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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作者:方方
法庭里有許多的聽眾。人們點著頭。同情的砝碼明顯傾向著瑤琴。瑤琴的媽和瑤琴的爸都在哭。他們的身邊的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們也紛紛掬一把眼淚。
瑤琴不知不覺地就跟著他一起走了。天橋就在前面十幾米遠的地方。兩人一路無語,上了天橋,陳福民才說,我要是騎自行車走近路,幾分鐘就到了。可是,自從出過車禍后,我就再也不敢騎車了。瑤琴心裏格登了一下說,我也是。陳福民說,所以還是小心一點好。有天橋的地方就盡量過天橋,不要為了搶時間去橫穿馬路。時間是搶不完的。瑤琴說,是呀,我也是這樣想了的。
陳福民說,他的心理陰暗,又自卑。想找女朋友,又怕。所以經常去女生宿舍偷窺女生洗澡,有一次還偷了女生的內衣內褲。因為這件事使他在他們系裡臭名昭著。他在大學里每一年都補考。他的成績在他們系裡倒數第一。他在學校為什麼找不到女朋友?因為在大家眼裡,他差不多就是個流氓。
有一股涼意觸到了瑤琴胸前的皮膚。慢慢地,它向心裏滲透。一點一點,進到了瑤琴的心中。彷彿有一張小小的嘴,一口一口地吃著流竄在瑤琴周身的火頭。瑤琴坐了下來,她開始平靜。她看到了窗外的樹。樹葉在暗夜中看不清顏色。被月光照著的幾片,泛著淡淡的白光。對面樓棟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燈光。窗框新抹過紅漆,嵌在那燈火中。一個女人趴在窗口跟樓下人說話,就像是一幅風景。瑤琴想,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呵。其實我是好好的呵。景國,我給你找麻煩了。
秋天過去了,冬天又來了。
陳福民說,幹嘛還要上這個班呢?你又不是錢不夠用。瑤琴說,你以為我那點生活費可以過日子?陳福民說,你有爹媽呀,他們掙下的錢不給你又留著幹什麼?瑤琴說,你這話說得好笑,我有手有腳,憑什麼找我爹媽這麼老的人要錢?虧你說得出口。陳福民說,你要上班了,晚飯誰做?瑤琴說,誰先回採誰做。
判決終於下來了。瑤琴為過失傷人,判了三年,但也緩期三年。瑤琴出來后家都沒回便趕去了醫院。
瑤琴的媽第二天把瑤琴叫到了家裡,一邊給她盛排骨湯一面痛罵了她一頓。瑤琴的爸也長噓短嘆的。他們都認為是瑤琴的命不好,找到一個好男人,結果他死了。現在又遇上一個好男人,卻又把他放過去了。瑤琴的爸說,這個陳老師比楊景國更合適做丈夫哩。對家庭那麼負責,對老婆那麼好,到哪裡去找,到哪裡去找呀。瑤琴不作聲,隨他們去說。
陳福民知道瑤琴在門口,他想站起來跟瑤琴說這句話。他想說,你要是實在是忘不掉,那就不忘吧。讓我慢慢來跟他斗。在他站起來的那一瞬,瑤琴的擀麵仗已經揮了下去,正好砸在了他的頭頂。陳福民腦子裡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發出一聲巨響倒在了地上。他的血再一次溶進了地板上的玻璃渣中。瑤琴呆掉了。躺在地上的陳福民滿面鮮血,和躺在石頭邊滿面鮮血的楊景國一模一樣。
晚上,瑤琴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獃想。世界上的事讓人不明白的多著哩,你還能每一件都弄清?想著一個死去的人難道不比想著一個活著的人要好些么?
於是瑤琴再也懶得跟陳福民說誰買什麼和不買什麼了。她全部都一手包辦下來。忙著忙著,瑤琴就忙得亢奮起來。十年來的抑鬱都被這忙所驅除。瑤琴的臉上泛著紅光。走進宿舍時,常有熟人笑道,瑤琴,看了你就曉得,人還是要結婚呀。你看這些日子你越來越漂亮。瑤琴便笑。熟人又說,真的好久沒有看你這樣笑過了。開心得就像你跟楊景國在一起時一模一樣。
可是,現在她卻下崗了。下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從此沒有了收入,意味著她被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集體遺棄了,意味著工廠不要她了,意味著她從此是一個沒有用處的人了。瑤琴想想就窩心,眼淚又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瑤琴一邊抹淚一邊對楊景國說:對不起,又讓你的衣服濕了。對不起,我馬上就揩乾。
有一天陳福民開會,打電話說不能到瑤琴家。瑤琴不知怎麼聽罷竟是覺得心頭一松。這天她沒做晚飯,只是削了個蘋果,喝了一杯酸奶。無油無鹽的晚餐曾經讓她心煩意亂,這一刻吃起來竟是有了一種懷舊的感覺。其實從陳福民第一天拎著菜走進她家開始,滿打滿算也不足三個月。

十三

瑤琴和陳福民又走到了一起。他們所擁有的同一場災難突然使他們的生活多出了激|情。瑤琴想,就把留給楊景國的位置換上陳福民吧。
兩人一時無話。瑤琴只好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播著《同一首歌》的演唱會。老牌的歌星張行正唱著一支老歌。走過春天,走過自己。陳福民聽了就跟著張行的旋律吹起了口哨。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委委婉婉的。張行把他的那支歌唱得很熱鬧,滿場都是聲音。可是坐在瑤琴沙發上的陳福民卻將那支歌吹得好是單調,單調得充滿憂傷。瑤琴靜靜地聽他吹,倒沒有聽電視里的張行唱。瑤琴想,我怎麼啦?我竟然留他在家裡坐?還聽他吹口哨?
瑤琴鬧不懂他在做什麼。瑤琴想,管你做什麼,不管我的事。星期六的時候,陳福民來了。
傍晚的時候,瑤琴的媽敲開了瑤琴的門。瑤琴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頭髮凌亂,面帶倦容。瑤琴的媽驚叫著說,我的天我的閨女,你這是怎麼回事?瑤琴說沒什麼事,我就是睡得好累。瑤琴的媽說那就起來休息休息吧。
瑤琴下崗的第二天給她的母親打了一個電話。母親說你回來吧,廠里不需要你,可家裡需要你。瑤琴被母親的話溫暖了一下。
陳福民一進瑤琴的家,眼睛就亮了。亮過後,又黯然起來:瑤琴因為一個人生活,家境也不錯。客廳裡布置得漂漂亮亮,門窗桌椅都一塵不染。陳福民想,如果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該是多麼舒服呵:想著,他在瑤琴的示意下坐在沙發上時,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瑤琴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著他。瑤琴想,脆弱而不堪一擊的是楊景國嗎?堅韌而頑強要活著的是他的妻子嗎?
瑤琴站在門口。瑤琴想,我不替楊景國出這口惡氣么?我只有替楊景國出了這口氣我才能跟他了斷呵。瑤琴想著就舉起了擀麵棍。那一刻,瑤琴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兩隻手臂上。她朝著陳福民的背拄了過去。
從廬山回來,陳福民也閑下了。他索性就住在了瑤琴家裡。瑤琴的媽看不慣他們就這樣住在一起。瑤琴的父親也覺得沒道德的事是年輕人做的,你們兩個快中年的人了,怎麼也這樣沒規沒矩?於是瑤琴的媽和瑤琴的爸聯合起來,堅決要求瑤琴和陳福民去領結婚證。陳福民說我無所謂,就看瑤琴的意思。瑤琴卻猶豫。瑤琴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些什麼。她覺得按理是應該領結婚證了,可是每一想到真的要這樣,她的心就又抖得厲害。結婚證本來是她和楊景國一起去領的,怎麼能輕易地變成這個叫陳福民的人呢?
瑤琴問陳福民,你到底怎麼想?陳福民說,我真的無所謂。我完全尊重你的意見。你我倆人,有了愛情,也不在乎什麼證不證的。瑤琴說,我們兩個有愛情嗎?陳福民反問了一句:難道你覺得沒有嗎?瑤琴沒有作聲。瑤琴想,我要是跟你有愛情,那我的楊景國往哪放?陳福民見她沒有回答,又說,沒有愛情,你又留我在你這裏幹什麼?
楊景國與瑤琴的愛情故事,在他們工作的機械廠里像是一個很著名的傳說。每一個新到廠里來的人,總能在第一時間里聽到這個故事。故事多是這樣的開頭:十幾年前……
陳福民說,床罩是楊景國喜歡的是不是?明天換掉。窗帘是楊景國看中的是不是?明天也換。吊燈是楊景國選定的是不是,我現在就砸掉。還有牆紙,也要全部都換。凡是跟楊景國相關的任何東西,我都不要見到。我不要讓這個人在我的家裡有一絲氣息。
陳福民的廚藝十分不錯。他一下就弄出了三菜一湯。葷素和色彩搭配得都很好,味道也很對瑤琴的胃口。陳福民說怎麼樣?喜歡吃嗎?瑤琴說很好呀,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家常菜了。你怎麼練出的這一手?陳福民臉上暗了一下,但還是朗朗地說了。陳福民說,十年了嘛。一個博士也讀出來了。瑤琴看到了他在瞬間的暗色。瑤琴說,你過得很苦?陳福民笑笑說,也沒什麼。深刻地苦過一場后,對舒服的生活就會有更深切的幸福感,而且會將所有的日常生活當成一種享受。瑤琴說是嗎?我體會不到這些。
新容想盡辦法,通過她的警察表哥,終於在看守所見到瑤琴的一面。新容哭著說,瑤琴呀,你怎麼這麼傻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瑤琴面容蒼白。瑤琴說,他怎麼樣?新容說,他現在成植物人了。在醫院里。你怎麼辦呢?瑤琴說,幫我找個好律師,把我放出去,我要去伺候他。新容說,你這是何必呢?你怎麼這樣毀自己呢?瑤琴說,我要出去。不管花多少錢,你要想辦法把我弄出去。
結婚沒有打算挑選吉日。結婚的日子是瑤琴和陳福民兩人商定的。學校暑假開始那天,他們就舉辦婚禮,然後出門旅行去。這一次他們計劃去雲南。聽人說,那邊的風景特別好。可以看到草原和雪山。陳福民說,去把靈魂洗一洗,洗乾淨好過一種全新的日子。陳福民總能說出很漂亮的話,這是楊景國說不出來的。楊景國總能做出很漂亮的事,卻沒見陳福民做出什麼。瑤琴心裏永遠這麼著比較他們兩人。
瑤琴聲音更大了,說,這是瞎編的。

