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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秀

生活秀

作者:池莉
來雙揚說來金多爾隨她,這話是有來由的。當年來雙揚和小金幾乎同時有孕,前後幾天生產。來雙揚的嬰兒因為醫療事故夭折了,小金這邊嬰兒挺好,她卻完全沒有奶水。來金多爾便被抱過來吃來雙揚的奶。這一吃,就吃了三個多月。女人的奶水,不是隨便可以給人吃的,她奶了誰誰就是她的親人了;想不是親人也不成,母愛隨著奶水流進血液里了。來雙揚對來金多爾親,來金多爾對來雙揚親,就跟天生的一樣。來雙揚沒有辦法,她知道小金不樂意,她也沒有辦法。來雙揚不能不在心裏把來金多爾當做兒子看待。更加上來雙揚不能生育了,婚姻也煙消雲散了,來雙揚怎麼能夠不把來金多爾當自己的兒子看呢?
九妹這丫頭啊!沒有辦法的。從前太窮了,窮破膽了!
小金聽了來雙揚的話,愣了半晌,突然奮力地跳起來,在來雙揚臉上抓了一把。
來雙瑗是不會慵懶的。來雙瑗穿著藏青色的職業套裙,披著清純的直發,做著在電視主持人當中正在流行的一些手勢。來雙瑗說:「揚揚啊,既然你這麼固執,這麼不真誠,那我就不多說了,你好自為之吧。我實在鬧不懂,吉慶街,一條破街,有什麼好的呢?小市民的生活,又有什麼好的呢?」來雙揚舉雙手投降,她連她的語氣詞「崩潰」都不敢說了。來雙揚說:「行了,我怕你。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來雙瑗找我談話。」來雙揚怎麼回答妹妹的一系列質問呢?來雙瑗所有的質問只有主觀意識,沒有客觀意識,教導他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真把來雙揚累著了。
當敲門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來雙揚循聲投擲出茶杯。茶杯一頭撞擊在房門上,發出了絕望的破碎聲。門外頓時寂靜異常。
來雙元立刻蔫了,捧住太陽穴,很難過的樣子,說:「我就知道你想找借口趕我走。」來雙揚說:「什麼叫做趕?你有你自己的家呀?」來雙元說:「那能算家嗎?回去吃沒有吃的,衣服沒有換洗的,小金成天就知道找我要錢炒股,從來沒有見她拿過一分錢回來。她一個下崗工人,我還不能說她,人家就等著和你吵架。你看這麼多天,她給我們父子打過一個電話沒有?要是在家裡養病,多爾能夠恢復得這麼快?」
來雙揚把手一揚,退了兩步,沒有讓來雙元拿走遙控器。
吉慶街大排檔就是這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次又一次,取締多少次就再生多少次。取締本身就是廣告,每次取締,上萬的人擠滿大街看熱鬧。第二天,上萬張嘴巴回去把消息一傳,吉慶街的名氣反而更大了。天南海北的外地人,周末坐飛機來武漢,白天關在賓館房間睡大覺,夜晚來吉慶街吃飯,為的是歡度一個良宵。吉慶街實際上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吃飯的大排檔。在吉慶街,二十三十元錢,也能把一個人吃得撐死;菜式,也不登大雅之堂,就是家常小炒,小家碧玉鄰家女孩而已。在吉慶街花錢,主要是其它方面,其它隨便什麼方面。有意味的就在於「隨便」兩個字,任你去想象。吉慶街是一個鬼魅,是一個感覺,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漂泊碼頭;是一個大自由,是一個大解放,是一個大雜燴,一個大混亂,一個可以睜著眼睛做夢的長夜,一個大家心照不宣表演的生活秀。
來崇德與范滬芳婚姻關係穩定下來之後,來雙揚就不再說什麼了,她知道說什麼都沒有道理了,難道來崇德的團年飯不應該與自己的妻子一起吃嗎?日常生活的倫理道德,來雙揚心裏明鏡似的,她不說廢話。只有來崇德生病了,來雙揚才來一下,來了也只是與范滬芳點點頭,問一問來崇德的病況,眼睛漫遊在別處。范滬芳的眼睛,自然也故意在別處漫遊。兩人的關係,似乎淡得不能再淡了。
脫了衣服的卓雄洲與西裝革履的卓雄洲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差,他的雙肩其實是狹窄斜溜的,小腹是凸鼓鬆弛的,頭髮是靠髮膠做出形狀來的,現在形狀亂了,幾綹細長的長發從額頭掛下來,很滑稽的樣子。卓雄洲抱歉地說:「先休息一下,我爭取再來一次。」
九妹說:「張所長的兒子是花痴!」來雙揚說:「不是花痴,能夠和你這個鄉下妹子做夫妻?人家一個體體面面的,幹部家庭的大學畢業生。花痴怕什麼?你不就是一朵花嗎?對你痴一點兒有什麼不好。現在的女人,就是嫌自己的男人對自己不夠痴情,恨不得他們成了花痴才好,關在家裡,只看老婆一個人。再說了,花痴這種病,一般結婚以後就會好的。萬一不好,也就是春天發發病,別的季節跟好人一模一樣,你是看見他來吉慶街吃飯的,多少女孩子喜歡他,你也是見過的。」九妹說:「萬一發病了怎麼辦?」來雙揚說:「萬一發病了我會不管你?不發病,皆大歡喜,等於你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英俊女婿,城市住房,城市戶口,公婆當菩薩供著你,你什麼都得到了。萬一發病,治療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怕什麼?」
這一間房子,現在仍然是來雙揚居住。現在的問題是,來雙揚需要父親的協助,將這間老房子的房產證更換成她的名字。來雙揚這輩子恐怕就不會離開吉慶街了。
不管來雙揚如何昏頭,她還真是有一點兒見識的。來雙揚自己單獨居住,她卻沒有把和卓雄洲的約會放在自己的房間。來雙揚想過了,她自己的房間雖然方便和安全,但是假如結局不好,那麼她的房間,豈不傷痕纍纍,惹她一輩子傷心?
再說小金下崗兩年了,基本生活費連她自己吃飯都不夠,而來雙揚在吉慶街做了十好幾年了,有一家「久久」酒店,自己還擺了一副賣鴨頸的攤子,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手指上戴著金戒指,養著長指甲,定期做美容,衣服總是最時髦的,吃飯是九妹送上樓。盒飯?自己餐館里聘請的廚師做的盒飯,還會差到哪裡去?來雙元非常樂意吃這種盒飯,還非常樂意讓九妹送上樓。
來雙揚巧嘴巧舌地說:「鴨頸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是是活肉,凈瘦,性涼,對老人最合適了。再說,要過節了,圖個口彩,我們吉慶街,有一句話,說是鴨頸下酒,越喝越有。范阿姨,你和我爸爸,吃了鴨頸,就有福有壽了。」
落地窗玻璃的後面,是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几子兩邊,雕花的靠椅,坐了來雙揚和卓雄洲。几子上面擺了帶刀叉的水果盆,兩杯綠茶,還有香煙和煙灰缸。
來雙揚說:「來雙瑗!你這話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是的是的是的,吉慶街夜市與居民是一個矛盾,可是我解決不了!你這話得去說給市長聽!市長市長市長!我說過一百次了,真是崩潰!」
雨天湖度假村在市郊。雨天湖是一大片活水湖,與長江和漢水都相通的。從度假村別墅的落地窗望出去,遠處湖水渺渺,煙霧蒙蒙;近處蘆葦蒿草,清香撲鼻;不遠不近處,是痴迷的垂釣者,一彎長長的釣魚竿,淡淡的墨線一般,淺淺地划進水裡。多麼好看的一切!
來雙揚點起了香煙,慢慢吸起來。她認真看著卓雄洲的臉,耐心地聽他歌頌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來雙揚。心情歌頌吧,來雙揚今天有的是時間,人家卓雄洲買了她兩年多的鴨頸呢。卓雄洲的臉是蒼勁的,有滄桑,有溝壑,有豐富的社會經驗。
這月亮似乎是為了來雙揚的目光有所寄託,才特意出現的。這是戀愛情緒支配下的感動,來雙揚的心裏莫名其妙地翻湧著一種溫暖與詩意。儘管來雙揚不可能被卓雄洲一眼就打倒,可她不能不被月亮感動。來雙揚畢竟是女人。被人愛慕是女人永遠的竊喜,以及所有詩意的源泉。
一個男人一生也就割一次包皮,難道來雙元還會老來麻煩她?這個來雙揚,也真是太不像話了一點兒。
在來崇德送女兒回去的路上,來雙揚與她爸手挽手地漫步街頭。父女倆商量了來家老房子的事情。來家的六間老房子,解放之後,政府不認它們是私有財產了,這就收去了兩間。這兩間房子,不談了。1956年,政府搞公私合營,又有兩間房子,被房管所登記,搞經濟出租,租金就是政府得大頭,來家得小頭。
來家四個子女,就她跑得勤,就她理由充足,她想獨吞房產,這個女人不簡單。
我要把香蕉拿進去放好了。你們走吧,走吧。「來雙久急得抓耳撓腮,說話飛快。他僅有的理智,只是存在於香蕉和來雙揚身上。
小金迫於眾人的壓力,將戾氣收斂了許多。說:「有什麼話,說吧說吧,你這個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漢口吉慶街的,老辣得很。沒有事情,是不會來找我的。」

第四章

來雙元理屈詞窮。他低聲下氣地說:「好吧。事情都這樣了,不說了。我錯了好不好?讓我和多爾在你這裏休養兩三天,就兩三天。」來雙揚說:「真是崩潰!我這裏就一間半房。我白天要睡覺,晚上要做生意。下午三點以後要做賬,盤存,進貨,洗衣服,洗澡,化妝。我吃飯都是九妹送一隻盒飯上來,盒飯而已。你說得輕巧,就住幾天!誰來伺候你?走吧走吧!」
來雙揚終於把問題提出來了。她說:「我的事情你就別瞎操心了。我自己知道怎麼辦。我是一個單身女人,我好辦。哥哥,九妹死活不肯給你送飯了,你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呢?」
張所長眨巴著眼睛,與來雙揚把酒杯一碰,一口就抽幹了一杯酒。張所長動情了。他說:「揚揚,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今天對我的評價,比上級對我的表揚更使我感到高興。工作了一輩子,有群眾的滿意和支持,我就滿足了。來,我敬你一杯。」

