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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狂

拿破崙狂

作者:阿刀田高
「在我搜集報章雜誌記事時,常遇見這類的人。我的剪貼集裏就有一整本的此類資料。」
「像巴西的一個叫羅特斯的人,生病發高燒,竟把奧斯德立茲戰役之情況,描述得十分詳盡而成為一時話題。他說的內容和拿破崙史家,完成一致。」
另一方面,在南澤金兵衛服務於藥品中盤商時,曾著手研究改良藥品包裝機,且申請到專利並予以實用化,因而獲得到一筆為數不少的財富。據說,南澤先生所擁有的包裝機專利,現在生產中的便有十幾種之多。此外,他還擁有糖果製造機的數種專利權。數十年來,這些產品帶給他的財富,不難想像。
只是,我並不輕信人能「再世」的論調。以結論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惡作劇罷了。我並不認為,村瀨的母親和西洋人有過曖昧情事。也許他的血統中混有幾分之一的洋人血液也說不定。譬如不很遠的祖先,與義大利船員有過一段愛情之類。使得這種血液混合的特徵,完全顯現在他的身上。
紀念館如同古代城堡建立在蒼鬱森林中,唯有秋風偶而吹拂窗帘。南澤偕夫人蟄居處,便是如此寂寞的住宅。除此之外,儘是拿破崙的種種遺品。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自己剛走過來的路。
「久違了,我和先生還常念著你呢!」
我一直以為南澤先生有事外出,原來他在屋裡。
「是的,就是那個島。也記得那間像馬廐般簡陋的房舍。約瑟芬這個女人,我看過好幾次她的照片,卻一絲記憶都沒有,但另外一個叫什麼的女人……」
「嗬,是河豚酒糟幹嘛!」
依此情況,真可能每月會有拿破崙特製的河豚酒糟干寄來。其實這包禮物應該贈送南澤先生才對,或許他從鄉下來時多帶幾包來也說不定,我為留下這份禮物而假設著。一個是為搜集拿破崙的些許鴻爪,瘋狂地使盡全力的人;另一個則是自認是拿破崙再世的人。此兩人相見之情景又將如何?想到這兒,我不禁莞爾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
「砷的檢查?」
但是這種情形並沒有持續多久,談了兩三句話后便恢復過來海闊天空的拿破崙論又延展開來了。
一眼便知是受到妥善保存的收藏品。帽身卻有幾處污漬,是由俄境撤退時留下的紀念吧。遙想當年十萬大軍入境,只剩五千人渡維斯拉河時,卻連旌旗都燒毀放棄了。當年在皇帝帽子底下,他腦中盤桓的是什麼?在無數遺品陳列的幽暗密室中,南澤或許追憶著帽子上的污點,而忘我地耽溺於苦澀的夢想中吧。這一幕如同皮影戲般地浮現在我心底。
「面貌酷似,常夢見他,不過如此吧!」
「這也是威里斯的學說?」
「他馬上就來了。」夫人傾聽著傳來的聲音說。
「你?」
寫了介紹信后,我本想打電話告知南澤先生,卻忘了沒打,拖過一天兩天後,索性不打了。
此時我想到的便是南澤金兵衛。通曉拿破崙事迹的人,除此人以外,再沒有第二人選。
「五百萬元?」
「七百萬元?」
「我知道。」村瀨恭敬地對我的名片致禮了兩三次,然後打開包袱道:「一點點家鄉的特產,不成敬意!」
他如此說著,同時把研究家都不知的珍寶讓我參閱。如此可以證明他讓我看過相當部分的收藏吧。也許可以這麼說,除南澤先生本人外,我是看到最多的人。
「嗯,是的。」
我是經由大學教授介紹才與南澤先生認識的,教授找我當他的法文家教。
「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拿破崙的照片,當初也只認為我們只是相似罷了。後來看到書籍上的照片,原來還真的很像。因此,我興起奇怪的念頭,懷疑我的前世,是否就是拿破崙。」
他拿出粗糙包裝的魚乾。
「不,那和皇帝沒有直接關係……。譬如周刊雜誌的某頁提及拿破崙,說他患胃癌,或者說廢兵院的遺骨為假。那就買下來收藏。」