陳福民放暑假了。拖著瑤琴一起到廬山玩了一趟。陳福民去過廬山,他本來想去黃山的,可是瑤琴卻不肯去黃山。黃山是她和楊景國一起去過的地方。瑤琴想去張家界。但陳福民不肯去。陳福民沒說原因,瑤琴也沒問。因為瑤琴想陳福民多半是跟他老婆一起去過那裡。最後他們決定去廬山。瑤琴和陳福民住在一幢老別墅中。服務員告訴他們這幢老別墅以前是汪精衛的。陳福民私下便笑道,怎麼住進了漢奸的家裡呢?
瑤琴的媽不悅了,嘀嘀咕咕地指責著瑤琴。說得激動時還站起來。瑤琴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她自顧自地在心裏對站在那裡的楊景國說,你想讓我去跟那個男人嗎?瑤琴媽說了半天,見瑤琴神情恍惚,終於不嘀咕了。她長嘆一口氣說,我白忙了一場,還以為這個人你肯定會同意哩。我想景國是車禍死的,他的老婆也是因為車禍受的傷,你們倆肯定會心息相通的。瑤琴怔了怔,說,他的老婆也是車禍?瑤琴的媽說,是呀,車禍過後就癱瘓了,光會吃喝屙。不能動也不會說話。你說,他受的是什麼罪?比你還苦。他真是應該找個好人,舒服地過過日子呀。
陳福民晚上有時來,有時沒來。不來時,他會打電話,或說是給學生補課,或說是有朋友在他那裡打麻將。每個周末陳福民倒是必到的。陳福民說周末如果不跟女人一起過,就覺得這世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清冷得受不住。一到星期五,瑤琴就會去買一些菜,等陳福民回來做。瑤琴有了工資,陳福民就更不提錢的事了。瑤琴也懶得提,想想無非就是一天一頓飯而已。
陳福民說,他後來跟他的弟弟同一個班,他的弟弟學習比他好得多,學校要培養他上北大。可是他家裡在兩兄弟中供一個人上大學。楊景國卻不讓他的弟弟,反而對他的父母說如果不讓他上大學,他就跳河。他的弟弟只好放棄了高考,把機會讓給了他。
張三勇說,我正想去找你,扭過頭就剛好看到你了,你說巧不巧?你去哪?瑤琴說,去東郊。張三勇張大了嘴,說你還去看楊景國呀?瑤琴說,怎麼能不去?張三勇伸手摸了一下瑤琴的額。瑤琴嚇一跳,伸手打開他的手。張三勇說,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個人。瑤琴說,真是屁話。張三勇說,你如果到別處去,我就陪你。你去那兒,我就不陪了。我最討厭那個傢伙。瑤琴說,我又沒讓你陪。不過,他不討厭你。他說要不是你,他不會跟我在一起。張三勇嘆道,唉,想起來都怪我。我那一拳頭,害煞多少人。要不然,我早跟你結了婚,你也不會像今天一樣,一個人守間空屋過日子。我也不會隨便找個人,結了還是離掉,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楊景國不跟你也不會睡在松山上。我的那個悔呀,看我臉色,發青吧,都是悔青的。如果……瑤琴說,車來了,我走了。
瑤琴到家時,比平常又晚了許久。這天陳福民做好了飯。陳福民盯著進門的瑤琴說,是去東郊了嗎?瑤琴說,沒有,今天加班。說完,瑤琴想,我為什麼要說這個謊呢?
瑤琴把電話打到了陳福民的辦公室。這是瑤琴自認識陳福民以來第一次先給陳福民打電話。瑤琴甚至找不到這個電話號碼。問了114又繞了好幾個彎子,才找到陳福民。瑤琴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得性病。陳福民在電話那頭一直不說話。瑤琴吼叫了起來。她的聲音暴躁而尖銳,有如利刺一樣,扎得陳福民半邊臉都是痛的。陳福民把話筒拿到距耳朵半尺的地方。聽到瑤琴那邊叫得累了,陳福民說,你先回家,我下午過來。他說完,像扔火炭似地扔下了電話。
於是兩個人白出門一趟,什麼事也沒幹就回了。星期天的氣氛因為這趟白出門的經歷一下子陰鬱起來。瑤琴回採便往床上一躺。天花板上立即浮出楊景國的臉龐。楊景國憂鬱地望著瑤琴。楊景國對瑤琴說,你什麼都不用管,你只管當你的新娘子,所有的事都交給我。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是你的奴隸也是你的管家。楊景國當年跟瑤琴說話的樣子歷歷在目。
瑤琴的媽喝了一杯水,看著瑤琴梳頭洗臉,換上了衣服,方說五中的校長是她的老朋友,也退休了。今天過生日,邀了他們幾個退休的校長聚會吃飯,講了一些閑話。五中的校長說起他學校有個化學老師,姓陳,人品特別好。老婆癱在床上九年多,他一直盡心照顧。電視台都報道過他的事迹。半年前,她老婆死了,大家都在張羅著幫他找對象。五中的校長說這樣的男人,心善,在而今是太難得了。瑤琴的媽當時就說,像她家的瑤琴,忠誠又痴情,愛一個人就愛到底,也是難得的。旁的校長們就都說,要是把瑤琴介紹給陳老師,真可以說是絕配。這一說,大家都覺得合適。瑤琴的媽說,那個陳老師沒有孩子。剛滿四十二歲,大你四歲,年齡也相當。五中的校長吃完飯,回去就找了他。陳老師覺得瑤琴的條件很合適,表示願意見面。現在就看瑤琴的了。
瑤琴說,今天在我那兒吃晚飯吧。還是我買菜,還是你下廚。
瑤琴想,就這麼躺著吧。什麼都不去想,連楊景國也不想了。
照相的費用要一千塊。價格貴得令瑤琴和陳福民都感到意外。瑤琴說,還照不照?陳福民說,看你的意思。瑤琴說,我沒帶夠錢。陳福民說,我也沒帶夠。瑤琴心想到現在為止,我幾乎就沒花過你的錢哩。想過心裏就有些不悅。瑤琴說,那就算了吧。陳福民說,是你說算了的,到時候不要怪我。瑤琴說,我什麼時候說要怪你的?
便是在瑤琴想著這些時,一個細細的聲音,一個帶著驚訝和疑問的聲音響在了她的耳邊。瑤琴?你是瑤琴?瑤琴揚起傘,她看到了陳福民。瑤琴說,你想幹什麼?陳福民看到那炷業已快要燃燒完了的香,驚道,那個……那個……當場死亡的男人,就是……楊景國?瑤琴望著陳福民,沒有說話。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陳福民說,摔在這裏的,就是我的老婆呵,她滿身都是血呵。他說著指了指石頭的另一邊。

瑤琴把相片放好后,她又有些不安,心想或許楊景國的衣服已經被她打濕了。於是便走進衛生間,用潔面乳把自己的臉細細洗了一遍,然後抹上淡妝。瑤琴對著鏡子笑了笑,她知道她這是笑給楊景國看的。而且楊景國一定看得到。笑過後,瑤琴覺得河那邊有陽光噴薄而出,照耀在楊景國的身上。可是,瑤琴卻下崗了。
陳福民聽到瑤琴的話,臉上露出異樣的神情。瑤琴想問你怎麼了。沒等瑤琴開口,陳福民說,愛?你以為我後來還有愛?我不怕對你暴露我的真實想法。我到後來除了恨沒有別的。我在道義上盡我的責任,可我的內心已經被仇恨塞得滿滿的。我幾乎沒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我每天凌晨起床,為她揩洗身體,然後清洗被她弄髒的床單和衣物,然後喂她牛奶,安排她吃藥。來不及做完這一切,我就得去上課。途中在街邊隨便買點早餐打發自己。中午趕回來,像早上一樣的程度旋轉一遍,最後再坐下來吃自己從食堂里買回的飯菜。冬天的時候,飯菜早就冰涼,我連再去熱一下的力氣和時間都沒有。晚上的事情更多。我每天都像台機器一樣瘋狂轉動。所有的工資都變成了醫藥費,沉重的債務壓得我喘不過氣。家徒四壁,屋裡永遠散發著一股病人特有的臭氣。我請不起保姆,她家裡也沒有人願望幫助。偶然過來看看,看完就走,走前還說,只要人活著就好。對於他們活著是好,對於我呢?九年半呀,每一天的日子都如同一根鋼針,天天都扎我刺我,我早已覺得自己遍體鱗傷。我夜夜詛咒她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好幾次我都想把她掐死。因為她再不死,我也撐不下去了。你說,我過著這樣的生活,我還能對她有愛嗎?我比你強嗎?你只是在懷念中心痛而已,而我呢?從精神到肉體,無一處不痛。這樣的痛苦你才是無法體會的。幸虧她還有點良心,死了。否則,今天你根本無法認識我,因為,我多半已經先她而死了。
瑤琴的媽大大嘮叨了一通後走了。瑤琴回頭細細想她說過的話。覺得她媽講得還滿有道理。既然結婚跟不結婚都差不多,既然選錯了人一輩子也還是要過,既然兩個人過仍覺寂寞,一個人過也是孤獨,何不就這麼算了?
瑤琴坐在椅上不出聲。她覺得這個人各方面條件是還不錯,比以往人們向她推出的都要強,可是她心裏還是抗拒著。瑤琴說我沒有準備,我不想。他有過老婆。他伺候她近十年沒有怨言。他一定很愛她。我不想插|進去。我不可能找這樣的人。他不可能替代景國。瑤琴有些語無倫次。
這天,陳福民連晚飯都沒有吃,就走了。一連幾天,陳福民都沒有露面,也沒有打電話過來。瑤琴想,難道就這樣了?
瑤琴回到家,三天沒出門。她用這三天的時間,把屋裡的傢具重新擺布了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她只是因為自己不做點什麼就會悶死和愁死。第四天家裡的事都幹完了,瑤琴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再幹什麼了。她便躺在床上。她覺得屋裡沒有活動的東西,空氣都彷彿凝固著,把她和房間凝固成一個read.99csw.com整體。
瑤琴聽出這是陳福民的聲音。她有些訝異,心也突突地跳起來。陳福民見瑤琴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陳福民說他是從老校長那裡要了她的住址。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見見瑤琴。雖然他只見過瑤琴一面,可是心裏總是有一種親近感。跟別人一直沒這種感覺。陳福民說著又解釋,前一陣老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心裏總是別彆扭扭的。可這回,瑤琴沒有給他任何彆扭的感覺,反而讓他感到激動。他不知道這份激動為何而來,他就是想再見見瑤琴。瑤琴一直沒有說話,而陳福民則一直說著。
住在老舊的房子里,瑤琴有時會夜半醒來。醒來后就睡不著,聽著山谷里婉轉而來的水聲和風聲,感受著耳邊陳福民的氣息,瑤琴驀然間就會有兩行清淚流淌出來。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每天摟著她吻她撫摸她的這個人,夜夜把鼻息吹得她滿臉的這個人,並不是她最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人卻永遠不會再出現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在有點兒潮濕的床上輾轉反側,全身難以安寧。她已經沒有力氣與這個註定的命運抗爭了。楊景國今生今世都不會再來。她想不認命也是不行的。只是,瑤琴想,認命竟也不是件輕鬆的事啊。
陳福民走時,瑤琴突然說,我現在也上班了,以後也很難顧得上你的晚餐。你要是來,就吃過飯再來,或者乾脆星期五再過來。陳福民怔了,他站在門邊,沒有動。彷彿想了想,陳福民說,你不高興了?瑤琴說,談不上,我只不過覺得好累。陳福民說,你要是覺得累,就直說呀,以後晚飯我做就是了。不就是這點小事嗎?
吃過飯,陳福民搶著把碗洗了。瑤琴覺得他忙完這一切后,又會像昨天一樣坐下來說話,或是趁機跟她親熱一番。瑤琴一預測到這一點,莫名地就生出排斥感。她看著陳福民揩著手,心裏編排著如何拒絕陳福民。瑤琴想,你這麼做,不就是想要這個么?
瑤琴很少回家。回去后看著年輕人摟著腰進她家的店裡,她的眼睛就發酸。她想楊景國是最會摟人的了。楊景國用手臂摟著她逛街時,根本不用動嘴,她從腰上就知道他想要去哪裡。她隨著他手臂的感覺行動。楊景國想些什麼會從他的手指一直傳達到她的心裏。這一切,前來看碟的男男女女們你們懂嗎?
尚是早春。山上的樹都沒有綠。草也黃著面孔趴在地上。曾經下過雪。雪化時有人踩過。草皮上滿是干透的泥濘。瑤琴蹲在楊景國的墓前。瑤琴覺得她完全看得見楊景國。楊景國正全神貫注地等著聽她說話。聽她傾訴她所有的心事。她的痛苦和歡樂,她的憂傷和憤怒。楊景國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他從來不打斷她的話。他總能用耐心的眼光望著她。他深情的目光,可以化解她心中的一切。如果她痛苦,這痛苦就會像雪一樣化掉,如果她快樂,這快樂就會放射出光芒來。除了楊景國,誰又可以做這一切呢?
雨到了傍晚,下得更大了。雨點子砸在窗子上,更有一種空寂。瑤琴躺在床上,懶得起來。反正起來也是一個人,躺著也是一個人。整個下午沒有動,也不會覺得太餓。不如就這樣躺著吧。床上的瑤琴毫無睡意,可也不想起來,便睜著眼睛四下里看。窗外的亮色漸次地灰了下去。在灰得近於黑色時,瞬間又增加了一層亮,那是帶點橘紅色的光亮。瑤琴知道,這是路燈開了。