第六章

生活不可能只是單純地賣鴨頸。買鴨頸只是吉慶街的一種表面生活,吉慶街還有它縱橫交錯的內在生活。
蓬著頭髮,口紅溢出唇線的來雙揚,一臉惱怒地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來雙揚的計劃、構思一旦成熟,她立刻開始了行動。
來雙揚聽到了卓雄洲他們的笑聲。來雙揚知道這種樣子的笑聲,一定與她有關。
卓雄洲不來,自然有別的人來。這不,又有一個長頭髮的藝術家,說他是從新加坡回來的,夜夜來到吉慶街,坐在「久久」,就著鴨頸喝啤酒,對著來雙揚畫寫生。年輕的藝術家事先徵求過來雙揚的意見,說:
生活呈現出這樣的局面,使來雙瑗異常悲憤。
姐妹倆詳細的對話就不用複述了。儘管來雙瑗這一次把問題的性質提到了環保和文化的高度,來雙揚這個賣鴨頸的女人,三言兩語,就把妹妹的話題家常化、庸俗化了。來雙揚說:「你在窮詐唬什麼呀!」來雙揚搬起指頭數數這過去的日子,她解決了來家老房子的產權問題;也解決了與卓雄洲的關係問題;還帶來金多爾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統專家,專家說多爾的包皮切口恢復得很好,不會影響只會增強將來的性功能,來雙揚高興得給多爾找了更高級的乒乓球教練。來雙揚搞好了與父親和後母的關係;交清了來雙瑗她們獸醫站半年的管理費;九妹出嫁了;小金也本分了一些;久久似乎也長胖了一點兒,來雙揚在逐步地減少他的吸毒量,控制他對戒毒藥產生新的依賴;來雙揚自己呢,還擠出一點兒錢買了一對耳環,仿鉑金的,很便宜,但是絕對以假亂真!
用漢口吉慶街的話來說,來金多爾是來雙揚的心肝寶貝坨坨糖。任何時候,來雙揚都會把來金多爾放在第一位。因此,在父子倆都割了包皮的關鍵時刻,來雙元就把兒子推到第一線了。來金多爾其實已經懂事了。一個小時之前,在醫院,來金多爾就與他爸彆扭著,他不願意三點鐘之前來敲大姑的門。
來雙揚搶白說:「難道要找江澤民?」
人人都說來雙揚厲害。來雙揚不就是那張嘴巴厲害嗎?來雙元太了解小妹妹來雙揚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賴著,頂過她那一陣子尖酸刻薄,也就成了。
像來雙瑗,她的個人檔案和工作關係都還留在遠郊的獸醫站,可她已經跳槽了十來余家單位了。現在就是已經有好多種人生選擇了,一個人大可不必非得死盯在一個地方,死做一件事情。來雙瑗十年前就放棄了獸醫職業,一直應聘于各種新聞媒體,做了好幾次驚世駭俗的報道。十年的歷練下來,來雙瑗在本市文化界樹立了獨特的個人形象。甚至有著名的評論家,評價來雙瑗有魯迅風格。如此,來雙瑗更是不會容忍來雙揚的沉默的。
只有來雙揚知道來金多爾隨誰,來金多爾隨她。
她的策略是先贏一點點,后輸多一些,這樣輸得就像真的。
這一次九妹沒有服從來雙揚。九妹沒有表情地說:「反正我不送。」
來雙瑗的社會熱點節目,動到吉慶街的頭上,吉慶街大排檔很可能再一次被取締。這一點來雙揚絲毫不懷疑。來雙揚自己也坦率地承認,吉慶街實在太擾民了。
九妹揉著眼睛哭道:「老闆啊,大姐啊,你要說話算話啊,以後千萬不要不管我啊!」來雙揚輕輕杵了一下九妹的腦袋,說:「我是說話不算話的人嗎?真是崩潰!」事情就這樣辦成了。九妹將要成為一個花痴的新娘了。來雙揚忽然一陣心酸。來雙揚挨著九妹坐下,撫摸著九妹的頭髮,說:「九妹啊!我何嘗不願意你嫁給久久呢?久久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我的命也不好。咱們都是苦命人,就這麼互相幫著過吧。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來生我不要做人了,我寧願做一隻鳥。」
來雙揚一把掀開小金,鑽進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在這沸騰的夜裡,來雙揚不沸騰。她司空見慣,處亂不驚,目光從來不跟著喧囂跳躍。她還是那麼有模有樣地坐著,守著她的小攤,賣鴨頸;臉上的神態,似微笑,又似落寞;似安靜,又似騷動;香煙還是慢慢吸著,閃亮的手指,緩緩地舞出性感的動作。
來雙揚對來雙瑗所謂的文化嗤之以鼻。她心裏說:做人都沒有做像,還做什麼文化人?來雙揚沒有什麼文化,不是什麼大人物,但她也懂得如何珍惜成就感。
一掛碩大的洋香蕉買回來了。來雙揚帶九妹進了自己的房間,關緊了房間的幾道門,窗戶的窗帘也都閉得密不透風。來雙揚虎著臉警告九妹:「你給我看著!不許動也不許尖叫!」檯燈打開了。來雙揚在檯燈底下,用細小而鋒利的手術刀,細心地把香蕉蒂部,呈凸凹狀地切割開來。然後,把一種喝飲料的細塑料吸管,從保險柜取出一小捆來。這些吸管裏面已經被灌好了白粉,兩頭也已經用火燙過,封死了。
電視裏面有足球!足球最能緩解割過包皮的難受勁兒,足球也最能夠讓時間快速地過去。足球太好了!
牌場與酒場一樣,是鬥智斗勇鬥氣的地方,輸家是不能對贏家服軟的。張所長說:「有什麼不敢?廉政就不吃飯了?江澤民還宴請柯林頓呢。不就是吃個飯嗎?」
她把茶杯握在手裡,對準了自己的房門。
但是,膽敢打上門來的,也就是來雙揚一個人。來雙揚堵在范滬芳的家門口,叉腰罵街,口口聲聲罵來崇德的良心叫狗吃了,居然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女;口口聲聲罵范滬芳騷婆娘老妖精,說她在結婚之前就天天纏著來崇德與她睡覺。偏偏范滬芳呢,的確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年紀輕輕的就守寡,時間長了熬不住,曾經與搶刀磨剪的街頭漢子,鬧出過一些花邊新聞,在上海街一帶有一些不好的名聲。范滬芳與來崇德戀愛,一方面是看上來崇德為人老實脾氣溫和,一方面也是看中了來崇德床上的力氣。來崇德與范滬芳,兩人對於睡覺的興趣,都是非常的濃烈。
來雙元說:「幹什麼幹什麼?」來雙揚說:「哥哥,有一句話你知道不知道?」
來雙揚自己住到「久久」酒店去了,擠在九妹的暗樓上,昏天黑地痛哭了一場。
卓雄洲與他的一群戰友剛剛走進吉慶街,九妹就迎上來了。九妹一臉諂媚與甜蜜的笑容,說:「卓總啊,今天有剛從鄉下送來的刺蝟,馬齒莧也上市了,還有一種新牌子的啤酒,很好喝的。」卓雄洲說:「好啊好啊,九妹推薦什麼我們一定吃什麼,九妹沒有錯的。」
來雙揚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九妹年紀到了,遲早要嫁人了。對於九妹,愛情是最不重要的,因為她的愛情不在她現在的人生狀態里。九妹的母親,對於女兒幸福生活的憧憬便是:有錢,有城市戶口,有飽暖的日子,有健康的後代。九妹的母親對來雙揚說:「如果你能夠幫九妹過上這種日子,老闆,你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救星!」九妹的母親用她一生的經驗獲得了質樸的生活觀,她是對的。然後,九妹的後代,便可以從九妹的肩頭站起來,開始更高質量的人生追求,便可以講究愛情什麼的了。這就是為什麼來雙瑗可以做單身貴族,待價而沽,但是九妹卻不可以這麼做的道理。假如九妹不趁年輕飽滿的時候嫁出去,熬到二十八九就尷尬了,就只好回鄉下種地去了,就還是回到她母親的人生老路上去了,不到四十歲就成了一個乾瘦的老太婆,晚上睡覺渾身骨頭疼。
來雙揚問:「告訴我,來雙元怎麼你了?」九妹眼皮往下一耷拉,半晌才說:「怎麼也沒有怎麼。」半晌又加了一句,「反正我死也不給他送飯。」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一切都時過境遷了。范滬芳畢竟是長輩,表面上,與來雙揚,也不好計較。可是范滬芳心裏的大是大非,還是非常地旗幟鮮明。
「多爾,大姑不是沖你的。你知道大姑永遠都不會沖你的。大姑就怕你不來呢。」
最美好的結局是,卓雄洲突然對她說:「我離婚了,我要和你結婚。」最不美好的結局是,卓雄洲說:「我不能離婚,你做我的情人吧。」戀愛中的女人總是很幼稚,來雙揚設想的結局就跟小人書一樣簡單分明,可是生活怎麼會如此簡單分明呢?
吉慶街的來雙揚,這個賣鴨頸的女人,生意就這麼做著,人生就這麼過著。
來雙揚這裏的「崩潰」表達一言難盡的感嘆。她不再說話了。她懶得說話了。
來雙揚夜晚賣鴨頸並不輕鬆,看她消消停停地坐在那兒,眼睛冷冷地定著,心裏的事情卻在翻騰。她得琢磨如何對哥哥開口。這個口其實是不好開的,哥哥一定會難過,也一定會難堪,會覺得她這個妹妹太小氣了。來雙揚還不好直截了當地說哥哥與小金有默契,人家夫妻之間的默契,你沒有證據,不能瞎說的。說得不好,前功盡棄,你伺候了他,招待了他,最後還欠了他的人情。來雙揚想著想著,心裏陡生委屈:這做人,怎麼這麼苦啊!
來雙揚的行為到底屬於什麼行為?
來雙揚和卓雄洲的結局是什麼?在他們約會之前,來雙揚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來雙瑗自然還是規勸和質詢姐姐。她說:「揚揚,其實現在已經有好多種選擇了,我始終不明白,你幹嗎一定要過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來雙揚瞅著妹妹,翹起眉梢,半晌才開口。她懶洋洋地說:「你裝什麼糊塗?」來雙瑗激昂地說:「我沒有裝糊塗,是你在裝糊塗!」
兩人笑著鬧著就糾纏到了一塊兒。男女兩個身體糾纏到了一塊兒,自然的事情就發生了。那張大床,不知怎麼的,就好像在向他們迎來。卓雄洲和來雙揚眼裡,也就只有床了。他們很快就到了床上。
縱然心裏有千般委屈萬般煩惱,事情總歸是要處理的。正好九妹過來,說她絕對不再給來雙元送飯了。來雙揚瞪九妹一眼,說:「你不送飯誰送?」九妹不送飯誰送?吉慶街白天不做生意,就跟死的一樣。「久久」酒店,便只有九妹一個人。晚上蝴蝶一般穿梭飛舞的姑娘,都是臨時工,她們黃昏才來,九妹給她們每人扎一條「久久」的花邊圍裙,跑起堂來,顯得人氣升騰。其實來雙揚真正能夠使喚的,也就是九妹一個人。「久久」酒店自然還有一個廚師。廚師不送飯。
來雙揚伸出她纖美的手來,在卓雄洲面前搖著,說:「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卓雄洲趁機捉住了來雙揚的美手,再也不放,催促道:「說下去!」
來雙揚說:「哥哥,你們夫妻的事情,我本來不應該多嘴。可是為了多爾,我還是要多說幾句。小金這種人,念書時候的數學課,從來就沒有及格過,還炒什麼股呢?你得勸她退read•99csw•com出股市,找一個適合她的工作,把家裡的家務料理好,給多爾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只要多爾愛學習,將來送他出國深造,費用我來承擔,這是我再三許諾過的。現在我整夜地賣鴨頸做什麼?就是為了多爾的將來呀!」
她眼瞅著「久久」酒店被貼上封條,眼瞅著她賣鴨頸的小攤子被摔壞,來雙揚真是一點兒不著急。因為戰鬥畢竟是戰鬥,來勢兇猛但很快就會結束。在取締結束之後的某一個夜晚,在居民們好不容易獲得的安睡時刻,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自學成才的廚師,各種小姐等等,又會悄悄地潛了回來。啤酒開瓶的聲音「砰」的一聲劃破夜的寂靜,簡直可以與衝動的香檳酒媲美。
「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聲聲唱不盡人間的苦,先生老總聽開懷。」只要五元錢,階級關係就可以調整。戴足金項鏈的漂亮小姐,可以很樂意地為一個民工演唱。二十元錢就可以買哭,漂亮小姐開腔就哭,她們哀怨地望著你,唇紅齒白地唱著,雙淚長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覺提高到富有階級那一層面。
來雙揚冷冷地說:「不用看。他根本就不會看你!」
吉慶街的空氣中有一條秘密通道,專門傳遞來雙揚姐弟的骨肉深情。
來雙揚說:「崩潰!」
來雙揚徑直走到舞場中間,把她的嫂子小金拽了出來。當來雙揚大叫一聲:「嫂子!」的時候,律師飛快地鑽進人群,不見了。
來雙元的臉色不好看了。他說:「揚揚,你是不是有一點兒傻?先不說小金願意不願意干,就是我這裏,也通不過!我堂堂一個省直機關小車隊的司機,省委書記和省長都不敢小看我,都要對我客客氣氣的,否則我的車在半路上出了故障,說請他下車他就得下車。我的老婆,餓死也不會去做傭人!」來雙揚說:「到了沒有飯吃的那一天,我看她做不做?」
吉慶街的夜晚,夜夜沸騰。賣唱的麻雀,因為在電視劇《來來往往》中有激|情表演,也成了吉慶街的名人。只聽見吃客們一片聲地點名叫道:「麻雀呢?麻雀呢?」大家都想聽麻雀唱歌,還想聽麻雀說說拍電視劇的感想,還想知道拍電視能夠賺多少錢。著名影星濮存昕,輿論戲稱他是大陸師奶殺手,這話還真不假,吃客中有一些中青年婦女,也點名道姓要麻雀,說:「麻雀,把你在《來來往往》中唱給濮存昕他們聽的歌,給我們唱三遍。」
卓雄洲呢,也是本能戰勝了一切。卓雄洲一貼緊來雙揚的身體,很快就不能動彈了。來雙揚為了鼓勵卓雄洲,狠狠親了他一下,誰知道卓雄洲大叫:「不要不要!」等來雙揚明白卓雄洲是受不了這麼強烈的刺|激的時候,卓雄洲已經倉促地做了最後的衝刺。而來雙揚這裏,還只是剛剛開始,有如早春的花朵,還是蓓蕾呢。
這就是生活!生活會把結局告訴你的,結局不用你在事先設想。
范滬芳意外地怔在那裡了,她正在給她的一盆米蘭澆水,澆水壺頓時偏離了方向。來雙揚來得太早,她父親在江邊打太極拳還沒有回家。來雙揚當然知道她父親現在還沒有回家,她來這麼早是來見范滬芳的。范滬芳太激動了。
來雙元忽然領悟到了小金的英明。他為什麼不應該到來雙揚這裏休養幾天呢?
來雙元非常了解老婆小金。但凡是狠話,她一定說話算話。來雙元在離開醫院之前,懷著僥倖心理往自己家裡打了一個電話,果然沒有人接聽。來雙元只好帶著兒子,投奔大妹妹來雙揚。
來雙揚的眼睛不再在虛空漫遊,她正常地看著范滬芳,坦坦率率地說:「范阿姨,今天我特意看您來了。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就是人到中年了,有過婚姻也有過孩子了,心裏什麼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來,您把我爸爸照顧得這麼好,這不光是我爸爸有福氣,其實也是我們子女的福氣了。這不,快過端午節了。我做餐飲生意,過節更忙,到了那天也沒有時間來看望你們,今天有一點兒空當兒,就來了。可能我來得冒昧了一點。」
九妹是被飢餓從農村驅趕到城市裡來的少女,現在她很像城市少女了,染了栗色的短髮,脖頸上戴黑色骷髏項鏈。但是她的偶像是來雙揚,而絕對不是還珠格格,不是王菲,更不是張惠妹。九妹的奮鬥目標是將來有一間自己的酒店;自己可以在吉慶街最重要的位置安詳地坐著,只賣鴨頸;許多男人都被她深深吸引,而她只愛她的丈夫來雙久。
吉慶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長明燈。沒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罷休的宴席。
來雙揚再看一眼九妹的臉色,立刻就明白了。
那夜,恰巧有月亮。起初,來雙揚試圖與卓雄洲對視。經過超常時間的對視之後,來雙揚沒有能夠成功地逼退卓雄洲。來雙揚只好撤退。來雙揚從卓雄洲強大的視線里掙脫出自己的目光,隨意地抬起了頭。就是這個時刻,來雙揚看見了那輪滿月。那滿月的光芒明凈溫和,純真得與嬰兒的眸子一模一樣,剛出生的來金多爾是這樣的眼睛,幼年的久久也曾經擁有這樣的眼睛。來雙揚從來沒有在吉慶街看見過這輪月亮,浮華鬧市裡從來沒有這樣的月亮。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做,她在哪裡做?
與小金這樣的女人較量,來雙揚便要使用她的另一套本領了。這就是潑辣。
小碟無非是油炸花生米,涼拌毛豆和油浸紅辣椒,鮮紅與翠綠的顏色,煞是好看,其實是勾引吃客腹中饞蟲的。大家眼睛一看,口腔里的味腺就有液體分泌出來,由不得人的。
卓雄洲說:「哪裡挺好?」
范滬芳用她那依然好聽的嗓音感人肺腑地叫了一聲:「揚揚啊——」
來雙揚的鴨頸十塊錢一斤,平均一個晚上可以賣掉十五斤。假如萬一賣不動,到了快打烊的時候,就會有卓雄洲之類的男子漢出面,將鴨頸全部買走。
來雙揚坐在床沿上,兩手撐在背後,拖鞋吊在腳尖上,睡眠不足的眼睛猩紅地死剜著哥哥來雙元。
來金多爾不肯說話,剛剛露出水面的小小喉結艱難地上下運動著,結果話沒有說出來,眼淚倒是快要出來了。男孩子顯然羞於在人前流淚,他竭力地隱忍著,臉上的癬一個斑塊一個斑塊地粉紅起來。
第二天,賣了一整夜鴨頸的來雙揚,連睡覺都不要了。一大早,她出門就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坐了上去,直奔上海街,找她父親去了。
來雙揚感覺情況不對勁了。
一張大床,在套間的裏面。推拉門開著,床的一角正好在視線的餘光里,作為一種暗示而存在,有一點艷情,有一點性感,有一點鼓勵露水鴛鴦逢場作戲。
來雙揚丟開讓來雙元回家的話題了。峰迴路轉,來雙元很是高興。他也不想對妹妹說狠話。不到某一地步,他也不願意說吉慶街這老房子也應該有他的一份產權。
正好有一隻鴿子歇在來雙揚的窗口,來雙揚看著鴿子說:「我寧願做一隻鳥,想飛哪裡就飛哪裡,父母兄弟,一家老少的事情全都不用管,多好啊!」九妹淚眼朦朧地也去看那鴿子,說:「我來生也不做人!隨便做什麼也不做人!」來雙揚說:「九妹,大姐對不起你了!」九妹說:「大姐,不要這麼說。這是我最好的出路,我反覆想過了。」
卓雄洲沒有談到離婚,也沒有談到結婚,更沒有談到情人。他的話題,從兩年以前的某一個夜晚談起,說的儘是來雙揚。是來雙揚的每一個片斷,是來雙揚每個側面,是對來雙揚每個部位的印象。來雙揚喜歡聽。被一個男人這麼在意,來雙揚心裏很得意,很高興,很驕傲。
來金多爾活像他的叔叔來雙久,因此眼睛就酷像來雙揚了。來家的兄弟姐妹四個,大哥來雙元和二妹來雙瑗相像,大妹來雙揚和小弟來雙久相像。久久是來家最漂亮的人物,臉龐那個周正,體態那個風流,眼睛那個嫵媚,簡直沒有挑剔的。誰都叫他久久,誰都不忍心叫他的全名,因為只有久久叫得出親昵、愛慕與私心來,久久是愛稱。來雙揚用自己的血汗錢,盤下一爿店鋪,叫做「久久」酒店,送給沒有正經職業的久久,讓他做老闆。可是久久到底還是吸上毒品了。久久進戒毒所三次了。久久的復吸率百分之百。漂亮人物容易自戀,容易孤僻,容易太在乎自己,久久就是這樣的一種漂亮人物。久久現在骨瘦如柴,意志消沉,沒有固定的女朋友了。指望久久正常地結婚生子,大概只是來雙揚的痴心妄想了。現在大家都只能生育一個孩子,來家便只有來金多爾這棵獨苗苗了!
來雙揚回來對九妹說:「唉,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女人比得上我媽。」
即便是吉慶街被取締,來雙揚不著急。取締一次,無非她多休息幾天而已。
要說她對誰有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對鄧小平;要說對誰有深厚的仇恨,那還是對來雙揚。如果鄧小平不搞改革開放,來雙揚就會讓她這輩子都別想抬頭做人。
真是一娘養九子,九子九個樣。鬧了半天,來雙元的目的就是要住在這裏白吃白喝。來雙揚忽然明白了:對付哥哥來雙元這樣的人,她還是太客氣了。
張所長用巴掌抹著臉,害臊地說:「你看他爬他媽的床,這是多麼難堪的事情。我恨不得把這個雜種殺了,免得他有朝一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來雙元結巴著解釋說:「本,本來,我是沒有打算和多爾一起做手術的。」
來雙元說:「揚揚!小金怎麼能夠去做傭人呢?」來雙揚說:「哥哥啊,什麼傭人?難聽死了。現在叫做家政服務,叫做巾幗家政服務公司。一個工人出身的中年婦女,沒有任何一技之長,做家務不是很好嗎?肯吃苦的,多做幾家,每月上千塊的錢也是賺得來的。」
雖說吉慶街的廚師沒有文憑沒有級別,炒菜也還是有一套的,蔬菜倒進鐵鍋里,也是要噗的一聲冒起明火來的。所以行內也形成了規矩,廚師一般不離開灶台;離開灶台,要麼是下班了,要麼就得加工錢。九妹也曾央求過廚師給來雙元送飯,廚師哪裡肯送?吉慶街沒有這個規矩的!
一個單身女人,遲早要在吉慶街傍一個大款的,要那麼多房子做什麼?張所長在房地部門工作了一輩子,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首先,我們的幹部,做工作不是要立竿見影地解決什麼問題,而是要搞平衡,和稀泥,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斗地主」就這麼開始了。牌這麼一打,關係也就貼近了。大家互相嘲笑,指責和埋怨,說話也就沒有分寸了,動不動,手指就戳到別人的額頭上去了。
張所長的手指也戳了來雙揚幾下,來雙揚也回敬了幾下。來雙揚手指上是鑲了鑽石的,張所長就說自己挨了「豪華」的一戳,大家便敞開嘴巴笑。坐到一起打牌,氣氛來了,機會也就來了。趁哨子去上廁所,來雙揚對張所長說:「對不起,今天我贏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啊。」