「這叫做……死齡再生說,您知不知道?」
「嗬!那就買起來了。」
「你覺得如何?」
「不知道。」
拿破崙·波那巴特,是否真具有如此崇高的人格,暫且不必追究。長瀨圓輔的「拿破崙傳」很可能把這個歷史英雄過分美化。而一個少年對此人物抱著十分熱烈的憧憬,卻是個不爭的事實。總之,從那個時候起,南澤金兵衛便開始了對拿破崙有關資料的收藏。
收藏範圍,據南澤自己說:「無論什麼,只要是有關拿破崙的事物,一概屬於收集之列。例如門口處的凱旋門,便是拿破崙逝世一百周年的法國製品,為三十分之一的精緻模型。拿翁的遺物不用說,他的著作,或有關他的文章……。光是托爾read.99csw.com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在這裏就有好幾種版本。前一陣子,某劇團公演蕭伯納的《命運》時,因這齣戲的主角為拿翁,我還特地拜託人加洗了一份劇照。總之,凡有關拿破崙字眼的,不論雜誌或報紙,全部做剪貼留存。」
如果把愛好棒球勝過三餐的人稱為棒球狂,性奸漁色的人稱做色情狂的話,那麼,南澤先生亦具有「狂」的本色,現在,我姑且稱呼他為「拿破崙狂」吧!
我熟知的南澤先生是一位彬彬有禮,擅長待人接物的實業家,可是今晚卻有些不同。
村瀨這位中年男人的事,在我心中並未停留多久。受此奇特拜訪雖然不會忘懷,但也無特別可記憶之處。
「我早已習慣,反正這輩子註定要這樣下去了。他最近更加著迷,簡直是害了妄想症,說什麼寶物受到偷窺。」
可惜,我並非拿破崙專家。除了知道一般傳記上記載的知識以外,也沒有可做特別指導的地方。
我選擇泰雷藍的《回憶錄》做教本,配合南澤先生的時間,當起每周兩次的家庭教師。老實說,他的法語能力平平,但其學習熱誠卻值得敬佩。
南澤先生的桌上,如同往日般,堆積著許多與拿破崙相關的新資料。但在書架一隅,卻放著一本不相稱的書籍。書名清楚地在我眼中重現,與村瀨的印象一起的;也與滲有微弱防腐劑味的三角帽一起的;書籍的背面文字為……不錯,是「動物剝製的方法」。
「依他研究,人死後至再世的期間愈久,再世的人成就就愈大。」
這個人訪問我,是因為他在某雜誌的隨筆專欄中看到我寫的一篇《拿破崙出生地遊覽印象記》,便以為我是研究拿破崙的專家。
據我所知,南澤金兵衛生于明治末年,是福井縣貧農之三男。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便是個好學不倦,努力不懈的人。小學畢業后,曾輾轉服務於鄉公所、印刷廠、藥品中盤商等各種行業。十六歲那一年,他在偶然的機會裡閱讀了長瀨圓輔著的「拿破崙傳」,並得到強烈的啟示。後來,依他本人所述:「讀過這本書以後,心中之澎湃已至整夜無法闔眼的地步,拿破崙的人格是人類的最高境界。我心想如何才能與拿破崙相遇呢?……這並非只是突發奇想,而是我真的如此想過。當然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因為拿破崙逝世已一百年。於是我便興起搜集有關拿破崙的一切資料……」
透過書房窗戶的薄明光線下,我重新端詳那個坐在窗邊的男人面貌。
我萌起一股把帽子戴上頭的衝動,但一看到南澤先生對我手摸帽子,那一副提心弔膽的樣子,就不敢放肆了。
隨著腳步漸離南澤公館,
「沒有。世界上自認為是拿破崙再世的人太多了。」
「真的嗎?」
「再高些。」
久違的南澤,樣子稍有改變。彷佛剛從夢中蘇醒一般,仍然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
「是的,是姬野先生告訴我的。」
南澤先生含糊地回答著,露出困惑表情,這種情形從前未曾出現過。他似乎忐忑地揣測,我提出這個話題的意圖。
「叫聖·赫勒那島,是拿破崙最後一次被流放的小島。」
去年夏天,大學暑假即將結束之際,我接受一位很有趣男人的訪問。
南澤金兵衛的生活嚴謹,不抽煙、酒量亦小,只在不能推託的宴席上淺酌而已。因此除了拿破崙之外,並無其他任何嗜好。他雖已結婚,但膝下猶虛。