四周很空曠。因為無風,沒有樹枝搖擺。瑤琴的聲音就是風,穿行在扶疏的雜木中。彷彿把它們吹動了。彷彿讓它們的枝條起舞了。彷彿從舞動中傳出了聲音。很天籟的聲音。這當然就是楊景國的回答。
傷感的音樂依然在酒吧的空中響著。細雨一樣,濕透了瑤琴。陳福民給自己要了一杯酒,給瑤琴要了一杯橙汁。陳福民呷了一口酒,方說,你看,我們兩個是不是太有緣分了?瑤琴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是,便點了一下頭。陳福民說,真想不到呵。我當時怎麼一點你的印象都沒有?瑤琴也說,是呀。我也只聽到你在哭,一點不記得你的樣子。
楊景國家在鄉下,父母日出夜回,從來也沒怎麼管過他。他覺得自己這一生是自己長大的。是跟著自家屋裡的門坎一起長大的,是跟著村邊的一棵樹一起長大的,是跟著村頭老獨戶陳老倌養的一頭牛一起長大的。後來他讀了大學,因為窮,加上自卑,從來也不敢跟女孩子交往。他的日子過得粗粗糙糙。他總覺得無論他死了或是他活著,全世界都沒有一個人介意。他來來去去總是很孤單。結果張三勇的一個拳頭使他獲得瑤琴的格外關照。這關照並不多,但一下子就徹底溫暖了他的心。於是他愛上了瑤琴。像楊景國這樣從來沒有愛過的人,一愛起來就不可收拾。直恨不得瑤琴就長在他的眼珠里。張三勇為此又給過他幾拳,眼鏡碎了好幾個,但這些都阻擋不了楊景國從內心深處進發出來的愛情。瑤琴跟張三勇本來不在一個小組做事,日子處長了,便走到了一起。兩人過去都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以為就是年齡相當,容貌上過得去,然後去街道扯個證,弄個房間一起過日子。這就算是愛情一場了。可是楊景國的出現,突然就讓瑤琴的心裏生出另一種渴望。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渴望。她只知道每當楊景國專註而痴獃地凝望她時,她就會特別激動。就心跳得不能自制。就想倒在楊景國的懷裡向他傾訴什麼。有一天,她跟張三勇吵了架,她決定跟他分手了。這天晚上還下著雨,楊景國來找她。
陳福民說,無恥的是楊景國。他到你們廠后,一眼就盯上了你,故意找你問路,把自己裝成情深似海的樣子,來勾引你。他的運氣在於他新一輪壞事還沒幹時就死了,要不,真跟你結了婚,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來丟盡你的臉。
瑤琴一直依在門口,看著人影消失,聽著腳步遠去。她心裏有一點點悵然。
瑤琴跟在陳福民身後,送他到門口。她沒有留他多坐一會兒的意思。陳福民正欲開門,突然又轉過身來,說,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會嫌煩吧?瑤琴是緊跟在陳福民身後的,當他轉過身采時,兩人一下子變成了面對面,而且很近,瑤琴已經感覺到了他的鼻息。這鼻息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男人氣息,瑤琴有些暈。她幾乎沒有聽清陳福民說了些什麼。
陳福民說,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以後你不要再去了,否則……瑤琴說,否則又怎麼樣?陳福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樣,我想我會……把他的墓給平了。瑤琴嚇了一跳。瑤琴說,你瘋了。陳福民說,那你就別讓我瘋掉呀。你不去,我就不會去。
晚上,陳福民打電話來,說過幾句閑話后,瑤琴把自己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告訴了他。陳福民那邊無聲了。瑤琴有些奇怪,說,你怎麼不說話?陳福民半天才說,你最好明天去看看醫生。瑤琴說,你覺得會得病?會是什麼病?陳福民說,看看醫生總歸要好一些,心裏也安全一些嘛。瑤琴說,那怎麼說得出口?要看什麼科呢?婦科?陳福民又停了半天才說,可能應該看外科,要不看泌尿科?瑤琴說,我一個人不想去。陳福民說,還是去吧,萬一真是什麼病,變嚴重了多不好?明天我有課,不能陪你。要不,我肯定陪你一起去。瑤琴想了想,說,好吧,我明天去。
瑤琴走到家門口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的燈光落在她門棟前的空地上。月色也溶在其中,有點亮亮的感覺。門棟前有一個小小的花壇。紅色的月季花正開著。有人坐在花壇邊。只一個人,加上一粒火星。吐出的煙霧在他的臉面遊動著。煙霧后的那個人因了這一粒火星就顯得有些孤寂。瑤琴從他的面前走了過去。那個人站了起來,細細地問了一聲,是瑤琴嗎?
酒吧里正放著傷感的音樂。酒吧有時候就是讓人來傷感的。傷感一陣后,喧囂的心就會靜一陣子。瑤琴被酒吧的音樂包圍著。音樂滲進瑤琴的心裏,就像海水滲進有裂縫的船艙里一樣,一點一點地上升。一曲未了,瑤琴就被這傷感嗆著了鼻子。倦意也由此而起,越來越濃。她坐了下來,低著頭,不看坐在她對面的陳老師,也不說話,臉上的表情懨懨的,所有的不情願都擺在了上面。瑤琴始終都沒有看清對面的這位陳老師是什麼樣的。她的印象里只留有他跟五中校長和瑤琴的媽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很細,細得像是用完了的牙膏被人硬擠著。這是和楊景國完全不同的聲音。楊景國的聲音渾厚而溫柔。一開口,就會讓瑤琴激動。楊景國的卡拉OK唱得好極了。而對面的這個陌生的陳老師卻是那樣細聲細氣,聽起來就不舒服。瑤琴多想了一會兒,就覺得乏味透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方式離開這裏。於是就這麼干坐著。
手上拎了只雞,還拿了一根擀麵棍。瑤琴說,太陽從西邊升起了,怎麼想起來買雞呢?陳福民說,討好老婆呀。瑤琴說,怎麼這麼粗一根擀麵棍?陳福民說,是學校看門老頭兒送給我的。說這木頭沉實,擀餃子擀麵條都特別襯手。那老頭是東北人。瑤琴說,這擀麵棍真打得死人哩。陳福民說,居家過日子,這東西特實在。
人一生面臨著許多的選擇。人在一瞬間會有許多的變化。人的情緒在突然的變化中左右著人的選擇。這種選擇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鋪墊。不需要前提。不需要導師。人活在這個世上,既是受著萬般拘束,卻也常常隨心所欲。隨心所欲之時,常常不被旁人所了解。其實一個人的內心,是沒有外人真知道的。再親的人,交流再多的人,也都只知一點皮毛,要想真知一個人的內心,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寫作者在寫入時,更多的是一種猜測、推斷以及假想。在這樣的一種猜測、推斷和假想中,寫作者嘗試走入人心。走得多深多遠,則全看筆力了。
瑤琴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雖說心裏已經開了縫。可來真格的時,眼裡又滿是楊景國的影子在晃。那影子不管不頤地擠壓著她,順著她的毛孔往她身體內直鑽,瞬間就進入她的心裏,把那裡聽有的空間全部佔滿:就連那條打開的縫,也再次被堵了起來。瑤琴說,媽,算了吧,我不想找人。瑤琴的媽急了,說上回不是想通了嗎?你這年齡也不好找人了。人家陳老師也是大學畢業生,一表人才。沒準就是老天安排他來替代景國的呢?
瑤琴說,那我呢?我是楊景國的未婚妻。我跟他有過肌膚之親。我還為他做過一次人工流產。你要怎麼把我處置掉呢?陳福民也哭了起來。陳福民說,我愛你。我不想讓這個人毀了我的幸福。我已經受不了了。瑤琴想,你以為我受得了么?瑤琴想著,走出了卧室。她走進了廚房。雞已經剁好了。肉末也絞了一碗。雞蛋打了,兩個蛋黃圓圓的。瑤琴把蛋打碎,然後把肉末放了進去。爐子上燒著水,水已經開了。瑤琴關了爐火。她拿起刀,刀上有剁雞時沾上的肉漬,油膩膩的。瑤琴放了下來。她往門外走時,看到了那根擀麵杖。瑤琴一伸手,就把那根擀麵仗拿在了手上。
天上的星星疏疏朗朗的。江水和夜色一起無聲地向下流著。沿江的小路經過修整,變得整潔乾淨起來。路邊種了花。花在路燈下開放著,色澤與陽光下不同,從某一個角度看上去,還有一點點詭譎。瑤琴想起陳福民想要與她出來散步的話。瑤琴想,我怎麼會跟你到這裏來散步呢?這是我和楊景國的路哩。我帶你來走了,楊景國怎麼辦?虧你想得出來。瑤琴想時,心裏竟是有些忿忿的。
瑤琴說話了。她的聲音在早春的黃昏中抖著。瑤琴說她是一個可惡的人。她險些想讓別人來替代她的楊景國。她甚至想為了那個人去努力地忘掉楊景國。她要把楊景國埋在記憶深處,只在夜深人靜里悄悄地想念他。但是現在,她明白了,楊景國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而她的心裏除了楊景國也不可能再容下別的人。瑤琴說,我今天就要在這裏,把這些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我要說給你聽。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就回答我一聲。
這天晚上,瑤琴情緒驀然間低落下來。陳福民倒是沒事一樣,纏著瑤琴親熱了一番,到十點半便趕回學校。
瑤琴疾疾地跳上車,她不想再聽張三勇說下去。因為這些話,於她沒有任何意義。世界上的事沒有什麼「如果」好講。難道跟你張三勇結了婚,這三個人的日子就會變得更好么?誰能保證你不會離婚?誰能保證她瑤琴不是獨守空房?誰能保證楊景國在這個「如果」里活過了,卻沒有死於另一個「如果」里?人這一生,一講如果,就虛得厲害了。世界這麼大,這麼亂,這麼百變,一個人在這世上活,還不跟盲人摸象一樣?碰上了什麼,就是什麼。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瑤琴想想,有時作一個決定也很簡單。雖然它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可是一個人如果總是能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那麼這個人必須是一個怎樣幸運的人呢?
瑤琴帶著母親的溫暖在回家前先去了東郊松山上楊景國的墓地。因為心裡頭有一股溫暖,所以這一回她沒有哭。她像平素一樣,把楊景國墓前的雜草清理了一下,將帶上山的一把花插在水泥做的花瓶里。然後就蹲在楊景國墓前輕輕地問楊景國:我該怎麼辦?問完后,她沒聽到楊景國的回答,只有風聲嗚嗚的。天涼了,瑤琴心知她不能哭。

