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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21樓看世界

站在21樓看世界

作者:咸泡飯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除了每月八百的實習工資,還會有零零散散多多少少的稿酬。我把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來讀書和寫字了。讀大四的時候,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但仍堅持在紙上寫字。我喜歡在紙上寫字的感覺,寫得龍飛鳳舞,又改得面目全非,但是看上去很有美感,滿滿當當的,覺得特別充實。寫完之後,我錄入電腦,通過電子郵箱發給報紙和雜誌的編輯們,然後,陸陸續續地就來了樣刊和微薄的稿酬。我不把它們當一回事,可是我又知道,自己在心裏很重視它們。
這座多風的海濱城市,空氣里永遠瀰漫著咸澀的氣味,夏天酷熱,冬天嚴寒,新建的速度趕不上衰敗的速度。我站在第21樓,俯瞰這座城市,再也沒發現比自己更高的東西了。
房東對我說,你只花了一個房間的錢,卻把這裏全租下了,其它房間,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來住。他點了點手裡的租錢,然後大手一揮,說:看哪,還有這麼一個大的院子,也屬於你。
我們就在樓梯上坐下了。這應該是一個比較高檔的小區,透過碩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小區門口帶著白手套的保安畢恭畢敬地向每一輛進出的小車敬禮,粉牆黛瓦的住宅樓都是嶄新的,小區中央的廣場上有人遛狗,有人聊天,有人散步,有人健身,他們看上去慵懶而愜意。
工作第一天,下班了,浩子請我吃大排檔。我點了一盤三鮮豆腐,浩子要了一個明爐羊肉,一個蔥爆蛋,啤酒是我們自帶的。這個時候,春風吹在身上,格外宜人。我看見大排檔老闆熱火朝天地掂著鍋,心裏莫名其妙地升起了暖意。
當我拚命蹬著快要散架的三輪車在主幹道上緩慢爬行的時候,春天以三下五除二的速度包裹了這座城市。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光禿禿的枝椏上就冒出了嫩芽,灰濛濛的地上就鋪滿了綠read.99csw•com色,黃的紅的紫的粉的花就盛開了。我騎著騎著,就發現自己落在了春天後面。
浩子說,什麼心理協會,聽上去好像是個事業單位,原來是忽悠人的。我問,到底是幹嘛的?浩子說,其實就是做心理諮詢師培訓的,老闆讓我在網上發帖子,貼膏藥。我說,第一份工作,何必太在意。浩子搖搖頭,說,喝酒。
聚集在一起的人慢慢地都走光人,我說,咱們也撤吧。浩子蹲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這個鳥人,要是被我碰到,非剝其皮啖其肉飲其血不可!昏黃的路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油光可鑒。我說,走吧,先去吃晚飯。
浩子把外套和毛衣統統脫了,系在腰間。他的襯衣是屎黃色的,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我說,你這樣的穿著,真丑。浩子說,我在幹活,管它呢,反正這個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我。
上完課,我去圖書館換書。找書很費時,而且總是找呀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滿意的書。我沒有時間,所以乾脆按順序一本一本借。學校的借書卡每次只允許借三本,我得控制自己看書的速度,如果看快了,接下來的時間就會無書可看。
