏趕上這天是平常日子,這也是他遇禍的原因之一。在駛到一道下坡中間時,他突然發覺車閘打滑了。
在這建築物的另一個房間里,紀美子在睡著。十年前同她一起睡的時候,他緊緊地抱著那隻屬於自己的溫暖、豐|滿的身體,徹夜貪婪地撫弄。而她也用整個身體響應他。
湖畔一片寂黑。透過旅館餐廳的窗子望去,從幽暗的對岸吹過來的風,颯颯地搖著樹梢。
「是從旅行指南上現賣的呀,另外,聽說死在這湖裡的人,屍體都漂不上來。」
侍應生遞過來一封信。林干彥急不可耐地拆開來一看,正是紀美子的字體。
「我現在可有丈夫、孩子呀。」
「我害怕,你快點回來。」
「乘公共汽車要十分鐘左右吧。入口處有間茶店,由那兒到小路盡頭湯滝的四、五里路上,就沒有人煙啦。象它的名字一樣,是條原始狀態的小道。」
「是啊,已經十年了。」
林干彥把得到的醜惡同失去的珍貴相比較,心裏難以名狀地悔,這個交換實在是太虧了。然而,事到如今,已無法挽回。
他已經鬧不清自己到底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了。不管往哪兒看,都是草葉繁茂的濕原。不一會兒,他就汗透全身了。
山湖的水色有濃有淡,有的地方看上去類似淺茶色。
(我雖然同紀美子一起旅行,去探求情死場所,但並沒有下定死的決心。我的確需要紀美子。可僅僅為了一個女人,就扼殺我出世的一切可能性,未免不上算。
「這麼說是同丈夫一起來的」林干彥不動聲色地環視了周圍一下。
「乾脆一起死了吧?」
儘管這樣,出於舊世家的自尊,也因為她是獨生女兒,還是把她送進了大學。尾杉家的每一代傳人,都要受高等教育,這已成為慣例。
紀美子美美地笑了。這是幸福、滿足的妻子和母親的笑。這花一樣欣然的笑臉,昨夜竟為別的男人而淚流滿面,真是不可思議。
「一個人來這兒的?」林干彥從驚愕中平靜下來,問她。
「不是偶然喲,決不是。」女子好象看出他內心活動似地說。
「紀美子,你在想什麼呢?」丈夫驟然一招呼,她醒過神來。透過後望鏡,丈夫向她投來憨厚的微笑。
「喂。」林干彥催促她。
「是呀,風涼起來了。」
——如果那樣的話,自己就能從紀美子的桎梏下解脫出來。貞子的魅力比紀美子要差得遠。可靠了帶來巨大機會的貞子,自己可以嘗試做為男人出世的可能性——
自殺的意願,剎時飛散。也許從一開始就沒真想死。
紀美子不動聲色地避開男人銳利的目光:「你準備在這間旅館呆到什麼時候?」
即便死去兩人也不分離,不,絕不分離。可是,以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肉體相擁,今夜確是最後一次了。
腳時而陷入泥濘中,剛要拔這隻,那隻又要陷進去。枉費工夫,卻走不多遠。
「殘酷啊,直到今天才……」紀美子又說了一遍,任憑熱淚流淌。
「害怕?怕什麼?」

「情死者!」林干彥立時明白了。從衣著的簇新成色來看,,他們死的日子還不多。爛得這樣快,是因為草窩裡密不通風,易於蒸發的緣故吧。
幸好車鑰匙帶在身上。他徑直奔向自己的車,打著了火。急火火地飛駛起來。其實,就是追上紀美子,當著她丈夫的面,什麼也做不了。
「今天天氣好,遊人又不多,想從容地賞玩一番。」
在賬房他又問了一次,賬房說紀美子一家奔鬼怒川方向去了。
林干彥準備先攔話頭。
林干彥剛走向社會,便痛切地體驗到了自身沒有任何責任而僅由血液帶來的差別。只有在這一點上,母親無法給予庇護。
明知他沒在日本,為了追憶他,她年年來這湖邊徘徊。
「紀美子!」林干彥叫起來。他拚命哀叫,聲音嘶啞。這樣一來,更傳不遠。
「不行,如果不趕快回去制止……」林干彥把水壺扔在那裡,向來的方向跑起來。然而,在濕地上奔跑極為艱難。越著急步子越亂,越跑得慢。
——怎麼辦?——
第二天早晨,妻子和孩子還睡著時,他早早來到餐廳,儘管他一點食慾也沒有。他期待能再見紀美子一面。侍應生對他說:「您是林先生吧,方才54號房間的客人給您留下了一封信。」
「哦,可是個相當漂亮的熟人吧。好不容易岀來旅行,卻把妻子撂在一邊,同別人嘮得火熱。」
「的確象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林干彥說,兩手軟軟地耷拉下來。
他們也知道,根據戰後的憲法,成人的婚姻全憑兩姓的意願,但他們沒有這樣的勇氣:私奔到一處陌生的地方,開始兩人的生活。
「那之後已經十年了吧。」紀美子感慨頗深地說。
由於遣返,她撿了一條命,可她當時已懷了孩子。
「唉呀,不要!」她驚叫著,猛地撲到他身上。他就勢抱住她,吮吸女性那柔軟的嘴唇。
她這個年齡,正是身體最強健的時候,可精神卻十分脆弱,對幽靈啦、鬼魂啦等等一類迷信玩意異常的恐懼。
(如果一同自殺,而唯獨自己活下來怎麼樣呢?)
