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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煙嘴

翡翠煙嘴

作者:吳若增
你說他不懂行吧,他還挺象那麼回事,你說他懂行吧,他怎麼亂給價錢?蔡庄人糊塗了。

四爺聽了,連連點頭「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話說那一年,南邊的佛祖國派人來咱這中原大國朝聖。」蔡四說起這一段,總是免不了洋洋自得。他會眯起兩眼,扁起薄嘴,展出一種難以掩飾的驕羚之色。旁邊聽著的人呢,原本就懷著幾分敬畏,自然不會怪罪他的傲慢,反而總是一遍遍地聽得津津有味。他接著講下去了:「朝聖自然要帶東西,就好象逢年過節,咱們走親成串朋友一樣。那年佛祖國來人,就帶了許多東西,都裝在樟木箱子里。箱子從大殿一順兒擺開,一直擺到文武百官下馬那地方。嗬,那東西,多得邪虎啦!太祖爺呢,端坐在龍椅上,由著使臣打開箱子,一件件驗看。也是東西太多啦,太祖爺看著看著就因乏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再看看下面還有一大溜箱子不曾打開,耐不住了,說:『這麼著吧,你那箱子里的東西,俺就不一一細看啦。有什麼特殊的稀罕物兒,拿給俺瞧瞧就是啦。』使臣聽說,連忙倒地叩頭,說:『動累了大國皇上,真是對不起——啊,真是罪該萬死!好,下面的箱子就不開了,只請你老人家看看這件稀世之寶吧。』那使臣說完,抖抖地站立起來,慢慢地從衣懷裡出個金綢小包兒,然後一層層地當廷剝開。嗬,滿朝文武都傻啦!心想:這是什麼什物兒,這麼珍貴?
大家都笑起來了;「嗨,老會計,你今兒個是咋的啦?咋話這麼多?」
自有老張師傅的那番忠告,蔡四爺對他那稀世之寶越發愛惜之至,他懷裡的煙管換了嘴,據說那個翡翠煙嘴被深藏在一個漂亮的小匣櫃里。又過了若干年,蔡四爺入了黃土;那煙嘴也給他帶到棺材里去了,他臨死之前這樣囑咐的。
那天,地頭休息的時候,他死乞白賴地非要看看四爺的煙嘴不可。四爺本來討厭他多嘴多舌愛逞能,所以一直不肯給他看。可現在當著大家的面,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好沉吟了半晌,遞給了他。
這位銀行老會計許是犯了什麼錯誤吧,被人家下放回來了。先前在城裡,靠著工資生活,也沒什麼積蓄,來到蔡庄,自然也得幹活吃飯。一個一輩子沒幹過農活的人,既無體力,又無技術,倘是老老實實地向人家學,勤勤忌忌地在地里干,蔡庄人倒也不會對他說三道四,相反,人們還會幫助他。誰知他這個人不覺悶,自恃見多識廣,全不把蔡庄人放在限里。瞧吧,地頭休息的時候,就數他的話多,什麼城裡的汽車呀,樓房呀,公園呀,飯館呀……只要有人提個頭,他就能說上一大串兒,眉飛色舞,夸夸其談,就好象蔡庄人都是化外異民似的。這已經讓許多爺輩的人感到不得勁兒了——雖然人們幾乎都樂意聽他所講的那些新鮮事。可氣就可氣在:他居然敢於當眾胡說四爺那煙嘴兒是假的!嘿,這下子,算是給他自己闖下了禍啦!