陳福民說,你怕了是不是?你怕我也要告訴你。楊景國的村裡人說楊景國從小就陰得很。他曾經因為她五歲的妹妹吃了他的一口飯,而把她丟進水塘里想要淹死她。瑤琴說,沒有的事!
陳福民說,你知道嗎,我多想好好地過日子。多想有一個我喜歡的女人,一個不給我帶來負擔的女人,就像你一樣,安安靜靜地陪著我,讓我渾身輕鬆地過好每一天。聽以,我希望我們兩個再重新開始,行不行?我一直沒辦法忘掉你,我好想重新來過,行不行?
瑤琴穿了一身連衣裙,裙子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絨外套。瑤琴雖然不是特別情願這次的見面,可她還是精心地打扮了自己。瑤琴沒有化妝,但她在見面前去美容店洗了面。洗面時,修了眉毛和指甲。所以,瑤琴雖然素麵朝天,可是看上去仍然顯得光彩照人。
回去時,陳福民和瑤琴一起搭的車。他們在同一地方下車,然後預備各自轉車回家。下車時,陳福民和瑤琴幾乎同時看到了那家「雕刻時光」酒吧。陳福民想起第一次見到瑤琴的情景。瑤琴也想起了那間酒吧里響起的細細的聲音。陳福民說,要不,進去坐一會兒?瑤琴沒有反對。陳福民便朝那裡走去。瑤琴猶疑了一下,跟了過去。
廬山是一個最方便談戀愛的地方。山谷到了晚上,靜靜的,只聽得到流水和風聲。陳福民膽子很大,拖著瑤琴從東谷到西谷地亂竄。陳福民喜歡看山谷里老別墅老式的迴廊和方格窗。山裡樹多,蚊蟲也多。陳福民不喜歡在有蚊蟲的地方多站,可是他又特別想在露天下熱吻瑤琴。所以,常常都是走到了一座橋上,或是在馬路明亮的燈下,陳福民會突然襲擊,一把抱住瑤琴,不管不顧地就吻起來。陳福民滿身都是熱情,但瑤琴卻不。瑤琴覺得自己已經過了有熱情的時代。瑤琴心如止水地過了十年。她想要讓心激蕩起來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瑤琴甚至不明白陳福民的這份熱情從何而來。瑤琴想,難道他沒有死過老婆么?如果死過,他怎麼還能這樣快樂?他在快樂時就不會想到死去的愛人?他心裏難道一點兒陰影都沒有?瑤琴的疑問有許多。她總想問問,但始終沒有問。她把想的這些壓在心裏。壓得多了,便漸漸地濃縮起來,濃縮久了,有了些硬度。不知不覺間,就成了石頭一樣的東西。陳福民天天撫摸著瑤琴,卻從來也沒有撫摸到壓在瑤琴心頭上的這塊石頭。
一隻鳥從頭上飛過。瑤琴看鳥時,突然看到一團白色從陽光上落下來,正好落在新容剛做過的頭髮上。瑤琴「呀」了一聲,這聲音像一根刺,把綳得緊緊的會場扎了一下。會場有一點騷動,像是鼓脹著的氣球在放氣。瑤琴嚇得趕緊捂住了嘴。正在台上念名字的廠長停頓了一下,眼光落在瑤琴身上,然後他讀出了瑤琴的名字。瑤琴呆了。好多人都回頭看瑤琴。瑤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次的下崗會輪到她的頭上。
陳福民每月十號發工資,但他從來也沒有拿給瑤琴。陳福民覺得瑤琴雖然下了崗,可她的家境頗好,犯不著要他那幾個錢。瑤琴也不能說什麼,因為他們還沒有結婚。可是每天買菜的錢都是瑤琴的。瑤琴沒有工作,下崗給的一點生活費當然不夠兩個人吃。瑤琴開始動用自己的積蓄。瑤琴的媽知道了這事,罵瑤琴說你瘋了,找男人是要他來養你,你怎麼還貼他呢?你得找他要呀。瑤琴有些窩囊,說他沒那個自覺性拿錢出來,我未必硬要?瑤琴的媽有些忿然不平,不小心就說,真不如楊景國:楊景國跟你談戀愛沒幾天,就把工資全都交給你了。說得瑤琴鼻子一酸,心道,你才知道?誰能比得上景國呢?但瑤嘴上卻這樣對她的媽說,你們都要我忘了楊景國,可是你為什麼還要提他呢?瑤琴的媽自知失言,趕緊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陳福民幾乎每天都到瑤琴那裡去。他們的生活很單調:瑤琴負責買菜,陳福民去了就下廚。吃飯時,陳福民喜歡喝點啤酒。瑤琴每回就為他備上幾瓶。飯後洗碗開始是陳福民,但交往久了,瑤琴不好意思,搶著自己洗碗。搶了一回后,碗就由瑤琴洗了:然後他們坐在一起看電視。陳福民喜歡看體育節目,瑤琴也就隨著他看,瑤琴對電視節目要求不高,她只要裏面有人說話有人在動著,就行了。這也是她一個人生活時養成的毛病。電視是看不完的,所以,常常陳福民看不多久就眼巴巴地望著瑤琴。瑤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上床了。瑤琴自己也想。於是兩人就上床。到了十點半,陳福民必須得爬起來,他要趕末班車回學校。因為瑤琴的家離陳福民的學校太遠,陳福民擔心早上趕不及會遲到。陳福民說當教師的遲到,就跟工廠出事故是一樣的。瑤琴知道出事故的後果,所以,也不敢留他過長夜。就是星期六,陳福民也得趕回去。陳福民教的是畢業班。畢業班就意味著沒有休息時間,無論老師還是學生。
新容望著瑤琴,彷彿在等她說點什麼。瑤琴卻沒有說。新容臉上顯示出一點點失望。新容說,你一點都不想曉得他現在怎麼過的?瑤琴說,我曉不曉得又有什麼關係。新容說,可張三勇還是很關心你呀。瑤琴說,他關不關心我也沒有什麼用。新容說,張三勇他想來看你。新容說完有點像做虧心事一樣,小心地望了望瑤琴,又慌忙將自己的目光避開。瑤琴有幾分訝異。瑤琴說,九九藏書你今天突然來,就是來看看我嗎?新容低下了頭。新容說,是張三勇。他天天求我來找你,他想跟你重新好。不知你可不可以。
躺在床上的時候,陳福民附在理琴的耳邊說,其實我心目中的所謂愛,也只是想要你忘掉楊景國。不要讓我在抱你的時候,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瑤琴說,瞎說什麼。陳福民說,你不信,你身上,我總能聞到一股濕濕的氣味,像是剛從霧水裡鑽出來。那不是你的氣味,是他的。我知道。
這天的夜晚,月色從窗外落在屋裡的地上,和往日一樣的淡然柔和。瑤琴在沙發蜷了一夜。瑤琴覺得,在沙發的一側的牆壁上,楊景國始終站在那裡看著她。
有一天突然發現我表舅跟廠長以前是同學,就託了表舅……當然,也送了些錢……瑤琴說,原來是這樣呵。瑤琴的話里就多了一點鄙夷。新容說,瑤琴,你別這樣,你知道我爸癱在床上,這也是沒辦法呀。我告訴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新容露著一臉可憐巴巴的神情,瑤琴心軟了,暗道是呀,我是新容的好朋友呢。楊景國剛死的時候,新容一直陪著她,照顧她,為她流的眼淚也不老少了。她下崗了,新容沒下,她怎麼能對新容不滿意呢。這麼想過,瑤琴的臉色展開了。瑤琴說,是我太小氣了,新容你別怪我。新容臉上浮出了笑意,新容說,我怎麼會怪你呢我怎麼會怪你呢?
瑤琴說過這話后,陳福民回來得更晚了。瑤琴六點半到家,而陳福民每天都是七點半左右才回來。比他平常晚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瑤琴剛好可以把飯菜做完。陳福民回來就上餐桌。陳福民解釋說,要給差生補功課,一個小時好幾十塊哩。陳福民嘴上說到了錢,卻仍然沒有拿出一分。瑤琴心裏不自在,但也忍下了,心想這就是男人呀。
瑤琴和陳福民說好星期天一起去照婚紗照。瑤琴的媽要瑤琴無淪如何都要去買一套婚紗。瑤琴覺得人一輩子就穿這麼一回,照相時借一下就行。而婚禮穿件旗袍就好了。瑤琴的媽說,就因為人生只穿一回,難道你還要穿件無數人都穿過的髒兮兮的婚紗?瑤琴一想也是。沒準陳福民老婆十年前也穿過的。想過,她就約著新容一起上了街。跑了好幾家婚紗店,挑來挑去,總算挑了件滿意的,新容說,酷斃了。還說現在年輕人都是這樣用形容詞。但陳福民卻不是那麼高興:陳福民說,我真不曉得你只賺這麼幾個錢,卻能拿錢不當錢。瑤琴說,我又沒讓你買,這是我媽給的錢呀。陳福民說,就算是你媽給的錢,也應該省著用。老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呀。瑤琴說,結婚不是刀刃,什麼事是刀刃?陳福民說,比方哪天生病呀什麼的,你又沒有公費醫療。瑤琴說,你可真會說話。陳福民說,我的話都跟那擀麵棍一樣,實在得很。
不要愛情的瑤琴在母親看愛情劇時,便悄然離去。
早就做好了下崗準備的新容卻沒有下崗。瑤琴不禁回頭看新容,新容因為興奮,臉上紅撲撲的。原來覺得她一點也不好看的瑤琴突然覺得她漂亮起來。於是她明白了自己下崗的原因:新容現在是風景了,而她這道風景已經老舊。原以為領導是沖她笑的,其實,他們的笑容是為了新容。瑤琴悲哀了起來,同時心裏有了些憤怒。以往她是頗喜歡廠里那幾個領導的,現在,這種喜歡全都成了仇恨。瑤琴想,你們年年看我,把我看老了,就像扔抹布一樣把我扔了?

陳福民說,他說你三天兩頭到楊景國那裡去?瑤琴說,哪裡有三天兩頭。陳福民說,反正常去?瑤琴說,只是習慣了。有什麼事就想去那裡坐坐。陳福民說,去訴苦?去那裡哭?去表達你的思念之情?瑤琴說,其實只不過到那裡坐一會兒,心裏就安了。陳福民說,不能不去?你不能總這樣呀。瑤琴沒有作聲。陳福民說,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他已經死了。而你還活著。你們倆是無法溝通的。你應該把感情放在活著的人身上。瑤琴說,你也可以到你前妻的墓前去哭呀。這樣我們就扯平了。陳福民說,你這是什麼話?!再說我為什麼要哭她?我對她早就沒有眼淚了。我後來的眼淚都是為自己流的。
瑤琴在那一刻明白了一個問題。她可能不再需要愛情,可是她還需要別的東西。那東西一直潛伏在她的身體里。不是由她控制的。那就是她的情慾。這頭野獸關押了十年,潛伏了十年,現在它要發威了。瑤琴想,由你去吧。讓你自由吧。
瑤琴說,就這麼簡單?陳福民說當然也不光是這些。那個小姐叫青枝。是個鄉下女孩。我有些喜歡她了。其實也不一定就是喜歡,只是因為青枝是我近十年來第一個肌膚相親過的女人,所以,我後來又去找過她。瑤琴說,認識了我以後,也去找過她?陳福民說,當然沒有。因為我發現她把她的病傳染給了我,所以我就再沒有找她。我一直在治病,認識你時,已經治好了。瑤琴說,治好了?治好了怎麼會傳染給我?陳福民說,這中間青枝來找過我。她說她不想做了,可是老闆不答應,派人盯著她3她偷跑了出來。她沒地方去,希望能在我這兒呆一夜,她哥哥第二天就來接她。我答應了。因為……因為……我不知道有幾分喜歡她,還是可憐她。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這天晚上,我們又一起過了夜。她說她的病治好了,我大意了。結果,開學前,我又發現……瑤琴說,不用說了,你滾吧。我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你。
晚上,陳福民來時,瑤琴就盯著他。陳福民說,你盯著我幹什麼?你讓我心裏發慌哩。瑤琴說,你託人找我媽了?陳福民說,你媽來過了?你怎麼想?瑤琴便把她媽的話複述了一遍。
我不想對這篇小說做什麼詮釋。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喜歡去寫。沒什麼更多的理由,也沒什麼特別需要的說明。而且依照我慣有的想法:我也不介意別人怎麼去讀。閱讀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每一個人都會循著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情感經驗去讀作品。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讀法。深刻者有深刻者的讀法。淺薄者有淺薄者的讀法。兩類人得到的感受或許是南轅北轍。可以,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瑤琴的媽有個學生開了家圖書超市。瑤琴的媽不顧自己曾是校長的身份,親自登門央求,希望學生能安排一下瑤琴。學生年少時見過瑤琴,也聽過瑤琴的故事,曾經為瑤琴的痴情熱淚盈眶。一聽校長介紹的人是瑤琴,立即把他已經聘用好的人開除了一個,然後錄用了瑤琴。
陳福民悶了半天,才說,不是你說的那樣。我不是那種人。我老婆病了九年多,活著跟死人差不多。我的日子再難過,可我是有老婆的人,我就從來沒有想過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後來,我老婆死了。我的同學為了讓我輕鬆一下,帶我去桑拿,要我把身上的病氣都蒸掉。我是頭一回去那種地方。有個小姐替我按摩。她穿得很少,又勾引。我就失控了。當然,她要是不勾引我,像我這樣經歷的人,可能也會失控。
瑤琴的媽終於又找瑤琴說結婚的事了。瑤琴的媽說,五中校長專門找過她。是陳福民讓她去找的。陳福民想結婚,可又怕跟你說時會碰釘子,自討個沒趣。便有些膽怯。想請老人出面作主。瑤琴的媽說,你難道還要像小年輕那樣談戀愛?鬧也鬧過了,和也和好了。住也住在了一起,不結婚還想幹什麼?瑤琴說,不幹什麼。結了婚又能幹什麼?瑤琴的媽說,既然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那就結吧。我和你爸真是看不下去了。人生不就這麼回事?哪裡需要人去想這想那?如果什麼事都由得人想好了再去做,做出的什麼事又都合自己的意,那人生又有什麼趣味。就算選錯了人,又有什麼打緊,一輩子還不是要過?一百個女人結婚後會有九十九個半覺得自己選錯了人。你不是選錯了這個,就是選錯了那個,總歸都是個錯。既然如此,不如就選眼前這個算了,免得浪費時間。決定一件事都像你這樣白天想完夜晚想,猿猴到今天還沒變成人哩。
陳福民每天都到瑤琴這邊來。因為下課晚,路又遠,陳福民到家時天多半都黑了。做菜的事也慢慢地歸了瑤琴。陳福民吃過飯,一邊剔牙一邊看電視,高興的時候便會說這樣才是人過的日子呀。到了晚上十點半,陳福民還是得趕回他自己的住所。他要改作業以及備課。有時候,會有幾個同事見他的燈亮了,便奔他這裏打麻將。都說他這裏最自由,身心都可以無拘無束。這些人全都忘了他受難的時候。陳福民便也跟著打打,打到夜裡兩三點,送走了人,他再睡覺。一覺可以睡到七點半起床。八點半上班,從從容容。比起他的從前,陳福民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再好不過了。
陳福民盛好了飯,走到門口。陳福民說,吃飯吧。怎麼跑掉了呢?說話間,他看到了貼在瑤琴胸前的照片。他走了過去。從瑤琴胸前抽出照片,拿在手上看了看說,他就是楊景國?瑤琴說,是。陳福民又看了幾眼,似乎在忍著什麼。好一會兒,他將照片輕輕放在床上,走了。走到門外,回頭說了一句,你不把他忘掉我們兩個是沒法過日子的。
瑤琴面對著新容,心裏終於回到了以前兩人相對而坐的狀態。瑤琴扯了扯新容的裙子說,你這條裙子真不錯,難得現在你會買東西了。新容說是呀,大家都說好看哩。你曉得我是怎麼買的嗎?有一天我在街上跟張三勇碰到了,就站在精品店門口說話。說著說著,張三勇指著模特身上的裙子說,這種顏色和款式的裙子瑤琴最喜歡了:我當時身上沒錢,第二天就跑去買了:張三勇說得真沒錯哩。瑤琴聽新容喋喋的聲音,恍然憶起她最初的男朋友張三勇:瑤琴說,張三勇現在過得怎麼樣?他的小孩已經上學了吧:新容說小學二年級了。不過,他現在已經……離了。瑤琴有些驚異。說是嗎?新容說,小孩子判給了女方:那女人真不是東西:下崗后,開了個小店,就跟隔壁一家開店的人好上了。張三勇最怕當烏龜,結果還是當了個烏龜。氣得他砸了兩個店,打趴了那個男人:一個月就辦下了離婚。瑤琴「呵」了一聲。她腦子裡立即浮出張三勇砸店打人時的姿勢。心想,他還是老樣子呀。
一直到這支歌完,瑤琴才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陳福民說,我就只有這一手。而且這支歌吹得最好,剛好給了我一個機會亮出來了。瑤琴笑了笑,說,這麼巧。陳福民說,是呀,有時候這世上經常會有些事巧得令人不敢相信。瑤琴說,是嗎?反正我沒遇到過。陳福民笑了,說其實我也沒有遇到過,書上喜歡這麼說,我就照著它的說。瑤琴說,我讀的書很少。所以就當了工人。陳福民說,其實讀多了書和讀少了書也沒什麼差別,就看自己怎麼過。瑤琴說,怎麼會沒差別,如果我上了大學,我就不會下崗。陳福民說,我讀了大學,也沒有下崗,可我的日子不也是過得一團糟?所以我說怎麼過全在自己。文化其實決定不了什麼。瑤琴覺得他的話沒什麼道理,可是卻想不出有道理的話來駁他。楊景國一直對瑤琴說,一個人讀不讀大學是完全不同的,像他這樣的農村孩子,只有上大學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瑤琴剛想把楊景國的話說出來,可是一轉念,她又想他改變了命運又怎麼樣呢?人卻死掉了。如果還在鄉下,卻肯定還活著。瑤琴想完后,覺得這也不太對。如果在鄉下那樣活著,什麼世面也沒有見過,豈不是跟沒活過一樣?還不如早死了好。所以還是要改變命運。這麼顛來倒去的想了幾遭,瑤琴自己就有些糊塗了,不知道究竟是上大學改變命運好還是不改變命運好。
世界真的是好燦爛。瑤琴站在路邊想過馬路。流水一樣的車,一輛接著一輛。瑤琴無法通過。就站在那裡看車,也看整個的街景。看著看著,瑤琴就覺出了自己的孤獨。孤獨很深,深在骨頭裡。那裡面空空蕩蕩,叫喊一聲就會有迴音。迴音會撞擊得骨頭疼。這痛楚瞬間就能輻射到全身。
這樣瑤琴又成了早出晚歸的上班一族。
牆上的鍾便在他們零散的聊天中,嘀嘀嗒嗒地往前走。有時走得好快,有時又走得很慢。遇到好看的電視時,兩個人都不講話了,一起看電視。瑤琴蜷坐在沙發上,陳福民便坐在她的旁邊。有時候,陳福民伸出手臂,摟著她一起看,像一對十分恩愛的情侶。瑤琴不太習慣,但也沒有抗拒。
從那天開始,瑤琴的夜裡不再夢見楊景國。從河對岸的水霧中會有人走出來,深情地凝望著她。瑤琴能很清晰地看到,這個人是陳福民。
這樣想過,瑤琴就有了些輕鬆。她想這個婚她也不是單單為自己結,她是為她的股份公司而結。她的媽是她的股東,她的爸也是她的股東。陳福民是她的股東,新容也是她的股東。所有認識和關注她的人,都跟這個股份公司相關。既然如此,她這個董事長就得把公司的事做好才對。
瑤琴走出了酒吧,長吐了一口氣。街上的陽光很明亮。街景也很艷麗。廣告的小旗子在風中嘩啦啦地響著。來來往往的男女們臉上都掛著笑。還有人隔著街高聲說話。精品店裡的音樂從花招各式的門中竄出,一派嘹亮地唱著,把一條街都唱通了。
連著兩個晚上,瑤琴都夢到楊景國。他站在一個陷下去的土坑裡,聳著肩望著她,一副弔死鬼的樣子。瑤琴驚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楊景國愁眉苦臉著,什麼也不說。瑤琴每每在這時醒來。瑤琴想,難道楊景國的墓真被挖了。
陳福民似乎看透了她。陳福民說,你還沒想好對不對?或者說你還在想著那個死人對不對?瑤琴說,你怎麼這麼多廢話。你要結就結好了。我沒意見。陳福民說,你也別太低看了我。瑤琴說,什麼意思?陳福民說,我需要婚姻,但我也要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我不想要。瑤琴說,是嗎?陳福民說,可是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不確切你是不是心裏需要楊景國,肉體需要我。我是一個貪心的男人。我兩個都想要。要你的肉體更要你的心,如果你只給我一樣,那還不如我去伺候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病人,然後去找髮廊小姐發泄一下。瑤琴說,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沒有愛情,但有平靜的生活,就不行嗎?陳福民說,也許行吧。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說,我已經有過十年痛苦不堪的生活,現在我需要至少十年的幸福來彌補。是不是有點可笑?瑤琴說,是這樣呵。陳福民說,結婚吧,愛我十年,行不行?十年後,你不想愛了,我就由你。瑤琴淡然一笑,說,十年嗎?如果我們結婚,至少有三十年過頭,我在後十年愛你,不也行嗎?你要的只是十年。陳福民怔了怔,笑了,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瑤琴說,本來我也是不太想結婚的。可是現在我覺得結婚和不結婚並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所以就覺得結了也行。陳福民說,是不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瑤琴想了想才說,可能有點,但也不全是這樣。
新容說,好久不見了,我怕你不高興,我不敢來。瑤琴說,我有什麼不高興?下崗了,不上班了,也不用累,在家養著,一樣過日子。新容說,你別這麼說嘛。瑤琴說,你不是說你這回肯定會下崗的嗎?新容說,原先是有我的,可我媽……她……
陳福民怔了怔,沒有動。瑤琴說,你不服氣?陳福民說,不是,是不甘心。我們就這樣完了?瑤琴說,你還想怎麼樣?你未必想我去登報申明?陳福民說,我以為你會理解。瑤琴說,我當然理解,可我理解了卻不見得就會接受。陳福民說,我不想分手,我愛你。瑤琴說,你說這三個字讓我覺得三條蛆從你嘴裏爬出來。陳福民說,別說得這麼毒。你找到我這樣條件的,也不是那麼容易,這樣的事,以後絕不會再有了: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瑤琴說,你還不走,你再不走,小心我叫人了。陳福民說,別小孩子氣了,你孤單單的一個人,哪裡叫得到人來?

