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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燈

上元燈

作者:施蟄存
「那麼如果你媽要勉強你,怎麼辦呢?」我問。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樣雅緻的名字。」
我說:「我哪裡願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飯,准聽見他和你媽兩個人的冷嘲。不用說我不能聽,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難受。」
她這般說,臉上現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驕矜。
「早給他摘了去了。」她答我。
她兩頰不覺得又紅了一陣,低著頭只是不開口。我便將燈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輕輕地在她身邊說:「倘若你表兄向你說的話變了是我說的,你可要拒絕也不?」
孩子們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們在鬧市裡買來的各式花燈點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陣一陣的冥鴉在天井上飛過,看見這些紅紅綠綠的兔子燈,馬頭燈,被這般高興的孩子們牽著耍,也會滿心歡喜地歸到它們的平鋪著天鵝絨的巢中消度這個燈節。
我們沉靜了一刻兒,便分別了。

十四日

「你說這一架最好嗎?」她將那架燈提高了些說。
含著笑眼看著她,我說:「即使這個燈兒全壞了,我也不可惜,因為今天我得到的真太多了。」
打定了主意之後,不由的俯下頭來向我身上一瞧。唉!
吃過了元宵,轉瞬間,天色又晚了。我提了燈兒與她道別,她說:「當心著別將燈撞損了。」
她這樣的說,我有些懊悔不該這樣說https://read.99csw.com得使她傷心了。
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著我在她家晚飯,我便堅辭了出來,走到儀門還見她在高聲地說:「明天來吃元宵!」
摘自《施蟄存文集》太白文藝出版社
「由他們,我總是拒絕!」她如是的答我,兩眼注視著我,含著一縷隱現的笑紋;她將她的身子移近了我。不多時,她站起身來,招呼我道:「來,我給你一件東西。」說著,她在前走著,出了書房。我便隨著她。她引我上樓,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從沒有機會來過。我還未曾將她的精美的卧室瀏覽清楚,她已指著中間掛著的一架淡青紗燈問我道:「你看,我留了這架最精緻的燈給你好嗎?」
下午四點多鍾,我偷閑又到她家。走進她的書房,一眼看見她的表兄在與她閑談;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之後,便默默地坐下。
「我叫它做『玉樓春』,你看好不好?」
「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誰叫你不願意!」媽說。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說什麼。她問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嗎?」
我笑著道:「遵你的命,不|穿了。」
想昨天的事情,真夠我傷心。飯後我躊躇了半晌,決定了姑且去走一遭。
「這架燈要是不該送給我的read.99csw.com,為什麼你將它扎得這樣精緻?」我也微笑著向她說,害她臉上薄薄的飛上了一陣紅霞。
我輕輕地向她嘆了一聲,她不再說什麼,依舊將兩縷眼波注視著我。啊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難受!
「我也用不著答他,拒絕了就完了。」她很堅決似的說。
她猛然間聽我如此說,不覺得有些吃驚,臉上忽然轉成灰白,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臉上又升滿了紅霞。她又垂著頭,只是不則一聲。我又輕輕地問:「你不會拒絕嗎?」
她忽然站起身來,臉向著我:「你在說什麼?」她很急切地問我。
她說著不住地將兩縷柔黑的眼波瀏覽她的成績,最後轉看著我,她此時似乎得意極了,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不願意說給你聽。……說起我該得告訴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說了……」她說著將兩眼深深地注視我。
自從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後,就沒有看見她過。我想藉著看燈的緣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她很快活地道:「你看比『玉樓春』如何?我這畫是仿北宋畫院本畫起來的,足足費了我兩天工夫呢。」
「他向你說什麼?」我問。
「誰摘了去?是你表兄嗎?為什麼你失約於我?」我很急切地問。
「你想他說什麼?」她以為我故意那樣問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我看那架燈果然比九_九_藏_書「玉樓春」精緻得多。四面都畫著工筆的孩童迎燈戲,十分的古雅。我說:「好,這個給我也好。」
我約略將這許多燈都看了一遍,實在我以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沒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樓式紗燈。
這時我才有閑心去瀏覽她的花燈——在十多個燈中間卻遍尋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樓春」!不覺得納罕。我便問她「玉樓春」在哪裡。
「真箇拒絕了?」
於是我明白了,不覺地心中跳踴得很猛烈。我急急地問:「你如何答他?」
我只覺得有些懊惱,愈想愈覺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語地說:「只差了一條……」
「誰會訕笑你?還不是嶄新的杭綢皮袍,比你身上這件脫了線腳的舊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還是穿了出去罷,你又沒有第三件皮袍子。」
我便問她哪一架燈是最精緻的?她只是抿著朱唇淺笑。指著她手中的燈,她說:「你猜,我這架燈替它取個什麼名字。」