無比珍貴的裴翠煙嘴終於落在這位文物專家的手裡了。人們都擠上去看,就好象從未見過似的。銀行老會計表現得忽然熱心起來,不等老張師傅說話,他就讚不絕口了:「怎麼樣?沒見過吧?這可是個少見的寶貝呀!噯,眼神兒管用么?可別看花了眼!」
「沒錯,沒錯,這回我算是看好啦!」老會計一邊斬釘截鐵地說,一邊連連點頭,以表示絕無再次看錯的可能了。
大隊支書思忖了一會兒,終於痛下決心似地對老張師傅說:「這樣吧,你別硬要買他的,我領你去。只是看—看,見識見識。」
要說蔡四的翡翠煙嘴,確是個好東西。白日里照著,蔥綠般的透亮;細看那裡邊的紋路兒,有山、有水、有人家,曠遠得很。到了晚上,將那煙嘴放在月光下,星星兒都在那裡頭直眨眼。據蔡四講,等到來了九_九_藏_書魚汛,將煙嘴放在水中,人也下河,可聽見魚兒在煙嘴裏跳,還喋水。煙嘴是給人看的,有人看過,試過,據說還真是差不離兒。
「那可好。」老張師傅樂了。
「別這麼說,人家到底是干這行的,錯不了。」
「咋啦?」不只是四爺,所有的人聽了都不禁驀地一驚。
這就是蔡四那翡翠煙嘴的來歷。至於這煙嘴後來如何從龍庭流露民間,又如何流落到一個開礦的窮工人之手,蔡四實在也是說不詳細了。他只是說:那年,他攢下一百三十塊大洋,準備帶著黑老婆回鄉養老,誰知他一個拜把子兄弟,老娘病了急需回家照料,可手中又沒錢,急得不行,「嗨,兄弟有難,俺還能說啥呢?拿去吧!俺把那袋大洋沖他懷裡一扔,催他快走。俺這兄弟一看,嘩嘩流淚,撲通一下就給俺跪下啦:『大哥,小弟不死,今生當以犬馬相報!小弟家在雲南,這一去怕是回不來啦。俺這身上只有這一件傳家之寶,就送與大哥留個紀念吧』。就這麼著,俺那把兄弟便是把這玩意兒塞給了俺。嗨,幫人幫到底,咋能要人的家寶呢?俺再三推辭不要,可俺那兄弟說,大哥要是見外,這錢小弟也就不能收下了。沒法子,俺只好接過來……」
「哼,裝得倒象……」
「噯,別理他!這種人理不得,他恨不得咱村裡啥也沒有才好呢,他好逞能……」
「要不,咋說人家是專家呢!瞧,一眼就看出來啦!」眾人都忍不住誇讚起來。
這事後來也傳開去,傳到後來,都說是那副部長要給四爺一輛嶄新的鐵驢,四爺都沒換。就此,四爺的翡翠煙嘴更加名聲大振,四爺本人也更加得意了。
蔡庄人厚道就厚道在這兒了:不管是誰有了錯處,只要肯于承認,人們便都不去計較。從那以後,人們對老會計果然又轉變了態色,重新熱情了起來;後來再聽他說東道西,人們便也都覺得饒有興味了——他畢竟比蔡庄人見識得多嘛!
眾人見說,也來了興緻,七嘴八舌地勸:「四爺,您就給他看看。難道他真敢搶去不成?」
在柴草垛后,老張師傅見沒人跟來,便把嘴湊近四爺的耳邊,十分輕聲然而也是十分懇切地叮囑:「四爺,就因為您這寶貝確實少有,我才忠告您一句,往後,任是什麼外地人來,您也別把這寶貝拿給人看啦!千萬!千萬!……」
也許是蔡庄人此外便無以為榮了吧,只要是聽見外鄉人說起上面這樣的話,蔡庄人便總是禁不住美滋滋的,彷彿自己也成了蔡四爺,在外鄉人面前便不覺地挺直了胸脯。
「可不,看他那樣兒就不地道!哼,沒長好心眼兒!」
這時,支書走上前來,求情似地央及四爺,說:「四爺,您就給他看看,反正您不賣給他就是了嘛。他們干這行的人就有這個癮。」
這還不奇,奇的是那煙嘴上還有四個大牙印兒。據蔡四講,那是明太祖朱元璋咬下的。因為這,誰拿過煙嘴,都要細細地看上半天,同時心裏便不覺地生出許多敬畏。
「喲,你是蔡庄的呀!聽說你們村有一件稀罕物兒,啥時候俺也去看看。」
一九六二年夏,一位老家為蔡庄可卻在外面工作了一輩子的爺,回來了。據說他在城裡當了幾十年的銀行會計,身子瘦弱,可眼睛卻挺亮,露著狡猾的光——蔡庄人後來說起他;一看就不象個地道人!