我趕到租住的地方,院門前的蒿草又拔高了一節。三輪車經過一路顛簸,身子骨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群聚在院子里開會的鳥兒聞聲而飛,在未來的悠長日子里,我要與它們一起分享光陰荏苒,歲月無聲。
我在一家廣告公司謀了文字編輯的差事,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老闆說,實習期八百,轉正之後再說。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房租三百,剩下五百可以過上富足的日子了。於是,我就上班了。
每個星期三上午,我早早起床,然後步行差不多一個小時,回學校上古代文學課,其餘的課,我都忽略了。我是好學生,每年都拿獎學金,還入了黨,但是有些課真的不九_九_藏_書想上。
歇著歇著,浩子突然說,看到有錢人,我會在心裏覺得自己卑微,這就是犯賤心理吧。我沒作聲,但是我知道他說的那種滋味。
浩子痛快地吃著明爐羊肉,顧不上額頭的汗珠。大排檔老闆在蒸騰的霧氣前忙得真帶勁,他老婆幾天前生了個男娃,在家坐月子,要不然還能看到她挺著大肚子做在爐台後摘菜、洗菜。浩子高聲對老闆說,你們家的娃,好福氣,以後天天都能吃到明爐羊肉。老闆說,天天吃,吃不膩才怪。浩子說,我就吃不膩,我有錢了,天天弄一鍋明爐羊肉吃。我說,你怎麼人窮志短,天天吃明爐很容易就能辦到。浩子說,你試試寫書吧,興許能掙到大錢。我說,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得賺錢才去做的,有人天天玩遊戲,還通宵達旦,這事兒就不能掙錢,可是有很多人拚命這樣做。
一天的時間,我們幾乎把這座城市的小區跑遍了,大的,小的,高檔的,破舊的,都跑遍了。當我們回到原點的時候,一小群人又聚集在了一起。有人說,你們又是最晚的。浩子說,那麼,發錢吧。可是精瘦男不在。他早上說,太陽下山了就來領錢。現在,太陽早就下山了,可是他還沒來。
很快,浩子也找到了工作,在心理協會當秘書。他在電話那頭對我說,想搬你那去住,離上班的地方近一點兒。我說,你來吧。晚上他就來了。
這個城市的晚上真是曖昧極了,五彩的霓虹閃爍著,面目模糊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路兩旁的白樺樹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出張牙舞爪的樣子。風突然大了,揪著人的衣服拚命扯。我說,這天,看上去有大雨,我們是不是得趕緊回去。浩子顯然很生氣,一直不吭聲,但現在他揚起頭看天,說,恐怕來不及了。
屁股下的階梯剛剛被坐熱,然後我們就聽到樓上滴滴嗒嗒的腳步聲。轉過頭向後看,九_九_藏_書先看到一雙高跟鞋,然後是一雙穿著黑色絲|襪的光潔的腿,再是裙子,再是一張精心修飾的臉。還沒來得及看仔細,女人已經從身邊擦過,轉眼消失在樓道里。
行李已經夠少了,就好像在旅行,能拋棄的物什都拋棄了。人生不就是一次旅行嗎?我站在玻璃窗前,隱約看見了自己風塵僕僕的身影。這個地方,是輾轉的路途中短暫停歇的一個驛站。
當我上上下下爬了幾棟樓之後,開始意識到今天最大的失策是穿了一件厚重的外套。它陪了我整整一個冬天,為我擋風禦寒,與我不離不棄,但此刻,我很後悔帶上它——穿在身上熱,提在手裡重。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它。
他住進了我隔壁的房間。我說,房東半年也不會來,沒人會向你收房租。浩子說,我給你,咱倆一人一半。
浩子帶我步行大概二十分鐘,來到一座廢棄的工廠門口,我看到一小群人已經聚集在一起。一個面目模糊但是身形精瘦的男人開口說,就等你們了。浩子應聲說,那麼,開工吧。
精瘦男讓兩個人一組,每組領兩大捆傳單。他說,發傳單這種事情,應該不用我教吧,提防著保安和狗就行了,在太陽下山之前,把每一個小區每一戶人家的門縫裡都塞上傳單,然後到這裏領錢,別偷懶,要是被我檢查到一戶遺漏的人家,就被指望拿到錢了,去干吧!他的手向上一揮,太陽正好顫微微地冒出來了。聚集的人四散而去,我提著一捆傳單,跟著浩子鑽進了這座城市的中心。