來雙揚還給范滬芳帶來了禮物,它們是:一條18犓金的吊墜項鏈,芝麻糕綠豆糕各兩盒,紅心鹹鴨蛋一盒,五芳齋的粽子一提,還有一隻飯盒裡裝的是透味鴨頸,是來雙揚自己的貨色,送給父親喝啤酒的。
來雙瑗的目光是犀利的,是思辨的,是智慧的,可是她就是熬得雙眼紅紅,目光煩躁不堪。通過較長時間的努力,來雙瑗積極地曝光了社會熱點問題,吉慶街夜市大排檔受到廣大居民的強烈譴責。吉慶街又遭到了一次取締。然而,取締的結果還是與以往一樣,吉慶街大排檔就像春天的樹木,冬天睡了一覺,春天又生機勃發了,並且樹榦還粗大了一輪。這是來雙瑗怎麼也想不通的事情!政府大約是要想別的辦法了。要不然,事情看起來就很滑稽了,到底是在棒殺還是在吹捧呢?
在這個問題上,來雙元說得對,久久不會娶九妹的。久久這個傢伙,是在玩九妹。久久生得太俊俏了,俊俏的男子不風流好像對不起自己似的。久久這個不成器的鬼東西啊!把九妹弄得神魂顛倒,弄得痴心妄想。久久不吸毒,也不會娶九妹,何況現在久久的毒癮到了這種地步,還能夠娶誰呀!
來雙揚說:「哪裡都挺好。」
在燈光燦爛的夜晚,來雙揚光鮮地、漂亮地坐在吉慶街中央,從容不迫地吸著她的香煙,心裏靜靜的,賣鴨頸。
日子過得很快。說話間,一個月過去了,九妹的婚期也到了。張所長的兒子,一聽要替他完婚,高興得比正常人還要正常。張所長的兒子與九妹一同去「薇薇新娘」影樓拍婚紗照,影樓的小姐都嫉妒九妹了。一個鄉下妹子,怎麼把這麼一個一表人才的青年弄到手了?她們對張所長的兒子卑躬屈膝,把刻薄的冷淡藏在虛偽的熱情里對待九妹。張所長的兒子居然覺察出來了,說:「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否則,我和我女朋友就要換一家影樓了!」九妹聽了興奮得實在忍不住,提著婚紗跑到街頭,給來雙揚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把未婚夫的話,逐字逐句地講給來雙揚聽。來雙揚在電話那頭說:「好哇。這是我早就料到的。」
這一次,來雙元在漢口吉慶街來家的老房子里,住定了。
來雙揚溫和地說:「來了。」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居住,來雙元父子割了包皮怎麼辦?哪裡會有這麼好的條件,兩個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費送上樓來?難道來雙揚真的可以不管來雙元父子?她不能!
來雙揚把卓雄洲約到了雨天湖度假村。
這樣,她們的飽經滄桑便是一種天真的飽經滄桑,她們逢場作戲的世故也是一種天真的世故,恩恩怨怨,喜怒哀樂,全都表現在臉上,關鍵時刻,感情不往心裏沉澱,直接從眉眼就出去了。來雙揚面對面地把這番滿含歉意的話一說,范滬芳的感動簡直無法自制,這是多少年的較量,多少年的等待啊!
她不用動腦筋,僅憑吉慶街的人氣;她也知道吉慶街總歸是有人來吃飯的,吃飯肯定是要喝酒的,喝酒肯定是要鴨頸的。來雙揚非常清楚,對於中國人,大肉大魚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她的鴨頸,不用犯愁。所以來雙揚夜夜坐在吉慶街,目光里的平靜是那種滿有把握、通曉彼岸的平靜,這平靜似乎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了。
卓雄洲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是來雙揚採取的主動姿態。讓別人買了自己兩年多的鴨頸,什麼都不說,吊著人家,時間也太長了。來雙揚還發現自己逐漸喜歡上了卓雄洲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這樣下去,來雙揚在吉慶街的夜市上就坐不穩了。
卓雄洲對來雙揚有意思,大家就感到有情況了。吉慶街一街的人,在忙著做自己生意的同時,都用眼睛的餘光罩著卓雄洲和來雙揚的舉止行動。卓雄洲的個人情況,已經被大家打聽得清清楚楚。來雙揚這裏,已經無數次受到提醒與警告。
來雙揚的夜晚是一般人的白天,她的白天是一般人的夜晚。說不清為什麼來雙瑗到現在也還鬧不懂來雙揚為什麼要黑白顛倒地生活。別人不管閑事,來雙瑗喜歡管閑事。偏偏來雙瑗還鬧不懂,這讓來雙揚說什麼才好?
來雙揚說:「是多爾嗎?」
來雙揚埋下頭咕咕笑道:「腿也挺好。」卓雄洲說:「你這個壞女人,故意說漏一個地方。」
來雙瑗說:「揚揚,我真是不明白。我們現在和吉慶街有什麼關係?」
張所長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旁邊,神情就很自然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張所長不肯點,推說對菜式沒有研究,不會點。
九妹是做不成久久的老婆的,久久不吸毒也不會娶九妹。有多少小富婆整夜泡在吉慶街,以期求得久久的青睞。既然九妹不可能是久久的老婆,那麼九妹是可以讓大家實行「共產主義」的。自己家餐館里雇的丫頭,給大哥送送飯,讓大哥看一看,摸一摸,這不是現成的嗎?小金真是對的。這小娘兒們真不愧出生在吉慶街的商販世家,真正的城市人,為家裡打一副小算盤,打得精著呢!來雙元可要懂得配合老婆啊,他們要默契地過日子,能夠為家裡節省一點兒就節省一點兒。大家不都是這麼在過嗎?不殺熟殺誰?哪一戶人家,面子不是溫情脈脈的,可實質上呢?不都是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來雙元又不是傻子。
來雙揚說服九妹並沒有費太多口舌。因為來雙揚事先已經徹底粉碎了九妹對久久的幻想。除了久久,九妹沒有可能親密接觸其他的城市青年。九妹正是惶然不知所終呢。
卓雄洲,一位體面的成功男士,在某一個夜晚,便裝前來,僅僅花了五十元錢,就讓一個軍樂隊為他演奏了十次打靶歌。卓雄洲再付五十元,軍樂隊便由他指揮了,又是十次打靶歌。卓雄洲請樂隊所有樂手喝啤酒,大家一起瘋狂,高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咪嗦啦咪嗦,啦嗦咪哆來,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一,二,三——四!」這個在軍營里度過了人生最可留戀的青春時光的中年人,每一個大白天都必須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到專門的吸煙區才能夠吸煙。
她的責任沒有盡頭,她將繼續養活弟弟來雙久,包括為他提供吸毒的毒資——只要他沒有完全戒毒,她就不能一下子徹底掐斷他的毒癮,那樣會要他的命的。來雙揚已經部分負擔並且還將更多地負擔來金多爾的教育經費,因為來雙元夫婦無力也無心培養來金多爾,可是來金多爾是一個多麼好的孩子啊!他很有可能是來家惟一的香火啊!房子的產權,大家都很敏感。來雙元已經多次提出他的繼承權利,來雙瑗也曾多次暗示過她的繼承權利。可是一間房子不是一塊餅乾,掰成四瓣是不可能的。
來雙瑗卻是不肯放過姐姐的,她得挽救她的姐姐。來雙瑗目前受聘於一家電視台的社會熱點節目,她正在籌備曝光吉慶街大排檔夜市的擾民問題。
小金這一手果然厲害,周圍不少的人就圍了過來,警惕地打量來雙揚。小金長期在這裏跳舞,人們是認識她的。而且來雙揚還不能指責小金的打扮,也不能戳穿小金跳舞的居心,因為舞場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小金的同類。來雙揚一棍子打翻一船的人,在這裏肯定是要吃虧的。來雙揚見勢不妙,機智地轉換了話題。
小金白天炒股,晚上跳廣場舞,近期還要去湖南長沙聽股票專家的講座,她不可能全天候在醫院照顧來雙元父子倆。
我操!這女人,跟妖精一樣,真把她沒有辦法!
來雙揚沒有退路,只好拿出了一張百元的鈔票,遞給了小金。她想: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小金在得知來雙元也趁機割了包皮之後,發誓絕對不伺候他們父子。小金是來雙元的老婆,來金多爾的媽媽。本來小金是準備照顧兒子的,可是她沒有準備照顧丈夫。來雙元事先沒有與小金商量,就擅自割了包皮,這種事情小金不答應。不是說小金有多麼看重來雙元的包皮,而是她沒有時間全天候照顧家裡的兩個男人。
「崩潰!」來雙揚說,「我的哥哥,虧你說得出口!你還是共產黨員哪!省直機關車隊的司機哪!有婦之夫哪!你害臊不害臊?久久是在談戀愛,人家兩相情願,你臭久久幹什麼?九妹也不是咱們家養的丫頭,是『久久』的副經理,人家是有股份的,你別狗眼看人低!」
來雙揚卻不是一個賣鴨頸的單純女人。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回到吉慶街,來雙揚還是把九妹帶進了她的房間。現在,來雙揚對九妹很柔情了,說:「哭吧。痛哭一場吧。我媽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我這個大姐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我丟不下他。他是我的孽障,我逃不出自己的命了。你呢,從今天開始,死了這條心,走自己的路吧。」
來雙揚說:「不做又怎樣?危及你的性命了嗎?」來雙元說:「我還不是為了小金。你知道,她總說我害了她。她的宮頸糜爛了,她對你嘮叨過的。」
來雙揚的油炸乾子是自己定的價格,十分便宜,每塊五分錢,包括提供吃油炸臭乾子必備的佐料紅剁椒以及簡易餐具。流動的風,把油炸臭乾子誘人的香味吹送到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從每一個角落好奇地探出頭來,來雙揚的生意一開張就格外紅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關部門,對於來雙揚的行為目瞪口呆。
來雙揚和來雙瑗,原先倒也是這般的狀況,一點廉恥不懂,九九藏書很小就蹲在馬路邊刷牙。後來來雙瑗一讀書,就乖了起來,懂得羞澀了,憎恨起吉慶街來了。來雙揚這方面的知識,開得比她妹妹晚多了。來雙揚賣油炸臭乾子的時候,還不懂得女人的遮掩,裡頭不戴乳罩,穿一件領口鬆弛的襯衣,不時地俯下身子替吃客拿佐料,任何吃客都可以輕易地看見她滾圓的乳|房。反而到了後來,來雙揚也沒有離開吉慶街,卻逐漸出落得有味道了。到吉慶街吃飯的男人,毛頭小夥子,自然懵里懵懂,只看賣花姑娘,穿超短裙的跑堂小姐和艷裝的陪吃女郎。有一點年紀的男人,經過一些風月的男人,最後的目光總是要落到來雙揚這裏。
卓雄洲對來雙揚,與對九妹完全不同,態度顯得拘謹,語言也短促。來雙揚幫卓雄洲掀起紗罩,卓雄洲端了兩盤鴨頸。卓雄洲說:「幾個戰友聚會,不知要吃多少鴨頸,待會兒一起結賬。」來雙揚說:「你與我,客氣什麼,只管吃。」
來雙揚有一個理想,很簡單,那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就只是賣鴨頸。
來雙久鼻涕眼淚都下來了,聲音跟動物的哀叫差不多。來雙久從小就嘴巴甜,討人喜歡,現在還是。不過現在只對來雙揚一個人嘴巴甜,現在久久對其他人都很冷漠。來雙久對來雙揚的討好賣乖令來雙揚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頭,來雙久立刻破涕為笑,說:「大姐你趕快回去睡覺,你晚上還要賣鴨頸呢。大姐你不要太累了,要保重自己,爭取能夠跟卓雄洲結婚。等我回去,我首先就要找他談談。
這麼老練的一個男人,城府深深的一個男人,一年盈利上千萬的男人,怎麼還是與找媽媽奶頭的嬰兒同一種眼神呢?
來雙元說:「她要是去做,我就先把她掐死算了,免得丟我的人!」
范滬芳是老藝人出身,小時候跟著班子從上海來漢口唱越劇,唱著唱著就在漢口嫁人生根了。越劇在漢口,不可沒有,但也不能成氣候。舞台與人生,人生與舞台,范滬芳是一路坎坷,飽經滄桑的了。
來雙元以為自己很厲害,捏住了妹妹的短處。
總而言之,在吉慶街,來雙揚是名人。來雙揚是吉慶街最原始的啟蒙。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定心丸。
來雙揚是來請張所長吃飯的。但是辦公室還有兩三個人,來雙揚沒有直接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也沒有鬼鬼祟祟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來雙揚不能讓張所長難堪。
卓雄洲說:「好!好!揚揚,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冷艷的模樣。」
現在的人們都要求別人替他著想,為他服務,他能夠反過來考慮一下別人的利益嗎?來雙揚這個女人還算不錯,還是比較懂事的。她已經說了,她今天請客是因為她贏得太多了。牌場上的請客,好玩而已。去吃吧!
來雙揚說完,接電話去了。一個電話,故意說了將近一個小時。九妹獨自坐了將近一個小時,抱著腦袋前思後想。
當過兵的一群男人噴發出響徹雲霄的大笑。卓雄洲也只得笑了,笑得很是有幾分尷尬。
來崇德太了解范滬芳了,這女人心底非常善良。
群奸群宿的,各種消息,報紙上每天都有;有些大幹部,因為腐敗暴露出來,生活一曝光,也總是少不了情人的。來崇德和范滬芳的那一點兒貪饞,又發生在夫妻之間,大家終於不覺得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了。范滬芳的頭,這才逐漸抬起來了。
來雙揚手挽父親漫步的街道是她事先設想好了的南京路,這裏兩邊都是鮮花店,令人賞心悅目。環境也許不起決定性的作用,但是環境對於決定的做出是非常重要的。假如來崇德老人心煩了,來雙揚這次就白跑了。來雙揚不能白跑!
卓雄洲回到餐桌上,臉龐放著光彩。酒還沒有開始喝呢?怎麼就放光彩了?
來雙揚說:「我看你挺好。」
只有她的妹妹來雙瑗不服氣,來雙瑗讀了一個中專之後又讀了成人自學高考的大專,學的就是廣播專業,出落了一口比較純正的普通話。所到之處,來雙瑗總是先聲奪人。有事沒事,來雙瑗都會找一個話題大肆爭辯。有時候,她會把大家搞得莫名其妙,以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偏激。其實來雙瑗並不是為了表現她性格的偏激,而是為了表現她的機智和雄辯。
近二十年來,范滬芳是不允許來崇德主動與來雙揚聯絡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團年飯,來崇德也是必須與范滬芳及其子女一起吃的。不過,後來,來雙揚也沒有再打上門來了,她起先是忙著賣油炸臭乾子,後來是忙著賣鴨頸去了。團年飯這麼原則性的事情,倒是來雙元找范滬芳談了兩次。來雙元不是范滬芳的對手。過招三句話,范滬芳就看出了來雙元的小氣、自私和糨糊腦袋,比起來雙揚,來雙元差遠了。
房管員哨子說:「逛商店去了?買什麼好東西了?」
來雙揚早先是吉慶街的女孩,現在是吉慶街的女人。吉慶街這種背景沒有什麼大出息,真正有味道的女人也出不了幾個。民間的女子,臉嘴生得周正一些的,也就是在青春時期花紅一時。青春期過了,也就髒了起來,胳膊隨便揮舞,大腿隨便岔開,裡頭穿著短短的三角內褲,裙子也不裹起來,隨便就蹲在馬路牙子邊刷牙,春光乍泄了自己還渾然不覺。
戀愛的女人,一定是坐立不安的。一個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女人,怎麼全心全意做生意、守攤子?可是來雙揚必須賣鴨頸。她不賣鴨頸她靠什麼生活?
來雙揚現在沒有工夫考慮卓雄洲的事情,她在醞釀對於九妹的計劃。今年九妹已經滿二十三周歲了。九妹的母親每一次來看望女兒,都要央求來雙揚替九妹操心一下她的婚姻大事。不管現在的九妹表面有多麼城市化,不管時代變化得如何現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總歸是絕大多數人的生活規則。九妹本質上還是一個鄉下丫頭,她這一輩子,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了。在鄉下生活了二十年,只讀了三年的書,農民的本性已經入骨了。只要吃客捨得花錢,你看九妹的笑容討好到了什麼地步?恨不得把笑容從臉上摘下來送給別人。對於卓雄洲,九妹幾乎是在飛媚眼了,處處都遮掩不住地說卓雄洲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帥,有意無意地慫恿來雙揚與卓雄洲相好。
這樣的小街是沒有什麼大出息的,只不過從中活出來的人,生命力特彆強健罷了。來雙揚就是吉慶街一個典型的例子。來雙揚十五歲喪母,十六歲被江南開關廠開除。那是因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倉庫停電,她學著老工人的做法用蠟燭照明。
來雙揚說:「你兒子這叫花痴不是?如果有了一個好老婆,他自然就好了。即使偶爾發病,也有老婆管著。小兩口關在家裡鬧一鬧,你老伴也就不存在危險了。」
卓雄洲說:「說具體一點兒。」來雙揚說:「好吧。你的頭挺好,臉挺好,脖子挺好,胸脯挺好,腹部也挺好。」卓雄洲聽到這裏,壞壞地笑了起來,說:「接著往下說!」
眼下就有一樁事情。說起來是小事一樁,不辦還不行,辦起來還很麻煩。這不,來雙元已經在來雙揚這裏住了一個星期了。來金多爾三天以後就上學了,蹦蹦跳跳的。來雙元卻依然叉開兩條腿,裝著很痛苦的樣子,繼續休病假。原先說好在來雙揚這裏休養兩三天的,一個星期過去,來雙元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小金人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來,這就不對勁了。來雙元是一個有家有口有老婆有工作單位的正常人,怎麼可以在妹妹這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怎麼可以白吃白喝白要人伺候一個星期?
來雙久走了。他忘記了來雙揚身邊的九妹,回到他那到處是鐵柵欄的宿舍里去了。那是什麼宿舍,完全是關動物的鐵籠子。九妹看著那鐵籠子,狠命跺了一下腳,捂住臉嗚嗚哭起來。
「愛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情歌是一條無際的河流,說它有多長它就有多長;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夠的。
來雙揚也沒有看多少書。一個在吉慶街大排檔夜市賣鴨頸的女人,能夠看多少書?但是來雙揚心裏卻喜歡書,也知道尊重讀書的人。用來雙揚的話說,她不是不喜歡讀書,是沒有福氣沒有機會沒有那個命。
來崇德不願意出租,原意自家居住寬敞一點兒,可是他胳膊拗不過大腿,人家政府不同意。這兩間房子,也不提了,就算給國家做貢獻了。七十年代初,政府提倡城市人口下放農村,口號是: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家庭成分不太好的來家,被動員下放農村了。來家的兩間房,一間借給了鄰居,老單身劉老師;一間是爺爺住著,他癱瘓在床,死也不肯離開他的房子。幾年以後,來家返城。劉老師已經故世,居住人是劉老師的侄子。在重新登記換髮房產證的時候,這個侄子把來家的房產登記到了自己的名下。這一間房子,就不能不讓人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了。而來家惟一保留下來的一間房,房產所有者是爺爺,繼承人自然就是來崇德了。不過,誰都知道,返城以後,來崇德在吉慶街居住的時間不長,更長時間的居住者是來雙揚。來雙揚在這裏,開始賣油炸臭乾子,將她的妹妹弟弟撫養成人。
早上,卓雄洲從洗手間出來,又是一個很英氣很健壯的男人了。他們一同去餐廳吃了早餐。吃早餐的時候,卓雄洲就把手機打開了。馬上,卓雄洲的手機不斷地響起,卓雄洲不停地接電話。卓雄洲話說得真好,幹練而有魄力,處理的件件事情都是大事。
來雙揚的思路完全順著來雙元操縱的方向走了。
人人都需要成就感。大人物的成就感來得還容易一些,賣鴨頸的來雙揚取得一點兒成就感實在太不容易了,來雙揚只能在吉慶街擁有成就感。所以來雙揚是不會離開吉慶街的,就算過日夜顛倒的生活,那有什麼關係呢?就算來雙瑗的社會熱點節目再次調動了防暴隊,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來雙揚想:行了藝術家,你與我玩什麼花樣?崩潰吧。
來雙元說:「我們小金不洗盤子的。」來雙揚說:「不洗盤子就不洗。那我給她介紹一戶人家做家務吧。」
來雙元說:「那個小婊子說我怎麼她了?我沒有把她怎麼樣啊!再說,久久還不是玩她的。久久的女朋友一大堆。久久現在的狀況,也結不了婚了,吸毒到他這種程度的人都陽痿了。那個小婊子以為她是誰?金枝玉葉?不就是咱們家養的丫頭嗎?大公子我摸她一把那還是看得起她呢!」

