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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年月日

作者:閻連科
盲狗感到先爺的驚慌了,先爺說,瞎子,你守著,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說啥兒,就挑著水桶回村了。
從此,先爺就不斷去稱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時,日光在棚架周圍是二錢,到午時就升到四錢多,落日時分又回到二錢重。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著天。
他想,有半夜了吧,沒半夜我的眼皮怎麼會澀呢。先爺說,千萬不要瞌睡呵,打個盹你就沒命了,瞎子和玉蜀黍棵都還等著你回呢。那卧著的一對小狼把眼閉上了。先爺看見最亮的兩對綠珠子撲閃一下燈籠樣滅去了。他把握勾擔的右手悄悄沿著勾擔往前移了移,挨著左手時,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覺得疼痛從手腕麻辣辣傳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燒了一樣驚著抖一下,從眼皮上掉在了溝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來。又有一隻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來蓋住了那綠瑩瑩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隻狼撲閃撲閃眼,還是把眼皮合上了。
一種秋。
他問,怕了嗎?狗不語,軟軟地卧在了先爺腿邊上。先爺說,是要有大災大難了?狗不語,望了望那棵青枝綠葉的玉蜀黍。先爺一下怔住了。他看見玉蜀黍葉上有許多白斑點,芝麻一樣。這是玉蜀黍久旱無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儘管天大旱,這玉蜀黍從來沒缺過水呀。先爺在這玉蜀黍周圍用土圍了一個圈,幾乎每天都往那圈裡澆水。他蹲著把那圈裡的褐土扒開來,一指干土下,濕得一捏有水滴。先爺抓了一把濕土站起來,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盲狗從田地上費力地站了起來,挨著地面的毛凌亂又鬈曲,散發著焦燎的氣味。
盲狗卧在被日光燒焦的土地上吐著細長的舌頭,和先爺對了一個臉。先爺說沒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沒有一口水喝了。這一天先爺沒燒飯。他和盲狗餓了一天,入夜後,他倆守在玉蜀黍棵的圍席旁,生怕來兩隻老鼠,只幾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沒有見到老鼠來。至來日正午時,先爺看玉蜀黍葉兒曬卷了,才把一對空桶挑上肩。
先爺眯縫著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錘砸玉蜀黍粒,他看見瞎子在地上嗅一會兒,便銜著一隻死了兩天的老鼠朝溝邊走過去。到了離崖頭還有幾尺遠,用頭一甩,把那死鼠丟進了溝里。
棚架柱上掛的那個糧袋子,已經裝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憂慮擠得無影無蹤了。三天前的午時候,先爺正睡覺,盲狗忽然把他從棚架上哼哼嘰嘰扯拉醒,咬著他的布衫兒,把他引到兒十步外的一塊田地角兒上,到那兒先爺就發現了一個老鼠洞,洞里有滿滿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稱了有四兩五錢重。原來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塊田裡懵頭懵腦兜圈子,鼻子嗅著地,有鼠窩的地方它便歡歡樂樂對著天空叫。
狗的眼淚竟如兩股泉樣濕盡了他的手。那事誰也料不到,先爺想,無論哪年旱天,都是在村頭搭上一架祭台,擺上三盤供品,兩個水缸。在水缸里盛滿水,缸面上畫上水龍王。然後,把一隻狗捆在兩缸之間,讓狗頭仰著天,渴了給它喝,餓了給它吃,不飢不渴時就讓它對著太陽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太陽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颳風下雨或者陰天了。可是今年,把這隻從外村逃來的野狗捆上祭台,讓它咬了半個月,太陽依舊熾烈,準時地出,準時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時,先爺路過那祭台,發現兩缸水被日晒狗飲,幹了一個缸,另一個也見了燒焦的底,再看這隻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聲音了。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風順,葉子寬得和巴掌樣,一層層從地面直到葦席外。它已經高出葦席兩頭,夜間生長的嗓音都變得粗大喑啞了。再過些許日子,個頭就算長成了。先爺為了進出方便,拆開了一面葦席,他七天前進去和玉蜀黍棵比了個兒,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兩天就到了他額門前。今兒,先爺又一比,它的頂競高過他的發梢了。先爺想,再有半個月,它就該冒頂了,再半月就該吐穗了。三個月之後,就該有一棒玉蜀黍穗兒了。先爺想到在這禿無人煙的山脈上,他種出了一棒穗兒,剝下有一碗粒兒,顆顆都如珍珠般,在旱過雨落不久,村人們自世界外邊走回來,可以用這一碗粒兒做種子,一季接一季,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我死了他們得給我的墳前立一塊功德無量碑。
緊隨而來的是種秋。這季節逃難回來的村人們,噼啪一個冷噤,猛地發現各家各戶都沒有秋種子。整個耙耬山脈方圓幾百里都沒有秋種子。
先爺睡得正香時,他蹬著狗背的雙腳動了動。隨後,狗吠聲青色石塊樣砸在耳朵上。他猛然從地上坐起來,聽見山樑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還有老鼠群急速跑動的爪子聲。狗立在葦席外,正朝著梁道上吠。先爺走出來,拍拍狗的頭,讓它回到葦席圈裡守著玉蜀黍棵。正是天將白亮時,月光清淡透亮,空氣中有淡薄潮潤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對山樑的一邊,先爺首先聞到空氣中有很強一股暗紅色的鼠臊味,還有騰空的塵土味。
剩下的就是對峙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蔭處望著天。擱下桶,先爺到圍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葉上的干斑都已經和指甲殼兒一樣大。先爺在那玉蜀黍前沉默著,歲歲年年的不說話,直眼看著第十一片葉上的兩個干斑長著長著連在一起了,變成長長一斑如晒乾的豆莢時,他老昏的雙眼眨了眨,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樹根樣翹起來。他從圍席里走出來,從棚架上取下馬鞭子,瞄準太陽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轉動著身子連抽了十幾鞭,從太陽的光芒中抽下許多在地上閃移的陰影,然後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掛,挑起水桶,不言不語往樑上走過去。
老鼠的隊伍黑漆漆霧團一樣嘩嘩啦啦卷,先爺忙疾閃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樹后(那槐樹僅比他的胳膊粗)。鼠隊前的幾隻老鼠。碩大無比,渾身都是灰亮亮的毛,個頭像小貓或是黃鼠狼。先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鼠。先爺想這就是祖輩上說的鼠王吧。他看見最前的幾個鼠王眼睛又綠又亮,閃著藍盈盈的光。
他說,瞎子,吃飯吧,吃啥哩?
先爺喝了一肚子水,飢餓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壓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這溝的脖子里,挺著不要倒下去,也許我就能活著走出這條溝。太陽最後收盡了它的余紅。黃昏如期而至,溝中的天色和這群黃狼的身子一模樣。靜寂在黃昏中發出細微的響動,開始從溝壑的上空降下來。先爺數了數,那些還沒有明白先爺為啥兒這麼從容的黃狼,統共有九隻,三隻大的,四隻和盲狗一樣大小,還有兩隻似乎是當年的崽。
你不能讓老狼們看見你同小狼一樣站立不穩了。先爺想,你只消有一點疲累的樣子,它們就會有力有膽地向你逼過來。能夠不動地立住你就能活下來,先爺說,晃晃身子你就會永遠地死了去。月亮從正東朝西南移過去,雲彩在月亮臉上浮著,他聞到了雲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兒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頂上稱日光它最少有五錢或是六錢重,先爺把目光朝頭頂瞟了瞟,他看見了月亮前邊幾十步遠處有很濃一片雲。他想月亮走到那兒時,雲影一定會投到這條溝里一會兒。他如一段樹樁樣等到了那雲影果真投過來。在雲影黑綢樣從他身上掠過時,他靜默悄息地把雙腿輪流著彎了彎,轉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氣脈接通了,一股活力從身上輸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擔的鉤兒弄出了濕紙撕裂般的響聲來。也就這一刻,雲影又朝狼群移過去,他看見那一片綠光如巨大的螢火蟲樣朝他挪動了。於是他吼了一聲,把勾擔朝兩邊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幾下。沙石落下的聲音,如水流一樣在他腳邊響動著,待那聲音一住,雲影滑出溝脖到了溝口,他便看見有五隻狼離他更近了,僅還有四步或是五步遠。
先爺便用那草帽帶兒把葦席捆死在樁上。帶子不夠,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褲帶。忙完這一切活計,東方已經泛白。葦席圈兒在晨昏之中,如殷實農家門前圍的一個小菜園。園中那棵孤獨的玉蜀黍,旗杆樣立在中間,過著一種富貴的生活,渴水餓肥,正午時還有草席在圓頂搭著給它遮陽,於是它歡歡樂樂瘋長,五朝七日之後,競把頭探到外邊來了。
盲狗不咬了。
吃了一頓炒玉蜀黍粒。
洗澡的當兒先爺說,黃狼呀黃狼,你今兒讓我一擔水,我明兒去哪給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兒飯呢?給你捎幾隻老鼠吧,我知道你愛吃肉。先爺想,我老了,力氣弱了,不能不讓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幾年前,不要說捎給你幾隻老鼠吃,能放你從我的勾擔下過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爺嘮嘮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渾濁后,又在池邊尿了一泡尿,崖頭一紙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兒淺紅了。
先爺睡得香飄萬里,時光在他的睡夢裡旋風一樣刮過去。當他感到手腕驚天動地地被牽了一下時,他的夢便戛然斷止了。隨著夢的中斷,他嘩嘩啦啦睜開眼睛,操起勾擔,砰的一聲就對準了狼群的方向。
狼群撤退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爺沒有睡,他用鐵杴挖了一條長槽坑,尺五寬,三尺深,五尺長,剛能躺下一個人,或鬆鬆活活躺下一條狗。
先爺說,我操你祖宗,這日光。

有一天,先爺挑水回來,給玉蜀黍澆過水后,又空鋤了一片田地,忽然發現穗兒吐了纓子,粉奶的白色,從穗頭兒上茸茸出來,像孩娃們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啞然一笑說,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見沒有?秋快熟了。
不用哭,先爺說我死了叫我變成畜牲我就脫生成你,你死了叫你變成人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們照舊能相互依著過日子。
那隻同瞎子一樣大小的黃狼在最前引著路,到溝口看見先爺從溝里出來時,它們突然立下來。只立了片刻,前邊引路的狼,回頭看了一眼就領著狼群大胆地朝先爺靠過來。先爺渾身轟然一聲炸鳴,知道自己落進了那條狼的圈套。
先爺總是勝利者。
先爺想,它們都把糧食搬運到哪兒去了呢?
盲狗眼裡湧出了淚珠。淚珠嘭的一聲掉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了兩個豆似的小坑。
盲狗又用舌頭舔著先爺的手指。
它在等著先爺回來。
太陽又將落山了,西邊的山樑被染得血紅一片。先爺望著那紅中的五顏六色,想斷糧的這一天終是來了,想斷水的那一天也許就在三朝兩日之後。他扭頭看看已經開始冒出紅白頂兒的玉蜀黍,想算算它還有多少天吐纓,多少天結穗,卻忽然想起有許多許多日子,他不記得時日了,不記得眼下是幾月初幾了。猛然發現,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黃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間的時間外,其餘幾月初幾都失去了。他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他說瞎子,立秋過了吧?卻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說,說不定都已經處暑了,玉蜀黍冒頂是處暑前後的事。
先爺立在田頭的遠處,從狗吠的縫隙中聽到了細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見掛在棚柱上的那一滿袋糧食落在棚架下,散開來攤了一地,在板結的地面上滾來滾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隻,或是五百隻,再或上千隻,它們在棚架下爭奪著那些玉蜀黍粒,從東竄到西,又從西跳到東,玉蜀黍粒在它們腳下翻滾著,在它們嘴邊漏落著,淅淅瀝瀝的碎嚼聲和老鼠們歡歌笑語的嘰哇聲,匯在一起如暴雨一樣在這面坡地遍灑著。先爺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來,有隻桶叮叮哨哨往溝底滾過去。太陽在棚架下的一層鼠背上,閃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乾柴將燃未燃,濃煙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著,看見瞎子撲到那兒,頭撞到了棚柱上,頓時空中血漿橫飛,地面上一片驚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暈中。稍後醒轉過來,盲狗原地打著轉兒狂吠,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兒,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們沒有發現它的雙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嚇出了滿地青黑墨綠的叫。一片驚慌聲,一片叫罵聲,寂靜了兩個來月的山脈突然沸沸騰騰。
日光中響起了沙黃嘶啞的回聲,彷彿一面破了的銅鑼,從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遠,直至消失。先爺等那聲音徹底凈盡時,扯過一條葦席,朝那槽墓坑中走過去,對卧在墓坑邊的盲狗說,埋了我你沿著我給你說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條泉水溝,那裡有水,還有滿地黃狼吃剩的骨頭,在那裡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耬山人從外面世界逃回來。說可我是活不下來了,今兒死也是死,明兒后兒也是死。太陽正照在先爺的頭頂上,頭髮問的土粒一搖一晃碰得叮噹響。說完這番話,他拿手去頭上拂了土,便緊貼著有玉蜀黍根須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葦席從頭至腳蓋在身子上,說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它依然不動,前腿一曲,卻又向先爺跪下來。先爺說,不用跪瞎子,這都是天意,合該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後他撿起那枚銅錢,過來親摸著狗頭,說你覺得過意不去,我再拋兩次銅錢,這三拋有兩次背面朝天我死,兩次光面朝天你死。
那棵玉蜀黍苗兒被風吹斷了。苗茬斷手指樣顫抖著,生硬的日光中流動著絲線一樣細微稠密的綠色哀傷。
先爺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覺。
狗把頭仰了起來,洞眼盯著先爺。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這溝脖,你們就別有膽靠近我。
先爺出溝后從西上的山樑,生怕狼群折轉回來,漫長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耬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紅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樑,在日光下靜止的牛群背樣豎著。居然相持退了九隻黃狼,暗喜和愜意在先爺臉上燦燦爛爛跳躍。他把一擔水擱在平處喘息,看見了那九隻黃狼在遠處爬上一面坡地,背對日光,朝耙耬山脈的深處盪過去。
睜開眼睛,先爺看見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兩隻亮蛆,片刻之後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爺連夜又挑回一擔水來。這擔水他沒有喝一口,滿滿當當兩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澆了幾碗,另幾碗倒進一個盆里,讓盲狗渴時有喝,接著煮了一隻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先爺說,你猜我們吃啥兒?
