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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老人

啞老人

作者:蕭紅
驀然地,他的兩個老夥伴開門了,這是一個奇異的表倩,似一朵鮮紅的花突然飛到落了葉的枯枝上去。走進來的兩個老乞丐正是這樣,他們悲慘而酸心的臉上,突然作笑。他們說:
現在冬天,孫女死了,冬天比較更寒冷起來。
「那樣的被打死,太可憐,太慘。」
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開始尋望小嵐的周身。小嵐自愧地火熱般的心跳了,她只為思索工廠要裁她的事,從街上帶回來的包子被忘棄著,冰涼了。
在他模糊中,煙火墜到草簾上,火燒到鬍鬚時,他還沒有覺察。
當窗紙不作鳴的時候,他又在抽煙。
這就是小嵐吧,她沿著破落的街走,一邊扭著她的肩頭,走到門口,她想為什麼門開著——可是她進來了,沒有驚疑。
「他是有福氣的,他有孫女來養活他,假若是我患著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該死在陰溝了。」
從草簾下取出一張照片來,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絕望地哭,把軀體偎作個絕望的一團。
可是那個女孩子還在說:
署名悄吟,刊於1933年8月27日與9月3日長春《大同報》周刊《夜哨》第3.4期
窗紙在自然地鳴叫,老人點起他的煙管了。
「他沒有家人么?」。
一個女孩子,小嵐工廠的同伴,進門來,她接著說:
門開處,老人幽靈般地出現在門口,他是爬著,手腳一起落地地在爬著,正像個大爬蟲一樣。他的手插|進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飄飄落著,這是怎樣一個悲慘的夜呀,天空掛著寒月九九藏書
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嵐臨行時對他的搖手,為什麼她今天不作手勢,也不說一句話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許是工廠太忙。
小嵐的哭驚慌地停止。這時老人啞著的嗓子更啞了,頭伏在枕上搖搖,或者他的眼淚沒有流下來,鬍鬚震蕩著,窗紙鳴得更響了。
只要掄動一次胳膊,在他全像搬轉一隻鐵鍾似的。要費幾分鐘。
1933.8.27
其實,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慚愧著,惱恨著,可是不會意想到的,老人就拿著這冰冷的包子已經在笑了。
窗紙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地鳴著。
小嵐迴轉頭向門口作手勢,怕祖父聽了這話,平常她知道祖父是聽不清的,可是現在她神經質了,她過於神經質了。
小嵐在習慣上她是明白。這是一定要她給買大餅子(玉米餅)。小嵐也作手勢,她的手向著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圓環,又把手指張開作一個西瓜形,送到嘴邊去假吃。她說;
那兩個老乞丐,躡著腳,拿著煙管想走。
秋涼毀滅著一切,老人的煙管轉走出來的煙紋也被秋涼毀滅著。
小嵐看著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愴的眼睛,快樂地笑了,又惘然地哭了,她為這個包子偉大的愛,喚起了她內心脆弱得差不多徹底的悲哀。
回答著:「我不要,你吃吧。」
也許是為著過節,小嵐要到街上去倒壺開水來。他知道自家是沒有水壺,老人有病,罐子也擺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嵐提著罐子去倒水。
屋子和從前一樣破落,九-九-藏-書陰沉的老人也和從前一樣吸著他的煙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煙管了,他更孤獨了。
「爺爺,今天是過八月節啦,所以爺爺要吃包子的。」
「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嵐是為了工廠忙,你的病還沒好,你是70多歲的人了,這裡有我們三個人的飯呢,坐下來先吃吧,小嵐會回來的。」
這話是用眼睛問的,並沒有聲音。只有她的祖父,別人不會明白或懂得這無聲的話,因為啞老人的耳朵也隨著他的喉嚨有些啞了,小嵐把手遞過去,抬動老人的右臂。
「女工頭太狠了。」
可愛的包子倒惹他生氣,老人關於他自己吃包子,感覺十分有些不必需。他開始作手勢:扁扁的,長圓的,大樹葉樣的;他頭搖著,他的手不意的、困難而費力地在比作。
「三哥,給你吃吧,這一定是他剩下來的。」
「他的兒子死啦,媳婦嫁了人。」
啞老人的動作呆得笑人,彷彿是個笨拙的偵探,在偵查一個難解的案件。眉皺著,眼瞪著,心卻糊塗著。
老人的煙管沒煙紋走出,也像老人一樣的睡了。小嵐站在老人的背後,沉思了一刻,好像是在打主意——喚醒祖父呢——還是讓他睡著。
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聲停住了,他衰老的靈魂震動了一下。那是門聲,門又被風刮開了,老人真的以為是孫女回來給他送飯。他歪起頭來望一望,孫女跟著他的眼睛走過來了。
當別的兩個老乞丐在草簾上吃著飯類東西的時候,不管他們的鐵罐搬得怎樣響,老人仍是睡著,直到別的老藝丐去取那個盛熱水的罐時,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read.99csw.com個招呼,他又睡了。
啞老人算是吃飽了,其餘的兩個,是假裝著吃,知道飯是不夠的。他不能走路,他顫顫著腿,像爬似地走回他的鋪位。