瑤琴和陳福民決定國慶節前就辦證。然後利用國慶的長假度蜜月。瑤琴的媽一聽這消息,臉上立即就開了花似的笑起來。雖然女兒大了,可畢竟女兒是初嫁。而且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孤獨和痛苦,也算是有了一個歸宿。她必須好好辦一場酒席。酒席錢本該由陳福民出的,陳福民說如果要重新裝過房子,再添上些新傢具,他再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瑤琴的媽也就揮揮手表示算了。這錢由她自己來出。
晚上洗澡時,瑤琴摸了一下裙子的口袋。她摸出了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腦子裡浮出陳福民站在車站的樣子和他細細的聲音。瑤琴笑了笑,把紙條一揉,扔進了馬桶里。紙團在馬桶里漂浮著,瑤琴按了下馬桶的按鈕,嘩的一下,就把它沖沒了。瑤琴想,到此結束。
瑤琴想起楊景國車禍時的場面。同時也想起摔在楊景國身邊的那個女人。還想起了在她摟著楊景國痛哭的時候,一個男人抱著那女人慘烈地嚎著。瑤琴想到那殘酷的場面,就輕聲對她媽說了一句,好吧,那就見一面吧。
實際上班組的工友都看到了瑤琴,他們想叫她,可瑤琴的神情嚇住了他們。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瑤琴走出車間。瑤琴的腳步顯得那麼無力,背影的晃動透出深深的疲憊和哀怨。於是落在那背影上的目光都含有幾分悵然和無奈。瑤琴就在這樣的目光下隱沒了。
有幾回天氣涼爽舒服,陳福民想要拉瑤琴一起到江邊散步,瑤琴卻不願意,說是怕熟人看到。陳福民說遲早不都會讓人看到的?瑤琴說能遲就遲一點。陳福民對這件事多少有些不悅。陳福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拿不出手?瑤琴笑笑道,哪裡呀。瑤琴不肯出門,陳福民也沒有辦法。陳福民覺得在這一點上他沒法理解瑤琴。陳福民想人生應該有一點情調,要不回憶起來都沒什麼趣味。
門聲和腳步聲都生著氣。這生氣的音響讓瑤琴一夜沒有睡著。
瑤琴突然就覺得這個細細的聲音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麼討厭。她抬起了頭,望著他笑了一笑說,謝謝你。然後她就站起來,離開了座位。走了幾步,瑤琴覺得自己似乎太沒禮貌,便又回過頭來,朝他示意了一下。瑤琴再轉身時,腦子裡恍惚就有了這個人的印象。他的面色很蒼白,人很瘦,頭髮長長的。他的眼睛很大,裏面裝滿著驚愕。瑤琴想,哦,這個人叫陳福民。
瑤琴默然幾秒鐘,聽從了他的話。瑤琴打開了電視,脫了鞋,兩腿一曲,蜷坐在了沙發上。陳福民從廚房裡扭頭看了看她,然後說,對了,這樣最好。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家庭景緻。世界上什麼最美?就是生活中這種隨意和安寧最美。這種美麗中有一種溫暖和平靜。這是我最欣賞的境界。瑤琴對陳福民的話有些感動,但她沒說什麼。
瑤琴大包小包地拎著一堆東西上了read•99csw.com公共汽車。車未到站,她便有些尿急,憋尿也憋得渾身難受。下了車,她連奔帶跑地趕回家,打開門,拖鞋都沒換,就衝進了衛生間。小便時,她突然覺得下身有痛感。這感覺令她很不舒服。出了廁所后,這不舒服便一直糾纏著她。瑤琴想,難道懷孕是這樣的感覺嗎?想過又想,自己都這樣的年齡了,未必那麼容易就懷孕?瑤琴心裏有些忐忑。
新容站起來告辭。新容邊朝房門走去邊說,張三勇說如果你還在想著楊景國,就得趕緊到醫院去看病:新容說完開門出去了。瑤琴沒站起來,她似乎連新容的背影都沒看清,就聽見新容的關門聲了。瑤琴想,看病?他們在背後怎麼議論我?
這時候竟然有人敲響了她家的門。瑤琴有些驚異,因為她的家門在路燈亮過之後許多年裡都無人敲響。瑤琴說,誰呀。外面的聲音說,是我。聲音是細細的,瑤琴聽出了那是陳福民。瑤琴猶豫了一下,想說已經睡下了,可忽然間又想起楊景國燦爛的笑容,就說,稍等一下。瑤琴以極快的速度從柜子里抽出她的一件大V領的羊毛衫。她把羊毛衫空穿在身上。又跑到衛生間將頭髮隨意地挽成了一個髮髻,前面的頭髮短了一點,挽不進去,落在了鬢前,倒也另有一番味道。洗臉化妝已經來不及了,她便只用濕毛巾將臉潤了一下,抹了點保濕的油。這時她才去開門。
瑤琴想關上箱子,但來不及了。陳福民有些氣急敗壞。陳福民說,為什麼,你總讓他出現在我們之間?為什麼就不能讓過去的事情永遠過去呢?瑤琴說,我我我……陳福民說,你不要說了。我今天就要好好地告訴你楊景國到底是個什麼人。瑤琴有些訝異,說什麼意思?陳福民說,別以為你了解楊景國,我現在比你更清楚知道這個人的底細。你把他當寶貝當偶像一樣珍惜著崇拜著,心裏把他想象得完美無缺。其實他這個人狗屁不是。瑤琴說,你瞎說什麼呀。陳福民說,我一句也沒有瞎說。我要救你。我要告訴你楊景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費了好多時間,找了許多認識他的人。我去過他的老家,我去過他的學校。我怕你不相信,每回都給你打過電話。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這個折磨了你十年的楊景國,這個讓你十年來不得安寧的楊景國是個什麼東西。
瑤琴的眼淚已經幹了。她用毛巾拭著楊景國的相片。鏡框很明亮,楊景國在裏面笑著。瑤琴用食指撫了一下他的嘴,然後用楊景國的羊毛衫把它包起,重新放回箱子里。瑤琴想,天已經涼了,再不能讓楊景國的衣服濕著。
倚著陳福民時,瑤琴彷彿覺得自己心裏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她嘴上跟陳福民說著話,眼睛望著電視機,身體內卻另有一種東西像海葵一樣伸出許多的觸角四處尋找著。儘管陳福民的鼻息就在耳邊,可每一次的尋找又似乎都是一無所獲。空空的歸來讓瑤琴的心裏也是空空的,不像跟楊景國在一起的感覺。常常,瑤琴的空蕩蕩的目光會讓陳福民覺察到。陳福民會帶有一點醋意地說,怎麼?又想起了楊景國?你能不能現實一點。
瑤琴的腦袋「嗡」了一下,她覺得她已經知道了問題所在。
瑤琴說,為什麼嘆氣呢?我家裡不好嗎?陳福民說怎麼會?我嘆氣是想到我那裡。跟你這兒比,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瑤琴說,太誇張了吧。陳福民說,這麼說好像是誇張了一點,換一個說法吧:你這裡是花園,我那裡是個垃圾站。瑤琴說,還是誇張。你們知識分子最喜歡誇張。陳福民說你不信?哪天你去看看就曉得了。瑤琴沒作聲,心道我上你那兒看什麼看。
楊景國在她家門口等了好幾個小時,渾身淋得濕濕的。瑤琴懷著委屈跑回家,突然她就看到了落湯雞似的楊景國。瑤琴的心一下子就激蕩開了。兩人沒有說話就先擁在了一起。瑤琴想哭,可她料不到的是,她還沒來得及哭,楊景國倒先哭了起來。兩人哭了許久,便覺得從此他們再也不想分開。面對這樣頑強的愛情,張三勇也沒有辦法,只好悻悻退出。