先爺說,沒有我的身上肉多,對不住你了,瞎子。
先爺說,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糧吧。他從布袋裡取出一柄斧,把大門上的鎖給砸開來。推門走進去,徑直到上房屋門口,又砸開上房的鎖。一腳踏進屋裡,先爺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塵厚厚一層,蛛網七連八扯。在那塵上網下,立著一尊牌位,一個老漢富態的畫像。像上穿長袍馬褂,一雙刀亮亮的眼,穿破塵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爺身上。

最前的兩隻黃狼往後退了退。這一退先爺心裏無著無落的懸空有些實在了。他開始更大步地走起來,快捷而又猛烈,腳步聲震得有細碎沙石從崖上掉下來。狼群眼睜睜地注視著他,先爺走到這條溝瓶口似的一段狹窄處,乜了一眼溝兩岸的峭壁,先爺不走了。先爺選定了這兩步寬的溝口,知道這群黃狼不通過這段溝脖子,無法繞到他身後把他圍起來,便站到了溝脖的正中間。
先爺說,千萬睡上一會兒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先爺在缸底鑽出了一個洞,有水滲出時,又用一把土將那小洞糊上了。做完這一切,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了,把鋤掛在樹上,把杴放在墓坑邊,把水缸口用席蓋嚴實,把棚架上的被子疊起來,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後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葉上的虛黃色,捏了如一兜水兒似的穗兒,轉回頭,太陽就呼地一下從東山樑的兩個嶺間涌將出來了,紅漬漬一片投在山脈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爺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間,望著眼前的山樑們,似乎看到成千上萬的紅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動著。他知道他沒有力氣了,眼花繚亂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見鑲了金邊的鱗片雲,在太陽前跳跳躍躍,如游在一汪紅湖中的無數的魚。今天的日光少說有一兩四錢重,先爺這樣想著,扭頭看了一眼掛在棚架上的秤,然後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來,放到那個墓坑裡,讓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從坑裡抱出來,說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誰活著就把死了的埋到這坑裡。說到這兒,先爺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淚,從口袋摸出一個銅錢兒,把有字的一面朝著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說生死由命吧,我把這銅錢往天上一扔,落下來有字的澀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這坑裡做肥料,有字的澀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這坑裡做肥料。狗的兩井枯眼盯著先爺手中的銅錢沒有動,渾濁的淚水半黑半紅地汪汪流出來,滴在先爺新挖的墓土上。
他朝玉蜀黍那兒走過去,拄著勾擔,一步一趔地踢著腳下滾燙的紅塵,下到棚架邊上時,心裏一聲巨響。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葉兒再也沒有半點綠色,連原來青白的葉筋,也成了枯乾的黃焦。完了,先爺想玉蜀黍終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擔水來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敗了那群狼,先爺說,是狼群熬持敗了你先爺。它們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頭撤走的。它們壓根兒不是為了吞吃你先爺,它們和你相持一夜就是為了熬死這棵玉蜀黍。
是墓坑。墓坑緊臨著玉蜀黍棵,有幾須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爺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鍋里仍還盛著的半碗煮肉湯,六點兒油星依舊貼著鍋邊停泊著。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說過這半碗油水湯兒是盲狗的,他說三天過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瞎子,先爺說,我問你,你說我們會餓死嗎?
山脈上靜無聲息,酷烈的日光中隱隱藏著火焰要突然騰起的活力。茫茫空曠中,嶺梁的焦煳味霧樣捲動著。山脈、溝壑、村落、路道、乾涸的河床,到處都曠日持久地瀰漫著金銀湯似的黏稠的光亮。
以為秋天無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卻遲遲未來。終於來了之後,又是一個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無休止地持續到下年的麥天。這時節,終於有了雲雨,時彌時散,反覆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來。沉昏的天氣,如日光樣罩了耙耬山脈四十五天。雨水鋪天蓋地,下得滿世界洪水濤濤。苦熬至雨過天晴以後,又到了種秋的季節。山樑上開始有人從世界外邊走回來,挑著鋪蓋、碗筷,手裡扯著長了一歲的孩娃。夜晚,踏著月光,那腳步聲半青半白,時斷時續。到了白天,山樑上便人流滾滾,拉車聲,挑擔聲,說話聲,望著山脈上偶有的青草、綠樹的紅驚白乍的哎喲聲,像河流一樣在九九藏書梁道上滾動著。
先爺緩緩抬起頭,聽見遙遠的西邊,有了一聲嘰哇的慘叫,把目光投到最遠處,通過兩道山峰的中間,看到太陽被另一道山峰吞沒了。留下的紅燦燦的血漬,從山頂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爺的身邊來。頃刻,一個世界無聲無息了。又將到一天中最為死靜的黃昏和傍黑之間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這一刻正是雞上架、雀歸巢的光景,滿世界的啁啾會如雨淋一樣降下來。可眼下什麼都沒了,沒了牲畜,沒了麻雀,連烏鴉也逃旱飛走了。只有死靜。先爺看著血色落日愈來愈薄,聽著那些紅光離他越來越遠如一片紅綢被慢慢抽去的響動,收拾著石窩裡的玉蜀黍生兒,想又一天過去了,明兒天逼在頭頂該怎麼過呢?
先爺從從容容地到那牆下,朝減弱了的旋風踢幾腳,弓身撿起那草帽,雙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爺該去村裡絞擰井下的水褥了。挑上兩個水桶,讓狗和他一道去,狗卻卧在棚柱下邊不動彈。先爺說,走呀你,到村裡看看村裡的老鼠都住誰家裡,住誰家我們去誰家找糧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先爺頓時呆住了。
先爺說,活該。然後惡了一眼狗,蹲下拉著嫩柔的玉蜀黍葉,看了看那青玉一樣透亮的葉上的枯斑點,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尿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尿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對狗說,走吧,回家挑水來澆吧,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跪了之後,它又起身,慢緩緩走到灶邊,用嘴拱開鍋蓋,從鍋里撈出了一樣東西,朝先爺走來。
先爺最終找到那一眼崖泉時黃昏已經逼近。他先看到腳下的白沙有了淺紅的水色,繼而走了半天路的燙腳便有了涼涼的愜意。踩著濕沙往溝里走過去,待感到那溝的狹窄擠得他似乎肩疼時,滴水的聲音便音樂一樣傳過來。先爺抬起了頭,有一片綠色嘩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過來。先爺立下了。他已經五個月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綠草了,他似乎已經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樣了。水蓑草、綠茅草,還有草間開著的小白花、小紅花和紅白相間的啥花。燠熱的日光中,忽然夾了這麼一股濃稠的青草味,腥鮮甜潤,在溝底有聲有響地鋪散著,先爺的喉嚨一下子癢起來。先爺想喝水,突然間襲來的口乾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已經看到了前邊幾步遠滴水的崖下有半領席大一個水池子,水池子就掩蓋在那一領席大的綠草間,彷彿那些草是從一面鏡下綠到鏡面上。
不見瞎子回應,扭頭找去,看見它在溝邊吃昨天剝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熱臭和一地飛舞的鼠毛。先爺說不臟呀?瞎子。盲狗不語,朝鼠坑那兒走去。跟著它到鼠坑邊上,先爺心裏咚地跳出一個驚嚇,原來那鼠坑裡,只有一隻小鼠。這是半個月來,老鼠落進坑裡最少的一次。前天五隻,昨兒四隻,今兒只有一隻。當日又在其他樑上挖了幾個鼠坑,每個坑裡都放了幾粒玉蜀黍生兒,來日一早去那坑裡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餘坑裡,也僅一隻兩隻。
這一天,當日越東山、由金黃轉為紅燦時,先爺和狗與往日無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頭。他老遠就看見這塊一畝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經賽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兒,在紅褐褐的日光下青綠綠如一股噴出的水。聞到了嗎?他扭頭問盲狗,說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聞到這水津津鮮嫩嫩的苗棵氣。盲狗朝他揚了一下頭,蹭著他的腿,不言不語朝那棵苗兒跑過去。
月亮出來時候,先爺笑了一下,像一塊薄冰慢慢裂開那樣,他終於要開始說話了。站將起來,望著月亮中移動的煙影,說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對你說以後的日子不是你把我當飯,陪著玉蜀黍活著,就是我把你當飯,陪著那棵玉蜀黍活著了。先爺想,我終於可以把這話對你說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這樣說的機會。先爺開始往棚架下走去,雙腿雖然酸軟,步子卻還依舊能一步接一步地邁,且到梁頭,他還把那半擔水挑了回去。
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點點地布在一片灰色的乾癟里,像黑色的夜空中,僅有的七顆藍瑩瑩的星。村人們望著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處搜尋,便看見那大缸上的葦席被風吹到了溝邊的鍋灶旁。水缸里沒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層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細竹,已經裂下許多縫。在水缸的東邊上,扔有幾個碗和勺。碗勺的上邊,是掛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桿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遠,緊貼玉蜀黍棵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來,又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正顯出尺半寬、五尺長,三尺深的一條槽坑樣。在那槽坑最頭的深草中,卧了一隻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許多被蟲蛀的洞;頭上的兩眼井窩,烏黑而又幽深。它的整個身子,都被太陽晒乾了,村人們只輕輕一腳,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飛一捆乾草。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噹啷一下顯出了它棺材樣的墓坑形,村人心裏嘩啦一響,便都明白了這是先爺的墓,先爺就埋在這條槽坑裡。為了把先爺移到老墳去,村人們把這條墓坑挖開了,第一杴下去就聽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聲,彷彿挖到了盤根錯節一樣兒。小心翼翼地拔了坑裡的草,把虛土翻出來,每個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見先爺的褲衩兒已經無影無跡,成了一層薄土。他整個身子,腐爛得零零碎碎,各個骨節已經脫開。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氣息,煙霧樣騰空升起。先爺躺在墓里,有一隻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餘身子,都擠靠在玉蜀黍這邊,渾身的蛀洞,星羅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幾成。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須,都如藤條一樣,絲絲連連,呈出粉紅的顏色,全都從蛀洞中長扎在先爺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幾根粗如筷子的紅根,穿過先爺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爺白花花的頭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幾根紅白的毛根,從先爺的眼中扎進去,從先爺的後腦殼中長出來,深深地抓著墓底的硬土層。先爺身上的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腐肉,都被網一樣的玉蜀黍根須網串在一起,通連到那棵玉蜀黍稈上去。這也才看見,那棵斷頂的玉蜀黍稈下,還有兩節稈兒,在過了一冬一夏之後,仍微微泛著水潤潤的青色,還活在來年的這個季節里。
先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針扎的疼,坐起來揉了眼,望著滾圓的一輪金黃依舊懸著時,心裏罵了句日你祖宗八輩,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陽家的墳。之後他就看見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邊。心裏疑了一下,問說發芽了?狗朝他微微點了一個頭,他便從棚上爬下來,到那兒果然看見一節嫩蘿蔔似的苗茬邊,又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個小芽兒,剛生的皂角樹芽一模樣,半指長,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來,在太陽光下潤澤如玉。
先爺聽見太陽下山的聲音從山的那面落葉一樣飄過來。他把指著狼額的勾擔頭兒試著放下來,終於就放在了一叢綠草上。先爺說,我明兒來就給你捎來一碗飯。
先爺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邊的一棵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先爺用完的農具都掛在那棵槐樹上),回來在玉蜀黍苗西邊(昨天是在東邊)嚓的一聲刨了一個窩,說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爺七十二歲的老眼被啥兒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繼而心裏噼哩啪啦響起來,他看見玉蜀黍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點點滴滴的小斑點,圓圓如葉子上結了小麥殼。這是旱斑嗎?我早上來尿尿,傍黑來澆水,怎麼會旱呢?在彎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銀黃色尿聲敲在了先爺的腦殼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點,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熱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還尿呀你。先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穀子樣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讓你尿,先爺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六天以後怎麼辦?