小嵐死了,遭了女工頭的毒打而死,老人卻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經斷了路。他後來自己扶著自己顫顫的身子,把往日討飯的傢伙。從窗沿取來,掛了滿身,那些會活動的罐子,配著他直挺的身體,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樣。他又向門口走了兩步,架了長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幾隻罐子在湊趣般地搖動著,那更可笑了,可笑得會更痛心。
又燃著了煙管,望著天花板,他咳嗽著。這咳嗽聲經過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塊銅擲到冰山上一樣,響出透亮而凌寒的聲來。當老人一想到孫女為了工廠忙,雖然他是怎樣的餓,也就耐心地望著煙紋在等。
老人啞著——咔……咔……哇……
並沒有什麼吃的,他的罐子空著,什麼也沒討到。
啞老人沒有回答,用呵氣來溫暖他的手,腫得蘿蔔似的手。飯是給啞老人吃了,別人只得又出去。
這時老人的鬍鬚盪動著,包子已經是吞掉了兩個。
這是怎麼樣呢?天快黑了,小嵐該到回來的時候了。老人覺到餓,可是只得等著。那兩個又出去尋食,他們臨出去的時候,罐子撞得門框發響,可是啞老人只得等著。
「你不知道工廠要裁你嗎?我搶著跑來找你。」
依舊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張草簾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著,窗戶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著,有陰風在屋裡飄走。終年沒有陽光,終年黑灰著,啞老人就在這洞中過他殘老的生活。九-九-藏-書
他睡在地板的草簾上,也許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著半身肢體不能運動的病,他更可憐了。滿窗碎紙都在鳴叫,老人好像睡在墳墓里似的,任憑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並不在意,抽著他的煙管。
包子交給爺爺:「爺爺,餓了吧?」
兩個老乞丐也睡在草簾上,止住了他們的講話,直到啞老人睡得夠了,他們湊到一起講說著,啞老人雖然不能說話,但也笑著。
一夜在思量,第二個早晨,啞老人的煙管不間斷地燃著,望望門口。聽聽風聲,都好像他孫女回來的聲音。秋風竟忍心欺騙啞老人,不把孫女帶給他。
地上兩張草簾是別的兩個老藝丐的鋪位,可是空閑著。小嵐在空虛的地板上繞走,她想著工廠的事吧。
「嵐姐,女工頭說你夜工做得不好,並且每天要回家兩次。女工頭說小嵐不是沒有父母嗎?她到工廠來,不說她是個孤兒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許不會裁了你!你快走吧。」
「嵐姐,我來找你。」
可是另一個在說:「我不要」這三個字以前,包子已經落進他的嘴裏,好像他讓三哥吃的話是含著包子說的。
兩個老乞丐說著,也要點著他們的煙管,可是沒有煙了,要去取啞老人的。
小嵐看著爺爺震顫的鬍鬚,她美麗、凄涼的眼笑了,說:「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動得更自由了些嗎?」
忽然一個包子被發現了,拿過來,說給另一個聽:
他的孫女死了,夥伴沒在身邊,他又啞又聾,又患病,無處不是充滿給火燒死的條件。就這樣子,窗紙不作鳴聲,老人滾著,他的鬍鬚在煙里九九藏書飛著白白的。
他們談著關於啞老人的話:
老人的煙管是點起來的,幽閑的他望著煙紋,也望著空虛的天花板。涼澹的秋的氣味像侵襲似的,老人把麻袋蓋了蓋,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孫女。孫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煙管。現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孫女晚上回來似地睡了。
講這些話的聲音,有些特別。並且嘴唇是不自然地起落,啞老人聽不清他們究竟說的是什麼,就坐下來吃。
「我也是一樣。」
這是十分難能的事,五個包子卻留下一個。小嵐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邊,老人用煙管點給她,……咔……哇……
啞老人還沒睡著的時候,他們的議論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來,皺著眉想——死……誰死了呢?
別的兩個老乞丐,同樣是這洞里爬蟲的一分子,回來了說:「不要出去呀,我們討回來的東西只管吃,這麼大的年紀。」
「在一月以前,那時你還不是沒住在這裏嗎,他討要過活,和我們一樣。那時孫女縫窮,後來孫女入了工廠,工廠為了做夜工是不許女工回家的,記得老人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我到街頭看他,已睡在牆根,差不多和死屍一樣了。我把他拖回房裡,可是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後來他的孫女每天回來看護他,從那時起,他就患著病了。」
老人的眼睛看著什麼似的那樣自揣著,他只當又是鄰家姑娘來同小嵐上工去。
孫女——小嵐大概是回來了吧,門響了下。秋晨的風潔靜得有些空涼,老人沒有在意,他的煙管燃著,可是煙紋不再作環形了,他知道這又是風刮開了門。他面向外轉,從門口看到了荒涼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