按說蔡四這要求也並不為過,因為蔡庄多爺,晚輩人叫起來並無困難。只是蔡四似乎對此十分計較,大有非叫不可之勢,於是,「四爺」「四爺」地便終於叫起來了。
然而,老會計卻好似興猶未盡,他拍著正在專心審視煙嘴的老張師傅的肩膀,無限感慨地說;「不是我冒犯您,別看您幹了一輩子,您還真不一定能看得准呢。您可別鬧了笑話,一頭栽在這兒呀!唉,那年我就辦了那麼一回丟人現眼的事:一開頭,我愣沒認出這是一件寶貝來,我還說什麼假的呢。回頭https://read.99csw.com怎麼著,不光四爺惱我,全襯人都惱我呢!」
老張師傅又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們,這才說出了下面的話:「瞧這料子、這顏色、這紋路……真是絕啦!」
蔡四爺(以下行文,必得尊稱四爺了)有一件珍寶,這消息不久便傳開。八村四屯,凡來蔡庄走動的。無不央及四爺,要求一睹為快。蔡四爺倒也並不秘之匣櫃,總是有求必應,令人們都飽眼福。
就這幾句話,人們都露出了驚喜之色。
老張師傅略一沉吟,然後決絕地說:「價……可不好開。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啊!」
老張師傅見此,似乎越發地被他吊起了胃口,那眼神里簡直都冒出了饑渴難熬的光!他信誓旦旦地懇求道;「四爺(他也叫上四爺了),您就讓我開開眼吧,我保准誰都不告訴!」
也許有人偶爾會有疑惑的一閃念,但究競有沒有誰去做一番認真的研討或是略加一些猜測呢?
老張師傅重新低下頭去,繼續細細地端詳那托在掌上的煙嘴。他領上的橫紋條條皺出,眼神兒中閃爍著觀察與思考相結合的光……
人們的看法很不一致。
往後斷不了有來蔡庄走動的人提起蔡四爺和他的翡翠煙嘴,蔡庄人總是懷著無比的自豪對他人的缺乏眼福深表惋惜,只有老會計想著方兒迴避著別人的追問。
一九六一年秋,縣裡一位副部長領著幾個人來到蔡庄「整風整社」,名曰工作組。這位副部長聽說了這件事,感到很新鮮,待到看了四爺那煙嘴時,竟然愛不釋手了。工作組有紀律,副部長不敢造次。臨走時,他託人委婉地轉告四爺,願用自己的那輛「鐵驢」相交換。鐵驢是一種土造的鐵管自行車,在農村的土路上騎行是很相宜的。六十年代辦這東西在蔡庄一帶還算新鮮。不過,也許是副部長的鐵驢過於破舊,也許是四爺過於珍重他的寶貝,反正他竟是終於拒絕了。
蔡四爺先是一驚,但又似乎很快就鎮靜了下來。他上前一把搶過自己的煙袋,往杯里猛地一揣,沖那老會計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蔡庄這一帶,本是地老天荒,許多人一輩子不曾走出家門百里,外地也很少有人到這裏來,所以蔡四爺的珍寶,只能聲噪於此,並不曾傳遍全國。
「里三層,外三層;外三層,里三層……也不知那使臣到底剝下了多少層金綢,反正最後——嘿,露出來的就是這玩意兒!
恰在這時,一個小夥子眼尖,猛地瞅見了別在四爺懷裡的煙袋。他趁四爺往外讓人,上去一把就將那煙袋抽了出來。他笑著嚷道:「四爺,您也真是的,看就看看唄,這又不是冰棍兒,一曬就化了。」
「哼,俺看哪,這老張師傅也是個二百五!」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一九六五年的秋天了。
「嘿嘿嘿……怎麼樣?看出門道來了么?」老會計眯縫起雙眼,津津叨叨地嚼著他的話。
這樣的人,誰不敬重呢?
蔡四的老婆「傻大黑粗」,除了幹活是把好手,沒有多少讓人喜歡的「娘兒們」氣。這一點實在令蔡庄人遺憾。好在蔡四身子弱,掙工分養家幾乎全虧了這位「黑老婆」,所以倒也看不出他嫌棄來。此外,兩口子雖己半百,膝下卻無兒無女,要在別人早已愁煞愧煞,然而蔡四卻也不以為然:有吃有喝就行了唄,要孩子幹啥?俺那黑老婆怎麼著也比俺活得長遠,還怕老了沒人管么?