雖然村瀨有被某種事迷惑的傾向,但可確定他是正常人,因為除了談拿破崙外,他是日本國內到處存在的拘謹的鄉下佬之一。所以,把他介紹給南澤先生應該不至於失禮吧。
「為什麼?」我帶著揶揄的口氣反問。
我不禁感到南澤先生也踏入老邁之境了。
「是的,我想您會喜歡。」
「奸像有這樣的人來過。」南澤眨眨眼道。
「是這樣嗎?」
「不知道。像我整天生活于皇帝陛下的遺品中,也常覺得在此紀念館的某處,有皇帝陛下存在的氣息。」
「他這個人很奇特,是否給你添了麻煩?」
事情辦妥后,我想起村瀨的事,便順便一提。
「價錢一定很高吧。」
他一離開,我便以手指量量褐色透明魚乾之厚度,繼而聯想到人世間竟有如此奇特的人。
「嗯,彼此彼此。」
「是的,好像藏有最重要物品,他一直擔心會被偷走,連我都不許進呢,雖然我並不想看。」
每當上課時,看到他在課本空白處,寫滿密密麻麻的註解,就知道他預習的程度。而課本的內容,只要涉及拿破崙,他的眼睛便閃閃發亮,呼吸也read•99csw.com變得急促。
「另一說?」
他顯出在忘我境界中被打斷,而感到不耐煩的樣子。
「五十五歲。到此時,我才認真認為,前世是不是拿破崙。那麼偉大的人,怎麼再世會成為我這般卑賤的人呢?想到此就不免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也感到慚愧。」
我領悟到村瀨他或許已經……
「你們都安好吧?」
這種念頭雖是異想天開,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某天,突然覺得自己相貌與歷史人物相似,而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個人的再世?相信的程度姑且不論,有如此的心理,並非十分突兀。
他聽到南澤之事,便露出欣然的表情:「就仰仗您啦!」
我想他大概說出了他的全名,但我卻記不起姓氏下面的名字。因為他說話時,有一種奇怪的口音。
此時你若不識趣地為泰雷藍辯護,那將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或許他還會就此拒絕你再度踏入他家門檻呢!
報章雜誌的影印,因事先連絡過,他已準備在桌上。
原本,我對拿破崙·波拿巴特的容貌,並無深刻認識,只是基於學習歐洲近代史之需要,看過幾張他的肖像畫而已。
「能不能當證據……」大概村瀨先生曾經被灑過含砷農藥吧。
「對不起,你今年幾歲?」
站在悲劇英雄數不盡的遺品中,他會做何感想呢——必定不會有任何記憶被喚醒過來吧!那也好,也許這樣能從自己是拿破崙再世的幻想中解脫出來。他千里迢迢地從九州上東京來拜託我,對此盛情,我也該有所同報才行。
「多少錢?」
「好像是這樣。」
「也許。可是在我們那個時代,女人只有三從四德的觀念。其實說瘋狂,他又不會加害別人……說來還算好的。」
除了拿破崙狂之外,南澤可說屬於無任何缺失的好丈夫。他的一生或可列入勵志傳中,既有經濟能力,也無女性問題使太太煩惱。遠處傳來厚重門聲及鑰匙聲。
「這是拜託國中理化老師檢查的。砷這東西非常可怕,不論死後多久,只要有一根頭髮,都能檢查出來」。
起先我不明白他的話意,理解后,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但在東京百貨公司買到的這類魚乾,卻是肉質單薄、味同嚼蠟地堅韌不俐落。也許河豚之良莠,再加工之後的品質,有極大差異。
以此推測,南澤與村瀨的見面,或許不如我想像中的富有戲劇性的吧。「可是,他們的臉孔十分相似呀!」
剛才我的眼底捕捉到某種影像,一時之間無法意識其為何物;但因影像不斷閃現在我眼前,所以經過一段時間后,我終於領悟了。
「千萬別這樣,你不必這麼麻煩。」
也許,南澤也不能否定,那個人酷似拿破崙之事實。但是以一個終身敬愛拿破崙的崇拜者而言,區區一個九州草民竟酷似皇帝尊容,是一樁難以忍受的冒瀆吧。當時我揣測著他之所以困惑的表情,就是這種心理的表露吧!