這是一個殘忍的念頭。
紀美子的恫嚇真是奇妙。
「晚安!」女孩照母親的吩咐,爽快地向林干彥行了個禮。這孩子跟母親一樣,有著一雙憂鬱的眼睛。神態上總有點暗影。那暗影他覺得十分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目的地已定,兩人毫不遲疑地向公共汽車站大步走去。
女子說好象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林干彥向對岸仔細觀望。平時,湖周圍聳立的高山,會使山湖更顯得幽邃。可此時,湖面、山峰、天空,全裹進濃重的夜色里,分辨不出來了。天幕下方,一絲星光也沒有的部分,就是山吧。黑暗中,波浪白沫飛濺,濤聲轟響。濤聲和湖邊密林發出的沙沙聲,匯成可怕的聲響,真使人覺得死在湖底的人要跳出來似的。
「我覺得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就要跳出來。」
妻子貞子已換上旅館的浴衣,正在看電視,聽到林干彥回來,她連目光也不轉過來。
他們心中明白,最後的歸宿就在這湖底。紀美子口說嫌惡沉在湖底,實際上對這綺麗的湖光山色還是中意的。
用過晚飯,女子說想到湖邊去。
他能在動蕩不安中進入大學,也全是靠了母親。可到了臨近畢業,他必須開始謀求職業時,巨大的障礙突然攔到他面前。
日間車輛穿梭來往的道路,此時闃無人跡,彎彎曲曲地躺在湖畔廢墟一樣的靜寂里。
哪家公司也不願要他這個混血兒。即使通過了筆試,面試時也要被刷掉。
旅館一帶還矇著霧靄,而她的車子愈向高處去,天空愈晴朗。秋季透明的日光射過來,湯湖、戰場之原、男體山葉片初黃的林子……清麗、秀美的風景盡收眼底。一望無垠的美景,高遠清爽的空氣。
這景緻委實迷人。可是,一見乘著登山電梯一群群湧來的觀光客,他們覺得這兒只能做為一個情死的候補場所來考慮。
做觀光客的香餌可真受不了。
沿著林中小道向前走不遠,到了林子https://read.99csw.com盡頭,中禪寺湖映入視野。
如果當時紀美子沒漏掉水壺裡的水,又沒碰上那兩具腐屍,事情定會按自己預謀的那樣進行吧。
「就在明天啦。」
「你挺明白呀。」
儘管還未到賞楓時節,可這人稱「世界的日光」的風景勝地,觀光的遊客卻隨處可見。
她是個性格剛烈的女性,但淚窩很淺,思想單純。
「為什麼?這不是理想的自殺場地嗎?」
繼承這高貴血統的獨生女,竟同混血兒戀愛,還要同他結婚!紀美子的父親初聽時呆若木雞,繼而勃然大怒:「不行!絕對不行!尾杉家滲進洋鬼子的血液,連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真是異想天開。」
「好吧。媽媽在叫你呢,說明天去徒步旅行,要早睡早起。」
他剛換上浴衣,貞子眼睛衝著電視,尖聲沖他嚷了一句。
偶爾也有想錄用他的公司,可都是出於對他的體貌特徵感興趣,想把他做為活廣告人來使用的意圖。
得知你依然同十年前一樣的情深意篤,做為女人,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欣慰。可是,十年間拉開的距離,實在是太大了。而且,我們都已不是單身了。此時若一味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不得不破壞幾個人的生活和將來。這不行,我不能一切以自我為中心來生活。經過這十年的歲月,我已不能這樣做了。
「對不起,我到國外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為切斷對生命的依戀,貪婪地愛撫對方的肉體。死沉沉暗無表情的湖面從敞開的窗口,隔著樹林觀望著兩人做|愛。
「是水溫低呀,屍體處於冷凍狀態不發生腐爛,象白蠟體似的。」
「不,這會兒還不到賞楓時節,又不是假期,人不會多。」
「那之後已經十年了。」林干彥喝完咖啡,慢慢點著一支煙。
林干彥從衣袋裡取出睡眠葯。這是一種藥力很強的持續性安眠藥。他把裏面的白色藥片倒出一大半在手裡。劑量致死綽綽有餘。服下這種葯,四小時之內無人發現,定死無疑。
「哦,沒什麼,是爸爸的朋友呀。」由於問得太突然,慌亂中他脫口答道。接著又叮囑道,「對媽媽可不要講那個朋友的事啊。」
「沒辦法,到小河邊去灌一點吧。」林干彥抓過水壺站起來。「死時要一起死。要等我回來,過個十分二十分的我就能回來。」
這地方不該迷路。如果在這地方迷了路,那就證明他太急躁了。
「我,害怕。」來到通向湖邊的路口,女子悚然停住了。