瞎子,先爺說,你看,月亮出來了,睡吧,睡著就不餓了,夢也能當飯吃。
先爺愕然了。原來日光酷烈時,曬在秤盤上是能曬出斤兩的。他跑到山樑上,在梁道上秤盤是一兩三錢一,揭去一兩盤,日光就是三錢一分重。先爺一連跑了四個山樑子,山樑一個比一個高,最高山樑上的日光是五錢三分重。
——我讓你跟著旋風跑。
爬過來吧,先爺說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哩。
盲狗被先爺領著去尿尿。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這時候,狗從地上站起來,趔趄著要往棚架邊上去。
先爺對著黃狼消失的方向,狂喚了一嗓子——有種你們別走——和我先爺再熬持一天兩天嘛——又放低嗓子說,你們走了,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爺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症,心裏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覺得肚脹了,不飢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著梁路往耙耬山外走過去。
山脈上的世界,顯得無邊空曠、沉寂起來。盲狗朝山樑那兒追著先爺走了幾步,又回來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回答先爺的沉寂浩瀚無邊。
村人們就走了。由近至遠的一團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煙塵。先爺站在自家的田頭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聲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渾身顫抖一下,靈醒到一個村落、一道山脈僅剩下他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了。他心裏猛然間漫天漫地地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樣根植了他全身。
慶幸他在雲影中把筋骨鬆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響動,把狼群的進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繼續到後半夜。
僵持像懸橋樣搭在先爺和狼王的目光上,他們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搖搖晃晃弄出一些驚心的響動來。先爺看不見狼身在哪兒,他盯著一片綠珠的狼眼不動彈,只要那些綠珠有一顆移動了,他就把勾擔搖出一些聲音來,把那綠珠重逼得退回去。時間和沉默的老牛拉車一模樣,在僵持中緩緩慢慢,軋著先爺的意志走過去。月亮出來了,圓得如狼們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涼風習習,先爺感到他的後背上有蚯蚓的爬動。他知道,他的後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著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勞累繁重幾倍地消耗著他的體力。他極想看到狼群。因為紋絲不動的站立累得卧下來,哪怕它們動動身子,活動活動筋骨也行。可是狼們沒有。它們成一個扇形在五六步外盯著先爺,如經過了許多風吹雨淋的石頭樣。先爺聽到了它們眼珠轉動的細碎的嘰嘎聲,看見它們背上的瘦毛在風中擺著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爺想,我能熬持過它們嗎?先爺說,你死也要熬持過它們呵。先爺想,它們每一隻都有四條腿,可你只有兩條腿,又是過了七十的老人喲。先爺說,我的天呀,這才剛剛入夜你就這樣給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嗎?有一隻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沒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來。跟著,另一隻小狼也卧將下來。狼王對小狼看了看,發出了一條紫紅色的叫,那兩隻小狼同時勾回頭,哼出了嫩草葉樣的回聲,狼群就又復歸寧靜了。乏累是先從卧的小狼開始的。然而,小狼這一卧,先爺如得了傳染樣,兩腿忽然軟起來。他想活動活動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蓋骨上下動了動,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先爺披著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邊通宵未眠。他望著天空,望著穗纓兒轉紅的玉蜀黍,至天亮時分,忽然坐了起來,獨自踏著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他把雙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著地面,有一層雲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運行。他從棚架上下來了。他害怕鼠群會突然掉頭朝這棵玉蜀黍撲過來。到圍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著,瞎子豎起兩隻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萬不能叫,先爺摸著狗的耳朵說,不能提醒老鼠們這兒有人煙。它們知道有人煙的地方就有糧食吃。
當先爺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稱那一袋糧食的重量時,已經是稱過日光的四天後,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幾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計到一塊兒,先爺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糧食最多夠他和瞎子吃半月,這當兒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沒有到田裡去尋鼠洞了。
太陽逼至頭頂,日光有五錢的重量。
我知道你又渴又餓,先爺說能活著就好。
太陽下到處是紅漿漿的顏色和膻味。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裡絞上來兩隻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們撬了門戶的人家,連一隻老鼠的影子都沒有。先爺挑著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時,事情卻翻天覆地了。他們距坡地還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不時發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條一塊,帶著淤血的顏色和腥氣。先爺加快了腳步。爬上一面山樑,坡地出現在眼前時,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瘋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過去,有幾次前腿踏在崖邊差丁點沒有掉下去。隨著它嘭嘭啪啪的腳步聲,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開,響出一片玻璃瓶被燒碎的白熾熾的炸鳴。跟著它一落一躍的起伏,尖厲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灑在田地間。
一種蒼老的哀傷雨淋一樣淫滿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間,徹底垮下了,渾身泥樣要順著勾擔流癱在田地里。可在這將要倒地時,他往玉蜀黍的頂部看了看,頂部的一圈干葉中,有一滴綠色砰的一下闖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先爺說,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有能耐你還跑呀你。
先爺一動不動地釘在那兒,一雙眼不眨一下地看著那隻狼。他明白這狼沒有逃走是因為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壓了壓,先爺便看見那水草邊上還有許多毛,灰的、白的、棕紅的。有的是獸毛,有的是鳥毛。先爺一下子靈醒這狼是守在泉邊等來喝水的鳥獸時,心裏有些寒顫了。看它瘦得那個樣,也許它在這已經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爺看到了兩步遠處,一塊沙石上有干暗的紅血跡,有許多吃剩下的壞棗壞核桃似的老鼠頭和別的長長短短的灰骨頭,這才聞到了清冽冽的腥鮮氣味中,還有一種濁白的腐肉味。先爺握著勾擔的雙手出了一層汗,雙腿輕輕抖一下,那黃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這一刻,黃狼逼近時踢著雜草弄出青多白少的響聲時,先爺迅疾地一彎腰,把水桶放在地上,猛然將勾擔在半空一橫,對準了黃狼的頭。
一彎上弦細月遲遲緩緩從一片雲后露出來,山樑上開始有了水色。朦朧中先爺睜了一下眼,望望藍瓦瓦的夜色祈禱說,老天爺,我快餓死了嗎?你快給我一把糧食吧,讓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讓我活過狗,狗死了我也好撿個上好地方埋了它,別讓老鼠啥兒把它瘋搶了,也不枉它來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讓我活過這棵玉蜀黍,我就是為了它才留下的,你總得讓我有個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別讓我死,你讓我等到一場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脈來,讓我把這穗玉蜀黍交給村人們。這是一個山脈的種子喲。先爺這樣祈禱著,一手摸著一片玉蜀黍葉,一手從自己的胸口揭著污垢皮兒往地上扔。又將睡著時,他把雙腳輕輕蹬在狗背上,說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餓忘了。說完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夢鄉走去了。
可是,就在先爺想丟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邊暢飲時,先爺立下了。先爺咽了一口扯扯連連的黏液立下不動了。他看到那草叢後邊站了一隻狼,一隻和盲狗一樣大小的黃狼。狼的眼睛又綠又亮。黃狼先是驚奇先爺的出現,隨後看明白先爺挑的一對水桶時,那雙眼變得仇恨而又兇狠了,連前腿都微微地弓起來,似乎準備一下撲上去。
泉枯了,像樹葉落了一樣。
先爺和狗這一夜統共捉了十三隻老鼠,藉著月光剝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覺,日出三竿時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溝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裡外的泉池去了。
盲狗扭頭面對著鼠叫的方向一動不動。
他說瞎子喲,我們兩個成家過日子,你答應不答應?有個伴兒活著該多有滋味呵。
狼群終於在一夜的熬持之後走了,它們邊走邊回過頭來看先爺。先爺依舊持著勾擔,樁在那裡,目光灼灼地盯著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隻狼在溝口匯在一起,集體回頭朝他凝目一陣,才朝溝外走過去。狼群的腳步聲由近至遠,終於如飄落盡的秋葉無聲無息了。先爺兩手一松,勾擔就從手裡落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蟲一樣的慢爬,低下頭去,才聞到那蒼白色的尿味不是來自於狼,而是從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狼群中綠瑩瑩的一片目光,圓珠子樣懸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脈一樣壓在先爺和狼群的頭頂上。先爺不動。先爺也不再弄出一點響聲來。狼群似乎明白先爺剛才那麼迅捷,就是為了搶佔那段溝的脖頸時,有條老狼發出了青紅條條的叫。隨後,狼群便又朝先爺走過來。先爺把提在手裡的勾擔猛一下頓立在了面前。
玉蜀黍的頂心兒還活著,在火旺的日光里,還含著淡淡的綠顏色。翻開一片玉蜀黍葉,看見葉背的許多地方還有綢一樣薄的綠,麻麻點點如星星樣布在干斑的縫隙里。那彎弓般的一條葉筋兒,也還有一絲水氣在筋里遲遲緩緩地流動著。
先爺問,你有過那樣的日子嗎?瞎子。
他開始往溝里一步一步走過去,喘氣聲一步一落,如冬天的松殼樣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的路,剛才嚼茅草根兒時,太陽還半白半紅在靠西的山樑上,可這會兒當他發現腳下乾裂的土地被顆粒均勻的白色沙子取代時,太陽卻在山那邊成血紅一片了。
濃雲密布了整三天。
問題是太陽總是一串一串,井水終要乾枯了。先爺每天回村挑一擔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攪上來才能倒大半桶帶沙的渾水。有一種恐慌開始從井下升上來,冷冰冰浸滿了先爺全身。終於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幾丈長的轆轤繩子全都用盡,才攪上來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許久,另一碗才能從井底滲出來。
先爺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來住了。
掐了兩把青草撤在兩桶水面上,先爺開始慢慢往溝口走過去。兩桶水把勾擔壓彎成一把弓,一步一閃,青草在桶里攔著不讓水花濺出來。勾擔嘶啞沉重的叫聲,在溝壑里碰碰撞撞響到溝口去。先爺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該悠著步,黃昏之前爬上樑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會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噴到玉蜀黍棵兒上,那干斑症就不會吱吱啦啦蔓延了。悠悠的先爺沒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溝口。
——老天要下雨讓我們種秋了。
狼群被先爺的鎮靜嚇住了,忽然它們的腳步淡下來,站read.99csw•com在溝口不動了。
狗爬挪著過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頭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著他就看見從瞎狗的兩眼井洞里流出了兩滴清清明明的淚。先爺擦了那淚說,老不死的太陽呵,你黑心斷腸,把狗眼都給曬瞎了。想到狗眼被曬瞎那件事情時,先爺心裏被什麼牽拽了一下,忙把狗攬在懷裡,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忽然換了床鋪,入夜後先爺用儘力氣也睡不實落。天空中流動月白色的焦熱,他把唯一穿的褲衩兒脫了,赤條條地坐在鋪上抽煙。煙明暗之間,他無意中望見了腿中的那樣東西,如燈籠一樣挑掛著,覺得丑極,就又穿上了褲衩。心裏卻想,我是徹底老了,它對我再也沒有用了。有它還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兒呢。
先爺徑直地往前走。
新的玉蜀黍苗長到兩片葉兒時,先爺回村裡找糧食。他家裡的糧食顆粒沒有了。他想偌大一個村,各家的糧缸里漏下一把麥,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夠他和盲狗度過這場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時,他才忽然發現各家的門戶都鎖著,蛛網從村街的這邊扯到那邊。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糧缸已用炊帚掃過了,可還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進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頭放在嘴裏嘬了嘬,面香的純白氣味即刻在他嘴裏化開來,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氣,吞咽了那氣味,出來在村街上立下來。斜照的日光,一層均勻的金液樣在村落中流動,死靜中間,能聽到房檐上滴落下來的日光的聲響。先爺想,一個山脈的人都逃走了,賊不被曬死也被餓死了,我日你們奶奶,你們鎖門是為了防我先爺嗎?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門翻牆,先爺說誰家能不留一些糧食呢?不留糧食荒旱過去回來吃啥兒?不留糧食鎖門幹啥兒?先爺在一家門口站住了。這是同姓本族一個侄兒的家。先爺又朝前邊一家走過去,到了一家老寡婦的門口。老寡婦年輕時,每年冬天都給先爺做一雙千層底裝羊毛的靴。現在老寡婦死了,她兒子住著這個老宅院。想到這個宅院給他帶來的溫馨,總如歲月一樣久遠地留住在他空蕩蕩的心房裡,先爺朝那大門上注目好一陣,又默默地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寂寞而又響亮,早年綠水深林間的伐木聲樣,回蕩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鎖的大門,便枯船一般從他腳下劃過去。
盲狗站著不動。
他想找一片樹葉蓋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溝邊繞了一大圈,空手走回來,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鋤去槐樹上勾下一根長釵子,回來把樹枝輕輕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樹枝一搭,把那芽苗遮蓋在了一片蔭涼里。
他們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峽谷中迴響著火辣辣黃亮刺目的劈剝聲。滴水的聲音,藍盈盈得如炸裂一樣震耳。太陽將要落山了。時間如馬隊樣從他們相持的目光中奔過去。面前崖上的血紅開始淡下來,有涼氣從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先爺的額上有了一層汗,腿上的睏乏開始從腳下生出來,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擴展著。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這卧了一天。他一天沒進一口水,可狼卻是守著隨時都能喝的泉。他用舌頭偷偷舔了舔乾裂的唇,感到舌頭掛在唇皮上像掛在一蓬荊刺上。他想狼呀,守著這一池水你能喝完嗎?說喂,你給我一擔水,我給你燒一碗玉蜀黍生兒湯。這樣說的時候,先爺把手裡的柳木勾擔抓得愈發緊,勾擔頭兒對著狼的額門,連垂在勾擔兩頭繩系的鉤兒都凝死沒有晃一晃。
他開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過去。
先爺立在那兒如同栽在那兒的一棵樹。
耙耬山脈即刻安靜下來了,死靜又濃又厚比往日沉重許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萬都藏在這附近,先爺一離開,就會再次撲過來。他往四周黃金亮亮的山脈上掃望一陣子,坐在鋤把上,撿著地上的玉蜀黍粒,說瞎子,以後咋辦呢?你能守著這兒嗎?