「沒有聽過。」
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以一般收藏家的癖好而言,他仍舊隱藏了一部分不讓我過目。
「遠征俄國時期。」
年過六十后,「也許不可能有多大進步,但俗語說『活到老學到老』……哈哈!」他如此說著,並開始尋找適當的補習老師,於是我被介紹到他家去。
我不禁苦笑。F·M·威里斯這個人,可能是藝術家,或者志願為藝術而失敗的人。
他由衷地鞠躬,再三道謝后才離去。
起初,他只是在鄉下小書店,購買幾本散見的拿破崙傳記和西洋歷史書籍。當書架上累積的書籍逐漸增加,少年的夢想亦隨著逐漸擴大,一直到成人後,熱愛並未稍減。
「之後,我便開始關心拿破崙。即使如此,因我是個鄉下佬,看書不多。一旦開始注意才想起,原來小時候就常做孤寂小島的夢。那種海上黑雲密布低垂……的叫什麼的孤島。」
也就是說,南澤的人生是:一方面發明包裝機以申請專利,另外一面則專心致力於搜集拿破崙的事迹。綜其一生,唯有此兩點而已。若要更深一步探究,也可以說,他的所有經濟活動,僅僅是為了拿破崙而做的補助性行為罷了。他的所有收入,除了一小部分為他們夫妻兩人的家庭開銷之外,其餘都花費在拿破崙身上。
「含有少量。他受砷毒殺可能是事實。」
「完全沒有。從前他還讓我看這看那的,可是因為我沒有興趣,最近只他一個人在玩。」
客廳的門被打開,南澤進來。「呃,原來是你。」
「太麻煩您啦,您是拿破崙的專家,我是專程來請教各種古代的事情,我是否還有什麼遺漏不知情的事?」
剛才在書九-九-藏-書房兼客廳里看到的東西——當時並未留意它的存在——在寒風刺骨的黑夜中,卻清晰地浮現出來。
此事暫且不談。我得暫時撇開南澤先生,去談另一個拿破崙狂。
他喃喃說著從口袋中掏出小簿子,翻開泛黃的紙頁說,「娃蕾芙斯卡,這個女人常在我夢中出現。」
「好吧!我替你介紹一個人。至於能不能使你滿意,我也沒有把握。」
約定的河豚酒糟干,至今都沒有寄到。自從村瀨先生告辭后,連一次都沒有。
第一次見面打招呼時,他結舌地說:「我,我是拿破崙再世。」
「娃蕾芙斯卡,是拿破崙的波蘭愛人,她雖身為貴族,卻始終不渝地愛著拿破崙。」
「是一位比利時收藏家遺孀賣出的。」
「因此,你就認定你是拿破崙再世?」
「因為長年的經驗,再加上我吩咐各家書店留意,另外,我與三家剪報公司也訂有合約。同時,我本人常去各書店走動……一拿起雜誌,我便有本能似的靈感,知道哪些地方有我要的,而且很奇怪地,只要一翻開就能找到拿破崙。」他露出豐潤無邪的臉孔說道。
「哦?」
我又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當然,泰雷藍亦有他的說詞。不信任任何人的這位外交家,也許對拿破崙之突起深感憂患,同時也深知亞歷山大的弱點。他之背叛拿破崙,或者也有為法國深慮之意吧!
自然,我也有些遲疑。將這樣一個似乎不正常的人,介紹給南澤先生妥當嗎?
拿破崙逝世於十九世紀初葉,照像術之普及是半世紀后之事。因此,並無寫實的拿破崙照片。當時的肖像畫雖對英雄人物多少有美化之處,但做忠實描繪也無可置疑。由於拿破崙許多肖像畫,都具有一定特點而言,肖像畫大致上表達著皇帝容貌是可信的事實。
初見面時,我便感到這個人的面貌,洋味十足。山根的間隔狹小,眼窩深凹,鼻樑細小而長。明顯地混有歐美人的血統,但是身材卻只有一般日本人的高度。肩膀和身高比起來,顯得異常的寬大。天庭高禿,加上額上的鬈髮,總覺得他很面熟。
這與平日溫厚多禮的南澤先生真是大相逕庭。由此可知,南澤先生對拿破崙敬愛之情,已幾近瘋狂地步。
「我想大概是。」
「一直都未能來拜訪……」
會不會增加他的困擾?