四爺正在家中拾掇碼在院子角上的柴草,見這麼多的人驟然光顧,不禁一驚。但他馬上就明白了眾人的來意。他對老張師傅笑著說:「哎呀,你昨又來啦?俺不是說了么,怕你看到眼睛里去摳不出來呢!」
老張師傅接過煙袋,猶猶豫豫地不好意思就去看。他舉著煙袋說:「四爺,這……」
「您看到底怎麼著?」人們都急了。
七月里,驕陽似火,棒子已經https://read•99csw•com長到一人多高了,鑽進去鋤草,又悶又熱,讓人喘不過氣來。老會計鋤得慢,不一會兒就落在了別人的後頭。忽然,他聽見前面有人在說論,「哼,他知道個啥,不就會撥拉幾下算盤珠子么?看見人家有個好東西,心裏不知咋饞得慌呢!」
既是好事兒,又能換錢兒,蔡庄人何樂不為?於是,一個個地爭著把老張師傅領進家門,搬出了家中所有的老破玩意兒供他挑選——據說那東西愈舊愈破愈值錢。這老張師傅倒也不怕麻煩,挨家去看,去揀。然而,他又好象十分挑剔,轉了大半天,只收購了幾樣花瓶、瓦罐、銅錢什麼的,給的錢也不象人們想象的那麼多。
老張師傅立即面露遺憾之色。他說,「我一進村就聽說了,特意上他家去,可他說啥也不給看。唉!」
「假的?」人們又是一驚,不禁轉過頭,盯住了蔡四爺。
「太祖爺本來正在打盹兒,他身旁的老公(太監)過使臣奉上的煙嘴,雙手捧著要送給皇上看,可送到皇上面前又猶豫起來了——驚了皇上的御夢,那有殺頭之罪呀!老公正這麼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忽然,太祖爺龍眼大睜:『噯,這是啥東西?快快拿與俺看!』老公聽說,慌忙捧上去。太祖爺卻好象等不及似的,伸手就抓了過來;『啊,翡翠煙嘴!嗬,真是好東西呀,好東西呀!快著,給俺安上個煙管兒,俺要用它抽抽煙!』
老會計見到蔡四爺主動地前來看望他,本已喜出望外,眼見他又送來了這麼多的野菜,更加感激不盡,他急忙拉過四爺坐下,懊悔地說:「四哥,您不記恨我,這叫我怎麼說才好呢……」
四爺有點慌,下意識地伸手去奪。但那小夥子卻一個機靈的轉身,將煙袋遞給了老張師傅:「喏,可不許往兜里揣!」
人們對那煙嘴都敬重起來了。愛屋及烏,敬物敬人,人們對蔡四也就敬重起來,先前的鄙夷之色(因為他回來時象個窮光蛋)也就一掃而光了。
第二天,又是工間休息的時候,老會計湊到蔡四爺身旁坐下,忽然從衣兜里掏出個老花鏡,對著四爺那煙嘴兒就照了起來。四爺本是坐在那裡抽煙,見他這樣地照來照去,感到有些奇怪,想起他前些天講過的話,眼裡突地又露出了慍怒之色。
蔡四離鄉那年二十二歲,到他回鄉已五十有二,且早已不論民國,而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了。一九五七年所用的是人民幣,要大洋何用?有人當時就曾經惴惴然地問過這問題。然而蔡四卻不用一答似地笑笑說:「咋著,大洋沒用啦?那是銀子啊,可以換錢嘛。嗨,你真是的!」
也許連蔡庄人自己也想象不到,他們會對敢於非議翡翠煙嘴的人那麼厭惡。那事過去以後,銀行老會計心術不正的說法立即被全村人所接受,從此竟真的沒人願意搭理他了,他的那些城裡的新鮮事也不再有人要聽了。老會計沒想到捅了這麼大的漏子,心裏好些天都不自在。再說,他不熟農作,掙不了多少工分,又不會過日子,連野菜野草都分不清,吃的也十分因難——那年鬧災荒,人們都要利用工余去挖點野菜,以便回來摻到棒子麵粥里。這一切對老會計來說,都足以使他陷入困境。
老婆黑,自己愛,不關別人的事,但畢竟難以誇耀於人。這一點,蔡四不說,心裏明白。蔡四用以為自己爭臉的,是他的翡翠煙嘴!