遠處搖晃的牆一樣半透明的塵灰色,這會兒愈加濃稠著,起落盪動,又似乎是在那兒卷流的洪水的頭,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脈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三日之內,先爺夜晚挑回一擔,白日挑回半擔,水缸滿了。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間被先爺吃了五隻。剩下的四隻是先爺今後四天的口糧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長得旺綠如墨,纓子在轉紅以後,似乎停息下來,穗兒雖有了細蘿蔔樣粗長,可那纓子卻再也不肯轉黑。頂兒也不肯有一絲黃干。頂不黃,纓不黑,玉蜀黍離成熟就還有遙遠的路程。黃昏時分,山野里熱血漿漿一片,先爺煮在那血漿里,用手摸了茂綠的穗兒,柔軟的感覺使他心裏有了寒意,什麼時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長勢,怕是最少還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從村人離開村落,至今已有四個月。玉蜀黍一般熟期為四個半月,這棵玉蜀黍熟期的無端延長,使先爺感到額外生出許多雨濛濛的憂傷。領著盲狗往每個鼠坑走了一遍,沒有見多出一隻老鼠。先爺迎著樑上的風口,仰躺在路邊,地下紅褐火燙的燥熱,透過他的後背,在他的體內踢踢踏踏流動。狗就卧在先爺身邊,瘦得卧下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的模樣。有一隻老鼠細弱的餓叫,從坑裡有氣無力地傳來,引誘著狗和先爺山崩海嘯的食慾。
盲狗把盲眼對著先爺鋤過的一片平地上。最後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爺從土堆上站起來。太陽正快步地朝這條樑上走。仔細地辨聽,能聽見這空曠的焰地有旺火騰起的巨大聲響,像布匹在梁地那邊一起一落扇風。他罵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後瞟了一下銅錢,扭頭對狗說扔了呵,便把那枚銅錢拋上了半空。太陽光密集如林。銅錢碰著那一桿桿日光,發出金屬相撞的紅亮聲響,落下時,旋旋轉轉翻著個兒,把那光束截斷得七零八落。先爺盯著從半空降下的銅錢,像盯著突然看見的碩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獃獃的有些血痛。盲狗從那土堆上站了起來。它聽到了銅錢下落時紅黃的風聲,彷彿一枚熟杏兒掉在了草地上。先爺朝那枚銅錢走過去。
黃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轉頭,緩緩慢慢,從水池邊上繞過去,有氣無力地往溝口走去了。走了幾步遠,它還又回頭看了看,腳步聲空寂而又溫善,由響至弱地回蕩在這條狹長的溝壑中。先爺一直望到黃狼走過幾十步外的拐彎處,勾擔從手裡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軟癱地蹲下來,擦了一下額門上的汗,打了一個禁不住的寒顫,這才知道,連身上唯一的白布褲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八里半外坡地那邊是漫山遍野火紅的塵灰色,彷彿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牆。先爺愣了愣,一下靈醒到那邊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風,而是一場大風。他直立在烈日下的牆角前,心裏轟然一聲巨響,彷彿身後的牆倒塌下來,砸在了他的前胸後背上。
所有的糞肥中,老鼠屎是最熱最壯的肥,先爺想,不消說這鼠臊的氣息也是一樣的壯熱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圍起來,它能不熱得干斑嗎?把耳朵貼到一片葉子上,先爺聽到了那些斑點急速生長的吱吱聲。轉身吸吸鼻,又聞到從周圍汪洋過來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樣朝這棵玉蜀黍淌過來。

狗用盲眼盯問他,沒有找到一把糧食嗎?
後來,先爺翻了一個身,在山脈上弄出了一個驚心的響動,盲狗以為先爺終於要開口說話,忙不迭轉過頭來,先爺卻站起身子走了。先爺回去二話沒說,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兒的軟硬,嘴裏渾濁地嘟囔了一句啥兒,居然藉著月色挑著水桶朝北行了。
先爺去尿尿。
再也沒有過一個坑裡跳下幾隻甚或十幾隻的那種境況。那半月鼠豐水足的日子過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爺獨自到山樑上去,用秤稱了日漸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獨自立在梁頂,對著銳惡的日光,有了一絲惶恐的感覺。這感覺一經萌生,霎時就成了林木,蒼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隻老鼠,回來剝了煮了,用布包著,輕輕拍了幾下狗頭,讓它守著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爺見路就走,遇彎就拐,就那麼惘惘地走了一晌,轉了五個村落,最後到最高的一道樑上立下,和太陽對視一陣,拿手托著稱了太陽的分量,嘆了一口氣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蔭涼處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時地從崖上雨滴樣灑下。眼前的田地,乾裂的縫隙網在坡面上,往遠處瞅去,蜿蜒的山樑如焰光大小不一的無邊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會兒,就會覺得眼角的熱疼。他在焦熱暗黃的崖蔭下坐了片刻,從口袋取出布包,打開來,發現原來鮮嫩的一團鼠肉,煮熟時還又紅又亮,如半截紅的蘿蔔,可只過了半天,卻變成了污黑的顏色,彷彿一把污泥一樣。先爺把鼠肉放在鼻下聞了,香味蕩然無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還夾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氣。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實餓得沒了一星兒耐性。撕下一條鼠腿正欲吃時,又發現那鼠肉中有幾粒白亮亮的東西,米粒一樣動來動去。他身上叮哨一個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縮回了。
先爺扶著鋤立在那兒喘粗氣。
走,先爺說,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見星星了。
玉蜀黍終於又活生過來了。先爺一連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後的早晨,先爺便看見玉蜀黍頂是一片綠色。每一片葉子上,綠色從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紙上一樣擴大著,干斑症便在那綠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縮小。又幾日,在梁道遠眺,就又能看見一片綠色孤零著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擺動了。
先爺要把水缸挑滿。
先爺挑著半桶水走回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只是他從井裡把水褥子絞上地面時,褥子上有四隻喝水脹死的鼠,每一根毛都豎起來,倒是毛間的虱子還活生生地爬動著。飽飽吃了一頓飯,又要把玉蜀黍粒兒放在兩塊石頭上砸成細碎的生兒時,先爺開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場鼠災吃得僅剩下小半袋。先爺稱了稱,還有六斤四兩,一天三頓就是吃半飽,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
盲狗爬了兩步,像死了一樣不動了,只是眼眶裡的淚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先爺從老鼠群中跑過去,踩到一隻碩大的鼠背上,聽到腳下一聲尖厲的慘叫,另一隻腳的腳面就感到濺落上去的鮮血滾燙如剛潑上去煮開的油。先爺徑直跑到葦席邊,一個側身闖進去,不出所料,兩隻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綠如水的玉蜀黍棵。聽見先爺咚的一聲撞進圍席內,它們極細小的一個驚怔后,就從葦席縫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還筆直筆直立在日光里,先爺高懸的心啪啦一聲落下來。轉身來到圍席外,看見棚腳下的糧袋裡,還蠕動著幾隻餓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圍席上靠的鋤,砸在了糧袋上,立刻就有紅珠子樣的東西飛在了日光下。跟著又是撲撲通通三五鋤,鼠毛飛舞,滿地血漿,剩餘的幾十隻老鼠,麻亂下一片驚叫,漫無目的地朝四周射過去,一眨眼就不見蹤跡了。
先爺想,你再聰慧,你還能慧過我先爺。
先爺聞到了淡淡一股熱臭的味。
從第七家出來時,先爺拿了一桿稱飼料的秤,一桿馬鞭子(這是一家大車戶,先爺幫他家趕過車),到村街惘然地立下來,把秤丟在路邊,把鞭子扔在地上,說我要秤幹啥?能找到糧食時,我可以用秤稱一稱,來年也好如數還人家,可糧食在哪呀?說我要鞭子幹啥,雖然鞭能如槍護身子(先爺曾一鞭抽死過一隻狼),可一個山野的動物都逃了,連個兔子都沒有,這鞭不是一根廢鞭嘛。
各家大門的板縫都被曬得比先前寬許多,先爺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飯時,還沒有聞到一絲糧食味,心裏慌慌的感覺漫無邊際地升上來。他讓盲狗坐在村街上,說你在這等著吧,兩眼瞎黑,到誰家你也看不到糧食藏在哪兒。然後他就朝另外一條衚衕走去了。先爺專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鎖,可一連又三家,手裡的糧袋依然空空癟癟。從那條衚衕回來時,日光把他的臉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點在臉上閃閃爍爍,晦氣又濃又烈地在滿臉的溝壑之間淌動著。他手裡提了一個鹽罐。鹽罐里有半把鹽粒。先爺在嘴裏含了一顆鹽,過來又給狗的嘴裏塞了一粒鹽。
第二夜先爺仍睡在玉蜀黍棵兒下,第三天醒來,不僅發現又有兩片葉子自上而下虛黃起來,還看見穗兒上的紅纓也過早地有兩絲乾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軟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頭一樣,硌手的那種隱隱的感覺煙消雲散了。
先爺罵了句老沒用的東西,坐將下來,痛痛快快歇了一陣,看日光愈加利銳了,便起身提上勾擔,一步一望地摸到溝口,尋下一塊高處,四下嘹望一會,確信狼群已經不在,才回來重新拴系勾擔,挑上水桶走出來。
狗的腳步站住了,它扭頭捕捉著先爺的腳步聲。

狗的眼淚果然不流了,它想試著站起來,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軟又卧在了墓土上。
玉蜀黍苗兒的每一片葉子都讓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輕時羡愛的女人在村頭或者井邊立著說話一樣,濕潤潤的輕鬆靜默悄息間就浸滿了一個身。磕煙鍋時,火點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邊的盲狗震醒了。
先爺說,瞎子,不用怕,以後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寧可餓死我,也不會餓死你。
先爺從裡屋出來拍著手上的灰說,堡長呀堡長,你活著時候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儘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輩子見你都叫哥,你家沒有餘糧你就說話呀,你讓我在這白白翻騰半天,好像我的力氣用不完似的,好像離開你家就借不到糧食似的。
——哩?
先爺想,幸虧收留了瞎狗,要不獨自在這耙耬山脈和誰說話喲。天已經涼爽下來了,一天的燥熱開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開始收回它們的光,如拉魚網樣,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響。先爺知道,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樹聲、草聲、間或蟲鳴的聲。這是空曠無物的夜,在極度寂靜中擠出來的沉寂的響動。
接下來的境遇,是先爺和盲狗糧食吃完了。連一天只吃半碗生兒湯的日子也告結束了。第一天沒吃丁點東西,還挑了兩半桶的泉水從四十裡外晃回來,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時,一到樑上,便眼花繚亂,天旋地轉得走路絆腳。先爺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從樑上回來,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時候,先爺倚在棚架的柱上,望著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兒還沒有隱去,尖銳的陽光就畢畢剝剝曬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懷裡,又說睡吧瞎子,睡著了夢也可以充饑,卻終是不能睡著,至日光在他臉上曬出焦煳的氣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饑,終於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飢餓。反覆幾次喝水,鍋里的水也就還剩一碗有餘。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走來,到了再不能拖延種秋的時季,耙耬山脈的村人,吃完了帶回的討食,終是尋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種子,三村五鄰的人們,又開始結隊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涌去逃荒。也僅僅不足半月光陰,數百里的耙耬山脈,便又茫茫地空蕩下來,安靜得能聽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輕脆響音了。
先爺說,現在就扔這銅錢吧,趁誰都還有些氣力把誰埋進坑裡邊。
先爺空著袋兒從村落回來時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陣。他徹底沒有力氣了,把空袋丟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還依舊卧在那兒,鍋里的一碗煮水也依著舊樣兒,十一點油花仍是十一點。你沒喝?他問盲狗說。盲狗微弱地動彈一下,他就過去用勺子舀著又喝了少半碗,十一點油花喝了五點兒,對狗說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後又回到了玉蜀黍前。這當兒再看玉蜀黍葉,那層淺黃似乎濃起來,綠色彷彿隱在了黃色下。先爺想,你為什麼沒有早些備下肥料呢?你不是村裡的先爺嗎?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結子兒時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爺說,我挑水去了,你千萬留心。
先爺是隨著最後一批村人出逃的。農曆六月十九,他走在幾十個村人的中間,村人們說往哪兒去?他說往東吧。村人們說,東是哪兒?他說正東是徐州,走個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兒人日子過得好。人們就往正東走。日光紅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腳下的煙塵升起落下時撲通撲通響。然走至八里半時,先爺不走了。先爺最後去他家田裡尿一泡,回來就對村人們說,你們走吧,一直正東。
先爺問,老鼠們會不會躲在哪兒和你我作對呀?