第九章

來雙揚故意說了一個「你與我」,把謝意與親昵埋在三個字裡頭。她不能太擺架子了,她畢竟只是一個賣鴨頸的女人,而卓雄洲,人家是一家大公司的老總。來雙揚不是那種給臉不要臉的夾生女人,她不想得罪和失去卓雄洲這樣的吃客。卓雄洲來吉慶街吃飯兩年了,來雙揚對於他,也就是三言兩語,卓雄洲的焦躁和絕望就像大海上的風帆,在來雙揚眼裡,已經時隱時現了。凡事都有一個度,來雙揚憑她的本能,把握著這個度。今夜,是該給卓雄洲一點柔情了。
來雙揚讓九妹提上水果籃,她們這就去戒毒所。
剩下的,是來崇德對來雙揚的歉意了。來崇德的四個孩子,也只有來雙揚一個人有能力要回借給劉老師的那間房子,也只有她一個人在為來家操心和操勞。

第八章

來雙揚自然還是聲色不動地賣她的鴨頸。
來雙揚說:「怎麼啦?你不知道九妹是久久的人?不知道久久是你的親弟弟?」
並且,小金只和那位律師跳舞。一個老頭子過來請她,她還撇嘴!喇叭里放出一首「真的好想你,我在夜裡呼喚黎明」這種抒情曲的時候,小金與律師幾乎跳貼面了。他們的眼睛,還碰來碰去,在光線黯淡的地方,向對方放電。他們一定以為,廣場這麼大,跳舞的人好幾百,看上去都是胳膊在扭動,彷彿一窩亂蛆,令人眼花繚亂,一定不會有誰注意到他們的。來雙元還為他的老婆辯解,說她晚上出去跳舞只是為了鍛煉身體。來雙揚才不相信呢!為了身體健康,每天堅持在自己的樓道里爬樓梯就足夠了!
「對面的女孩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
張所長放下報紙,說話了。他說:「還是揚揚有錢啊,又給我們派救濟來了。」來雙揚說:「哨子你看你們張所長,崩潰吧?帶一點兒零嘴來吃吃玩玩,也要被他奚落一番。」哨子不是聰明人,絲毫感覺不出來雙揚與張所長的暗中較量,跑過去打了張所長一巴掌,教訓人說:「不要欺負揚揚好不好?像揚揚這麼關心我們的住戶有幾個?」
來雙揚淡漠地說:「畫吧。」
來家的長子沒有得到房產,小金絕對饒不了來雙元。
他不禁面露得色,要去拿過雙揚手裡的遙控器。
來雙揚青春正好的時候還是邋裡邋遢的,能夠在吉慶街修鍊出這麼一番身手,也虧了她的悟性好。
來雙揚說:「好孩子!」
來雙揚動若脫兔。在來金多爾衝出房門之前,來雙揚拽住了她的侄子。
來雙揚說:「那又怎麼樣?『雞』們都有糜爛,職業病,難道還能夠要求世界上所有的嫖客都事先去割包皮?」
當吉慶街夜晚來到的時候,來雙揚出攤了。她就那麼坐著,用她姣美的手指夾著一支緩緩的燃燒的香煙。繁星般的燈光下,來雙揚的手指閃閃發亮,一點一滴地躍動,撒播女人的風情,足夠勾起許多男人難言的情懷。
來雙揚前嫌盡棄,趕著叫「爸」。來崇德終於轉過彎來,頓時年輕了許多歲。
他們不是一對人兒,螺絲與螺絲帽不配套,就別說夫妻緣分了。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沒有磨合和適應的時間了。
九妹說:「卓總,鴨頸總是要的了?」九妹的意思,是今天的人多,鴨頸的份數一定就不少,光是卓雄洲一個人去端,怕要跑幾趟,九妹想去幫忙,不知道卓雄洲願意不願意。卓雄洲放眼去望來雙揚,點了點頭,但是對九妹還是做了一個不要幫忙的手勢。卓雄洲還是願意自己去來雙揚的小攤子上,一碟一碟地端過鴨頸來。
來金多爾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來雙揚愣了一刻之後,「哧」地一聲笑了起來。她要開玩笑了。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范滬芳擦著眼淚說,握住了來雙揚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手背。
卓雄洲看著外面說:「真是人間好風景啊!我恨不能就這樣坐下去,再一睜開眼睛,人已經老了。」來雙揚心裏也是這麼一個感覺,她說:「是啊是啊。」
琴斷口廣場成了來雙揚的嫂子小金終身難忘的傷心之地。
來雙揚的門外,是她的哥哥來雙元和來雙元的兒子來金多爾。父子倆都哭喪著臉,僵硬地叉開兩條腿,直直地站立在那裡。
來雙元已經是在與妹妹敷衍了。被驅逐的危險已經過去了。他的老婆應該怎麼辦,那不是來雙揚的事情。小金不是沒有找過工作,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合適的工作現在都要年輕漂亮高學歷的年輕人。如果小金有一份好工作,來雙元也不會在來雙揚這裏蹭飯吃了。這話還有什麼說頭呢?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嗎?來雙元打著哈欠,又要遙控器。
一張巧嘴的來雙揚哄好她,那是綽綽有餘。來崇德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和好了,這比什麼都好。
來雙揚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來雙元說:「怎麼啦?」
來雙揚出現在范滬芳的眼前,叫了她一聲「范阿姨」。
到了這個時候,來雙揚已經明白,她和卓雄洲沒有夫妻緣分了。可惜了兩年多的夢幻和期待。
可是,來雙揚的理想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他們彼此之間,可以無話不談。卓雄洲當然還是「久久」的吃客。兩年來,卓雄洲從來不坐別家的桌子,只坐「久久」的桌子。結賬也是經常不要找零的。
小金這女人一貫損人利己,來雙元也經常與她狼狽為奸。來家父子一塊兒割包皮這種事情,一定是他們事先商量好了的。
九妹說:「假如病得更厲害了呢?」來雙揚說:「崩潰!送精神病院呀!實在不成還可以離婚呀!到那時候再離婚,你該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九妹呀九妹,現在做什麼生意沒有風險?人生也是一樣的呀!你還在這裏猶豫,人家張所長家裡,成天都有哭著喊著送上門的鄉下女孩,就是咱們吉慶街的,也不少。張所長為什麼選擇你,因為首先是他兒子喜歡你,看上你好久好久了。再是我沒有把你當丫頭,我當你是自己的妹妹,吉慶街都知道,你是『久久』的副經理。你是有身份有靠山的人,你出嫁,我是要置辦彩電冰箱全套嫁妝的;『久久』的股份,也是要給你提到百分之三十的。九妹啊,你是有娘家的人啊!我來雙揚這裏就是你的娘家啊!你以為人家張所長不看重這個?一個幹部家庭,誰不看重身份和地位呀!」
花園洋房,豪院大宅的價值和魅力都是永恆的,公寓畢竟是公寓,何況像吉慶街這種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參半的公寓。最終居住下來的,還是普通的市民。當房子開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時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買下一間兩間舊房了。過時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給小報寫花邊新聞的潦倒文人,逃婚出來淪為暗娼的良家婦女,也都紛紛租住進來了。
卓雄洲說:「你看我怎麼樣啊?」來雙揚更加愣了。來雙揚在心裏已經對卓雄洲有了明確的判斷,可是她不能說出來。人家卓雄洲買了她兩年多的鴨頸,還著實地歌頌了她一番,她萬萬不能實話實說。來雙揚一向是不隨便傷害人的,誰活著都不容易啊!卓雄洲怎麼樣?卓雄洲不錯啊。卓雄洲是一個雄壯、強健、會掙錢的男人啊!來雙揚做夢都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只要他真的了解並且喜歡她。
這是房管所快要下班的時刻,或者說實質上已經下班了。政府機構的末梢,還是社會主義大鍋飯,總是緊張不起來。
張所長不肯點菜,來雙揚也不堅持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也是一種姿態,表示尊重而已。來雙揚像黑夜裡的蠟燭,心裏亮著呢,這菜,當然是由她自己來點了。
雨露灑在了不懂風情的蓓蕾上!來雙揚有苦難言地躺著,跟癱瘓了一樣。
加上來雙揚已經是一個大姑娘,又沒有工作,成天守在家裡,像一個警察,逼得來崇德和范滬芳偷偷摸摸的。所以,來崇德和范滬芳,在性生活方面,都很心虛。
來雙瑗說:「你這就太不嚴肅了。反正靠你賴在吉慶街住著,跑跑房管所,肯定是不管用的。好了,這件事情倒是次要的,我們國家的歷史上發生了太多的社會變革,房產問題也不是我們來家一家人的問題,是一個歷史問題,我們暫時不要去管它了。關鍵的是,揚揚,我真的要動吉慶街了。現在你們的吉慶街大排檔太擾民了。我收到的周邊居民的投訴,簡直可以用麻袋裝。你們徹夜不睡覺,難道要居民們也都徹夜不睡覺?你們徹夜的油煙滾滾,難道讓周邊居民也徹夜被油煙熏著?你們徹夜唱著鬧著,難道也要周邊居民徹夜聽著?」
來雙揚在吉慶街練就的就是一張巧嘴。
今天來雙揚不上哀求的套路了,今天來雙揚要使用殺手鐧。
晚上他來到吉慶街,放開嗓門大喊「一,二,三——四!」該是多麼舒暢和愜意。那夜,卓雄洲在「久久」酒店喝得酩酊大醉,一眼看上了來雙揚,把來雙揚的鴨頸全部買了下來。
來雙揚終於眨巴了幾下眼睛,開口說話了。
一般情況下,來雙揚瞪了九妹,九妹就會服從。
現在來雙元和來雙瑗都有各自的宿舍,久久肯定是歸來雙揚養一輩子的,所以來雙揚希望父親在有生之年,能夠明確指定她作為老房子的繼承人,免得來家的幾個子女,將來鬧得不可開交,傷害親情,反目為仇,那是何苦呢?
尤其到了近幾年,社會輿論總是不厭其煩地鼓勵老年人堅持正常的性生活。許多信息台的熱線電話,熱情慫恿在半夜失敗的老人們打他們的熱線,他們承諾:接線小姐一定會通過電話,幫助老頭子們勃起。在這種社會形勢下,范滬芳還怕什麼呢?
范滬芳有板有眼地搖動著她的頭,眼睛里熱淚盈眶,她雙手的顫動就是那典型的老旦式的顫動。
既然來了香格里拉,既然今晚要用殺手鐧,那就豁出去了。來雙揚點了一道日本北海道的九九藏書鱈魚,點了北極貝,點了蟲草紅棗燉甲魚,這是一道葯膳,滋陰益氣,補腎固精的。張所長在讀菜譜,聽到這裏,著實有點感動了,他又不是什麼大幹部,來雙揚也這麼下本錢點菜,他的面子也足夠光輝了。張所長連忙打斷了來雙揚,說:「行了行了。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再說,這些菜的蛋白質也太高了,我這個年紀吃不消的,還是清淡一點好。把甲魚換成冬瓜皮蛋湯吧,我最喜歡喝這種清淡的湯。」來雙揚說:「張所長,別別別!甲魚一定要的,咱們人到中年,就是要注意滋補,再來一個冬瓜皮蛋湯不就行了。」