十四

瑤琴覺得自己好累呵,她情不自禁地倚在路邊的電線杆上。有人對她說話,你還好吧。聲音細細的。瑤琴聽出這是陳福民。瑤琴說,我沒事,我要過馬路搭車。陳福民說,我也是。瑤琴就沒話講了。她只是望著馬路上一輛接著一輛的車,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的脖子有些僵。陳福民說,這裏的車總是很多,前面有座天橋,從那裡走安全些。瑤琴望了他一眼。陳福民說,我帶你走過去。
瑤琴聞聲從廚房出來。陳福民說,這是怎麼回事?瑤琴說,哦,他是我在機械廠的同事,今天來看我的。陳福民說,這麼簡單?張三勇說,也不是那麼簡單啦。在楊景國以前,我們兩人死去活來戀愛過一場,差點就結婚了,結果,楊景國那個王八蛋把我們拆散了。得虧他死了,要不然我落這份上時,也饒不了他。瑤琴說,你瞎說什麼呀。借你一把傘,趕緊回去吧。張三勇說,你還沒告訴我,他是什麼人。陳福民說,我才是這裏的男主人,現在是我跟瑤琴死去活來地戀愛,沒你什麼事。張三勇當即就叫了起來,你又找了男人?那你三天兩頭去看楊景國幹什麼?瑤琴說,走走走,你趕緊走吧。

陳福民見瑤琴在那裡獃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為瑤琴不高興了。他想自己的行為可能有些過分。事情得慢慢來,不能讓瑤琴一開始就煩他,一下子走得太近反而不好。想過後,陳福民便站起了身,有些愧疚地說,不好意思,這麼唐突地跑到你這裏來。其實我就是太寂寞了,想找一個人說說話。跟別人說不到一起去,可是見了你,總覺得有一種親近感,也許是你我的命運太相同了的緣故吧。陳福民說著便往大門走去。
新容聽說瑤琴要結婚了,連忙跑過來。新容說,聽到這個消息,張三勇氣得半死,一口氣喝了一斤一樁事,又何樂不為。
那是一定的。為了他們共同的嚎哭和淚水,為了他們共同的災難和痛苦,為了他們共同有過的漫長而孤獨的十年,那是一定的。瑤琴想。
對面有幾個孩子沖跑過來,瑤琴讓了一下,肩頭不覺碰著了陳福民的胳膊。一股男人的氣息撲到瑤琴臉上。瑤琴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跟一個男人在一起走路或是說話了。她心裏不覺跳動得有些厲害。
瑤琴也站了起來。瑤琴覺得陳福民雖然還是那副細嗓子,可是話說得卻十分誠懇,心裏有些感動,也有些溫暖。瑤琴想自己其實也是很寂寞很想找個人說說話的。陳福民也還不討厭。何況他的口哨吹得那麼好聽。家裡有了這樣的聲音,一下子就有了情調。

瑤琴的媽媽原是小學老師。老早就退休了。早退休的人雖然早些日子享福,可是工資卻比晚退休的人要少好多。瑤琴的爸爸長年在地質隊工作。回來后,閑不住,就開了一爿書店。剛開始時,書店生意並不好。飽一頓飢一頓地勉強維持個溫飽。瑤琴的媽媽加入后,就在店頭一側加了個偏屋,對外出租影碟。附近有所中專學校。學生們常來這裏租碟,生意慢慢就好了起來。瑤琴的媽媽便又把偏屋的碟架挪到了書店裡,把偏屋隔成三個雞籠大的小間。裏面放上電視機和影碟機。每小間剛夠坐兩個人。用藍花布幔隔斷了外面的視線。這樣,店裡除了影碟可以出租外,這裏還增加了看碟的包間。這一招,尤其受學生們歡迎。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成雙成對的學生過來包間看碟。生意一下就火了起來。白天也有人過來包間看碟片。看一張碟十塊錢。不貴。就因為不貴,來的人才多。人換了機子卻不歇,幾年下來,VCD的機子都看壞了兩台。
東郊的松山上,楊景國的墓也沒有人去清理了。雜木和野草都瘋長著。
想過,瑤琴就給陳福民打了一個電話。瑤琴說,你要怎麼樣?陳福民說,沒什麼呀,我只是在想事。瑤琴說,想什麼?結婚還是不結婚嗎?陳福民說,怎麼會?我當然要跟你結婚。我都說過了,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要跟你結婚。瑤琴說,那你還想什麼?陳福民說,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忘記不了楊景國,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瑤琴說,那你就不要想了。陳福民說,我不想不行。因為他擋了我的幸福。瑤琴說,那我就告訴你,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陳福民說,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不服氣哩。瑤琴說,服不服氣也就這麼回事。他都死了,你又何必在意?陳福民說,我不明白的就是,他都死十年了,還讓我這麼不舒服。張三勇還活著,可你看我有沒有半點介意他?瑤琴說,你有毛病呀!瑤琴說完,掛掉了電話。
開學第一天,天色已經很晚了,陳福民卻沒有來。瑤琴在等的時候,把菜洗好了,陳福民還沒有回。瑤琴只好又煮上了飯,飯也熟了,陳福民依然未到。瑤琴有些餓,可是她不想自己炒菜。因為陳福民做的菜比她做得好吃,再加上她剛洗過頭,她擔心炒菜的油煙會熏了頭髮。瑤琴耐下性子,悶坐在沙發上。
瑤琴的媽和瑤琴的爸好言好語說過後,見瑤琴不聽,便有些不悅。說是你們不要臉,我們做你爹媽的人還要臉哩。話說得有些難聽。瑤琴也不高興了。瑤琴的媽就說,如果你不想聽更難聽的話,你就趕緊把結婚證拿了。拿了證,合了法,你什麼時候辦酒席我們都不管。
瑤琴呆了一會兒,方說,怎麼是你。新容說,怎麼不是我?你在等別人?是不是張三勇?瑤琴怔了怔說,張三勇?張三勇怎麼會來找我?新容哦了一聲。瑤琴說你找我有事?新容說,是呀,你讓我到屋裡說吧。瑤琴一百個不情願地讓新容進屋坐下,她渾身不安,生怕陳福民回來會叫新容撞見。
瑤琴還沒到家就開始連連地打噴嚏。回到家裡,她趕緊給自己煮了碗薑湯。瑤琴知道她現在是生不起病的。醫院很黑,即使是小病,到了醫院也至少得花上半個月的工資。她不想把她的錢都變成醫生們的獎金。喝過薑湯,瑤琴就蓋著被子躺在了床上。雖然只是小憩,但她卻做了夢。瑤琴夢見楊景國在一團水霧中衝著她笑。他的笑容十分燦爛。瑤琴很高興,大聲地叫著他。結果就醒了。瑤琴想,這麼說楊景國是很贊成她跟陳福民在一起了?
陳福民有時候很想浪漫一下,比方去舞廳跳跳舞,或者去看看電影。瑤琴都拒絕了。瑤琴說,當你才二十歲?陳福民說,四十歲就不是人了?瑤琴說,當然是人,但是是大人。大人不需要那些小兒科。陳福民說,未必大人的日子就是廚房和卧室?瑤琴說,當然不是。大人有大富人和大窮人之分。如果是大富人,就可以坐著飛機,天南海北地享受生活,今天在海島,明天在雪山。如果是大窮人,對不起,能有廚房和卧室已經是不錯的了。陳福民說,什麼邏輯。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窮人也有窮人的玩法呀。瑤琴說,好,窮人的玩法就是去跳舞,去看電影。舞廳門票三十塊錢一張,兩個人六十塊,電影票二十五一張,兩個人五十塊,是你掏錢還是我掏錢?陳福民頓時無話。瑤琴心裏冷笑道,一毛不拔,還想浪漫?這種浪漫誰要呵。陳福民說,既然話說到這地步,那就呆在家裡聊天吧。聊天的內容多無主題。東一句西一句的,有些散漫又有些恍惚。陳福民喜歡說他學校的事,說得最多的是他的學生出洋相的故事。甚至有時還說至少有三個女生暗戀他。瑤琴則說又到了什麼新書。哪一本書其實很臭,卻賣得特別好,哪本書明明很好卻賣不動。
楊景國一直想早點結婚,可是房子排隊一時還輪不著他們,所以他們就一直戀愛。曾經在楊景國的集體宿舍里,趁同舍的人去看球賽,兩人偷吃過幾次禁果。有一次瑤琴沒注意,懷了孕。楊景國悄悄帶遭到鄉下去做了一次人工流產。那次以後,楊景國便儘可能克制自己。楊景國說,琴兒琴兒,我不能再傷你了。我只想要快點結婚。三年八個月的戀愛過去了,他們終於分到了房子。那天下班后,他們去看房子。這是個春天的黃昏,還下著小雨,瑤琴打著傘坐在楊景國的自行車后。一輛卡車瘋一樣衝過來,瑤琴沒有看到,她只聽到楊景國急叫了一聲琴兒快跳呀!瑤琴不知什麼事,通地就跳下車來。她還沒站穩。就見汽車從自己身邊擦過。楊景國和自行車都被撞到了路邊。同時被撞倒的還有另一個女人,楊景國的頭磕在路邊的塊石頭上。鮮血滿面。他濺在地上的血跟那個女人的混在了一起。瑤琴尖叫著跑過去。她哭著抱起了楊景國,琴的哭聲撕心裂肺。楊景國睜開眼睛,笑了笑,對瑤琴說,你別哭呵你笑笑。瑤琴嗚咽著勉強咧了咧嘴。楊景國說那我就放心了。然後就再也沒有說話。這是楊景國留給瑤琴的最後的聲音。瑤琴痛不欲生,幾次都想跑到那塊石頭上撞死自己,然後去尋找楊景國。但因為新容盯得特別緊,每次發現瑤琴有所動靜,就拚著命叫喊著讓人扯住。多扯了幾次,便又把瑤琴生的願望扯回了心裏。瑤琴後來就不想死了。她想楊景國一定是不願意她死的。廠里憐惜瑤琴,雖然房子緊張得不得了,但還是沒有把分給楊景國和瑤琴結婚的房子收回去。於是瑤琴就一直住在這個房間里。好多年了,一個人恍惚地過著。
瑤琴說完,突然覺得自己半點胃口都沒有了。她擺好桌子,進到卧室里。她心裏好躁亂,她渾身火燒火燎的,血管淌著的彷彿不是血而是火。她想跺腳了,想罵人了,想揪自己的頭髮了,又有些想要砸東西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她不知道這份躁亂由何而起。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安定下來。瑤琴在屋裡困獸一樣轉了幾個小圈。她想起以前她一旦為什麼事煩亂時,楊景國總是摟她在懷裡,安慰她,勸導她。她不由地打開箱子,拿出楊景國的照片,貼在胸口,彷彿感受著楊景國的擁抱。瑤琴哀道,景國,幫幫我。你來幫幫我呀。
陳福民覺得自己都快氣得背過氣了。他沒話可說。他覺得一個女人一旦愚鈍了,就不可救藥。陳福民說,我今天非要讓你跟他徹底了斷。我不要在這個家裡見到這個人的任何東西。陳福民說著掀開箱子,抽出裹在婚紗里的楊景國照片,想都沒想便朝地上猛然一砸。鏡框立即碎了,陳福民抽出裏面的相片,三兩下就撕得粉碎。鏡片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血就滴在碎了的照片上。陳福民的動作太快了,瑤琴一時看得發獃。她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間也被砸得粉碎。而滴在碎照片上陳福民的血正是她自己的。
瑤琴回到家裡,忍不住嗚嗚地大哭了一場。哭得連晚飯都沒有吃。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辦才好。屋裡很安靜,沒有別的人,哭得再凶也只有自己聽。電話鈴響了,瑤琴抹著眼淚接聽電話。線那頭的人沒說話,就先哭了起來。瑤琴聽出是新容。瑤琴心想,你有什麼好哭的?新容彷彿聽到了瑤琴心想的話,便哽咽著說:瑤琴,你一定會說我有什麼好哭的,可是……我就是想哭。我沒辦法。我以為是我下崗的。我也沒有去找人……我已經想好了自己下崗算了的……瑤琴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了。掛完電話,瑤琴不哭了,她想,新容現在一定哭得更厲害了。瑤琴有點想把電話再撥回去。她手抬了抬,最後還是放了下來。
轉眼又到了楊景國的忌日。這天居然又下起了雨。瑤琴先上了山,她為楊景國點著了香,又放了幾碟水果。瑤琴依然為燃著的香炷打著傘,冉冉升起的煙撲在理琴的臉上。瑤琴沒有流淚。瑤琴想,有老天爺在替她流淚哩。
放下電話,瑤琴覺得陳福民有些怪異。說話語氣和其間的幾次沉默都不像是他陳福民。瑤琴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瑤琴想,可千萬別一到我要結婚就冒出一點事來呀。
瑤琴的媽天天嘮叨瑤琴,要她好好籌備一下婚事。說是人生就這一回,要好好活過。該經歷的事都得經歷,否則活一場有什麼勁?瑤琴說那有的人殺人放火吸毒嫖妓坐牢殺頭,是不是每個人也都去經歷一回?瑤琴的媽氣得跌坐在床邊,一時無話可說。
陳福民說,他在學校偷校長家的油被抓住后,留校察看了一年。瑤琴聲音大了一點,說,根本沒有的事!
九月開學了。陳福民開始上高一的課。跟高三的時候比,要輕鬆很多。陳福民當作好消息一樣告訴瑤琴,說他起碼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可以跟瑤琴在一起。瑤琴卻並無驚喜感,只表示隨他的便。
下午陳福民請了假,他進瑤琴的家時,瑤琴蜷縮著腿窩在沙發上。她的神情獃獃的,但似乎並沒有哭過。陳福民試圖坐在她的身邊,瑤琴像避瘟疫一樣躲了一下,陳福民只好換到一邊。陳福民拿出一個信封,裏面裝著兩千塊錢。陳福民說,這錢算我付你的醫藥費,趕緊打針去。其實一千塊錢就夠了,另外一千是補償你的。瑤琴緊盯著他,說什麼意思?陳福民說我也沒有想到。這病是我傳給你的。瑤琴說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了,為什麼還在外面胡搞?
現在瑤琴也走到了這裏,她剛想坐下,可是突然發現沒有手絹。這塊石頭上沒有楊景國的手絹又怎麼能坐呢?十年過去了,石頭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可是楊景國和他的手絹卻永遠不會再出現了。瑤琴想想就又傷感起來。
第二天瑤琴跟老闆請假,說是家裡有點事情,需要提前走,老闆也就是瑤琴媽的學生說,要去哪裡?需不需要我開車送?瑤琴說,不用了,我去東郊:那地方得自己去:老闆說,是去松山?看你的……?瑤琴點了點頭。老闆默然不語,好半天才說,你現在還去看他?都多少年了?瑤琴說,十年了。不去看心裏就堵。老闆說,每個月都去?瑤琴說,是的。老闆說,以後每個月我都專門批你一天假,讓你從容去,別這麼趕忙。瑤琴心下好是感激,說謝謝老闆了;老闆說,你男朋友雖然死了,可他是個幸福的人。瑤琴苦笑笑說,我寧願他少一點幸福,但是還活著。老闆說,可是你知道嗎?當你深愛的人背叛你時,你會覺得生不如死。瑤琴說,是嗎?瑤琴走到了車站。有人叫她,聲音響亮而熟悉。瑤琴心裏蹦出「張三勇」三個字,回頭一看,果然是他。
瑤琴嚇了一跳,她這才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把心裏的內容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瑤琴立即對著沙發一側的牆壁叫了起來,楊景國!楊景國!你還不出來?你出來呀!替我把這個人趕出去。你站在那裡發什麼呆?還不動手趕人?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瑤琴的叫聲怪異詭譎,令陳福民毛骨悚然。他趕緊站了起來,急速地跑到門邊。陳福民連連說道,我走,我走。陳福民的動作緊張慌亂,彷彿真在被一個叫楊景國的人追趕著。
瑤琴跳了起來,她read.99csw.com伸手打了陳福民一個嘴巴。瑤琴叫道,他死都死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污辱他。陳福民說,因為他在這個家還沒有死。他原先折磨你,現在又折磨我。我要讓你清醒,要你看到你天天思念的那個完美無缺的愛人只不過是一個地道的下三濫而已!瑤琴哭了起來,瑤琴說,你以為我會相信嗎?對於別人,他是流氓也好,是下三濫也好,是無恥之徒也好,那是別人的事。可是對於我來說,他就是一個完美的愛人。你再怎麼污辱他,也不會動搖我對他的感情。陳福民氣得拿瑤琴無奈。陳福民說,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呢?他不值得你這樣。瑤琴依然哭著。瑤琴說,就算你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一個人,可是在我心裏,他比你要值得多。
瑤琴就這樣與陳福民開始了戀愛。
陳福民卻苦笑了笑說,我倒是覺得生命好有韌性。人都已經廢掉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會行動,卻堅持著往下活。這九年的時間里,你猜讓我感覺最深的事是什麼?就是人之所以成為世界萬物的統治者實在是太有道理了。因為人的生命太頑強了。
瑤琴的媽力主瑤琴到店裡來幫忙。瑤琴堅決不肯。瑤琴沒說原因。她知道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卻不可能留在家裡看這個小店。有一回,瑤琴去書店取東西,隨便走到偏屋,信手撩開了一張布幔,看到兩個年輕人正擁在一起,一邊吻著一邊看碟。瑤琴看呆了,心裡頭抖得像被狂風吹著一樣。楊景國當年擁抱她的感覺猛然一下又將她裹住。結果她什麼東西都沒拿,跑回家去哭了一場。
陳福民也沒有料到自己轉過身來會這樣近距離地面對瑤琴。女人身體的芬芳一下子襲擊了他。他激動得不能自制,情不自禁地一把就擁住了瑤琴。瑤琴慌亂地掙扎了幾下。可是她很快就陶醉在這擁抱中。瑤琴全身心都軟了下來。她把頭埋在了陳福民胸前。陳福民欣喜若狂。他把瑤琴摟得緊緊的。他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肩。他的臉頰緊貼著瑤琴的臉頰。他渾身都顫抖著。瑤琴也是一樣。兩個人也不知道擁抱了多久。陳福民終於尋找到了瑤琴的嘴唇。瑤琴的唇像炭一樣通紅而滾燙。陳福民一觸到它,全身就燃燒了起來。
他們一直都沒有提過彼此曾經有過的災難。因為他們都怕往事引起再度摧殘。現在那塊石頭讓他們把淚流在了一起。他們兩個人的心近了。望著對方的臉,知道自己的感受只有對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痛著。於是心裏都生出別樣的溫暖。他們好平靜。於是他們開始細細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瑤琴說楊景國怎麼斷的氣,後來他們怎麼辦的喪事。楊家的人怎麼吵鬧著非要埋在老家,而她又是怎麼拼死拼活地把骨灰留在了這裏。陳福民則說他是怎麼攔下過路車送老婆進醫院,又怎樣在醫院的走廊里度過的幾天幾夜,光抽煙不吃飯,一天抽了好幾盒煙,以致他老婆被搶救活后,他聞到香煙就要作嘔。
見面的地點是五中校長安排的:是在一個酒吧。酒吧的名字叫作「雕刻時光」。五中的校長說年輕人喜歡泡吧,那裡面有情調。瑤琴的媽說他們兩個已經不年輕了。五中的校長說,讓他們談戀愛,就是要他們再年輕一回:瑤琴的媽覺得五中的校長說得對。
病床上的陳福民頭上包紮著白色的紗布。他兩眼閉得緊緊,嘴角亦抿得緊緊。瑤琴說,我來了。我會伺候你的。如果你不醒,我要伺候你十年。如果你醒了,我就愛你十年:瑤琴說時,淚眼婆娑。她知道她的又一種人生來臨了。
瑤琴因了這個想法,心情變得愉快起來。但是在她的身後響了一個聲音,細細的,卻也是嚴厲的:你在幹什麼?!這是陳福民。
這天是陰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瑤琴想起昨天和陳福民在床上的事,心裏好內疚,又好委屈。於是儘管天氣不好,她還是早早地上了東郊的松山。這天不是上墳的時日,但瑤琴還是帶了花。走到山下,瑤琴又在小店裡買了一把香。香點著時,天開始下起了小雨。瑤琴有傘,她擔心那幾炷燃著的香會被雨水澆濕,便蹲下身子,撐著傘護著它們:青煙在傘下縈繞著。雨水把瑤琴的背上全都打濕了。
陳福民本來看到新房布置得很像一回事,也滿高興的。可是瑤琴左一口楊景國,右一口楊景國,說得那麼如意自然,心裏一下子就陰暗了下來。陳福民終於忍不住打斷瑤琴的話。陳福民說,喂,你是不是以為你跟楊景國結婚?