先爺放了狗,說你走吧,再也不會下雨了。
先爺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頭上梳理著它的毛,沿著它的脊路,撫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頭上梳。狗已經不再落淚了。他梳著它的毛,它舔著他的另一隻手,這一夜,他倆被一種相依為命的溫馨浸泡著,淹沒著,溝通著。
可是,黃狼眼中的光亮卻柔和下來了。它終於眨了一下眼,儘管一眨就又睜開了,先爺還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幾分水柔色。
先爺決定乘著身上還有餘力,坑裡還有一隻老鼠,最後去泉溝挑一擔水。這擔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饑耐渴許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兒掰下。一棵苗兒,至秋熟掰下時就是金黃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兒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幾百近千粒。四個半月過去了,無論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來,先爺在正午時候,已經能聞到那穗兒里黏黏黃黃的熱香。至夜半時分,那香味就純凈得如麻油一樣,一陣一陣飄散出來,蠶絲一樣落在田裡。
他看見它吐出的熱舌上滿是乾裂的口,死了的眼窩裡卻汪了兩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爺面前的。它是聽到有虛弱的腳步聲,聞到了清涼的水氣,迎著水氣朝樑上一步一趔搖擺過來的,到了距先爺還有三步五步時,猛地往地上一癱,它就再也不能走動了。
又摸自己肚皮,卻像一張紙樣。
他終於把村落走了一個遍。太陽已是中天。午飯又該燒了。瞎子在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說,它說讓我翻誰家的牆,我就翻誰家的牆。
天競灰亮了。星月不知什麼時候隱退得無蹤無跡。溝脖口是一層深水的顏色。先爺眨了一下眼,看見他系在幾步前的繩子被狼踢斷了。褲帶像河水一樣攔住了狼們的去路。它們知道是那斷繩驚醒了先爺,於是都有幾分懊悔地立著,看著先爺惡狠狠的威勢,也看著那蛇一樣的紅褲帶。先爺把手裡的勾擔捏著有絲絲的疼音,將勾擔的頭兒對準狼群的中心。他數了數,面前還有五隻狼,那四隻不知去https://read.99csw.com了哪兒。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爺臉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可心裏的慌跳已經房倒屋塌地轟隆起來了。他知道,那四隻狼只消有一隻從他身後撲過來,這一夜的熬持就算結束了。他也就徹底死去了。
先爺想,剛才那股小旋風吹著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來,就是要對我說前面坡地起了大風啦。先爺說,我對不住你喲小旋風,我不該朝你身上踢三腳。還有我的草帽,先爺想,它是好意才跟著旋風滾走哩,我憑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爺說老得糊塗了,不分好歹了。先爺邊想邊說,自責聲如扯不斷的藤樣從他嘴裏一股一團地吐出來。當他感到心裏平和下來時,遠處黃濁的大風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樣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靜,使他的耳根有一絲絲隱隱的疼。日光也恢復了它的活力,又強又硬,使田地里發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宛若豆莢在烈日下爆裂。先爺的腳步淡下來,喘氣聲開始均勻舒緩,像女人做鞋拉線一個樣。坡地到了,先爺站在田頭,卻驚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斬斷了。
然而,玉蜀黍苗的災難就如先爺和狗的腳步聲,跟著走去又跟著走來了。在它長到第六片葉子時,先爺去打水,到井邊,有一股小旋風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先爺連忙去追。
喝了那半碗油湯去吧,先爺說,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說完這話,先爺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細竹竿兒,二尺余長,中間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暢。他把那竹竿塞進缸下的小洞,用膠皮墊了小洞周圍,使洞邊滲不出一丁點水來,然後把細竹竿的頭兒一壓,正好有一粒細水,嘀嘀嗒嗒,玉粒樣晶晶瑩瑩,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馬,那兒的土地就響起了半青半紅的吸水聲,就濕下了一大片。
先爺怔住了。
先爺料斷,這山脈上沒有一粒糧食了。
三天間,劉家澗村、吳家河村、前梁村、後梁村、拴馬樁村,全部耙耬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種子拿出來,趕在雨前把秋莊稼點種在了土地里。
就是說,這棵玉蜀黍立馬要死了。
先爺說,真的是吃肉。
盲狗迎著先爺,厚了一臉惘然。
白淡的月光下,卧著的九隻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發著。先爺把鞋子脫掉了,光腳踏浮在那腥臊氣味上,屏住呼吸躡足往前走了兩步,把那繩子繃緊拴在溝脖兩側的地面上,又後退幾步,把繩頭兒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後就拄著勾擔,靠著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聲合上了。先爺睡著了。
——我讓你跑。
他說,再也不敢有個長短了。
堡長不言語,先爺就幾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說也真是,白讓我給你磕頭三拜。之後,先爺拍了拍卧在門口的盲狗的臉。

入了第五個夜晚時,傍晚的落日一盡,夜黑就劈劈剝剝到來。漫山遍野都被覆蓋在無月無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乾的枯樹,這時候擺脫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剛剛得到一些潮潤,就忙不迭發出絨絲一樣細黑柔弱的感嘆。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稈邊,讓玉蜀黍葉在他的鼻子上撩撥著,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幾股青棵氣。糧食的氣味,便似從他的腸子里穿行而過的馬車樣,呼呼隆隆軋過去,待那氣味終於行駛到他的小腹時,他猛地一收腹,把腸子閘住了,將那氣味堵截下來,存在了肚子里。這麼吞到聽見朦朧月色落地時,他說瞎子,你也過來吞幾口,吞幾口你就不餓了。喚了兩聲,不見盲狗動彈,一扭頭看見狗像一攤軟泥樣癱在葦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嚇了一跳。狗肋鮮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樣割著他的手。先爺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層乾裂的垢皮,揭下來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虛軟如水的肚皮時,一下就摸到了背後的底椎。
他想,我七十二了,過的橋都比你們走的路長哩。
狗就卧在先爺的腿邊,不言不語,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細又長,枝枝杈杈,毛尖上開了幾鬚毛花。先爺竭力想要睡著,每每閉上眼睛,都聽到肚子隆隆的叫聲。又一天就這樣熬持過去了,當太陽一步一趨地滑至西山時,先爺果真睡了,再次睜開眼時,臉上冷丁兒燦爛出一層笑意。他扶著棚柱站將起來,望著西去的落日,估測日光降到了四錢不足的重量后,先爺問著太陽說,你能熬過我嗎?我是誰?我是你的先爺哩。
盲狗就卧在棚下,聽見先爺的腳步聲,它站了起來,似想朝先爺走去,卻默默地往後退了幾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圍席口上。月色溶溶,還染有許多熾白的熱氣。先爺把桶放在缸邊,揭開席子看看缸里的滿水,脫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陣掛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後咳了一下,輕輕慢慢說,瞎子,你過來。
算計了一下,滿天滿地的三十幾個鼠坑,統共還有九隻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著一天只吃一隻充饑,九天後也就最終糧盡了。所有的田地里沒有了幾個月前村人們點下的種子;所有的村落里沒有了半粒糧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將熟的季節,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錢地上漲,玉蜀黍這時候最需要養分水分。先爺必須在九天內把水缸挑滿,那時候他和瞎子就是坐著餓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長成一棒穗兒。先爺獨自從塵土厚實的梁路上走過,利銳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聞到了鬍子的焦煳氣息。他把那隻鼠放在桶里,用草帽蓋在桶上。汗從額門上流了下來,他用指頭一刮,把舌頭伸出來在指頭上舔舔。覺得有汗流在了膝蓋,他就蹲下來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進肚裏。他儘力不讓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時挑著水桶北行,到日將平頂,距泉水溝還有五里六里才會大汗淋漓,他只在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懸高頂時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擔水爬上山坡,渴了時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這當兒的太陽,沒有一兩的重量,也有八錢九錢。他不時地聽到汗水汩汩的流動聲。這時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兩腿哆嗦的當兒,不斷地問自己說,我就老了嗎?我怎麼就挑不動一擔水了呢?可到底還是雙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陣,趴在桶上喝得肚圓。划算一番,先爺每挑一擔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三十幾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無論歇多少歇,喝多少水,兩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走吧,先爺提了鹽罐,拿了鞭子和秤,說回坡再刨種子去。
太陽出來了,陽光里飛舞著一根根銀灰、銀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楊花。先爺在樑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走下樑來,腳步聲在清寂的晨日中,顯得蒼老而無力,到圍席里的玉蜀黍邊,他看見瞎子正用盲眼盯著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掛在耳尖上。
狗把耳朵貼在地上細聽。
人們把那本萬年曆拿了回去。
半月之後,有村人鎖了屋門、院門,挑著行李逃荒避旱去了。
先爺盯著天空依然沉默得歲歲年年。
狗不出聲,瞎眼對著太陽看了看。
先爺說,還能熬得住嗎?瞎子。
從祭台上下來的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直往牆上撞,掉回頭來走,又往樹上撞,先爺過去拉著它的耳朵一看,心裏咚地一個驚嚇,才知道狗的一雙眼珠被太陽曬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
——那能擋住你不餓死嗎?先爺。
先爺沒有猶豫,就像一個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時必須住到瓜地一樣,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碗裝進一箇舊的面袋,掛在鍋的下面,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小灶,剩下的就是等著玉蜀黍茬兒重新發芽了。
狗就又回來卧在原處不動了。
得弄一本萬年曆,先爺盯著狗,想沒有一本萬年曆就沒有幾月初幾了,沒有幾月初幾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時候成熟了。也許距熟秋還有一個月,也許還有四十天,可這麼一段千里萬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兒?田地里的種子,都已被老鼠們吃得凈盡。
先爺對著山樑上叫——瞎子——瞎子——你說我到誰家找糧食好?
醒來后又去細看那玉蜀黍穗兒,先爺臉上的興奮就沒了。他發現玉蜀黍葉上的墨綠不如先前濃重,透了一層薄薄的黃色。這黃色不僅下面的葉有,就是棵頂剛生不久的葉子也有。先爺種了一輩子莊稼,他知道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這是玉蜀黍結子的當兒,肥足才能子滿。最好是人的糞尿。往年這季節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滿滿一瓢人糞。他的莊稼,小麥,豆子,高粱,從來都是村裡最好的。他是耙耬山脈無人可比的莊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經乾裂成這山樑上的旱地,可他沒有過去喝水,也沒有給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該去哪兒弄些人糞,村裡的茅廁全都幹得生煙,留下的糞便也曬得如柴禾一樣沒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經許多天沒有便糞的意思,腸胃吸去了他們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爺想起了吃過的鼠皮,到溝下找了一遍,卻連一張也沒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擔水時,都被瞎子吃盡了。從坡下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想問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著站了片刻,就去鍋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沒有蓋鍋蓋,回身對狗說,渴了餓了去喝,然後就拿著糧袋回村找肥去了。
所有的燈籠全都熄滅了。
月光灑在地上,山樑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靜謐間,盲狗果真聽見老鼠踢動月光的聲響。先爺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隻老鼠正在坑裡爭食,鬥打得馬嘶劍鳴。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隻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來。
先爺說,給你說吧,我們吃肉。
盲狗從地上站了起來。
不說就算了,先爺嘆了一口氣,幾分沮喪地點著煙,對著天空說,年輕多好啊,身上有氣力,夜裡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聰慧,從田地回去她給你端上水,臉上有汗了她給你遞蒲扇,下雪天給你暖被窩。夜裡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還會說累了一夜,你多睡一會兒吧。那樣的日子,先爺狠狠吸了一口煙,十里長堤一樣吐出來,把手撫在狗背上,說,那樣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兒兩樣呢。
先爺盯著狼王,餘光掃著狼群。在那九隻狼中,先爺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隻老狼,也不是那四隻半大的狼,而是一會兒走在最前,一會兒走在中間的兩隻小狼。它們目光透亮,有一層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層驚恐和慌亂。它們不時地扭頭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時地發出一些只有它們才懂的青紅色的叫。黃昏前最後的亮色消退了,暗黑從頭頂蓋下來。狼眼在一團黑中閃著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從溝口撲過來。這臊味不同鼠臊味,顯得清淡卻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麼濃烈又黏黏的稠。先爺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許已經把葉子全都布滿了,也許已經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稈上。先爺想,只要不漫染到稈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頂兒還綠茵茵的就可救。先爺想著的時候,又聽到狼王青皮條兒的一聲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對自己說,除了狼群,你啥兒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這群狼口了。幸虧先爺想到別處時,狼群的綠眼沒能看出來。狼王的一聲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動時,先爺把勾擔揮了揮,擔鉤兒撞在崖壁上的聲音,冷冰冰地傳過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後邊退了退。
三日之後,烏雲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燒在山樑上。
盲狗卧在先爺腿邊,把頭枕在先爺的腳上。
當夜,先爺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個老鼠窩,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種子粒。先爺前半夜在棚架上淺淺睡一覺,至下夜時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時,先爺讓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圍席旁守護著,自己獨自到刨不出種子的田地中央坐下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這樣靜過半個時辰,他就聽到了老鼠嘰嘰地叫聲,不是歡樂的嬉鬧,就是爭食的打鬥。再把耳朵貼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裡插一根棍子做標記,回去扛了鋤來,繞著棍子翻三尺遠近,一尺深淺,准有一個鼠窩。鼠窩裡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種子。一粒不拉,連鼠屎帶種子捧到碗里,先爺就到第二塊刨不出種子的地里如法炮製。