第二章

他們好久好久反應不過來。
來雙揚只好起床。
九妹說:「一定要那種大大的洋香蕉嗎?」來雙揚說:「一定要。跑遍漢口也要買到。」九妹說:「真是虧了你,老闆。你對弟弟這麼好。不過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久久一進戒毒所,就一定要吃這種洋香蕉?平時他是最不喜歡吃香蕉的。」來雙揚說:「不要問了。只管去買吧,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一個小時之前,來雙元父子在醫院拆線出院,他們同時做了包皮環切手術。
去來雙揚那裡多少趟,卓雄洲也不嫌多。九妹心領神會,咬著嘴唇暗笑,給廚師下菜單去了。
「我能夠畫你嗎?」
來雙揚現在不也離婚了?不也獨守空房了?來崇德的女兒,從遺傳的角度來猜測,她的性|欲大約也是很強的。沒有了男人,也知道梨子的滋味了吧?看著來雙揚日益豐|滿,又看著來雙揚日益地妖嬈,又看著來雙揚成熟得快要綻開——綻開之後便是凋謝——這是女人在自己體內聽得見的聲音——類似於豆莢爆米的殘酷的聲音。
有服務生在一邊,張所長不好意思堅持。他只得告訴著服務生說:「小姐夠了!小姐夠了!」話題就是從這個時候,順水推舟開始的。來雙揚的語言表達,有一個了不起的本事,這就是:顯得特別真誠。要論嗓音的好聽,要論形體與語言的配合,來雙揚都不及她的妹妹來雙瑗。武漢有一句民謠,說:十個女人九個嗲,一個不嗲有點傻。女人的關鍵是要會嗲。來雙揚就在於她非常會嗲。會嗲的女人不是胡亂撒嬌,是懂得在什麼場合使用什麼姿態。來雙揚深諳嗲道,她說話時候的真誠感便是來自於對嗲的精通。來雙揚說鴨頸好吃,可以說得誰都相信。
謝謝!然後為自己和張所長滿上了酒,然後兩人輕輕一碰,都幹了。
來雙瑗與姐姐來雙揚,又發生了一場齟齬。還是車軲轆話題,揚揚你為什麼一定要過這種日夜顛倒的不正常的生活?來雙揚便咬牙切齒地低聲說:「崩潰!」
其次,不給當事人弄得難度大一些,以後誰都愛生事;再說,難度大了,跑斷當事人的腿了,到時候當事人只會更加感激你。
來雙揚把她隨身的包往房管所的辦公桌上一甩,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蹬掉自己的高跟皮鞋,做出累極的樣子說:「哎呀把我累死了。」張所長在看報紙。
可是作為藝人,范滬芳的局限也是很明顯的,只是她自己不覺得罷了。藝人最大的局限就是永遠把舞台與人生混為一談,習慣用舞台感情處理現實生活。
一朵充滿熱望,正想盛開的蓓蕾,突然失去了春天的季節,來雙揚周身的那股難受勁兒,實在是說不出口,一線淚流,滑濕了來雙揚的眼角,暴露出來雙揚的不滿與失望。
卓雄洲穿過一張張餐桌,來到來雙揚面前。
前年夏天的取締,已經是夠厲害的了。出動的是政府官員,戴紅袖標的聯防隊員,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吉慶街大排檔,不過四百米左右的一條街道,取締行動一上來,瞬間就被橫掃。滿滿一街的餐桌餐椅,頓時東倒西歪,潰不成軍。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種小姐,紛紛抱頭鼠竄。沒有證照的廚師,早就從灶間狹小油膩的排風扇口爬了出去,工錢也不要了。來雙揚從來不與取締行動直接對抗。她呆在自己家裡,坐在將近百年的老陽台上,抓一把葵花子嗑著,從二樓往下瞧著熱熱鬧鬧的取締過程。
她是在利用九妹,可九妹也利用了她。如果不是她,九妹將來的幸福生活很難說有多大保障。女人老起來多快呀,不就一眨眼的工夫?
來雙揚打完電話,過來,也不再勸說,疲乏地歪著身子,彷彿為九妹操碎了心的樣子,眼睛呢,只是徵詢地看了九妹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去磕煙灰。
「大姑。」來金多爾怯怯地叫道,「大姑。」
來雙揚沒有認為吉慶街好,也沒有認為小市民的生活好。來雙揚沒有理論,她是憑直覺尋找道理的。她的道理告訴她,生活這種東西不是說你可以首先辨別好壞,然後再去選擇的。如果能夠這麼簡單地進行選擇,誰不想選擇一種最好的生活?誰不想最富有,最高雅,最自由,最舒適,等等,等等。人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種子落到了一片土壤上,這片土壤有污泥,有髒水,還是有花叢,有蜜罐,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得撞上什麼就是什麼。來雙揚家的所有孩子都出生在吉慶街,他們誰能夠要求父母把他們生到帝王將相家?
來雙揚的父親來崇德,居住在上海街他的老伴家裡。他的老伴范滬芳,對於來崇德,是沒有挑剔的,可就是不喜歡來崇德的四個子女。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來雙揚。
來雙揚一躲閃,小金的手抓到她嘴角了,當時就有血花綻開。來雙揚眼疾手快,順勢就給了小金一個兇猛的耳光。小金腳跟沒有站穩,踉蹌了一下,跪倒在來雙揚面前。
來雙久把手腕抬起來給來雙揚看,手腕包紮著新鮮的繃帶。來雙久說:「昨天夜晚,我割腕了。我實在受不了了。」
這讓張所長心裏如何平衡得了呢?
張所長不與哨子這種不聰明的人鬥心眼,連忙平易近人地說:「好好好,我官僚,我檢討。」來雙揚說:「張所長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好乾部。」
來雙揚與哥哥來雙元的思路完全不一樣。她看不見明擺著的事情。她不給來雙元遙控器,她更加認真地說:「怎麼沒有適合小金的工作?小金原本就是一個工人,還是做工啊。就是吉慶街,也很缺人手的。」
十來平方米的小餐館,什麼經理?幫著張羅就是了。久久長成了一個英俊小夥子,葡萄黑眼,英雄劍眉,小白臉,身邊美女如雲。久久喜歡穿夢特嬌絲質犜恤,把手機放在面前,端一把宜興紫砂茶壺,無所事事的樣子,小口小口咪茶,眼睛找到了姐姐來雙揚,就對她貼心貼肺地一笑,這種笑,久久只給來雙揚一個人,誰都不給。
來雙元說:「什麼話?」
女人的風韻,難道就是一件兩件新衣服穿得來的嗎?太不是了。所以說,也就活該來雙揚生意興隆,活該來雙揚獨自賣鴨頸了。來雙揚作為吉慶街的偶像,誰心裏都無法不服氣的,都說:
在洗手間里,張所長洗了一把臉,面對洗手間華麗的大鏡子,張所長自己給自己打氣了一番:不就是香格里拉嗎?來雙揚難道不應該請?多年來,他們房管所為來雙揚他們維修這些上百年老房子,投入了多少經費,花費了多少心血?來雙揚是應該請的。香格里拉這種飯店,如果不是住戶請客,像張所長這種房管所的幹部,進來的機會極少,張所長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沒有必要放棄這個機會。
在來雙揚這裏,她簡直懶得與來雙瑗說話。世界上的道理,沒有來雙瑗不懂的,可現實生活中的道理,來雙瑗沒有一條是懂的。比如來雙瑗居然就是不懂來雙揚的生活方式。
來雙揚甩出胳膊,手指都指點到小金的鼻子尖了。來雙揚說道:「你罵我孤老?你的腦袋是不是有毛病?你張開眼睛看看是你年輕還是我年輕?你崩潰呀!我他媽的又不是沒有生過孩子!老子現在要生育,是分分鐘的事情,要找男人,也是分分鐘的事情。姓金的,我告訴你,話說早了不好,咱們走著瞧,將來誰是孤老,咱們看得見的!什麼你的兒子,你管過他嗎?那麼好的一個孩子,那麼愛學習愛讀書,你媽的×,你一打麻將就是整天整夜,那孩子,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給兩個錢讓孩子自己上街買燒餅,孩子燒餅都捨不得吃,都去買書報了。這麼糟蹋孩子,你還有什麼資格當媽?這孩子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是我一直在關心他愛護他,給他買書買雜誌,是我花錢送他去俱樂部打乒乓球。他動了手術,是在我家裡休養,我給他熬骨頭湯,做肉做魚給他吃。『生不如養』這句老話你知道嗎?我要搶你的兒子?我有錢不知道自己多穿幾件好衣裳?我有病啊!是孩子他願意啊!你讓多爾站在我們中間,看他願意跟誰走!我是心疼這孩子啊!你是在害性命你知道不知道!」
來雙揚抓住小金的頭髮,說:「今天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最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警告,你要是再和那個律師眉來眼去,是卸胳膊還是卸腿,隨便你挑。你知道我可是吉慶街長大的。」
來雙揚的個子比小金高多了,又是有備而來的,所以一下子就捉住了小金的雙手。
愛這個東西,真是令女人智昏,正如權力令男人智昏一樣。來雙揚在瞬間完全變了一個人,一下子是個毫無原則毫無脾氣的慈母了。來雙揚撫摸著來金多爾的頭髮,不知不覺使用了乞求的語氣,她說:
來雙揚就那麼看著弟弟,石雕一般。來雙久抓起來雙揚的手瘋狂地親了起來。
九妹居然同意了。
來雙揚與父親坐在了中山大道少兒圖書館門前的花園裡,眼前是一條整舊如舊的西洋建築老街,看著就舒服。來崇德聽著女兒款款道來,覺得她說的條條都在理。
九妹看見卓雄洲來了,一定親自出面接待。
來雙揚扣上睡覺時候鬆開的乳罩,套上一件剛剛能夠遮住屁股的男式犜恤,在鏡子面前匆忙地塗了兩下口紅,張開十指,大把梳理了幾下頭髮。
來雙元不走,賴著。他發現了妹妹厭惡眼神的所在,便趕緊用舌頭打掃唇線一帶的白色唾沫。他狠狠看了兒子幾眼,示意來金多爾說話。
來雙揚有這個本事,硬是說服了九妹。
卓雄洲對九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用找了。」九妹最愛這句話。
小金幾次試圖打斷她,結結巴巴著,就是說不出任何有力的語言來。小金惱羞成怒,撲將上來衝撞來雙揚,一邊叫嚷:「來雙揚!你這個婊子養的!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是我惹你了,還是我鏟了你們家的祖墳,你憑什麼跑到這裏來敗壞我!」
來雙元只是談談兒子就夠了。他說:「就是啊。我是在盡量避免與小金鬧矛盾。這不,她說去長沙聽課,我就同意了。其實她聽什麼課都沒有用,現在炒股,大戶賺錢的都不多,她們這種小戶不就是被人吃嗎?」