「喔!」
「因為他是大忙人,一定要事先連絡,不可失禮。」
「為什麼呢?」
這些策略與心思處處顯露于回憶錄中,令我興味無窮,甚至感到快意,但南澤先生卻毫不感到興趣。
先說南澤金兵衛先生吧!他真是個瘋狂的人物,當然這並非以正常醫學觀點來看。事實上,他非但是一位正常的社會人士,甚至是學有所成的技術專家。
不久,我遇到一件非往訪紀念館不可的事。那是在拿破崙逃出愛爾巴島時,輿情的變化情形——逃出之日被誣衊為科西嘉魔鬼的人,卻在接近巴黎時,又得到大眾的敬愛,演變至「皇帝陛下預定明日回駕忠誠的巴黎」這種毫無節操可言的輿論變遷情形,我欲親睹當時之報章記載,想去南澤處影印資料。
「死後五十年內再世,則將成為醉鬼或是無業游民,一百年則為普通勞動者,如果經過兩百年,再世者能成為技術員,三百年會成為領袖人物,兩千年再世,他就是藝術家。」
「嗬?」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剛才覺得他很面熟。在日本人中,竟有人酷似科西嘉出生的一代英雄,對我來說也算是件奇異之事。
因而渾身打了個寒顫,
「是的,可是還另有一說。」
眼前的這位男人,跟這些抽象之拿破崙印象——
「我也做過砷檢查。」
拿破崙紀念館,僅在四樓的一角留下燈光,矗立於暗淡夜色中,如同遙遠的歷史之燈。
男人繼續道,「在夢裡我還看到許多……如那燃燒中的不知名國土的城市等……」
「對不起,這樣過一生的人,在日本有幾百萬人之多。」
「那位村瀨先生也是……」
「嗯。」
夜已深,南澤先生顯出要我儘快離去的樣子,以便能獨自沉溺於拿破崙的世界中,於是我決定告辭。
目睹著拿破崙遺品,他若是突然發瘋起來……我腦中掠過一抹擔憂。
南澤默默地含笑。是不是怕說出價錢,會被證明他的瘋狂程度?
「白蘭地酒呢?」
「世界上真的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啊!」
「那麼你要我做什麼?」談話告一段落,我提出自始就一直懸在心上的問題。
但是,在如此繁雜眾多的名花當中,對拿破崙獻出終身真誠與摯read•99csw.com愛的,可說只有瑪莉·娃蕾芙斯卡一人而已。她是為了波蘭的安危,被犧牲當獻品委身拿破崙皇帝的。但一旦委身,便終其一生毫不變節地,把她的愛情獻給這位悲劇英雄。如果有朝一日,拿翁能從天國高處,俯瞰過去自己的生涯,娃蕾芙斯卡才是映在他眼底的最佳愛侶吧。
「六十歲死亡的人,死後六十年、一百二十年、一百八十年以倍數類推再世的說法。如果五十歲死亡的話,就是一百年、一百五十年、兩百年……」
「拿破崙據說死於砷中毒?」
「這個嘛……」
她聳聳肩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最近南澤已完全退出實業界,似乎更全神貫注于拿破崙的樣子。
男人堅決地搖頭說,「我是鄉下人,那裡沒有人知道拿破崙。」
泰雷藍這個人,雖身為拿破崙股肱之外務大臣,卻也是最後完全背叛拿破崙的人。原本即擅於權謀策術的他,當拿破崙接觸沙皇之後,更是長袖善舞、縱橫捭闔。而沙皇亞歷山大,在與拿破崙外交折衝之前,他已自泰雷藍得到秘密情報。這樣的外交競賽,法國哪能獲致好處?說起來,這就如同日本首相要與美國總統會談之前,日本外相事先已將日方之底牌告知對方一樣。