先爺午時走了回來。他從村裡滾回來一個大的醬色水缸。先爺把缸豎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隻大的老鼠,用手掐著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殺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後把鼠皮餵了瞎子,自己燉了鼠血,煮了鼠肉,將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糧袋兒迅速脹起來,先爺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潛到地里屏息靜氣了。他只消把盲狗領到地里,那田裡的鼠窩便可以一個不漏的出現在先爺的鋤下邊(有一半鼠窩沒有糧)。無論如何,糧食是有節餘了。那個糧袋幾天間就滿到口上了。然而,先爺在高枕無憂時,忘了他該迅疾地把山脈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經不再從點種的種子窩裡把玉蜀黍粒兒刨出來,吞在嘴兩側,把它運回到窩裡存起來。老鼠們被狗的叫聲和先爺的鋤聲驚醒了,它們和先爺比賽似地消耗著它們的存糧。直到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板時,先爺睡不著,想把糧食稱一稱,取出那桿秤,在蔭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盤卻是一兩二。先爺有些驚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盤卻又成了一兩二錢五。
此後的很長一段日子,先爺和狗過得平靜而又安逸,光陰中沒有啥兒起落。他們把田地中的幾十個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狀,口小肚大,壁是懸著,只要老鼠跳將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來。每天夜裡,把從田地中找來的十幾粒玉蜀黍粒兒搗碎煮了,直煮到金黃的香味開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兒湯放進坑裡,放心地在棚架上納涼睡去,來日准有幾隻、甚或十幾隻老鼠在坑裡蒼白嘰嘰地哀叫。一天或是兩天的口糧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一擔水回,歲月就平靜得如一道沒波沒浪的河流。活生生在圍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終於在冒頂的半月之後,腰桿上突然鼓脹起來,眼見著就冒出了拇指樣一顆穗兒。閑將下來,先爺時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說話。先爺說,瞎子,你說明天這穗兒會不會長得和麵杖一樣?盲狗看先爺高興,就用舌頭去先爺腿上舔癢。先爺撫著狗背,說玉蜀黍從結穗到秋熟得一個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間長成呢。有時候,先爺說瞎子,你看這穗兒咋就還和指頭一樣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兒,先爺又說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見呵,這穗兒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然而,剛走兩步,先爺的腳便釘在了地面上。他看見一群要從村外進村的老鼠,每一隻都如豐年一樣又圓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牆蔭下,不安地盯著村落里,盯著先爺和盲狗。霎時,先爺的腦里嘩嘩啦啦有一扇大門洞開了。
又說,一大早有啥吃,燒玉蜀黍生兒湯喝吧,晌午飯燒一頓好吃的。
太陽有將近六錢的重量。先爺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兒軟得如一堆爛泥。
先爺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對著太陽噼噼啪啪抽起來。細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樣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聲聲霹靂來,把整塊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飄落般,滿地都是碎了的光華,滿村落都是過年時鞭炮的聲響。直到先爺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別爬棚架了,先爺說,就睡在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氣省下來。
過了許久,先爺才把井繩卷盡在轆轤上。水褥沒有了。水褥僅剩下一層干瘡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層死後被水泡脹的老鼠,到井口時撲撲嗒嗒又掉進井裡十幾隻。水褥被跳進井下的渴鼠吃盡了。先爺開始往誰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隨之逃難的人群在三朝兩日,便如螞蟻搬家般大起來,群群股股,日夜從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擁出去,腳步聲雜雜沓沓,無頭無尾地傳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門窗上。
也許這場大旱,要無休無止下去了。先爺說,不旱下去它們會這麼搬遷嗎?不是說老鼠除了怕沒水,有木板、草席就不會餓死嗎?現在連老鼠都舉家搬遷了,可見這場大旱還要持續多麼久遠呵。先爺獨自思量著,欲轉身回去時,他又隱隱約約聽到了北邊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隊伍過來了。身上緊縮一下,站到一個高處,藉著亮色朝遠處一望,身上的血頓時凝住了。他看見翻過一道梁子朝南湧來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隊的最前邊,狼嚎一樣尖怪地引著道,後邊潮樣的隊伍,一起一伏朝著前邊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細雨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雨聲。許多老鼠突然跳起來像魚群從水面躍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隊里。天色已經開始泛白,青色的空氣中愈發臊臭,刺鼻嗆人。先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他知道這隊伍只要一轉頭,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兒就誰也別想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已經餓瘋了。餓瘋了的老鼠連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訴瞎子,千萬別弄出一絲響動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將勾擔一丟,先爺往玉蜀黍棵前走過去。
狗在先爺腿上蹭幾下,繞著玉蜀黍苗轉了一個圈,又繞著轉了一個圈。先爺說瞎子,你遠點兒轉。那狗就站著不動了,哼出青皮條兒似的幾聲叫,抬起頭來盯著先爺,彷彿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盲狗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當夜,先爺和狗到更遠的田地里去偷聽老鼠叫,一整夜換了三塊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沒有聽到一絲鼠聲。東方發亮時,先爺和狗往回走,他問狗說是老鼠們都搬家了嗎?搬到了哪裡呢?它們搬到哪,哪兒有糧食,我們必須得找到它們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絕情,狗把它的頭扭向一邊,背著日光走。它沒有聽到先爺的話。
先爺領著盲狗迎著驚呆的老鼠走過去,說瞎子,你知道糧食都藏在哪兒嗎?我知道,先爺我知道。
先爺說,瞎子,我們不能不跳人家院牆了。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這是幾天間盲狗第一次聽先爺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縮了一下身子,費力地站了起來,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對著先爺坐的方向站了下來,背上稀疏的毛里響出了細微的哆嗦,先爺把目光轉到遠處,說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後一嘴口糧,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後,先爺把頭扭了過來,說有一句話我該https://read.99csw•com給你說了瞎子,這山脈上方圓百里,再沒有一粒糧食,沒有一隻老鼠了,三天以後,你我都餓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那時候你要想活著,你就把我當飯一頓一頓吃掉,守著這棵玉蜀黍,等村人們回來,把他們引來將這棒穗兒掰了;你要感念我養活你這四五個月,想讓我活在世上,就讓我把你當飯吃了,熬活到秋熟時候,先爺說,瞎子,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著你今夜就離開這兒,隨便躲到哪兒,三日五日後回來,我也就餓死在了這兒。說完這句話后,先爺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兩行淚水濕了他的手心。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純白的氣息散開來,多少日子都是燥悶焦枯的山樑上,開始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先爺最後把扯不爛的帽圈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那帽圈上碾了蹍,問說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負我。這樣說著時,先爺舒緩地喘著氣,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著看著他的腳在帽圈上不再動了,嘴裏的自語也忽然麻繩一樣斷下了。
——種秋了。
前面是一條深溝,溝中蓄滿的燥熱,這當兒總是湧上來燙著先爺的臉。先爺把他僅穿的一件白布衫脫下來,揉成一團,在臉上抹一把。他聞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層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爺想,等這棵玉蜀黍再長半月,就把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從村裡端過來,讓玉蜀黍過年一樣吃一頓。先爺把布衫珍貴地夾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葉,沒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葉芽兒。在玉蜀黍苗頂看了看,把上面的幾星塵灰輕拂掉,先爺心裏的失落涼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又說,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著哩。
先爺在用力聽著身後的動靜。
黃狼被先爺的勾擔逼得朝後退了半步,圓眼中的綠光仇恨得朝著地上掉草色。先爺把目光盯在黃狼的雙眼上。黃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爺的雙眼上。
先爺泄氣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煙,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兒,盲狗老遠就搖著尾巴,順著聲音跑過來,用頭在他的褲管上蹭著。先爺不理它。先爺到槐樹上取下鋤,到棚架下取了一隻碗,從地頭開始一鋤一鋤刨起來。第三鋤之後,先爺刨出了兩顆當初點種的玉蜀黍粒,黃燦燦完整無缺,被太陽曬得灼|熱燙手。先爺依著當初點種的距離,每一鋤都刨出一粒、兩粒種子。約有半條山樑長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滿了玉蜀黍種。
先爺說,你卧在蔭處,把耳朵貼在地上,有一丁點響動就對著響處叫。
先爺笑了笑。
回到那獨棵兒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時候,一天一夜的尋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爺忽然老到了上百歲,鬍子枯乾稀疏,卻在一夜之間伸長了許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時,他覺得他要像一棵無根的樹樣倒下來,擱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著,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盲狗卧在棚架下。這三天它一動不動地卧在棚架下,清涼的夜色澆在它身上。抬頭朝先爺說話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沒有接話就又把頭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經有了蒙蒙的亮,山樑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轉換著。這時候先爺趴在缸上喝了幾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錐子一樣鑽起來。
說完這句,西山脈的太陽,嘰哇一聲冷笑,便落山了。轉眼間焦熱銳減下去,山樑上開始有了青綢細絲般的涼風。先爺去灶旁取來一張鐵杴,到田地頭上挖坑,彷彿樹窩一樣,扁扁圓圓,有一尺五寸深淺,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後生起火來,燒滾一口開水,從玉蜀黍袋裡撮出一星生兒,在那開水裡拌了,盛進碗里,放入那個土坑裡邊。這時候正值黃昏,山樑上安靜得能聽到黑夜趕來的腳步聲。從溝底漫溢上來的有點潮濕的涼爽愜意,像霧樣包圍了先爺和狗。他們遠遠地坐棚下,聽著坑那邊的動靜,讓黃昏以後的夜色,墨黑的莊稼地樣蓋著他們。先爺問,你說老鼠們會往坑裡跳嗎?
先爺用碎土圍著玉蜀黍棵兒堆了一道小土圈,預防水滴多了流到遠處去。做完這些精細的活兒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頭看看正頂的太陽,取下秤稱了日光,是一兩五錢重。然後把鞭子取下來,站到空地處,對著太陽連抽了十余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樣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後力氣用盡了,掛好馬鞭,對著太陽嘶著嗓子道——你先爺我照樣能把這棵玉蜀黍種熟結子你能咋樣兒我先爺?
它從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長得彷彿有十里二十里。
他想,狼怎麼會怕人站著不動的怒視呢?
村人們早就計劃逃了,小麥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變得荒荒野野,一世界乾枯的顏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乾癟起來。苦熬至種秋時候,忽然間天上有了雨雲,村街上便有了敲鑼的聲音,喚著說種秋了——種秋了——老天讓我們種秋了——老人們喚,孩娃們喚,男人喚,女人喚,叫聲戲腔一樣悅人心脾,河流般匯在村街上,從東流到西,又從西流到東,然後就由村頭流到山樑上。
整整三天過去了,玉蜀黍生兒無論如何節儉,還是銳減了一半。先爺想,老鼠們都去了哪兒呢?它們都吃什麼活著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說你守著,要聽見有了響動就對著正北叫。然後,自己就扛了鋤頭,上了梁道,朝正北走過去。到村落最遠的一塊莊稼地里,把鋤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鋤把上,直至東方曉白,仍沒有聽到一絲鼠響。白天他又領著盲狗到那塊地里去,狗幫他找了七個鼠窩,刨開后既沒有老鼠,也沒有一粒糧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燙手的礓土。尋著當初點種玉蜀黍種子的鋤痕,落下幾十個鋤坑,也沒有找到一粒種子。
長長地舒下一口氣,先爺蹲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他就那麼蹲著,朝前挪了幾步,到水池邊上,趴下來咕咚咕咚如渴牛樣喝起泉水來。轉眼間涼潤的水氣便從他的口裡灌入,透到了腳板下。他喝了滿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臉,看看崖頭的日光雖紅卻還紙一樣厚著時,便提上水桶灌滿水,把桶放在池邊將褲衩兒脫下了。先爺在水池邊上洗了一個澡。
依原樣關了堡長家的門,把壞鎖掛在門扣兒上,先爺一家一家進,一連撬砸了十幾把鎖,進了七戶人家,糧缸糧罐,櫃里櫃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細如髮絲,終還是沒有找到一粒糧。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爺又去舀水時,看見有壞茄子樣一團黑東西,近一眼看過去,東西上有干棗一般的紅。先爺過去朝那東西上踢一腳,是一隻死老鼠。回過身來瞅,發現圍席圈裡還有幾隻躺在那兒。再到席外去,竟看見亂亂麻麻死了七八隻,每隻上都有棗皮似的紅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說,是瞎子咬死的。先爺把盲狗叫起來,問是不是你?狗便銜著先爺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爺便看見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傷的口,汁水兒從那口中流出來,被日光一曬,呈出一滴藍黃色的膠團兒。先爺在玉蜀黍的傷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撫了那膠團,又去狗頭上摸了摸,說瞎子,真多虧了你,下輩子讓我脫生成畜牲時我就脫生成你,讓你脫生成人時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讓你平平安安一輩子。話到這兒,盲狗的眼眶又濕了,先爺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說喝吧,喝個夠,以後我去挑水你就得守著玉蜀黍。
先爺怔著,蹲在坑邊,又看見了坑裡還有盲狗的腳痕,有零亂的鼠毛和棗皮似的血漬。先爺在那坑邊蹲至天黑。
狗在先爺的腿邊舒口長氣卧下了,臉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先爺認定鼠群逃來的那個方向一定有水喝,沒有水它們如何能從大旱開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爺想,之所以它們大遷徙,準是因為沒有吃食了,有吃食它們怎麼會把村落里凡有糧味、衣味的木器都吃得凈光哩?先爺想,大遷徙決不是因為沒有水。太陽的光芒筆直紅亮,在山脈上獨自走著,那光芒顯得粗短強壯,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數過來。一對空水桶在肩前肩后,發出哀怨乾裂的嘰咕,像枯焦土地的嘆息。先爺聽著那慘白的聲音和自己腳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曠比這世界的旱荒大許多。他一連走了三個村莊,枯井裡盛滿草棒和麥秸,連半點發霉枯腐的潮味都沒有。他決定不再去村莊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會逃哩。他一條深溝一條深溝走,沿著溝底尋找地上有沒有一星半點的潮潤和濕泥。當他翻過幾道山樑,在一條窄細的溝中,看到一塊石頭的陰面有一棵茅草時,他說,操,天咋地能有絕人之路哩?然後,他坐在那塊石頭上歇了一口氣,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來,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進肚裏,說這條溝里要沒水,我就一頭撞死。