我也學他的樣子,把外套系在腰間,爬樓果然輕鬆多了。我把自己想象成一隻腳步輕盈的猴子,在樓道里飛快而安靜地上升著,嫻熟地把傳單塞進每一戶人家的門縫裡。當我在內心開始享受這個工作的時候,浩子說,真累,歇一會兒。
搬出宿舍那天,我對大家說,先走一步了。舍友送我到校門read.99csw.com口,浩子說,你終於不用再受衛生間臭氣的折磨了。我說,是啊,也許我的鼻炎會慢慢好起來了。稈子說,打球隨叫隨到。我說,好啊,我不在,你們只有被蹂躪的份兒。
夜色遼闊,沒有邊際,但是恬靜、柔美。我們告別明爐羊肉,浩子意猶未盡,說,咱去爬21樓吧。我說,好啊,爬啊。於是,我們像風一樣來到21樓的腳下——爬上去,就能看到這座城市所有的燈光。浩子仰著臉,臉上漾起莫名的笑容,他說,沖啊!我們乘著風,旋轉而上,一樓,二樓,三樓,四樓……像所有迎風飛翔的少年一樣,肆意,快樂,充滿了希望。
其實細想想,哪怕只是保本,也是合算的,如果一天不出來,生活的成本也是必須付出的。流失的只是時間,可是時間有時候千金難買,有時候一文不值。我們一無所有,只有時間,可以揮霍,可以忽略不計。
雨就下來了。很大。風一會兒把雨吹到東邊,一會兒又把雨吹到西邊。雨很無奈。風揪著雨,好像撒氣似的,拚命地往地上砸,往屋頂上砸,往廣告牌上砸,往能夠看到的一切東西上砸。
第二天,浩子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被淋濕的衣服丟在牆角,像從淤泥里撈出來的。我收到了一張稿費單,214元,是我有史以來收到的最大數字,我開心極了,飛跑到郵局領了錢。回來后,我衝進浩子的房間,說,起來,我請你吃飯去。浩子有氣無力地說,不想吃飯了。我說,我領到一筆錢,夠你吃十鍋明爐羊肉了。浩子從床上一躍而起,說,那麼走吧,我感冒好了。
周六早上,我被浩子吵醒。他興奮地說,起來,我帶你掙錢去。我失望極了,因為夢裡的故事就要抵達高潮了,可是浩子喊醒了我。
這個小區太破敗了,所有的建築物都灰頭土臉無精打採的樣子,因為年歲已高,身子都埋進了土裡。即使在晚上,九九藏書亮燈的人家也寥寥無幾。風從蒿草上掠過,遊絲般的蟲鳴縈繞不散。我坐在石階上,仰面看天,天高星少,春天已經相當濃烈了,可還是覺得冷。所以每個晚上,我都睡得很早,越來越早。蟄伏在被窩裡,聽著風和雨敲打窗欞的聲音,我覺得幸福極了。
中午,我吃了一碗青椒肉絲麵,浩子吃的是番茄炒蛋蓋澆飯。從飯館出來,浩子說,我請你喝水。我拿了一瓶飲料,浩子只拿了礦泉水。我說,為什麼不喝飲料?浩子說,吃飯六塊,坐公交車四塊,我們一天掙三十塊,三分之一已經沒了,所以省點。我說,那我也喝水。浩子說,不,我請你的,另算。
晚上,我喝小米粥,菜是油炸花生米和豆腐乳。如果收到稿費,就去超市買豬頭肉和散裝啤酒。我不喜歡酒的味道,但是我喜歡喝酒的情趣。端起海大的碗,看著黃澄澄冒著細密小泡的啤酒,然後眯著眼睛啜上一口,再長長地舒一口氣,那樣子好像賽過了神仙。我在寂寞的日子里就這樣取悅自己。
春風讓人醉,我們回到小區里,搬兩個長凳到院子里,仰面躺在長凳上,天上繁星熠熠,這樣的晚上,真是讓人快活。浩子扯著嗓子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我說,你小點聲,別擾民。浩子不唱了,改念詩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們走出院門,天還沒亮。這個世界靜得連時光衰敗的聲音都能聽到。浩子步履輕盈,充滿了激|情。我還因為那個未遂的夢對他耿耿於懷,可是看在錢的份上,我沒說一句話。
經過昨晚的一場暴雨,院門前的蒿草長得更旺盛了,鮮綠油亮。傍晚的太陽光像被洗過一樣,乾淨而柔軟,幽幽的黃,溫暖得讓人心都融化了。我喜歡這多情的時光,又無端地陷入了憂傷。在這樣的霞光里,是應該恣情享樂的。浩子說,我們必須喝酒。我說,是的,是的,必須喝酒。像李白一樣喝酒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