那煙嘴到底是……

「嘿嘿……這翡翠煙嘴兒……嘿嘿,是假的!」

這樣的,過去了好幾年。
「可不!」眾人也動了側隱之心。
四爺好象有了一點兒氣,可卻也不再過來奪。他略有幾分不悅地說:「看就看吧。先跟你說好了,你也不用給價,俺是死活不賣!」
「噯,您要是不看看那隻煙嘴啊,那可是白來一read.99csw•com趟。」有人很替老張師搏惋惜。
四爺也極高興,紅了臉,笑吟吟地說:「老張師傅,您就衝著兄弟爺兒們直說吧,俺蔡庄沒有背著人的事兒。」
忽然,有人想起了什麼,對老張師傅說:「噯,您給開開價兒看,眼下它能值多少錢?」
「噯,聽說你們那個煙嘴,人家拿一輛拖拉機都沒換,那麼珍貴么?把你們蔡庄的破爛兒都賣了,也不抵那煙嘴值錢吧?」
「你們四爺有來頭啊!這輩子走南闖北,都幹了些啥富貴事兒?噯,聽說他還給宣統皇帝做過買賣,皇上高興,賞給了他這個煙嘴……老爺子如今還硬朗吧?」
倘是輩份與年齡都與蔡四相同或相近,蔡四便會叫那人為「老哥」或「老弟」,然後,使把煙嘴遞過去;倘是逢上晚輩,蔡四便會說:「要看俺煙嘴不難,只是得叫俺一聲爺。」
終於,他說話了。他是用一種拿不定主意似的語氣沉吟著盼「嗯……嗯……四爺,不瞞您說吧……我十五歲開始跟著師傅干這行,四十年來走南闖北,什麼樣的奇珍古寶我都見過,可您這煙嘴……嘿嘿……我還是頭一遭見呢。」
老張師傅被人們的誇獎、讚歎弄得臉紅起來。他呵呵地笑了一陣兒,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什麼,一邊將煙袋還給蔡四爺,一邊拉著他的胳膊說:「四爺,您過來一下,我有句要緊的話跟您說。」
只有八奶奶家的一卷又殘又舊的破畫兒,他令人意外地給了二百伍拾元錢!其實那張破畫兒不過既是畫了一隻老虎,底下印了—大堆看不清是什麼名字的亂戳子罷了。
老張師傅對著那煙嘴,好象在看,在聽,又在想。他一會兒看看煙嘴,一會兒抬頭望望站在一旁的蔡四爺,一會兒掃視一下圍觀的人們,一會兒又把目光在老會計的臉上久久地流連……
「太祖爺這一嚷不打緊,忙壞了眾多老公。老公們急忙找來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煙管兒,插上,又塞了滿滿的一鍋子金煙葉兒,打火點著,捧與皇上。皇上接過來,張開金口玉牙,咯噔這麼一咬,嘿,你瞧咋著,就落下這四個大牙印兒啦!『嗯,好,好,俺抽著渾身上下都透氣兒!』太祖爺高興了,叫了起來,『來呀,賞給來使黃金五百兩!』」
1982年7月
「噯,給俺看看行么?」不時地有人這樣要求。
老張師傅想了想,笑著搖了搖頭,重新拉緊了四爺;「不。這個話,我非跟您一個人說不可。您這煙嘴太珍貴啦,所以,您務必聽聽我的忠告。」
人們一個個地站了起來,扛起鋤頭,走開去。
「噢呀!」人們止不住又是一陣驚嘆。好幾個年輕人激動得甚至跳了起來。
這時,銀行老會計又插|進話來了:「四爺,我看還是別拿出來。干他們這行的,那嘴滑快著呢。回頭不賣給他,他回去一張揚,保不準往後還有大麻煩。」
民國十六年發大水,蔡四跟著人家闖了關東。三十年後他回來了,帶回了兩樣寶物,一樣是老婆,一樣是煙嘴。
「哈哈哈……」圍觀的人們都笑了,「老會計,您就別提您那碼丟人的事兒啦。人家老張師傅是專家,難道能看錯么?」
銀行老會計忽然覺得自找沒趣,也蔫頭耷腦地站了起來。
「倒也是。」許多人附和。
當然,對四爺的煙嘴也並非全無異議,轉年夏天就碰上了這麼一碼。
不等老張師傅說話,一直站在旁邊的銀行老會計急忙出來阻攔:「嗨,別看啦,他不會賣給你的。」
幸好蔡四爺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又很有些涵養。他彆扭了一些天之後,似乎覺得老會計有些可憐,便慢慢地改變了態度。一天,他提著自家挖到的一小筐灰菜,來到了老會計的家,說:「老哥,摻點這個吃吧,那點糧食哪夠呢。」
四爺笑了,一邊謙虛地搖著頭,一邊跟著老張師傅走到了那堆柴草的後面。