自然在這期間,我有了幾次接觸收藏的機會。拿破崙本人之著作,書簡類不用說;各國語言的評傳、研究、相關史料和描述拿破崙之小說、戲劇;加上遺物,紀念郵票、硬幣等,其種類數量都非常龐大。
「仍然在搜集?」
「是……。怎麼能讓別人搶走呢。是皇帝陛下真正戴過的稀有珍品呵。還帶有他的體味……讓你見識見識。」
「有此緣份,我便請教他。他說在外國有很多研究再世方面的學問,並有專書出版。」
「以日本人而言,我的臉孔是否有些不同?我從小便長得如此,因此被叫做『洋鬼』而且常受欺負。也被暗中取笑說我媽媽偷了個洋鬼男人才生下我。」
「偶然的一致吧!」
「這點我也聽說過。」
「謝謝,我雖略有神經痛,我先生卻非常健壯。」
「三百萬元?」
前面已提過,拿破崙紀念館,若經某些人推介,也供一般人參觀。但這也只限於代表性之一部分。一樓的陳列室,可說就是為此而設。收藏家之吝惜將本身所收藏的東西借予外人參觀的心態,南澤先生同樣具備。
村瀨先生不在乎我的調侃,雙手擱在膝上認真地說:
「升國中時老師說我像拿破崙,從此,同學便戲稱我為『拿破崙』。」
「呃……是……」他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我。
他的態度雖有鄉巴佬的固執,但並無任何異常之處。
紀念館雖雇有一名女職員和一名清潔工,但他們對收藏都是門外漢。所以,所有的搜集和整理,都由南澤金兵衛自己一手包辦。
「有這樣的傳說。」
「真不容易。」
「另外還有的。你知不知道福岡大學的姬野先生。」
「歷史就在眼前一般。」
「四樓也有資料室嗎?」
終於,他在東京世田守郊外,蓋了一棟四層城堡建築的拿破崙紀念館。拿破崙紀念館雖以財團法人登記,卻無疑是南澤先生個人的收藏室。老夫妻倆除了在四樓隔出一隅做為居處外,其餘的三樓都擺滿了南澤一生努力搜集的拿破崙收藏品。
「檢查結果如何?」
乍見正常、實則具有瘋狂性格傾向的人,或者言行奇特、卻無瘋狂傾向的人,的確是普遍存在於我們周遭,且不容忽視。
對於收藏,現在仍編有每個月一百萬元的預算。
反正,不知何故的偶然,造成了一位酷似拿破崙面貌的人。這個偶然又成為一種暗示,啟示他夢見聖·赫勒那島以及莫斯科大火。其實,絕海孤島、城市燃燒等,幾乎每個人都會做過一兩次類似的夢。威里斯的學說,並沒有足夠的科學證據,而即使村瀨的出生年相符,也不能說明什麼。
「我不知道。」
「現時留存的約瑟芬信函,只有兩封。但是我得到的卻是不為世人所知的另一封,是非常珍貴的。」
「拿破崙逝世是一八二一年,享年五十一歲。一九二三年我出生,剛好是一百零二年;即五十一歲的兩倍。」
「夫人,你似乎沒有興趣?」
他只一味搖頭。這時,夫人從旁插嘴道:「喜歡的東西吊在脖子前,那能忍受。」
當然,絕大部分的人是完全正常的,但也有一望而知的瘋子。同時不可否認地,也有不少人存在於兩者之間。
村瀨像一個喪失記憶者,想恢復記憶般地要求我談談拿破崙的歷史,以此欲再測試自己。
我拿出名片,簡單地寫了幾個字做為介紹信。
「再世做藝術家,需要最長時間?」
「要是現在的年read•99csw•com輕小姐,恐怕會無法忍受吧!」
「小時候,你大概曾從什麼地方,聽過拿破崙的故事吧?」
拿破崙紀念館也開放給一般人參觀。但可明顯地看出,那是他一個人瘋狂收藏的累積,是南澤為自己而搜集,為自己的興趣而陳列的,它並非以開放供人參觀為目的。
「有這一同事嗎?」
「莫斯科吧?」
你也許會懷疑他對我的信任程度又如何呢?而他允許我參觀的範圍又到哪裡?