十三日

「什麼,他們昨晚說了些什麼?」我問她。
「我又不存心失約,我何嘗不竭力想留著給你!可奈他不由我分說地強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們不得。」她這樣斷斷續續地說,聲音顫抖得怪傷心的。
好容易她母親在內室叫了他去。她便移著一縷懊惱的眼波向我:「多討厭,嚕嚕嗦嗦地強要人與他談天!怪不耐煩的!」
「我可不准他九九藏書進我的房。」她正色地說。
她一瞥眼看見我穿著這樣一件淺色的皮袍,便說:「你為甚穿著這件袍子,怪刺眼的?還是穿那件舊的好。」
她沉吟著也不則一聲,徐徐地說:「其實……其實你還是不吃飯好。」
她很得意似的道:「這架果然不算壞,可是最精緻的還輪不到它呢!」
獨自打從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燈在浮動,心中也不覺得是歡喜,是憂鬱,只想起了李義山的傷心詩句,我走著吟著:「珠箔飄燈獨自歸。」
她紅著臉送我到門邊,我也不記得如何與她分別。我走熱鬧的大街回家,提著青紗彩畫的燈兒,很光榮地回家。在路上,我以為我已是一個受人歡頌的勝利者了。
她笑著道:「我這個燈因此掛在房裡,他哪裡能夠摘去!」
才坐下,她便問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飯走。
我說:「可不是這架最精緻!」
但總含著這一段煩惱。我對著花燈,對著她,不覺得飄落些眼淚。過了半晌,她斷斷續續地說:「不要為什麼條件而煩惱罷!」
「但是為什麼我可以進來?」我笑問她。
我為煩惱的神經所刺|激,說:「我只差了一項條件:我不像人家能穿著猞猁猻袍子,博得許多方便。我這般衣著的人便連一架花燈的福分也沒有。」
勉強披上了新袍子,趔趔趄趄的穿過了幾條小巷——只因為我不敢走大街,來到了她家。她這時高高九_九_藏_書地站在一隻方凳上,手中提了一隻彩燈,紮成一座高樓的形式,正將它掛在中間。她看見我便從凳上跳了下來,笑盈盈地說:「你來看燈嗎?你看我這許多燈哪一架最好?」
「我為什麼要騙你!為此事昨晚媽還批評了我好些,我也由她。」
媽這樣誠懇地說。
但是,低下頭去,一眼看見了我這件舊衣服,又不覺地輕輕地太息。
「好,我早就猜著你準是替它取了一個雅緻的名字。過了元宵,你該將這架燈送給我。我家裡也沒有什麼精巧的燈能一齊掛起來欣賞;橫豎掛在你這裏,我也一樣看得。」

十五日

我這樣憤激地說,她早就兩個眼眶中充滿了欲墮不墮的珠淚。她將手帕掩拭著眼淚,身子漸漸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說:「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為你的衣著而冷淡你!你也得諒我處的地位。你想我難道為這些事而使媽生氣嗎?你難道不懂得嗎?」
「為什麼我該送給你這架燈?」她又笑著說。
「那件新袍子顏色淺得奇難看,誰肯穿著出去吃人家訕笑!」
她依然不則一聲,將她的眼波投視著我,旋又移開了去。
我走入內室,媽正坐著啜茶,我說:「媽,我要換一件袍子穿。」
「這個比『玉樓春』自然要精緻得多。」我說著便將燈摘了下來。「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說。
我說:「他難道不能來要你這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