末了,老張師傅要走了,許多人團著送他。這時,有一九*九*藏*書個人說了話;「噯,老張師傅,您看見四爺的翡翠姻嘴了么?」

老會計這幾句話,說得人們都樂了。當下有人就笑著對他說:「你可看好了啊,別明兒個交了封,又成假的啦。」
這一天,蔡庄來了一位省文物公司的老張師傅,說是蔡庄一帶,本是古代群雄爭戰之地,千百年來,有許多古器流落民間,因此要來這裏公價收購。他還說,這是個愛國的好事兒,要大家踴躍交售。
至此,聽的人也就深信不疑。是啊,這麼珍貴的東西,那來歷也自是不凡的了,這還有錯么?再說,蔡四在外闖蕩一生,人又精明,哪能一點積蓄都沒有呢?蔡四雖然嘴饞,又好面子,但卻是極講義氣的。這一點鄉鄰們都知道,所以,他之所說,必屬可信。
人們許久都沒有說話,望望走去的蔡四爺,再望望被晾在那兒的銀行老會計,似乎一時間無所適從了。最後,帶工的生產隊長忽然站了起來,好象氣不打一處來似地叫了一聲:「都起來,幹活啦!」
「啥要緊的話,說出來俺們也聽聽!」眾人哪裡肯放過這樣的好機會,都七嘴八舌地叫。
「怎麼?」老張師傅忽然一怔,抬頭看了老會計一眼。
銀行老會計忽然覺得頭腦發暈,腿腳無力,手中的鋤頭再也握不住了。他獃獃地站在那裡,站了好久……
只見老會計拿著那花鏡和煙嘴兒,遠瞧瞧,近看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半晌,末了,猛地一拍大腿,失聲叫道:「哎呀呀,四哥,兄弟我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啦,您瞧怎麼著,我這一細看四,嘿,還真是一個上好的翡翠姻嘴呢!」
開始,人們只是興奮、好奇,後來,就誰都不說話了。他們只是盯望著老張師傅的那張難以解釋的臉孔,愈來愈焦急地等待……
「哼!」不知是誰,故意憤憤然哼了一聲。
「噢呀!」人們一聲驚嘆,表現出了無比幸福、無比滿足的喜色。
訛知他接過去,左瞧瞧,右看看,然後呵呵一笑,說:「四爺,不是我煞你的興緻呀,我看你是上了那個把兄弟的當啦!」
他看了很久。
支書發了話,別人還能說什麼。於是,人們擁著老張師傅,—齊來到了四爺的家。
蔡庄人有個習慣——其實全中國的農村都有這習慣:村裡某人榮耀,全村人便俱以為榮。所以,慢慢地,四爺的翡翠煙嘴竟也就成了村寶。
蔡四爺楞了,不覺地交出了煙袋。人們也不禁一齊過頭來看。
老會計愈看愈真切,愈說愈激動:「四哥,告訴你說吧,那年我跟我們經理上一個大資本家家裡去辦事,那個大資本家就有一個好煙嘴兒,據說是有個外國人出一輛福特牌小汽車他都沒換。我們去了,他還讓我們看了好半天呢。嗨,如今這一比呀,他那個煙嘴兒算個啥,您這才是件真寶貝呢!噯,您瞧這牙印兒,不是太祖皇上,誰能有這麼好的牙口兒?」
蔡庄人笑著嚷著,警告四爺:「四爺,小心點呀!他這就要把您的寶貝糊弄走啦!」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老會計卻說出了讓所有在場人都感到意外的話來:「哎呀,四哥,您這真是翡翠煙嘴呀!來來來,我再細看看。」
銀行老會計似乎更加高興。他衝著老張師傅翹起了大拇指,說:「行!行!有眼力!」
反正呵,也沒有人再見到那個翡翠煙嘴了……
四爺愈發地成為一位真正的爺了——指的是人們對他的敬重程度。村裡誰家有了紅白大事,首先就要想到請四爺去;就是鄰里之間偶爾鬧了糾紛,四爺一到,吧嗒吧嗒地咬著他那煙嘴兒,再把他的意見那麼穩穩噹噹地一擺,任你什麼難解之爭也就排解。
蔡四爺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四爺到底是個憨厚的人,他見老張師傅這樣說,眾人又那樣勸,窘得滿臉通紅,熱汗都沁出來了。但他還是執意不肯,歉疚似地擺著手,並把眾人向院門讓去:「哎呀,算了吧,算了吧。大傢伙兒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