十一

瑤琴隨著母親的身後走進「雕刻時光」。五中的校長和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瑤琴看著酒吧的名字一直在想,時光是可以雕刻的么?如果可以雕刻,那又是用什麼來雕刻呢?是用我們自己有起伏有曲折的人生嗎?想著時,就聽到五中的校長驚嘆道,想不到瑤琴這麼年輕呀,看上去好像三十歲還不到哩。又聽到瑤琴的媽說,是呀,我家瑤琴從小就長得漂亮,從來就不顯年齡。
綿綿的細雨。晃動的街景。汽車聲。楊景國的叫聲。被撞飛的自行車。翻在馬路中間的雨傘。四濺著血跡的石頭。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腦漿。以及路人的尖叫和驚天的嚎哭。一一湧出,宛然就在眼前。那是他們一生中多麼傷痛的時刻。那個時刻怎樣沉重地擊碎了他們的生活。那種擊碎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瑤琴突然失聲痛哭了起來。曾經有過的痛徹心肺的感覺像繩索一樣一圈一圈地勒緊著她。陳福民見瑤琴哭得無法自制,上前摟住了瑤琴。起先他還忍著自己,忍了一會兒,忍不下去了。十年的痛苦像要嘔吐似地翻湧著。他也哭了起來。淚水浸入瑤琴的頭髮,又流到了瑤琴的面頰上,和瑤琴的眼淚混在了一起。
瑤琴沒作聲,她坐了起來。她新買的婚紗還放在包里。瑤琴想,婚紗照不拍也好:如果是楊景國,那就是再貴她也是要拍的。只是可惜了這套婚紗,如果結婚那天不|穿的話,那就根本沒機會穿它了。瑤琴在想,結婚那天到底穿婚紗還是穿旗袍呢?想了半天,她還是決定穿旗袍更好。因為她已經不再年輕。她的臉上有了皺紋。這婚紗就給自己作紀念好了。因為它的存在,自己會明白自己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