先爺又拋了一次銅錢。銅錢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爺看了一眼,說聲用不著再扔了,就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尋著那落錢的聲音,用前爪摸了錢面,又用舌頭舔了那錢面,卧下來淚水長流。霎時,它的頭下就有了兩團泥土。
這時候,山樑上暴雨來臨似的聲音小下來。先爺拍拍狗的頭,自己悄悄朝樑上摸過去。到梁道邊上時,他看見不時地有十隻、二十隻掉隊的老鼠尖叫著沿路朝南行,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原來板結如鐵的梁道路面,這時有了指厚的一層灰,老鼠的爪印一個壓一個,一張路面上沒有可給插針的空地方。
它們像飛馬那樣一下向下跳,跳一下少說有一尺五寸遠,騰起來的塵灰毛氈子樣鋪在鼠隊的背上邊。先爺想咳嗽。他用手掐著自己的喉嚨沒敢咳出來。天色白亮了,涼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藍的天空中雪白的雲如鱗片般。不消說,太陽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銳利了。不銳利鼠群會這樣逃走嗎?先爺從樹后閃了出來,沒有一隻老鼠正視他一眼,它們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陽。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動不動地立在路邊看著老鼠隊伍嘶鳴著跑過去,聽著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軟柿子樣不斷啪啦啪啦響。他弄不明白,這些老鼠要堆起來會比一個山頭大,它們是如何集合到一塊的?它們有號令似的統一向南遷。南邊是哪兒?那兒有糧有水沒有日光嗎?東方有絢紅透金的日光了,先爺忽然發現所有老鼠的眼睛都變成了亮紅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滾動的珠。有成千上百隻被擠下路來的老鼠朝兩邊的田裡跑,一轉眼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就是說,這玉蜀黍要活下來得立馬下場雨,把滿山毒氣似的鼠臊味壓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氣洗下來。
盲狗一動不動地站著,待先爺把話說完,它緩緩朝先爺走了幾步,直到先爺的膝下,慢慢將前腿彎曲下來,後腿依然直著,而它那瘦削的長頭,卻又高高地抬了起來,用雙井似的眼洞,望著先爺不語。
他說我活不了幾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個善終了。
腳下的冷汗水淋淋的濕了鞋底,他感到雙腳像踩在了兩汪冷水裡。先爺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領著那三隻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溝口瞟了瞟,看見有一抹薄金淡銀的日光透在溝口上。他想太陽終是出來了,黃狼是不經曬的物,只要今兒的日光依舊火焰焰的,這黃狼就會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爺這樣想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黃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卻忽然發現頭頂崖上有土粒嘩啦啦地滾下來。
先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時,心裏哐咚響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這一刻,他發現狼王的兩眼撲閃了一個窺探,又悄悄閉上了。先爺沒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著你睡呢。先爺從身邊摸著拔下一根長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紅布褲腰帶,又把勾擔的兩個鉤兒解下來,然後把這四樣接成一根長繩子。這樣做的當兒,先爺故意弄出許多響動來,他看見在那響動聲中,有四隻狼睜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閉上了。不消說,它們是真的瞌睡了。
日光有五錢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頂。
狗便沿著來路往樑上走,先爺跟在它身後,熱乎乎的腳步聲,像枯焦的幾枚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烈日中。
一天,先爺在他侄兒家田裡從早刨到晚,才刨出來半碗玉蜀黍粒。來日又換了一家地,卻連半碗也沒有刨出來。有三天時間,先爺和狗把一天間的三餐改成了兩餐,把黏稠的生兒湯飯改成了稀水生兒湯。他感到事情嚴重了,他弄不明白,當初各家都兢兢業業把種子種在了田地里,種子沒發芽,本該一粒一粒都還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從它的毛間掙跳出來時,先爺心裏嗖的一聲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臉皮,能把皮子從臉上扯起半尺高,臉皮好像一張包袱布樣兜著一架骷髏頭。他感到身上沒有力氣了。把水褥子從井下攪上來要無休無止地歇幾歇兒。先爺想,我不能這樣餓死呀。
先爺說,葉子都還活著哩,你放寬你的心。
忽然間有人想起了先爺。想起一年前先爺為了一棵嫩綠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脈上。於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爺家的田地走過去,就都老遠看見那一畝幾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見凡先爺鋤過的田裡,草盛得和種的一樣,厚極的一層綠色里,散發著純藍的青稞味和淡黃淺白的腥鮮味。聽到了滿山禿荒中這草味叮咚流動的聲響,如靜夜中傳來的河水聲。在這綠草中,村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頂已經折了,如小樹一樣的稈子,半歪半斜在兩領葦席旁,那布滿霉點的玉蜀黍葉子,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仍在長著,如濕過又乾的紙樣貼在稈上。有一個和洗衣棒槌一樣大小的玉蜀黍穗兒,倒掛在玉蜀黍稈上,沉穩地在隨風擺動。焦乾的黑色的穗纓,被手一碰,就花謝樣斷落在了草間。村人們把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剝下穗兒上的干皮,發現這棒碩大的玉蜀黍穗兒,粗如小腿,長如胳膊,共長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殼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餘都是半灰半黃、沒有長成就乾癟如瘦豆子樣的玉蜀黍子。
先爺說,算借吧,落一場雨,來年有收成我就還人家。

盲狗跟在先爺的身後。
先爺閉上眼,張大嘴,一口把那隻鼠的頭、身塞進了嘴裏,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幾下,猛地咽進肚裏,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狗在牆蔭下耷拉著舌頭喘了幾口氣,在一家牆角翹腿滴了幾滴尿。
先爺走上樑子,腳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從東山脈斜刺過來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樣打戳在他的臉上、手上、腳尖上。他感到臉上有被耳光摑打后的熱疼,眼角和迎著光芒這邊臉上的溝皺里,窩下的紅疼就像藏匿了無數串燒紅的珠子。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時候,先爺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蔭涼里,冷丁兒啞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給我存的有糧食,先爺說,我到地里刨一天,夠我們兩個吃三天。然到別家地里去刨時,卻沒那麼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點種時到底多遠才落鋤種一窩。還有許多家,當時為了趕在雨前把種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鋤刨窩了,他們鋤高鋤低,用力大小,點種的間距,七零八落,遠不如先爺播種那樣均勻有規律。要往年,各家播種是決然不讓孩娃掌鋤的。這大旱,把啥兒都給弄亂了。
先爺想,它們大搬遷要往哪兒去?
空曠的山脈在四周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周圍幾里十幾里之外,天和山脈的相接處,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樣燃燒著。先爺到坡地邊上時,盲狗跑來了。先爺說井幹了,沒水了,被死老鼠們把井給填滿了。又問這兒有沒有老鼠來?狗朝他搖了一個頭。他說你和我都要死在這老鼠手裡了,還有玉蜀黍,我們活不了幾天了。
先爺說,去吧,聽話,喝了你就該埋我了。
先爺首先到他找糧食的家戶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門口呆片刻。村裡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裝過衣物糧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過籽兒的向日葵的盤。黃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滿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先爺跑了十余門戶又空手出來了。
村裡依然安靜得不見一絲聲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層兒,一成不變的太陽把各家的門縫曬得更寬了。先爺顧不了別的許多事,他徑直走到井台上,去絞系在井下的水褥時,手上的分量忽然輕得彷彿什麼也沒有,往日這時水褥嘩嘩啦啦朝井下滴水的聲音消失了。先爺往井裡看了看,這一看,他的臉便成了蒼白,雙手僵在了轆轤把兒上。
先爺說你說瞎子,男人是不是為了那樣的日子才來到世界上?先爺不再讓盲狗答,他問完了自己說,我說是。又說不過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為了一棵樹,一棵草,一堆孫男孫女才活著。活著終歸比死了好。先爺說到這兒時,吸了一口煙,藉著火光他看見玉蜀黍生長的聲音青嫩嫩線一樣朝著他的耳邊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邊湊過去,看見過膝深的苗頂忽然蓬散了,又有一葉新的芽兒從那淡紫淺黃中掙出來,圓圓一卷如同一根細柳笛。已經有九片葉子分分明明弓樣彎在苗棵上。從地上站起來,拿鋤在苗下刨了一個窩,他和盲狗都往窩裡撒了尿,在窩裡澆了三碗水,蓋上土,三鋤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圍了一個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場大風,把苗棵再從根部吹斷,先爺連夜回了村,找來四領葦席,在玉蜀黍周圍四尺遠處,樁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領葦席院牆般圍在棍上。扎那葦席時候,先爺說瞎子,回村找些繩來,啥繩子都行。盲狗便深腳淺跡地沿著梁路摸索著走了,至月移星稀時分,它銜著先爺在那場風中撕爛的草帽回來。
最終留下的,是這個村落中七戶人家的七個男子,他們年輕、強壯、有氣力,在七道山樑上搭下了七個棚架子,在七塊互不相鄰的褐色土地上,頂著無休無止酷銳的日光,種出了七棵嫩綠如油的玉蜀黍苗。
先爺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爺出力流汗刨一天,順手時可以吃兩天,不順手僅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兒一天一天長高,靜夜裡它生長的聲音細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嬰娃兒的呼吸。那時候,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邊,歇著刨了一天的身子,聽著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渾身的骨關節酥熱而又舒暢。月亮出來了,女人臉樣一盤兒,掛在空曠的頭頂,星星明麗在月亮周圍,過年節時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綴結在寬大無比的一塊純藍的綢布上。這當兒,先爺就要問盲狗,他說瞎子,你年輕時和幾個母狗好?
狼群立下了。
我們留下來守村落。我們已經三天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飽飯了,今兒先到你家借些儲存,明年還時決不缺斤短兩。又說,堡長喲,你忙你的吧,我知道這旱荒年月各家糧食都藏在哪。話畢,先爺從地上起來,拍拍膝上的土https://read•99csw.com,提著糧袋到東間裡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說,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爺不懈氣,他彷彿知道誰家的存糧都不會盛在鮮明的缸罐里。該去床下找。藉著從窗子里透過的陽光,他把東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細。這年月逃難走了,誰把糧食擺著留給盜賊呢?是我也要把糧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長家的床下除了生白鹼的青瓷尿盆,委實幹凈得沒有一絲虛土的痕迹。先爺又挪動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邊,翻了櫃里櫃外,砰啪之聲在三間屋裡不絕於耳,直折騰進去許多時間,身上、臉上的蛛網、塵土滿天滿地,也沒有找出一粒糧食。
先爺月正中天時去挑最後一擔水,回來是第二天午後,一路上統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飲了半擔。挑著最後半擔到田地的梁頭,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為他再也沒有力氣把這半擔水擔到棚下缸邊了,就決定去煮吃了那最後一隻老鼠。那是九隻中最大的一隻,一柞長短,鼠眼呈出紅色。可他到了那最遠的一個鼠坑,卻發現罐似的坑裡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裡去了。
狗茫然地立在那兒,枯井似的眼坑裡冷丁兒潮潮潤潤。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先爺還稱過飯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稱盲狗的耳朵時,狗一動秤桿打在他臉上,他在狗的頭上狠狠打了一腦殼。
先爺心裏一個冷噤,忙問說是玉蜀黍死過了?盲狗把頭低下來,汪滿兩眶的眼淚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深夜裡,時間的響聲青翠欲滴。星星在頭頂似乎少了幾顆,月光顯得有了凄苦的涼意。先爺又有幾次眨動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隻腳,在另一隻腳上踩了一踩,才覺得眼皮從生硬中軟和下來了。看一眼頭頂的星月,他知道他終是把半夜熬過了。下半夜已經如遙遠的更聲一樣走了過來,這時候只要不弄出響動,只要能這麼直直地挺立著,瞌睡就同樣會朝狼群降過去。
盲狗沉默著。
瞌睡果真潮濕一樣降給了先爺,也降給了狼群。又有三隻黃狼卧下了。狼王輕怒的叫聲,沒有能阻止住狼們的卧下。終於,站著的就僅僅只有狼王了。先爺看著一片狼眼的綠光只剩兩隻時,他心裏有了暗暗一絲愜意,想只要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動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僅沒有卧,而且還從狼群中間走到了狼群的最前邊。以為它要破釜沉舟,先爺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裡的勾擔在溝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間,把腳步淡下來,定睛看了看,在先爺面前走了一個半月形,又踏著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間,然後,咚地一躺,把眼睛閉上了。
狗又叼著一隻死鼠往溝邊走去了。
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喚聲把整個山脈都沖盪得動起來。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兒被驚得在天空東飛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樣飄下來。雞和豬都各自愣在家門口,臉上厚了一層僵獃獃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掙脫韁繩去,牛鼻掙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貓和狗,都爬到房頂上驚驚恐恐地望著村人們。
是他被狼嚇尿了。
它把那東西放在了先爺腳下。是一隻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還在肉里,不像先爺殺時開腸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將出來。先爺拿起那團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窩一樣密集。舒了一口長氣,先爺說你沒有把這老鼠吃掉?說吃了也就吃了,用不著再給我留。先爺忽然後悔把你死我活的話說得早了,他把鼠肉對著月光照照,說滿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沒有刀殺的好吃哩。

先爺躺倒在地上對天說,我熬到時候了,秋要熟啦。
想了想,就又把先爺原地葬下了。把乾草似的狗並著先爺埋在了那條墓槽里。新土的氣息,在這面坡地漫下了淺淺一層溫暖的腐白。埋至最後,要走時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發現一本被雨淋過的萬年曆。有人在草地上撿到一枚銅錢,銅錢上生滿了古味的綠銹。把那綠銹粗粗糙糙抹去,發現銅錢的這邊;是有字的澀面,銅錢的那邊,也是有字的澀面。沒人見過兩邊都有字樣的銅錢,村人們傳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銅錢在半空碰斷了一桿又一桿的光芒,發出了噹噹啷啷一朵朵紅色花瓣的聲音,落在田地,又滾到溝里去了。
半個月了,先爺和狗每天睡醒過來,第一樁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陽的坡地上,有先爺種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這荒年旱天,綠得噼噼啪啪掉色兒。僅就這一棵,灰燼似的日子就潮膩膩有些水氣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長了二指高低,原來的四片葉子,已經變成了五片葉子,先爺的心裏,就毛茸茸地蠕動起來,酥軟輕快的感覺溫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臉上的笑意也紅粉粉地蕩漾下一層。玉蜀黍一長僅就一片葉子,先爺想,槐葉、榆葉、椿葉,為啥兒都是一長兩片呢?