「當然能捨棄,這回遇見你,我徹底明白了我能捨棄一切。」
「那麼這是最後一夜啦。」
「四年級了。還完全是個孩子呢。」紀美子的語調突然變得拘謹了。「因為明天要早早起床,那麼再見……」
「迷路了?」
「如果我當時沒有撞見那對情死者的屍體,也許我們今晚就不會在這兒再會吧。」
林干彥也恢復了好父親的面孔,同兒子拉著手向房間走去。
「不是什麼判斷,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值得考慮。」
「咋沒聽見鳥鳴呢?」
林干彥抑制著內心湧起來的厭惡,安撫妻子。可他越拙劣地安撫,妻子越怒得發狂。她最大的愉快就是折磨他。這樣一個好機會,她怎肯輕易放過。林干彥終於解脫出來時,已是深更半夜了。貞子狂怒之極沉入了夢鄉。
紀美子因為迷失了方向,她自己也失去了死的意志。
「奇怪呀,的確是這個方位呀。」
車子一下滑空了,象脫韁的野馬,衝破路邊的護欄,就象被什麼兇惡的鬼神牽扯著似的,翻著跟頭滾下了霧氣不斷涌岀的山坳。隨著一聲轟響,火舌在霧氣中竄騰。
再有,昨夜偶然給你介紹的我的長女紀代子,就是十年前旅行的第二年的六月份出生的。這孩子下面,還有一個今年剛上小學的弟弟。
「你終於來啦。」女子嫣然一笑。在林干彥左側的位子上坐下來。他追憶中的那女子,當年同他在一起時,就總是坐在他左側的。這個動作象一段絲頭,將記憶中的一切都牽到眼前。
這時,在一次大學俱樂部舉辦的活動中,他同尾杉紀美子相識了,兩人很快地熱戀起來。
「完全是原始狀態嗎?」林干彥自言自語似地嘟噥道,看了紀美子一眼。
「外面大約很涼。」林干彥說,為她披上毛衣。
下坡專用線的第一伊呂波坡,比上坡專用線的第二伊呂波坡拐彎更多,坡度更陡,非常危險。可林干彥心急如焚,發瘋似地緊踩油門,飛駛而下。
「不,也沒想什麼,只因為景色太美了。」紀美子慌張地答道。
紀美子說不下去了,她注視著林干彥的眼睛,突然間失去了焦點。那陰影濃重的瞳仁,的確在望著林干彥,卻什麼也沒看到。眼睛濕潤了,眼角溢出淚來,流到了面頰上。
「這可不行,我……」
他們覺得,死總不象私奔那樣麻煩。要私奔,還有私奔后的生活。一旦死去,活著的人怎麼樣就不管他了。而且,死還有它特有的浪漫、甜美的魅力。
「聽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由於湖底的水壓和湖底的漏水吸附的緣故。」
方才還為追懷往日的戀情而熱淚綿綿,這會兒卻一下子就恢復了「幸福太太」的姿態,牽著女兒的手向客房的方向走去。變化之快,令人難以置信。
「你這是怎麼了?」突然有人從背後向林干彥招呼道。兩個身穿膠皮褲,正在下釣竿的人,上下打量著一副呆象的林干彥。大概是來垂釣的吧,不象是當地人。
靜到聽著自己的足音都驚心的程度。小道沿著小河向前延伸了一段。河水澄澈,水底的彎曲的小草和小石子清晰可見。
「大約二十分鐘以前。」
「你的晚飯可吃得太從容啦。」
「你!」妻子叭地關了電視,轉過身來對著林干彥,兩眼怒光閃閃。她本來就是個嫉妒心極強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尾杉家認可紀美子同林干彥的婚事,林干彥也絕對不能改姓尾杉。而在尾杉家這方面,如果紀美子的婚事不是招上門女婿,就無人繼承香火。林干彥家這方面,當然不能讓林干彥給人當上門女婿。兩方都矜持著自家的門第,無法通融。
總之,不管怎麼爭辯,父親就是不同意。父親的做法是不合情理的。母親則茫茫然無措,一點忙也幫不上。
可他懂事以後,附近的孩子們總罵他為「兩合水」,時常向他投石子,有時還將他推落河裡。那時,母親總用身體庇護他。
「你能捨棄太太、孩子和家庭嗎?」
「真美啊。」
「在這偏僻的深山裡,鳥兒也住不下去啦。」
他們對瀑布絕望了,在中禪寺溫泉乘上登山電梯,登上了湖岸的榮榮木平峰頂。此峰標高一千六百米左右。
但他無論如何得追上去,至於追上怎麼辦,到時再說。
死這個字一出口,紀美子和林干彥之間,馬上形成了默契。
「怎麼回事,你的眼睛!是在把我同那個女人進行比較吧。對於你來說,我只不過是你出人頭地的工具吧。我從一開始就明白。好吧,我隨時準備同你離開。」
「有什麼好怕的,這不是大白天嗎!好吧,等著我回來呀。」
稍細心點的人不難發現,有一個孩子混著四分之一異邦人的血。儘管這樣,他還堅信是自己的孩子。也許因為他是個憨厚到一點猜疑心都沒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