第五章

張所長也是一個聰明人。張所長看報紙的時間夠長了,架子端足了,是給來雙揚一個台階的時候了。張所長沒有必要得罪來雙揚,來雙揚在吉慶街那還是相當有本事的。張所長在吉慶街吃飯,也夠受照顧的了。張所長也快退休了,他不想退休以後走在街上,鄰居街坊都不理睬。再說,張所長實在是喜歡「斗地主」,也實在是喜歡有來雙揚參与的「斗地主」,這個女人出手大方,有牌德,並且還比較漂亮。
雨天湖的風景,吉慶街的月亮,都被來雙揚深深埋藏在心裏,沒有什麼好說的,說什麼呢?正是生活中那些無以言表的細枝末節,描繪著一個人的形象,來雙揚的風韻似乎又被增添了幾筆,這幾筆是冷色,含著略略的凄清。
這一夜,卓雄洲是與他從前的幾個戰友聚會。
可是,來雙揚有什麼辦法?就像她說的,她又不是市長。如果她是市長,大約她就要考慮,對於吉慶街,光有取締是不夠的。還要有什麼?來雙揚就懶得去想了,因為她不是市長,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們來家的許多許多事情。
還有另外的一種歌,表現吃客的階級等級:
吃飯吃到這種心心相印的程度,來雙揚與張所長几乎無話不談了。使張所長一步一步放鬆警惕的是,來雙揚沒有提出什麼新的過分的要求。來雙揚幾乎沒有談她房子的事情,與他大談的是世道,是做人,是家常,他們一同憤世嫉俗著,吃得好不暢快。
來雙瑗做了什麼?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檔節目,以為可以改天換地,結果天地依舊。來雙瑗氣得兩眼望長空,雙手拍在桌子上。良久,來雙瑗才文不對題地說:「我,要做一個甘於寂寞的人。」來雙揚只得搖搖頭,隨妹妹自己去了。來雙揚無法與來雙瑗對話。一個人既然甘於寂寞,何必還要宣稱呢?宣稱本身不就是不甘於寂寞嗎?來雙瑗還是一個青果子,只有少數白頭髮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認為她是一個純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過了少女階段了。看來以後為來雙瑗操心的事情,還真不少呢。
來雙揚也就變了臉,說:「那好。那你就聽著。你是一個當媽的,你兒子動手術割包皮,你跑到哪裡去了?你是一個做老婆的,你丈夫也動了手術,你跑到哪裡去了?你本來就是一個工人,卻怕吃苦,不肯做工。你下崗之後,我給你介紹了多少工作,你都不肯做。巴不得每天早上一開門,天上就在下鈔票。你從前上班,就是在廠里混點。有哪一個工廠,能夠不被你這樣的人混垮?還有臉罵政府,怪國家,埋怨丈夫。像你這種懶婆娘,不肯勞動,不管兒子不管丈夫不顧家庭,還有什麼嘴巴說別人?」小金的嗓子也敞開了。她說:「我家裡的事情,要你管什麼!不就是你哥哥和侄子在你那兒住了幾天嗎?你就邀功來了。謝謝你!行了吧?你媽×自己一個孤老,把老子的兒子拉攏過去當自己的兒子,還不肯出一點兒血,天下哪裡有這麼美的事情!」小金罵來雙揚「孤老」,這一下就把來雙揚的惡膽勾引出來了。
九妹不敢去提水果籃子。她抽泣著說:「我不去!你這是在害他!說是在戒毒,還不如說是讓他躲在戒毒所吸毒!這還是犯法的事情!」來雙揚厲聲道:「慌什麼?
來雙揚找到與哥哥開口的由頭了。
來雙揚強忍心酸,說:「謝謝。」卓雄洲說:「我說完了,該你說我了。」
誰都知道,下午三點鐘之前,千萬不要去找來雙揚。來雙揚已經在多種場合公然揚言,說:她遲早都要弄一支手槍的;說:她要把手槍放在枕頭底下睡覺;說:如果有人在下午三點鐘之前敲響她的房門;說:她就會摸出手槍,毫不猶豫地,朝著敲門聲,開槍!
來雙久根本就不在乎誰對他扭臉。他只是熱切地對來雙揚說:「大姐,你要是再不來看我,我就要死掉了。」
來金多爾說:「大姑,我會來的。我會三點鐘以後來。」
范滬芳真是希望聽一聽來雙揚這個時候的心聲與感慨——作為一個女人的心聲與感慨。來雙揚,原來你也有這麼一天的啊!遺憾的是,范滬芳就是見不著來雙揚。來雙揚就是不肯進入來崇德和范滬芳的生活。
提到久久,來雙揚流淚了。洶湧的淚水,把眼睫毛上塗的黑色油膏,淌了一臉。
來雙揚說:「現在有什麼好東西,什麼東西都打折,給人的感覺東西都賤。」
來雙元提到卓雄洲,來雙揚就被噎住了。卓雄洲專門買她的鴨頸,她對卓雄洲客氣有加。這有什麼呢?應該是沒有什麼。可是在吉慶街上,一切都是公開的透明的,一對男女彼此產生了好感,便不由自己辯解你們有沒有什麼。卓雄洲在持續兩年多的時間里,堅持來「久久」吃飯,堅持購買來雙揚的鴨頸,誰都不認為卓雄洲瘋了,只能認為卓雄洲是對來雙揚有意思了。有意思就比較嚴重了。男女睡覺的勾當,日夜都在發生,大家不以為然,也懶得關注,那是生意;滿意不滿意,公道不公道,在人家買賣雙方。
九妹走過來,仰望著來雙揚說:「老闆,謝謝你!老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佩服的女人,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
「斗地主」是一種撲克牌的玩法,目前正風靡武漢三鎮。張所長對於「斗地主」的酷愛,來雙揚是早就知道的。當哨子從來雙揚的包里拿出了一堆袋裝的牛肉乾、薯片和南瓜子以後,張所長放下了報紙。
她不知道對妹妹說什麼才好。
其實來雙揚並沒有贏太多,她就是來輸錢的。
來崇德回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范滬芳笑眯眯地看著他,要他相信。
九妹聽了,樂得一蹦三尺高,趕緊過去給來雙揚捶背,口裡胡亂奉承道:「好老闆!好姐姐!」來雙揚說:「行了。去戒毒所又不是什麼好事。你去買一掛香蕉來。」
來金多爾在來雙揚手裡倔強地扭動掙扎著,眼皮抹下,死活不肯與來雙揚的視線接觸。姑侄倆悶不吭聲地搏鬥著,就像一大一小兩隻動物。慢慢地,情況在轉變,來雙揚的動作越來越柔韌,來金多爾的動作逐漸失去了力量和協調。一會兒,來雙揚將侄子抱進了懷裡。
要不然,老實人來崇德也不會斷然離開吉慶街。在吉慶街,與四個孩子住在一起,做事實在不能盡興。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偶像。雖說來雙揚只賣鴨頸,小不丁點兒的生意,但是她的小攤一直擺在吉慶街的正中央,並且整條街道就她一個人專賣鴨頸。來雙揚自己不用說什麼的,不用與人家爭吵和搶奪地盤。
吃過早餐出來,卓雄洲與來雙揚要分手了。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很日常地微笑著,握了一個很隨意的手,然後分別打了計程車,兩輛計程車背道而馳,竟如天意一般。
正當來雙揚閉上眼睛準備再次進入睡眠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來金多爾稚嫩的聲音。
來雙揚把叉子含在口裡,歪頭看著卓雄洲,很是欣賞這位穿著西裝的、工作著的卓雄洲先生。工作讓男人如此美麗,正如悠閑之於女人。也難怪世界上的政治家絕大多數都是男人的了。
來雙揚被九妹的讚頌引發了感慨,她想起了她的母親。來雙揚的意思是:范滬芳怎麼能夠與她的母親相比呢?
哨子說:「打折還不好?我就是喜歡打折。現在不打折的東西我都不買,就等著它打折。」來雙揚不能再讓哨子胡扯了。哨子是一個喜歡胡扯的中年婦女,說話嗓音尖利如哨,家常談起來,儘是雞毛蒜皮,沒完沒了。來雙揚巧妙地把話題繞到了自己的思路上,來雙揚說:「哨子你是對的。哨子你做的事情沒有不對的,以後我要向你學習。現在,我的包里有一點兒零食,拿出來大家分享。接下來我要托你們的福,在這裏休息一下。咱們邀請張所長來一場『斗地主』怎麼樣?閑著也是閑著,無聊啊。」
范滬芳的眼淚,終於含不住,骨碌骨碌就滾下來了。
來雙揚這個女人,哭是要哭的,倔強也是夠倔強的,潑辣也是夠潑辣的;做起事情來,只要能夠達到目的,臉皮上的風雲,是可以隨時變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考慮的。
來雙揚說:「久久,九妹看你來了。」來雙久卻焦急地說:「給我帶香蕉來了嗎?」九妹嗷的一聲哭了起來。
賓館的床,都是具有多重意思的,也少不了曖曖昧昧的。
來雙瑗站起來把手揮動著:「揚揚,我討厭你說『崩潰』!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糊塗!我是在替你著想,在說你呢!你退出這種生活就不行嗎?你從自己做起就不行嗎?你不和卓雄洲眉來眼去就找不到其他的男朋友嗎?你害久久害得還不夠嗎?如果不是在吉慶街混,他會吸毒?你為什麼非得日夜顛倒,非得甘於庸俗呢?對不起,揚揚,我今天太激動了,有一些話可能說重了,比如久久,我知道你對他感情最深,照顧最多,但是你的感情太糊塗太盲目了。作為你的妹妹,也許我不要動吉慶街的好,可是我的職業我的良心我的社會責任感,使我不能不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要警告你的是,我們的熱點節目,會促使政府取締你們的。到時候,我會非常痛苦的,你知道嗎?」
張所長苦笑說:「哎呀揚揚,辦法是好,可是誰願意做他的老婆?再說,他還有文化,還曉得不要鄉下女人,只要漂亮姑娘。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來雙揚說:「張所長,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你這個忙,我幫定了!保管給你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媳九-九-藏-書婦。」
小金潑,來雙揚要比小金更潑。出發迎戰小金之前,來雙揚換下了裙子和高跟鞋,穿上一身廉價的緊身衣服,黑色的;手上卻戴了一副白色腈綸手套,這手套是來雙揚夏天騎自行車用來保護手指的,今天她是晚上去找小金,沒有太陽紫外線,她是怕小金把她鑲鑽的手指抓撓壞了。雖然是人造鑽石,也是八十元一顆的。來雙揚這樣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個江湖俠客。
過夜生活的人最恨什麼?最恨白天有人敲門。
來雙揚為什麼就不能夠幫幫自己的哥哥?不就是割了包皮有幾天行動不方便嗎?
來雙揚十歲的滿臉長癬的侄子在門外說:「是……我們。」
是人,便有來歷,誰都不可能撲通一聲從天上掉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其實來雙瑗也在來歷裏面。來雙瑗一直竭力地要從那發黃的來歷里掙脫出去,那也情有可原,可是來雙瑗怎麼就失去了對這來歷的理解能力呢?
「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這麼憔悴?」

第七章

事情進行到這裏,來雙元吁出了一口長氣。他調整了一下身體,換了一個比較輕鬆的姿態,點燃了一支香煙,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
張所長以為來雙揚請的晚飯,不過是在吉慶街罷了。可是沒有料到,來雙揚讓計程車司機把車開到了香格里拉飯店。在五星級飯店進餐,張所長還是很喜歡的。
來雙揚把來家的兩間老房子收歸到了自己名下。除了久久,來雙元肯定是有意見的,來雙瑗也肯定是有意見的。來雙元與來雙瑗,來雙揚不怕他們。
徹夜的油煙,徹夜的狂歡,徹夜的喧鬧,任誰居住在這裏,誰都受不了。整條街道完全被餐桌擠滿,水泄不通,無論是不是司機,誰都會因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見。
來雙揚在吉慶街長大,在吉慶街打出江山來,她就絕對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小金的塊頭不大,勁頭卻不小。她用力甩掉了來雙揚的手,大聲叫喊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拉我做什麼!」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蠟燭多少年都沒有出問題,來雙揚的蠟燭一點燃,便引發了倉庫的火災。來雙揚使國家和人民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本來是要判刑的。
現在來雙瑗很起勁地選擇生活,可是這並不表示命運已經認同了她的選擇。
來雙元著急地捅起兒子來了。突然,來金多爾站起身來,沖向房門,小老虎下山一般。
當年來崇德擅自來到上海街,帶著私奔的意味與范滬芳結了婚。來崇德的子女,個個都恨父親。
來雙久果然根本就沒有注意九妹。來雙久形容枯槁,目光發直,與所有的戒毒者一樣,穿著沒有顏色沒有樣式的衣服,活像勞改犯,昔日的風采蕩然無存。
突然在這麼一天,來雙揚來了。
現在,來雙揚想通了。接下來,她要做的事情,她認為是沒有損害九妹的。
卓雄洲談著談著,來雙揚漸漸便有了一點別的感覺。卓雄洲談得時間太長了,凡事都是有一個度的。過了這個度,來雙揚就覺得卓雄洲描繪的,好像不完全是她了。到了後來,來雙揚幾乎可以肯定,卓雄洲說的,絕對不僅僅是她,是她與別的女人的混合。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風韻十足,內心聰慧過人,性格溫柔大方,品味高雅獨特,而且遇事善解人意,對人體貼入微。這個女人是來雙揚嗎?不是!來雙揚太知道自己了。卓雄洲一定沒有看見來雙揚與小金的廝殺。
張所長的這一套工作方式,來雙揚太了解了。
來雙揚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來雙揚高興當然是高興,但是她已經把九妹的事情放下了,她要去忙別的事情。生活中的事情真的是很多很多。
自己的親妹妹,又不是外人,讓她刻薄一下無所謂,只要有利可圖。
來雙揚能夠有什麼新的要求呢?不就是兩間房子的產權問題嗎?
卓雄洲這兩年多來,思念著來雙揚,與自己的妻子便很少有事了。來雙揚單身了這麼些年,男女的事情也是極少的。所以,眼下這兩個人,大有孤男寡女,乾柴烈火的態勢。來雙揚是一個想到就做,做就要做成功的女人。既然與卓雄洲滾到了床上,她也沒有多餘的顧慮了,一味只是想要酣暢淋漓的痛快。
小金下崗之後迷上跳廣場舞,據說在舞場結識了一個律師。現在她動不動就說要訴諸於法律。如果不解決小金,來雙揚的哥哥來雙元,後半輩子就沒有安寧日子過了,來金多爾受到的干擾就太大了,來家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來雙揚必須解決她的嫂子小金。
來雙元不能夠,來雙瑗也不能夠。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小街的日常生活里充斥著爭吵,呻|吟,哭訴和詈罵,還有廉價的胭脂和一團團廢棄的稿紙。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賣鴨頸,她去做什麼?卓雄洲追求她,買了她兩年的鴨頸,她不朝他微笑難道朝他吐唾沫?
來雙揚扶張所長坐下,說:「張所長啊,別說得那麼可怕。什麼來生?我們不都只盼望今生能夠過得順心一點兒嗎?」
他不願意得罪一大堆人,成全來雙揚一個人。再說劉老師的侄子,對他也不薄,他不能隨便就把他趕出房子,讓大家住到大街上去?來雙揚不是已經有房子住嗎?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得到什麼提拔,也沒有得到什麼榮譽。被提拔被樹立的那些個優秀黨員,張所長太了解他們了,就是會做一些表面文章,沽名釣譽。其實他們的實惠一點兒沒有少得,張所長在某個桑拿屋,三次碰到了某個優秀黨員。
來雙揚很日常地對九妹說:「九妹,你一直吵著要去戒毒所看望久久,我沒有讓你去,這次探望,我帶你去吧。」
「崩潰!只有來找我?請問,我是這家裡的爹還是這家裡的媽?什麼破事都來找我,怎麼不想想我受得了受不了?你是來家的頭男長子,凡事應該是你挑大樑,怎麼連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既然老婆都沒有搞定,你割那破包皮幹什麼?割包皮是為了她好,她不求你,不懂得感恩,你不去割不成?讓她糜爛去吧!你這個人做事真是太離譜了!不僅主動去割,還和多爾同一天割,你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崩潰吧,我管不了你們!我白天要睡覺,晚上要做生意!」
不過來雙揚的生意,一直都不錯。
來雙瑗常常在公開場合出口傷人之後,背地裡又去低聲下氣地求和。久而久之,來雙瑗的目的也達到了,大家覺得來雙瑗還是一個很好的人,就是有一張雄辯的利嘴。姐姐來雙揚,與誰說話都佔上風,惟獨就怕妹妹來雙瑗。來雙瑗為此,一直暗自得意。她認為,來雙揚說是嘴巧,不過就是婆婆媽媽,大街小巷的那一套罷了。
「揚揚,」來雙元最後說,「我知道你要做一夜的生意,知道你白天在睡覺,可是多爾怎麼辦?我只有來找你。」
來雙揚一定要洋香蕉做什麼?當然不是來雙久愛吃。誰也不會一進戒毒所,突然就喜歡吃他平時最討厭的水果。這一次,來雙揚要把一切內幕都展示給九妹看看。
麻雀是一個一刻不停的鬧人的漢子。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他的歌肯定是不專業的,他就是會鬧人。他煽情,裝瘋,搖頭晃腦,針對吃客的身份,即席修改歌詞,好像天下所有的流行歌曲,都是為吃客特意寫的。被百般奉承的吃客,聽了麻雀的歌,個個都會忍俊不禁。
來雙揚說:「今天我來,就是要教你學乖一點兒。教你盡到做老婆做母親的本分,不要無事生非地攙和我們來家的任何事情。我哥哥養活了你,愛護著你,你要知趣,要感恩,不要給他氣受,不要在他面前絮絮叨叨,不要慫恿他與我們兄弟姐妹爭家產鬧矛盾佔小便宜。如果你乖,多爾的生活費和教育費,從現在起,我都包了。你他媽的就是打麻將打死,跳舞跳死,懶惰得骨頭生蛆,我來雙揚再也不干涉你一個字!假如你臭不懂事,那就怪不得我了!」
小金明確告訴來雙元,他們父子出院之後,家裡肯定是沒有人,她要去湖南長沙了。到時候,來雙元父子就自己找地方休養吧。
也只有日子是最不講道理的,你過也得過,你不想過,也得過。人們過著日子,總不免有那麼一刻兩刻,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口裡就苦澀起來,心裏就惶然起來,沒有沒落的。吉慶街的夜晚,便也因此總是斷不了客源了。
來雙元是她的哥哥,哥哥做事情也不能這麼沒譜的。來金多爾上學以後,來雙揚就知道哥哥也基本恢復了。不過來雙揚還是繼續容留著來雙元父子。來雙揚等待著哥哥自己開口。過了一個星期,來雙元沒有開口的跡象,反倒越住越起勁了。
來雙揚說:「嫂子,你這是幹什麼?我偶爾路過這裏,看見了你,想托你給我哥哥和侄兒捎帶一點營養費回去,他們手術以後,還是要多補養補養的。我不是看你下崗了,想幫幫你們嗎?」周圍的人,把來雙揚的話一聽,頓時對她好感倍增。
「久久」酒店是來雙揚送給弟弟來雙久的,久久是老闆,來雙揚是經理。
來雙揚進屋就直奔電視機遙控器,抓住它就把電視機關了。來雙元在來雙揚這裏居住的一個星期,來雙揚的電視機永遠開著。電視機好像是來雙元身體的一部分。
來雙揚是一個單純賣鴨頸的女人。
別人的事情,旁觀者都是心明眼亮的,都知道來雙揚應該怎麼做:拒絕卓雄洲;或者應該首先要求卓雄洲離婚;或者每天提高鴨頸的價格,直到卓雄洲知難而退。
來雙揚說:「結了婚,安定了。張所長的兒媳婦,也沒有人敢小看的了。到時候,你要放開膽量和手腳,把『久久』的生意搞得更紅火。大姐老了,有做不動的時候,『久久』遲早是你的。」九妹被來雙揚感動得一塌糊塗,說:「『久久』永遠都是大姐你的、久久的和我的。以後,我心中珍藏的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久久』了。我會拚命把生意做大的,我要盡量多賺錢,我要替你分擔一部分久久的費用。我想穿了,只要久久能夠活著,他要吃『貨』我們就儘力讓他吃吧。」
來雙揚說:「廢話。這不是已經做了。」來雙元繼續解釋:「因為,因為那天遇上的醫生脾氣好。現在看病,遇上一個好脾氣的耐心細緻的醫生多不容易。既然遇上了,我就不想輕易放過機會。我只是問醫生說我可以不可以割,醫生熱情地說,那就做了吧。」
現在的吉慶街,一街全做大排檔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掙一把油膩膩的鈔票之外,免不了喜歡議論吉慶街的家長里短、典故傳說。對於那些蟄伏在繁華鬧市皺褶里的小街,家長里短、典故傳說就是它們的歷史,居民們的口口相傳就是它們的博物館。
他說:「那你以為我們房管所是國民黨?」吉慶街長大的來雙揚,絕對不會像來雙元這麼行事和說話。她不會找張所長據理力爭的,不會用大話壓人,不會查找各種政策作為依據。她常來坐坐,只談家常,展示展示跑斷腿的苦模樣,同時小恩小惠不斷。見機行事地逮住張所長,一旦逮住,她就用盡天下的軟話哀求。