堡長自然不語。
——我七十二了,走不夠三天也該累死了。橫豎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先爺和狼群同時朝崖上抬了頭,他看見狼王領著一隻小狼正從頭頂往溝口走過來。又往溝的那面瞟過去,看見一對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樣正從高處朝著坡下走。先爺一下靈醒了,原來在先爺睡著時,那四隻狼分兩隊朝他身後崖頭摸過去,是想尋路下到溝底從他身後抄過來。可惜這條溝太過狹隘了,崖壁陡如牆,它們不得不重又從原路返回來。先爺有了一絲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樣旺起來。也就這時候,太陽光吱吱叫著射進溝里,狼王在崖頭上發出了渾濁的有氣無力的叫。面前的五隻黃狼,聽到叫聲,忽然就都抬頭打量了一眼先爺和他橫在面前的柳木勾擔,踢踢踏踏掉轉頭往溝口走去了。
這是村人逃難后先爺第一次笑出聲,老呵呵的聲響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啞,又脆啦。先爺說,餓死天,餓死地,還能餓死我先爺。
先爺收留了這隻狗。
先爺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你說瞎子,先爺回過頭去,問盲狗說,樹和莊稼為啥兒葉子長數不一樣?他把目光搭在狗的頭上,並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轉回頭來,琢磨著獨自去了。把頭抬起來,手棚在額門上,先爺順著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見遠處山樑上光禿禿的土地呈出紫金,彷彿還有濃烈烈一層紅的煙塵鋪在土地上。先爺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氣,日光照曬久了,不得不生冒出來。再近一些,網網岔岔裂開的土地的縫隙,使每一塊土地都如燒紅后摔碎在山脈上的鍋片。
先爺說,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糧。
先爺說,你去把鍋里的半碗油星湯兒喝了去。
很長一段時間,先爺的日子過得忙碌且充實。一早起床,回村去絞擰井裡的水褥子,回來吃過飯後,把糧食中的鼠屎撿出來,盛在一個碗里,碗滿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飯之後,午覺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雖然利銳,卻沒有地上蒸騰的熱氣,有時還刮一些溫涼的風,覺也睡得踏實,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日紅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擰半桶水來,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過夜飯,和狗一道,陪著玉蜀黍在陰怖的沉寂中坐著納涼,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問題,如為啥莊稼總是一片一片葉兒長,問得狗和玉蜀黍啞口無言,他就點上一袋煙,長而又長地吸一口,說還是我對你們說了吧,因為它是莊稼,它就得一片一片葉子長;因為人家是樹木,人家就得兩片兩片葉子長。有些夜晚,風習習地吹著,先爺會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為深奧的問題。他說你們知道吧,老堡長活著時,村裡來過一個做學問的人,他說這地球是轉的,轉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說這做學問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轉的為啥我們在床上睡時沒有把我們倒下床?為啥缸里的水沒有倒出去,井裡的水沒有流出來,人為啥總是頭朝著天走路?先爺說,照那人的話說,地球是吸著我們才睡著了不會掉下床,可你們想,地球吸著我們,我們為什麼走路還能抬起腳?這樣黑洞一樣模糊深刻的問題,先爺談論時,臉上的神聖便正經八百,手裡燃了的旱煙也顧不上再吸了。到最後,疑問全都水落石出擺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爺便極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臉和天平行著,讓月色洗著他的臉,說我太給那讀書人面子了,他在村裡住了三天,我都沒有去問他。我怕當著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來臉上掛不住。先爺說,他是靠學問混飯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飯碗呀。
從村衚衕中走出來,先爺手裡提了三根長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後院的茅廁找了一個掏糞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風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頭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來都是死老鼠。藉著頭頂的日光,先爺往井裡望了望,他看見井裡沒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壞爛的紅薯堆積在井底。還有幾隻活鼠在死鼠身上跑動著,往井壁上邊爬出幾尺高,又啪的一聲掉下去,尖細哀傷的叫聲順著井壁升上來。先爺挑著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那篩子似的一團風先慢后快,總有一丈的距離保持著,先爺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邊了,那小旋風卻又邁腿急跑幾步把先爺拉下來。先爺七十二了。先爺的腿腳大不如從前了。先爺想我不要你這頂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沒有另外一個人,我開了誰家門還找不到一個草帽呢。先爺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山樑上孤零零一間草房子,廟一樣豎在路邊上,旋風一撞到那牆下,就陷著不走了。
他說,瞎子,你說咱那棵玉蜀黍還會發芽吧?狗沒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點了一下頭。他說是今夜生芽兒,還是明後天生芽兒?我瞌睡了,你別點頭,我看不見了,你嗓子有聲你就說話呀。你說是今夜生芽還是過了今夜生?先爺倒在棚架上,閉著,雙眼,暗淡了的棚影濕了水的薄紗般蓋在他臉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撫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腦殼上,安安然然睡著了。
他想我不洗澡該多好。他想我不在池邊坐下歇息該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現在走上了山樑讓這狼群撲空該多好。他這樣想的時候,佯裝出一種鎮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塊平地放下來,從從容容把勾擔從水桶環上取下來,旋過身,提著勾擔像沒有把狼群放在眼裡那樣迎著狼群走過去。他的腳步不急不忙,勾擔上的鉤兒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動。狼群迎著他走,他也迎著狼群走。二十幾步的距離迅速縮短著,至十幾步遠近時,他依舊從從容容往前大步地走,彷彿要一口氣走至狼群中間去。
先爺想了一個法兒,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進井裡,讓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從井底拉上,竟能擰出半桶水來。然後把褥子再系進井底,提著水回到坡地。洗鍋水、洗臉水,次數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來澆玉蜀黍,這樣水倒也沒有顯出十分的短缺。從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擰水時,水氣涼涼地飄散在烈日間。先爺和日光打仗樣搶吸著那水氣,嘴裏說,我七十二了,啥事兒沒經過?井枯了你能難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摳出來。太陽你有能耐你把這地下的水晒乾呀。
彼此七八步遠,藉著黃昏前最後的明亮,先爺看見那三隻老狼中,有一隻走在狼群的正中間,它左邊的耳朵缺了一牙兒,腿還有些瘸。先爺開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果然是那隻老狼又發出了低啞的一條兒叫,狼群又開始朝先爺走過來。餘下五步、六步遠近時,先爺把勾擔在空中一揮,雙手緊持著,對準了狼群的正中間,對準了狼王的頭。
先爺提了一個布袋,搖搖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後,走路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他把大拇腳趾勾起來,用腳趾尖和腳跟挨著地,讓腳心橋起來,躲著地面紅火火的燙。盲狗則每走幾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頭舔一舔,八里半路他們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個牛圈下,先爺閃到牆蔭下,脫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著腳。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爺面前,眼眶潤潤地濕下來。
先爺說,你睡醒了?

狗依舊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他說你說實話瞎子,這兒沒有別的人,只有咱倆,夜深人靜的。
盲狗朝先爺擺了一下頭。
先爺立在路邊驚獃著。
先爺說,那棵玉蜀黍也別想長大成人了。
先爺快步地朝樑上走過去。先爺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個碗,到樑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說,玉蜀黍還活著,喝完了把碗捎回來。就提著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過玉蜀黍頂兒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綠色噴過去。即刻,黃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綠色的水潤了。紅鐵板似的日光上,先爺噴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聲音響出來。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連往玉蜀黍頂上噴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樣把頂兒洗透了,待一點老綠泛出了原來閃灼的嫩色后,先爺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兒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葉。他把碗放在要洗的葉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聲音樂樣彈響在一根根粗粗壯壯的光芒上。他從這片葉子洗到那片葉子,洗至第四片葉子時,他看見盲狗銜著碗從樑上回來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過來立在先爺腿邊上。先爺說還渴嗎?有泉了,儘管喝。盲狗朝他搖了一下頭,用前爪去玉蜀黍葉上摸了摸。
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烤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心。一串串的太陽,不見盡止地懸在頭頂。先爺從早到晚,一天問都能聞到自己頭髮黃燦燦的焦煳氣息。有時把手伸向天空,轉眼問還能聞到指甲燒焦后的黑色臭味。操,這天。他總是這樣罵著,從空無一人的村落里出來,踏著無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陽一陣,說瞎子,走啦。盲狗便聆聽著他午邁蒼茫的腳步聲,跟在他的身後,影子樣出了村落。
盲狗盯著先爺走去的方向,惆悵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許多淚味的凄然,直到先爺的腳步聲弱小到徹底消失,它才緩緩回去,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先爺去找水。
先爺說,媽的,還想斗過我。我是誰?我是先爺!別說你們是九隻黃狼,就是九隻虎豹,還能把我先爺怎樣?
先爺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兒下,第二天醒來發現有幾片玉蜀黍葉上的綠色似乎退盡了,黃色像紙樣布在葉子上。
這是老堡長的家。老堡長死了才三年,目光還活生生銳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爺想,你怎麼能把尿撒在堡長家門口呢?先爺把斧子靠在門框上,跪下給堡長磕了三個頭,深躬三拜,說堡長喲,耙耬山脈方圓數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難去了,一個村、一個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先爺到一鋤土塊前,腰沒徹底彎下,就又直了起來,深長深長地嘆了一口氣,車轉身平平靜靜說,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湯喝了,喝了你有氣力扒土埋我了。
鼠肉先爺來日煮了,給了盲狗一半,說吃吧,能活到哪天說哪天。盲狗不吃,他掰開它的嘴頜,往裡塞了一個鼠頭,三條鼠腿骨頭。剩餘的熟肉,先爺拿在手裡,站在玉蜀黍穗前細嚼。他知道這兩口紫肉吃完就徹底糧盡了,餘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餓到力盡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歲,是山脈上的高壽。天下大旱,炊糧凈盡,不僅又活了這半年,還養了這麼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頭,葉子又寬又長,穗兒已經和蘿蔔一樣。先爺盯著穗上的纓子,只幾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後把指頭放在嘴裏嘬得有聲有響。就這個時候,有一樣東西雪花一樣飄打在了先爺臉上。抬起頭來,先爺的指頭便水在了嘴裏。他看見玉蜀黍頂原來的黃白忽然在一夜之間轉成了紅黑,頂上穀殼似的小片毛兒開始飛落。就是說,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開始結子了,秋熟天就這麼來到了。先爺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擊得砰砰叭叭。要有風就好了,先爺想這季節是該刮些風的。有風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勻,子兒就長得壯實、齊整。把手從嘴裏抽出來,在褲衩兒上潦潦草草擦了,先爺開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兒。隔著厚厚的穗包皮,先爺摸到了熟蘿蔔似的軟穗上,有一層不平整的半彈硌手的東西。一瞬間,先爺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門突然關了一樣。他的手僵在穗兒上,臉硬在半空中,嘴緊緊地閉起來。片刻之後,當他認定是穗兒結的子兒在軟彈著硌手時,如門又突然開了一樣,涌在心裏的隆隆狂跳,錘樣砸在他胸上。他的臉上開始有了興奮之色,干皺黝黑的皮下,彷彿有一條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兒上的雙手,冷丁兒癬症般奇癢起來。他把手拿回來在嘴前吹了一口氣兒,走出圍席,取下掛在干槐樹上的鋤,就在玉蜀黍周圍嘭嚓、嘭嚓鋤起來。濺落的土粒,像小麥、穀子樣細碎、勻稱,包含著熱燙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從玉蜀黍棵前一鋤擠一鋤地鋤到葦席下面,先爺累得喘氣如碎麻繩一樣短亂。他把葦席拆了,扔在槐樹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後。先爺不言不語,鋤到圍席的樁外,又回頭鋤到大水缸的外圍,直到不小心鋤頭碰在了缸上,水缸發出了一聲輕脆、濕潤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痴愣愣站了片刻,臉上燦爛出一層熱笑,說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結了子兒。
先爺對著落日灑了幾滴尿,回過頭來對卧著的盲狗說,起來吧,我說過睡醒了就有東西吃,就是會有東西吃。
先爺自言自語說,我真的是功德無量呢。這樣說著時,他就舒舒坦坦進了夢鄉。或這樣說完夢話后,他還依然在夢裡,人卻從棚架上爬下來,到那棵剛鋤過的玉蜀黍邊,又精精細細地鋤一遍。靜夜中的鋤地聲,單調而又嘹亮,像一曲獨奏的民間音樂,在山脈上聲悠聲漫地傳出很遠很遠。鋤完地,他沒有回去睡,又扛上鋤到別的地塊屏住呼吸,尋找鼠窩裡的玉蜀黍種子了。至來日醒來,他發現原來的空碗里盛滿了玉蜀黍粒兒和鼠屎,他會站在碗邊愣許久。
哪料到,為時已晚呢。幾天間老鼠們有了召喚似的,都已經把洞里的儲糧吃完了。整整一個下午,他領著盲狗找了七塊坡地,挖了三十一個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斷,才刨出八兩蜀黍粒。日落時分,從西山過來的血色餘暉,火燼樣落在山樑上,卷了一天葉子的玉蜀黍葉開始吐下一口長氣緩緩展開,先爺端著那半碗夾雜了鼠屎的玉蜀黍粒,靈醒到這山脈上的老鼠已經開始和他與瞎子爭奪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