身為拿破崙收藏家,能略懂法文自然較理想。南澤先生年輕時曾自修過一些法文,其後也曾到法國文化中心補習,但是由於當時事業較忙,並不能專心學習。
我是個河豚酒糟乾的嗜好者,若把一片褐色透明的河豚酒糟干,放上爐網烤至略焦的程度,不論配上洋酒或清酒都十分對胃可口。
「我叫村瀨……」
「他是圖書館的一位先生。我堂弟結婚時,曾經麻煩他當介紹人。」
「拿破崙寄給妻子約瑟芬的書函多達幾百封,可是這位薄情女人,卻幾乎沒有回信給他。」
即幾幅肖像畫描繪中的拿破崙,可說完全一致。雖然,他在暗灰色古舊的西裝打扮下,與英雄的形象不配。但若換上那時的華麗戎裝,戴上人們熟悉的三角帽,那麼晚年的拿破崙便立刻現身於眼前吧。甚至連他擺脫不掉的鄉下佬舉止,若念及拿破崙之出身,無寧是十分相配的。
無意中嫁給了拿破崙狂男人為妻的老夫人,領我進入寧靜無聲的四樓客廳,懷念地說道。
我這個家庭教師的職位,當了將近兩年。
「是的。年輕時我倒不在意。但年老以後,會想到前世,或者死後之事。」
我所以提到此事,不外是對那個人的記憶經常和河豚酒糟干同時出現之故。
「要貴些。」
「那當然。」館主莞爾頷首。
「什麼時候的?」
「拿破崙一八二一年逝世。我出生於大正十二年,是一九二三年大地震的那一年。算起來只一百年多些,是介於普通勞動者與技術專家中間。因此我很可能在漁業和漁業工廠中度過一生。」
「這個我不知道。」他毫無興趣地回答。
如今紀念館的收藏量已至法國政府頒發勳章之程度。
村瀨立刻發出會心地微笑,「如果是這樣,以後我每個月寄給您好了,在我們那裡並不貴。」
男人,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迎合廣大社會的需求而過活。這種關係,並非立於共存的偉大意識里,而是在矯正自己,修正自己,且在潛意識裡努力使自己隸屬於這個社會。但是一旦邁入老年,從社會退出后,便會由塵世突然解脫似地,自由自在地盡情做為了。
「我是不是拿破崙再世?」
如果參觀者稍具程度,他或許會帶上二樓的特別收藏室;若是知心友朋,他便打開三樓鎖匙,讓你一瞥珍品面目。館中處處都是上了鎖的小室,他的紀念館簡直就是十七八世紀的古城堡。
「當然我很喜歡,因為這東西在東京買不到什麼上品。」
「如果我是真正的再世人,我發中應該含有砷的成份。」
「不久前,拿破崙的帽子被拿出來賣了。」
但是,隨著腳步漸離南澤公館,我又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因而渾身打了個寒顫,不僅是因風寒露重的關係。
男人又翻開破舊的小本子。「……F·M·威里斯。他很出名。」
「嗬!」
瘋狂與正常的劃分,或許不應只是一條明確的界限。
南澤匆匆拿鑰匙起身。四五分鐘后,他雙手供奉著那頂有特徵的三角帽回來。
正如俗語云,英雄愛美人。拿破崙的異性關係相當複雜。撇開封為皇妃的約瑟芬和瑪莉·路易絲不說,歌劇女伶克勞茲妮,國立劇場名花喬兒治娜,被譽為絕代名伶的馬陀瑪雨斯……。即使被流放至聖·赫勒那島之後,亦隨同前往的蒙特龍伯爵夫人亞爾比奴,發生感情併產下一女拿破蕾奴。
每當課本涉及泰雷藍背叛部分時,他的面頰就會抽搐不已,然後呻|吟似地說道:「拿翁若不信任這個人,即位以後就不必遠征俄國,也不必吃這場悲慘的敗戰了。」
「有那麼多啊?」
「他仍然熱衷於拿破崙?」
吳桑 譯
「不會的,打擾您太多了。」
雖然他曾說過要寄手制的河豚酒糟干來,但事後卻沒有依約寄來。雖說我並不十分在意,但他看來是個十分守信的人,所以多少感到失望。我在心中暗忖,大概他去拜訪南澤,沒有得到順利的結果吧。
我曾經遇過兩個這樣的人。這兩人都和拿破崙·波那巴特有關,倒是奇妙的偶然。一個名叫南澤金兵衛。另一個是……姓村瀨的五十開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