第三章

來雙揚的活兒做得繡花一般精細。九妹這裏,早就捂著自己的嘴巴,大驚失色了。

第一章

她不希望到時候她姐姐的形象受到損害。來雙揚為什麼就不能另找一種職業呢?
來雙揚帶來金多爾洗臉去了。她會替來金多爾張羅好一切的。她會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遞給他一本新買的書。
夜已經降臨。來雙揚好脾氣,同意與卓雄洲在雨天湖睡一夜。畢竟卓雄洲的好夢,做了漫長的兩年多,來雙揚還是一個很講江湖義氣的女人。來雙揚讓卓雄洲把頭拱在她的胸前入睡了,男人一輩子還是依戀著媽媽,來雙揚充分理解卓雄洲。入睡不久,卓雄洲與來雙揚便各自滾在床的一邊,再也互不打攪,都睡了一夜的安穩覺。
「已經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
「好!」來雙揚說,「來雙元,你是來家的兒子!你住吧!住吧住吧住吧!」
來雙元的背後主要是他的老婆小金在挑唆。小金下崗兩年多,想錢想得要命,現在是窮凶極惡了。
來雙元都不太了解。來雙元當兵那麼多年,複員回來還在省直機關車隊,但是他依然思想簡單,說話牛氣,他曾經質問張所長:「你辦事拖拉,陽奉陰違,專門為難老百姓,這是我們共產黨的作風嗎?」張所長一句話就把來雙元頂了回去。
女兒與後母,一笑泯恩仇。兩人坐在一起,吃了豐盛的早餐。范滬芳樓上樓下地跑了兩趟,買來了銀絲涼麵、鍋貼和油條,自己又動手做了蛋花米酒,煮了牛奶,還上了小菜,小菜是一碟寶塔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銀魚,一碟生拌西紅柿,這是現在時興的營養生菜。范滬芳歷來是講究生活的,她十六歲就紅過,吃過天下的好東西。
但是,來雙揚不忍心揭穿自己,也不忍心揭穿卓雄洲。既然沒有夫妻的緣分,既然沒有以後真實的日子,姑且讓自己在卓雄洲心目中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吧。
這天下午一點半,來雙揚的房門被敲響了。來雙揚睡覺輕,門一被敲響,她就無可救藥地醒了。來雙揚恨得把兩眼一翻,緊緊閉上,躺著,堅決不動。第二下的敲門來得很猶豫,這使來雙揚更加惱火,不正常的狀態容易讓人提心弔膽,人一旦提心弔膽,哪裡還會有睡意?來雙揚伸出胳膊,從床頭柜上摸到一隻茶杯。
轉瞬間,吉慶街又紅火起來,又徹夜不眠,又熱火朝天,整條街道,又被新的餐桌餐椅擺滿。南來北往的客人,又聞風而來,他們吃著新鮮的便宜的家常小炒,聽著賣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藝校長頭髮小夥子的薩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鋥亮,只須付她一元錢。賣花的姑娘是寧靜的象徵,緩緩流動的風景,作為節奏,點綴著吉慶街的緊張的喧鬧。她們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長裙,平底燈芯絨布娃,兩條辮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顧自地堅持一種凄楚又哀憐的情調,這情調柔弱但是堅韌,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說葷段子的老漢和拍立時得快照的小夥子;也不在乎軍樂隊吹奏得驚天動地,二胡的「送公糧」拉得歡快無比和「阿慶嫂」的京劇唱得響徹雲霄;她們移動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
與天下的日子一樣,吉慶街的日子,總是在一天一天地過去。
九妹大大方方地跑過來,一一地叫道某哥某哥,以後請多多關照;倒是卓雄洲的戰友們,一個個不好意思,也不答應,光是笑嘻嘻說好好好。
遇上一點點事情就慌了?在生活中,這算什麼!你放心好了,出了事情,責任全是我的。有什麼要指責我的,看完了久久回來再說吧。還說愛他呢,這算愛么?真是崩潰!「九妹便擦乾了眼淚,提上水果籃,跟在來雙揚身後,坐上計程車,來到了戒毒所。走進戒毒所的時候,九妹還是激動起來。她掏出化妝鏡,看了看自己的臉。
「崩潰!」來雙揚說,「哥哥,你怎麼是這樣的一個人?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們省直機關車隊會永遠是社會主義大鍋飯?你以為你真的整得了省委書記和省長?你少在那兒自以為是好不好?說穿了,你不就是一個車夫嗎?你不就是伺候人的嗎?」這一下,來雙元就不客氣了。他站起來,逼到來雙揚的面前,搶走了遙控器。來雙元指著妹妹的鼻子說:「你侮辱我,那,我也就只好打開窗戶說亮話了——我住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你是沒有權力趕我走的!這間老房子,是祖輩傳下來的。按老規矩,這房子應該傳給兒子;就算按現在的法律,我也有份。你憑什麼不讓我住在這裏呢?」來雙元說完,狠勁按了一下遙控器,電視機轟然展開了一個另外的天地,來雙元只顧進入那個天地里去了。
張所長正色道說:「揚揚,聰明人之間,不用多說話。我工作上分內的事情,就是你和我沒有任何朋友關係,我一樣按政策辦理。你的房子問題,大家有目共睹,你的要求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我一直在積極地辦理。只是因為歷史遺留問題太多,解決的時間需要長一點兒。不過現在已經快辦好了。」來雙揚當然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只說了謝謝!
卓雄洲最初就是被來雙揚的手指吸引過去的。
張所長說:「光說不好意思就行了?」來雙揚說:「我請你吃晚飯好不好?你這麼廉政,敢不敢和我出去吃飯?」
她攬過了九妹的頭,依偎在自己懷裡。她喃喃地說:「久久活不長的。他要是活得長,我就只好賣房子養活他。來家的這兩間老房子,就是最牢靠的兩筆財產,一筆是久久的,一筆是來金多爾的。我自己和其他人過活,只有靠我賣鴨頸和『久久』的生意。我這輩子不如你呀,九妹,我就是一個賣鴨頸的命了。」來雙揚這個樣子,九妹還有什麼話說,兩個人竟是肝膽相照的親姐妹一般了。
這時候,對張所長一直深表同情的來雙揚忽然自己灌了一杯酒,將她鑲著鑽石的手指互相一個拳擊。來雙揚使出她的殺手鐧了。來雙揚說:「張所長,我簡直都替你受不了了!這樣吧,我就豁出去了,我來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張所長說:「你?」
張所長怎麼能夠點菜呢?畢竟他是所長,來雙揚是一個賣鴨頸的女人。張所長與比他地位低的人出去吃飯,向來都是別人點菜。他只是超然地說:「我吃什麼?我吃隨便。」況且,來雙揚請客,張所長點菜,他就不好意思點太昂貴的菜了,可是既然吃香格里拉,就應該吃一點兒昂貴的菜,要不然,還不如在吉慶街吃呢。
一個下午,來雙揚走進了房管所。
卓雄洲的戰友們,把目光放遠了,引頸去瞅買鴨頸的來雙揚。卓雄洲倉皇地指著餐桌上的鴨頸說:「這鴨頸好吃,好吃啊。鴨頸下酒,越喝越有啊。」
來雙揚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時候趕時髦在吉慶街買了六間房子。來雙揚的祖父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慶街附近一洞天茶館的半個老闆,跑堂出身,勤勞致富了,最多算個比較有錢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錢的人,不久還是搬走了。
從此,卓雄洲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吉慶街了。
來雙揚說:「久久啊,我就等你找卓雄洲談了。」來雙久說:「沒有問題。姐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話題無意中就被來雙元轉移到了兒子身上。一說到來金多爾,來雙揚就被母愛蒙住了心眼。母愛是世界上惟一兼備偉大與糊塗的激|情。母愛來了,小事也是大事,大事也是小事。總之,頂頂重要的就是來金多爾,而不是來雙元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聰明人張所長立刻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對著來雙揚,使勁地打恭作揖,說:「揚揚,只要你真的能夠替我解決這個心腹大患,我和我老伴,來生做牛做馬都要報答你。」
母親的這一輩子看見字就頭暈,做兒子的卻做夢都在看書。小金鬧不懂兒子的性格隨誰,因為來雙元也不喜歡看書。
卓雄洲一行剛剛坐下,九妹帶著扎花圍裙的姑娘們翩翩而至,把啤酒和贈送的小碟就送上來了。
來雙揚之所以對九妹發出這樣的感嘆,是因為來雙揚一回來,九妹便興高采烈地告訴她:「老闆,你哥哥走了。」
作為一個基層幹部,張所長做得夠好的了,他從來沒有因為家庭困難叫過苦。
人活著,不就是圖個開心嗎?吉慶街的老房子,就是來雙揚的了。
她半點不體諒,打人偏打臉。來雙揚的叫罵,在上海街引起轟動,萬人空巷地看熱鬧,大家都捂著嘴巴哧哧地笑。硬是把范滬芳羞得多少年都低著頭走路,不好意思與街坊鄰居碰面。幸虧後來,世道變了,中國改革開放,夜總會出現了,三陪小姐也出現了;到處是夜髮廊,野雞滿天飛;離婚的,同居的,未婚先孕的。
情況從這種角度被展現,來雙揚想解釋她與卓雄洲的關係,也是沒有辦法解釋的了。因為她與卓雄洲的關係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
來雙揚用平靜的語氣,把九妹的人生狀況給她做了一個客觀的分析。客觀事實很殘酷,九妹明白了她在城市的處境和艱難,況且九妹還有狐臭,天天用香水遮掩著呢。來雙揚建議九妹嫁給張所長的兒子。
頂著除名處分的人,不可能九*九*藏*書再有單位接受。沒有了再就業的機會和權利,幾乎等同於社會渣滓。來雙揚的父親來崇德,一個老實巴交的教堂義工,實在不能面對來雙揚、來雙瑗和來雙久三張要吃飯的嘴,再婚了。一天夜裡,他獨自搬到了寡婦范滬芳的家裡,逃離了吉慶街。那時候,來雙瑗剛讀小學,來雙久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於是,在一個饑寒交迫的日子里,來雙揚大胆地把自家的一隻小煤球爐拎到了門口的人行道上。來雙揚在小煤球爐上面架起一隻小鐵鍋,開始出售油炸臭乾子。
話題,被張所長纏繞在他最大的心病上面。張所長最大的心病就是他的兒子。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呀嗎在街頭。」
在吉慶街,來雙揚的一張巧嘴,是被公認了的。
這就是來雙揚的吉慶街。
聰明人之間不用虛與委蛇。來雙揚也從范滬芳失控的澆花動作里,明白了范滬芳對她多年的仇恨與期待。來雙揚今天是有備而來的,她就是衝著范滬芳來的,自然歸她首先開口說話了。
早上,太陽出來了,人也出來了,各式各樣的,奔各自要去的地方,臉上的表情,都讓別人猜不透;黃昏,太陽沉沒在城市的樓群裏面,人也是各式各樣,又往各處奔去,臉上的表情,除了多出一層灰塵和疲倦,也還是讓人猜不透。若是抽象地這麼看著芸芸眾生,只能覺得日子這種東西,實在是無趣和平庸。
來雙久說:「對不起!對不起!大姐我實在對不起你!我不是一個人!我是豬是狗!我真是悔不當初啊!可是……可是……大姐,你就當我是豬是狗吧,我從生下來就爹媽不管,是你把我養大的,就你心疼我,你就把我當個畜生養到那一天吧。大姐,我來生一定報答你!」
來雙元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把電視機打開。現在的男人怎麼回事?你在吉慶街做的,還不知道?卓雄洲不也是共產黨員嗎?不也是有婦之夫嗎?你怎麼不說他去?別學著來雙瑗,教導別人上癮。你也少給我扣大帽子了,我告訴你,共產黨員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
卓雄洲的戰友都瞧著卓雄洲做賊心虛的樣子,卓雄洲越發驚慌失措,指點著鴨頸說:「哎哎,你們看看吧,這鴨頸,燒得多好,光是看著就有性|欲——哦不——有食慾,有食慾!」
小金拿了錢就要走,來雙揚說:「嫂子,這就做得不地道了吧?我還有話要說呢。」小金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來雙揚對周圍的人無奈地笑笑,說:「我嫂子好像吃了炸藥呢。」
來金多爾,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啊!可別被這種家庭環境把心理扭曲了,把學習耽誤了,把性格弄壞了。來雙揚果真愁腸百結,說:「哥哥,多爾是多好的一個孩子!是多麼少有的一個孩子!為了多爾,你千萬不要和小金爭吵,夫妻感情不和最容易給孩子留下陰影的。」
小金可不是一個好打發的女人,她說:「說得比唱得好聽!錢呢?給我吧。」
來雙瑗下意識地摹仿著魯迅的風格說話,她眉頭緊緊擠出一個「川」字,沉痛地說:「揚揚,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常非常地愛你。但是,我實在不能夠理解和接受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在吉慶街賣鴨頸,一坐就是一夜,與那些胡吃海喝猜拳行令的人混在一塊兒,有什麼意義?『久久』完全可以轉租給九妹或者別人。吉慶街的房子產權問題,也不是說非得要住在吉慶街才能夠得到解決。老房子的產權問題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牽涉到一系列的國家政策,幾十年的舊賬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難道我就不想要回老祖宗的房產嗎?犖犗!只是我沒有那麼幼稚,這不是三天兩頭找找房管所,房管所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結果工廠看她年幼無知,又看她拚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廠便只是給了她一個處分:除名。在計劃經濟時代,除名,對於一個人,幾乎就是絕境了。
一定是卓雄洲露餡了。卓雄洲啊卓雄洲,你有老婆孩子呢!
來雙揚是暴風驟雨,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打得別人東倒西歪。來雙揚的語氣助詞是「崩潰」。她一旦使用了「崩潰」,事情就不會簡單收場。來雙揚之所以這般惱怒,除了她的睡眠被打斷之外,更因為她根本就不相信來雙元的鬼話。
雨天湖的房間是來雙揚訂的,卓雄洲一定要付賬,來雙揚也就沒有堅持。
來雙揚說:「那好。那就說定了。」來雙揚的第一步成功了。其實來雙揚今天沒有逛什麼商店,高跟皮鞋也沒有把腳磨疼。如果來雙揚不來這麼一場精心的鋪墊,只怕張所長不肯受她一請。不是張所長不愛吃飯,張所長愛吃飯。房管所在「久久」的掛賬,也有幾十筆了。張所長是太聰明了,他知道來雙揚的目的。
家裡也就是一個三居室,老伴也就在居委會上班,不是什麼有油水的單位;兒子還是一個精神病人,靠他們老兩口養活,不發病的時候也只能呆在家裡,發病了就糟糕了,滿大街地追姑娘,夜裡還往他媽床上爬,只好雇請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保姆專門看管他。雇請男保姆,現在一天得二十五塊錢,真是要張所長的命啊!
來雙揚把這些吸管,一根一根地戳進了香蕉裏面,然後再將香蕉的蒂部對接上去。
一進飯店大堂,張所長就說要上一回洗手間。
這就是人們的吉慶街。
吉慶街原本是漢口鬧市區華燈陰影處的一條背街。最初是在老漢口大智門城門之外,是雲集販夫走卒,薈萃城鄉熱鬧的地方。上個世紀初,老漢口是大清朝的改革開放特區,城市規模擴展極快,吉慶街就被納入了市區。那時候正搞洋務運動,西風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傳統的樣式,而是順著街道兩邊,長長一溜走過去,做的是面對面的兩層樓房了。每間樓房都有雕花欄杆的陽台,每扇窗戶眉毛上都架設了條紋布的遮陽篷。家家戶戶的牆壁都連接著,兩邊的人家說話都不敢大聲。妙齡姑娘洗浴過後,來到陽台上梳頭髮,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畫。
來雙元和兒子來金多爾,面對來雙揚,坐一隻陳舊的沙發,父子倆撇著四條腿,盡量把褲襠打得開開的。來雙元氣咻咻地控訴著老婆小金,語句重複,前後混亂,辭不達意,白色的唾沫開始在嘴角堆積。隨著來雙元嘴唇的不斷活動,白色唾沫堆積得越來越多,海浪一樣布滿了海岸線。
來金多爾明白來雙揚有多麼寵愛他,他不想濫用她的寵愛。來金多爾是被父親強迫的,他的小眼睛里,早就委屈著一大泡淚水了。
來雙揚狠狠地念叨著「崩潰崩潰」,她算是領教了哥哥的自私、愚昧和橫蠻。
當來雙久踏踏實實看見一大掛香蕉之後,他朝來雙揚露出了甜蜜的微笑,也沖九妹打了一個招呼,極其敷衍地說:「九妹,越來越漂亮了。」九妹把臉一扭。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來雙揚有時候輕輕捶一捶父親的背,來崇德心裏很滋潤。來崇德老了,他是不會再回吉慶街去了。來雙揚這麼多年來,也是極其不容易的了。尤其難得的是,來雙揚懂事了,向范滬芳道歉了也等於是向來崇德道歉了。來崇德也滿足了。
卓雄洲說:「來了。」
來金多爾不能走。來金多爾是來家的希望之星。來金多爾今年十歲,讀小學四年級,成績在班級里一直名列前茅,打一手漂亮的乒乓球,惟一的愛好就是閱讀,只要是文字,抓到手裡都要讀。他媽去朋友家打一天麻將,帶了來金多爾去,來金多爾在別人家裡看了一天的書和報紙。大堆的書報是他節省自己的午飯錢買的,因為那家裡沒有什麼書報。大家都說來金多爾這孩子將來一定了不得。小金自己都很奇怪,說恐怕我們家這隻破雞窩裡要出金鳳凰了。
來雙揚一直居住的這間房子,也是應該歸她的了。
今天來雙揚逮住了張所長。
來雙揚點了一支香煙,夾在她的長指甲之間,白的香煙,紅的指甲,不在乎的表情,慵懶的少婦。她說:「崩潰呀,我是害了久久,我是和卓雄洲眉來眼去,你動吉慶街吧,吉慶街又不是我的!吉慶街又不是沒有取締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你動吧。」
卓雄洲的戰友們就開他的玩笑,說:「紅塵知己啊,這麼肉麻啊,給我們介紹介紹吧。」卓雄洲便笑著說:「是知己呀,是肉麻呀。過來!九妹,認識一下你的大哥哥們,以後他們就是你的回頭客了。」
來雙揚居住的是他們來家的老房子呀!這房子應該有他的份呀!再說了,來雙揚既然把來金多爾當成她的兒子,難道她就不應該給他這個做父親的一點兒回報嗎?
來雙揚在吉慶街的一大群女人中間,完全是鶴立雞群。吉慶街一般的女人,最多也就是在出門之前,把頭髮梳光溜一點,把臉洗乾淨一點。連她們自己家的男人,也都埋怨自己的女人:「做什麼生意呀,弄得像一個去鐵路上撿煤渣的婆子!沒有吃過肉,也看見過豬在地上走吧?學學人家來雙揚啊!」來雙揚是好學的嗎?
但是來雙揚這麼隆重,張所長就有一點兒心慌了,是不是來雙揚又有什麼新的過分的要求呢?
一處房產,對於一個普通百姓來說,可不是好玩的東西,是人生的歸宿和依靠,不是能夠用火燒掉,用水洗掉的,不能讓自己的老巢受傷。
這是吉慶街的白天。平靜的白天。大街通暢,有汽車正常地開過。
你真是太廉政了。一般幹部吃飯,他怎麼會嫌好菜多了呢,又不是他自己掏錢。菜太多,吃不了,人家光是嘗一筷子,見識見識一下也好啊。張所長,我這才點了幾個菜,看你替我急的,生怕把我吃窮了。張所長,像你這樣的幹部,現在是太少太少了!我來雙揚,有運氣住在你的管段,想想真是我的福氣。來,我敬你一杯!「來雙揚真誠的話語,把張所長說得淚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了這麼多年的房管所長,替大家做了多少好事,到現在快退休了,還不是兩袖清風?
在吉慶街的口頭博物館里,來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來雙揚現在很有風韻。來雙揚靜靜地穩坐在她的小攤前,不詐唬,不吆喝,眼睛不亂梭,目光清淡如水,來雙揚的二郎腿翹得緊湊服帖,雖是短裙,也只見渾圓的膝蓋頭,不見雙腿之間有絲毫的縫隙。來雙揚腰收著,雙肩平端著,胸脯便有了一個自然的起落,脖子直得像棵小白楊。有人來買鴨頸,她動作利索乾脆,隨便人挑選,無論吃客挑選哪一盤,她都有十二分的好心情。鈔票,她也是不動手去點收的,給吃客一個示意,讓吃客自己把鈔票扔在她小攤的抽屜里,如果要找零,吃客自己從抽屜里找好了。來雙揚的手不動鈔票。來雙揚就是一雙手特別突出,青春期早已過去,它們依然修長白|嫩。現在,來雙揚懂得手的美容了,進口的蜜蠟,八十塊錢做一次,她也毫不猶豫。她為這雙手養了指甲,為指甲做了水晶指甲面,為夾香煙的食指和中指各鑲了一顆鑽石。
九妹從鄉下來漢口好幾年了,醜小鴨快要變成白天鵝了,她懂得把胸脯挺高,把腹部收緊了,還懂得把眉毛修細把目光放開了。九妹有一點兒城市小姐的模樣了。
來雙瑗早早逃離吉慶街,還比來雙揚年輕十歲,也不就會長裙套裝披肩發扮演清純?女人二十五歲一過,說你清純那就是罵你了,清純就跟人體的某些器官一樣,比如胸腺,那都是隨著成熟而必然消失的東西。來雙瑗卻不懂這些。披肩發也不是隨便什麼年齡和隨便什麼頭型都能夠採用的,來雙瑗的額發生得那麼低,頭髮質量枯瘦如麻,怎麼能夠讓它隨風飄舞呢?不就是一個小瘋婆子嗎?來雙揚心裏明白來雙瑗為什麼總是站在她的對立面,總是批評她和教導她,與她無休止地鬥氣;因為來雙揚是太招男人喜歡了。太招男人喜歡的女人很容易引起同類的嫉恨,這種嫉恨是天生的,本能的,隱私的,動物的,令自己羞惱的,死活都不肯承認的,一定要尋找另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攻擊她的,哪怕是姐妹呢,也不例外。來雙揚對妹妹的攻擊只有一笑了之。不一笑了之怎麼辦?來雙瑗聽不得來雙揚評價她的舉止行為和穿著打扮。一個賣鴨頸的女人,知道什麼!來雙瑗比她姐姐有文化。
裏面緊身弔帶背心,外面罩一件半長黑紗,下面是今年最流行的兩邊開衩短裙,腳尖上是松糕涼鞋,頭髮呢?吹起來掛在頭頂如僵硬的快餐面,還染有一撮金色的黃髮。這居然是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婦女的打扮!真是丟來家的人!在大喇叭猛放的流行歌曲聲中,小金塗脂抹粉,做出一臉的表情,用一種以為自己很亭亭玉立風情萬種的感覺,與那位相貌委瑣,瘦得腰都掛不住褲子的律師,親密地相擁起舞。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第一把火。是吉慶街有史以來,史無前例的第一例無證佔道經營。安靜的吉慶街開始熱鬧,吃油炸臭乾子的人,從武漢三鎮慕名而來。來雙揚用她的油炸臭乾子養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歷史意義遠不在此,有記載,來雙揚是吉慶街乃至漢口範圍的第一個個體經營者。自來雙揚開始,餐飲業的個體經營風起雲湧。用來雙元的老婆小金的話說:來雙揚是託了鄧小平的福。不是鄧小平搞改革開放,來雙揚膽量再大,也鬥不過政府。
新來做生意的,或者血氣方剛的愣頭兒青企圖擠走來雙揚的小攤,老經營戶們不答應,老食客們也不答應。這就是偶像的待遇。眾人對來雙揚的尊重和維護是自覺的,無須來雙揚付出什麼。來雙揚以她的人生經驗來衡量,她認為這就是世界上最來之不易的東西了。
來雙揚其實也是想做那種十全十美的女人的,只是生活從來沒有給她這麼一個機會。
以前范滬芳與來雙揚有過節兒,來崇德沒有辦法來處理這件事情,現在范滬芳對來雙揚親得像自己的女兒,來崇德沒有任何心理障礙了。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也隨著范滬芳的年近古稀,現在,范滬芳更多的是藐視和可憐來雙揚。
工作上的事情,張所長知道怎麼辦。來雙揚想要擁有兩間老房子的產權,多麻煩的事情啊!別說請張所長吃香格里拉,就是吃北京釣魚台國賓館,也不過分。
來雙揚實在懶得對來雙瑗說這麼多話。況且有許多話,是傷害自尊心的,對於敏感高傲又脆弱的來雙瑗,尤其說不得。說來雙揚是一張巧嘴,正是因為她知道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什麼話可以對什麼人說,什麼話不可以對什麼人說。要不,她的生意會一直做得那麼好?
現在來雙揚說話了。她說:「張所長,我說句良心話,你真是一個好乾部。
來雙揚心裡有數了。她安撫地拍了一把九妹的臀部,說:「幹活去吧。」
他們的思想工作,來雙揚都可以做通。誰要是來硬的,來雙揚就要問問他們,誰能夠把久久和來金多爾負責起來?誰能夠把吉慶街的「久久」酒店負責起來?
小金扛不住了,一攤爛泥泄在地上,雜亂無章地哭嚷叫罵著。
來雙揚的眼淚也無聲地流了下來。
獸醫站的公函,還是寄到吉慶街來了。人家警告說:如果再繼續拖欠原單位的管理費,原單位便要將來雙瑗除名。來雙瑗可以傲慢地說:「不理他們!」現在來雙瑗是電視台社會熱點的特約編輯,胸前掛著出入證自由地出入電視台,有人吹捧她是女魯迅,她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才是懶得去理睬她的獸醫站。來雙揚卻不可以這樣,來雙揚趕緊設法替妹妹把管理費交清了。來雙揚非常明白:來雙瑗現在年輕,可是她肯定要老的;現在健康,可是她肯定會生病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來雙揚對於將來的估計可不敢那麼樂觀。現在來雙瑗到處當著特約特聘,聽起來好聽,好像來雙瑗是個人才,人家缺她不可。來雙瑗可以這麼理解問題,來雙揚就不可以了,她要看事情的本質,事情的本質就是:這種工作關係鬆散而臨時,用人單位只發給特聘費或者稿費,根本不負責其它社會福利。如果獸醫站真的將來雙瑗除了名,那麼來雙瑗的養老保險,公費醫療,住房公積金等社會福利都成問題了。來雙瑗學歷低,起點低,眼睛高,才氣低,母親早逝,父親再婚,哥哥是司機,姐姐賣鴨頸,弟弟吸毒,一家不頂用的普通老百姓,而且祖傳的房產被久占不歸還,自己又是日益增長著年齡的大齡女青年,在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到吉慶街跑新聞的小夥子貌不驚人,可人家都是博士生。來雙瑗將來萬一走霉運,來雙揚不管她誰管她?
來雙揚沒有悲傷。這是來雙揚意料之中的事情。來吉慶街吃飯的,多數人都是吃的心情和夢幻。
來雙揚到了琴斷口廣場之後,暗中觀察了小金很久。小金是那種年輕小巧玲瓏中年發胖的身材,骨骼小,肉多,整個人成了一個圓滾滾的樹樁,這種身材沒有什麼關係,人到了年紀都會發胖的。問題是小金年輕的時候朴樸素素,看上去令人舒服,現在卻愛俏起來。小金不懂得,一個中年婦女,愛俏是一定要有身材本錢的,還要有經濟實力的,還要有見識和悟性的。不然,就應當取本色的風格,穿得乾淨整潔,大方樸實也就很好了。小金真是要命!穿的什麼?居然敢穿黑紗!
人們都來聚會,沒有奔離。說說唱唱的,笑笑鬧鬧的,不是舞台上的演員,是近在眼前的真實的人,一伸手,就摸得著。看似假的,伸手一摸,真的!說是真的,到底也還是演戲,逗你樂樂,掙錢的!掙錢就掙錢,沒有誰遮掩,都比著拿出本事來,誰有本事誰就掙錢多,這又是真的!用錢作為標準,原始是原始了一點,卻也公平,卻也單純,總比現在拿錢買到假冒偽劣好多了。賣唱的和買唱的都無所謂,都樂意扮演自己的角色,因為但凡動腦筋一想,馬上就明白:人人都是在這生活的鏈條當中,同時賣唱和買唱,只是賣唱和買唱的對象不同而已,老虎怕大象,大象卻還怕老鼠呢。表演者與觀看者互動起來,都在演戲,也都不在演戲;誰都真實,誰都不真實。別的不用多說,開心是能夠開心的。人活著,能夠開心就好!什麼王侯將相,榮華富貴呢!
來雙揚一愣:「說你什麼?」
來雙揚任由弟弟親著她的手,說:「久久,你就不能不吃香蕉嗎?姐姐我實在買不起了!」
來雙揚的一番話,傾瀉如高山流水,勢不可擋。
只有來雙揚必須把小金解決一下。
就在最近,姐妹之間又有過一次重要的對話。
香蕉還原了。裝在一隻水果籃里,不用拎起來檢查,就可以分分明明地看出這是一大掛新鮮的結實的洋香蕉,確確實實地可以矇騙戒毒所的檢查人員。
來雙揚趕緊搖頭,說:「我夠了。」來雙揚得善解人意。來雙揚得把男人的承諾退回去。來雙揚不想讓卓雄洲更加難堪,方才卓雄洲的衝刺,喉嚨裏面發出的都是哮喘聲了,他還能再來什麼?誰說女人的年紀不饒人呢?男人的年紀更不饒人。卓雄洲畢竟是奔五十的中年人了,沒有多少精力了。這種男人沒有刺|激不行,有了刺|激又受不了,只能蜻蜓點水了。卓雄洲不能與來雙揚緩緩生長,同時盛開了。
來雙揚說:「張所長,你知道九妹是我的乾妹妹吧?我把九妹嫁給你做兒媳婦怎麼樣?」張所長喜出望外地說:「九妹?!」
吉慶街的來雙揚,賣鴨頸的女人來雙揚,她簡單的理想是達不到的。她愛誰就為誰著想,愛誰就對誰負責,看見別人都紛紛送孩子出國念書,她也準備將來送侄子出國留學。她的事情多得很呢。
他還是堅持看報,沒有改變姿態。張所長知道來雙揚經常跑他們房管所的目的是什麼,她想要回他們家從前借出去的那間老房子,還想儘快辦理她目前居住的這間房子的過戶手續。
來雙揚的鴨頸生意,她從來都不是很犯愁的。
來雙揚,年紀正是黃毛丫頭青果子,只知道她們兄弟姐妹張口要吃飯,不知道男女之事也要人的命。
來雙揚主意一定,就要把她和卓雄洲之間的那個結局尋找出來。她是一個想到就做的女人。
別管來金多爾臉上的癬斑,癬斑是暫時的。來金多爾是一個長相英俊的小哥兒,一點兒不像塌鼻子苞谷牙的小金,也不像連自己的唾沫都管不住的來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