周末的時候,陳福民也過來幫忙。
瑤琴跟楊景國的戀愛是一場真正的戀愛。是好多女人都嚮往的那種戀愛。他們每天都約會,傍晚就牽著手去江邊閑逛,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家。中午則不顧大家的觀望,同坐在食堂的長凳上吃飯,像電視劇里的男女主角一樣,把自己豌里的飯菜喂進對方嘴裏。瑤琴不吃肥肉,楊景國就把所有的肥肉咬下來自己吃,而把所有的瘦肉都給瑤琴。瑤琴喜歡吃青菜葉不喜歡吃青菜梗,楊景國就會把所有的青菜葉都撥給瑤琴而把瑤琴碗里的菜梗全擼到他的碗里。每次吃飯時,楊景國都忙忙碌碌地做著這些:有幾次瑤琴看著他這麼執著地做這種碎事,眼淚只想往外淌。瑤琴想跟著這樣的男人她這一生有多麼幸福呀。怎麼這麼好的運氣口叫她給碰上了。這麼想過後,瑤琴對楊景國就更加溫柔體貼。過年了,楊景國往常總是回老家看父母,有了瑤琴后,他連老家也不想回。瑤琴過意不去,催他回家,可是楊景國卻說他捨不得離開瑤琴。說他一天見不到瑤琴心裏就慌。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覺得天地都是灰的。一番話說得瑤琴淚水漣漣,也就沒有讓他回家。瑤琴把楊景國的話轉述給班組的姊妹們聽時,大家也都淚水漣漣起來。都說如果能有一個人能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死也值了。只有張三勇說,這樣的話也是一個男人說的嗎?瑤琴沒理張三勇,倒是班組的姊妹們群起而攻張三勇,說為什麼男人就不能說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令女人感到幸福為什麼就說不得?說出這樣的話難道就丟了男人的身份嗎?
第三天,瑤琴一大早便請了假。瑤琴緊緊張張趕到東郊的松山上。瑤琴想,如果陳福民真的平了楊景國的墓那該怎麼辦?陳福民真敢做這樣的齷齪事么?他要真做了,我應該怎麼辦?我要殺了他么?瑤琴想時,就有一種悲憤的感覺。山上一片安靜,雜木上的露珠還沒落盡。楊景國的墓跟以前一樣,也是靜靜的。瑤琴繞著楊景國的墓走了一圈。然後呆站了片刻,她沒有燒香,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以後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我以後恐怕會很難來了:然後就下山了。她有些落寞,走時一步三回頭,彷彿自己一去不返。
次日一早,瑤琴便到醫院了。不去不打緊,一去得知診斷結果她都懵了。醫生用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對她說她得的是性病。醫生的語氣和望著她的目光都滿含輕蔑。一個前來找醫生開藥的女士且說且笑,是下崗的吧?又說,現在有個民謠,說是下崗女工不流淚,挺胸走進夜總會,陪吃陪喝還陪睡……原先我還覺得真丟我們女人的臉,可是見得多了,也覺得沒什麼。瑤琴當場就一口氣悶著自己,半天喘不出來。瑤琴再三解釋說這絕對不可能。那些亂七八糟的場所,她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去過。醫生的眼光變平和了,淡淡地說了一句,回家問問你丈夫吧,男人多半喜歡尋花問柳。
瑤琴從來不看愛情片。對她媽那番發自肺腑的話也覺得可笑。瑤琴想這樣的愛情故事,她和楊景國已經演過了。驚心了,卻也散了魂。死去了,卻沒有活過來。還有什麼好演的。做個看客倒也罷了,可真輪到自己,那會是有意思的事么?痛都痛不過來。有了這份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要愛情這東西。
平靜如同枯井的日子,再次回來。瑤琴從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的次數越來越多。瑤琴的媽罵過她好多回。瑤琴的爸也長嘆過好多回:五中的校長也跑了幾趟,想要做做調解。只是在他們面前的瑤琴。像一塊木頭一樣。瑤琴的媽急得后采只會說一句話,你在想些什麼呢?你想些什麼呢?瑤琴想,我其實什麼都沒想哩。
瑤琴有些緊張了。她並不想聽這些。她只需要知道楊景國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一個就夠了。瑤琴說,我不要聽,我不稀奇。
陳福民的目光散漫著,彷彿瑤琴說的是一件比洗碗更加隨便的事情。瑤琴說,你是什麼意思?是你要她來說的,你怎麼又這樣?陳福民說,我只想聽你的意見,並不想聽你媽說了什麼。瑤琴噎住了。她是什麼意見呢?瑤琴覺得自己還沒有想好。可她轉念又想,如果想好了她又會是什麼樣的結論呢?這結論就會是陳福民以及她媽她爸所滿意的嗎?
瑤琴坐在沙發上獃想了半天,想得自己有點懨懨的。肚子也餓了,可陳福民還沒有來。飯雖然早已煮好,可菜還沒有炒。瑤琴吃趣全無,單單隻想填飽肚子,她便泡了一碗方便麵。
瑤琴眼睛望著窗外,還是沒有回答。瑤琴想,我不需要愛情。我留你,是我需要一個伴。我需要人幫忙。要不,我要你?我有楊景國就足夠了。陳福民得不到回答,滿臉不快,說,也可能你不需要愛情,但是我需要。說完就走了。瑤琴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又聽到他腳步咚咚地下樓。
有楊景國和沒楊景國的人生真是太不一樣了。瑤琴跟楊景國戀愛的那幾年,越長越漂亮,廠里人都驚說,想不到最養女人容顏的東西竟是男人的愛情。在廠里,楊景國沒有因為技術好水平高以及搞什麼革新而出名,倒是他一往情深地成天要粘著瑤琴以致名聲大振。全廠人差不多都認識他。有一回廠里工會組織五一節晚會,主持人為了搞笑,出了個測驗,要女工們選出廠里最受人歡迎的男人。沒等他說完話,女工們就在台下一起喊了起來:「楊景國……」廠里的副書記是個女的,她也跟著喊楊景國的名字,讓全廠的男人大跌眼鏡。跌完后紛然罵楊景國,說他搞壞了廠里的風氣,破壞了廠里許多家庭的安定團結。瑤琴曾問楊景國介不介意男人們的笑罵,楊景國笑了笑,只說他們不懂。會愛|女|人是一種幸福。
瑤琴努力讓自己想起曾經躺倒在楊景國旁邊的那個女人的樣子,但她怎麼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她仰在那裡,滿面是血。只記得一個男人在嚎哭。其實瑤琴也知道,那時她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撲在楊景國身上,她在聽楊景國最後的聲音,在看楊景國最後的微笑。她並沒有太留意與他同時摔倒的女人。那女人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個輪廓。她被撞慘了。她即將成為植物人了。她開始折磨愛過她也被她愛過的人了。於是她就被那個哭她的男人恨之入骨。
瑤琴的車哐哐噹噹地過來了,瑤琴客氣地同陳福民說了聲再見,就上了車。陳福民一直站在車站望著瑤琴的車開走。車上的瑤琴見他呆站在那裡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熟悉好溫暖。瑤琴想,他站在車站的姿勢怎麼這麼像楊景國呢?
對面的細聲音終於先開了口。他說我叫陳福民。瑤琴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他又說,我不知道你這麼年輕漂亮。如果我先知道這個,我就不會有勇氣來見面了。瑤琴勉強地笑了笑。他又說,如果你覺得我不理想,也沒關係。如果你現在就想離開,那就離開。我不會介意的。這樣的事是需要緣分的。強求對誰都不好。
瑤琴心裏「格登格登」的猛跳了許久。這天夜裡,她果然又看到楊景國從霧氣濃濃的河岸走了出來。
陳福民的聲音激烈而急促。他拿著酒杯的手,一直抖著。瑤琴從來就沒有見他這樣過,心裏不由生出憐惜。瑤琴想,他是好可憐呵。瑤琴伸出了自己的手,將陳福民的手緊緊地握著。在她溫熱的手掌中,陳福民慢慢平靜。他的手不再抖動。他享受著瑤琴的手溫。
十年都過去了。時間是很長很長的。長得瑤琴已經三十八歲,眼見得就是進四十歲的人。皺紋也業已從她的心裏一點點爬上了她的額。可是在瑤琴心裏,更長更長的是她和景國在一起的四年多時間。那所有的一切都密密集集地潛伏在她內心的皺摺中。
屋裡依然很靜。靜得似乎能聽到空氣的蠕動。如水的月光落在窗台上。瑤琴呆坐了一會兒,便找出了楊景國的照片。她上個月才把楊景國的照片全部收藏起來。因為上個月她讓楊景國的照片陪她過三十八歲生日。她對著照片獨自飲酒,飲著飲著,就落了淚。淚眼朦朧中,突然覺得照片里的楊景國死死地盯著她,凶凶的,一副對她很不滿意的樣子。這是楊景國從來沒有過的表情,她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晚上,她摟著楊景國的照片睡覺,楊景國便從一片水霧裡走出來。楊景國站在河的那一邊對她說,他在那邊很不快樂。不快樂的原因就是他答應過讓瑤琴一輩子生活得幸福,可是他沒有做到。他在那邊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漉漉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幹過。瑤琴的眼淚已經流了十年,每一滴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請瑤琴讓他能夠穿一件乾爽的衣服。瑤琴聽著楊景國的話,又哭了起來。瑤琴哭時,果然看到雨點在河那邊直直地落在楊景國的頭上。楊景國的衣服已經潮濕得緊貼在了身上。楊景國說你看你看。你笑笑好不好,給我一點陽光。然後他就往回走。他走時,雨滴也跟著他。瑤琴呆了,然後她就醒了。醒后看到楊景國的照片上滿是水漬。從這天起,瑤琴便收起了楊景國的所有照片。她想她得讓楊景國穿一身乾爽的衣服。她得給楊景國一些陽光。她得快樂。
陳福民於是沉默。說,既然你這麼說,我倒願意再等等,等到你死心塌地愛上我,離不開我,我再跟你結婚。瑤琴說,也行。說完,瑤琴想,死心塌地地愛你?離不開你?這可能嗎?你當我才十八歲,什麼事都沒遇到過?
這天瑤琴主動告訴陳福民,說她去了楊景國的墓地。她去作了一個了斷。她告訴楊景國,以後她不會去看他了,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她說時,不知道什麼緣故,眼淚一直往外涌。她努力克制著淚水,可是它們還是流了下采。陳福民有些不忍,摟她到胸口。瑤琴貼在陳福民的胸口上,感覺著他的溫暖。這畢竟是與楊景國不同的溫暖呵。她的哭聲更猛了。陳福民長嘆了一口氣說,結婚吧,管你愛不愛我,我們結婚吧。
瑤琴的屋子全部換了新的牆紙。牆紙泛著一點淡米色。瑤琴說,當初我和楊景國兩個人去看牆紙時,一眼就看中了這種樣式的。窗帘很厚重,是黃底印花的。瑤琴說,楊景國說這款窗帘配我們的牆紙特別諧調,我比了一下,果然是這樣。頂上的吊燈也換了。古色古香的一款。瑤琴說,我先看中的是一款很洋氣的,可是楊景國特別喜歡這樣的。我左看右看,覺得還是他的眼光比我高。床罩是上海貨。楊景國特別喜歡上海的東西。他什麼東西都喜歡買上海的。他說上海人精細,做東西講究,不像廣東人,光講時髦,不注意做工。
陳福民走後,瑤琴躺在床上,好久睡不著;瑤琴想,激|情這東西是紙做的,燒起來火頭很旺,滅下去來得也很容易。一日日瑣碎的生活彷彿都帶著水分,不必刻意在火頭上澆水,那些水分悄然之間就浸濕了紙,滅掉了火。

十二

下了橋,瑤琴的車站先到。陳福民說,能不能留個電話給我?瑤琴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瑤琴想送牛奶的送飲用水的送煤氣的都有她的電話,給他一個又算什麼。瑤琴在陳福民掏出的筆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等瑤琴寫完,陳福民在一頁空白紙上也寫下了一個他的電話。陳福民撕下那張紙,遞給瑤琴,說,這是我的電話。瑤琴並不想要他的電話,可是他已經遞了上來,也不好意思推掉,就只好接了過來。瑤琴看到上面不光有辦公室和家裡的電話,就連手機號碼也寫在了上面。
新容替瑤琴找了一個好律師。律師在法庭上陳述了瑤琴和楊景國的愛情故事。陳述了瑤琴十年來對楊景國無休無止的思念與愛。律師在講這些時,瑤琴失聲痛哭。那些往事在她的腦子裡演繹著,然後漸漸地遠去。律師說,我講述這個故事,就是要告訴大家像瑤琴這樣一個弱女子怎麼會突然出手傷人。那正是因為傷者陳福民砸了她最心愛的人的照片。想想她十年來靠這張照片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夜,大家就能理解當時她的激憤。正是因為傷者的過激行為,使她激憤得失去理智。從這個角度,她情由可原。希望法官能從輕處理。

陳福民一隻手拎了一堆菜,一隻手拿著一把傘。他進了門先放傘,放好傘方說,不好意思,又是突然襲擊。我看今天下雨,覺得你一定不會出門。又想你如果不出門,吃什麼呢?這一想,就跑來了。瑤琴說,其實我出了門的。陳福民看了看手上的菜說,看來我猜錯了。瑤琴說,也不算太錯。我出了門,可是沒有買菜。陳福民高興起來,說太好read.99csw.com了。瑤琴說但是我已經睡覺了。陳福民就有些詫異了,說怎麼現在就睡呢?瑤琴說我常常吃過中飯就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陳福民說,這樣的睡法還頭一回聽說。不曉得這是富人的睡法還是窮人的睡法。瑤琴說,是閑人的睡法。陳福民說,不管是什麼人的睡法,總歸一般人享受不到。瑤琴還想說什麼。陳福民阻止了她。陳福民說,還有,不管是什麼樣的享受,總歸也沒有吃飯。瑤琴這時笑了,說的確沒有。陳福民說,這又給了我露一手的機會。陳福民說話間便進到廚房。他把菜拿到案板上,對瑤琴說,你去看看電視吧。一小時內就有飯吃了。
所以,我的作品,只是按我自己的內心需要去寫。我寫了,我完成了,我就感到了滿足。
婚期不遠了,陳福民卻突然就忙了起來。有時一連幾天都沒空到瑤琴這邊來。偶爾他會打個電話。電話里說些奇怪的事。有一回,陳福民打電話說他正在茶館里,然後叫瑤琴猜他和誰在一起喝茶。瑤琴當然猜不出來。陳福民就說是和張三勇。瑤琴怎麼也想不通,陳福民怎麼會跟張三勇坐在一起喝茶。又一回,陳福民打來電話,告訴瑤琴他在與吳望遠聊天。瑤琴只覺得吳望遠這個名字很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是什麼人。好多天後,才記起,楊景國有個大學同學就叫吳望遠。還有一回,陳福民說他在鄉下。鄉下正刮著風。陳福民讓瑤琴通過電話聽那裡的風聲,然後說,你能聞出這風裡的氣息嗎?
夜晚無人,屋裡跟以前一樣靜了。瑤琴也在想結婚的事。瑤琴想,好無趣呵。雖然說陳福民這個人也還過得去,可是瑤琴就是無法讓自己有興緻。但是,瑤琴想,媽媽說人生就這一回,要好好活過。可一個人的活過,哪裡只是活在自己的命里?有多少部分已經放進了別人的命中?活在別人命中的那一部分如果不按別人的願望來活,不好好地配合別人,別人的命也就活不好了。所以自己怎麼個活法其實是由不得自己的。所以自己在為自己活的時候還要為別人活。所以每一個人的命都是由許多人的命組合而成,就像是一個股份公司,自己只不過是個大股東罷了。
路過的人都回頭看他們。路過的人都竊竊私語著。路過的人也有掩嘴而笑的。路過的人看不到鮮血的過去。路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懂得別人的傷心之事。只因為他們是路過,而瑤琴和陳福民卻是在那裡有過定格。他們一生的最痛就是從那裡開始。
有一天,圖書超市做活動加了班,瑤琴回家時八點都過了。開門后見陳福民臉色不悅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瑤琴也沒有作聲。瑤琴說,你吃過飯了嗎?陳福民說,吃過了。瑤琴說,你回來做的?陳福民說,我回來都已經累得半死了,哪還有勁做飯?瑤琴說,那你吃的什麼尹陳福民說,我把冰箱里的一點剩飯剩菜混在一起炒了一碗油炒飯。剛好夠我一個人吃。瑤琴說,那我呢?陳福民說,我能把我自己顧上就不錯了:誰讓你下班這麼晚?瑤琴心裏好一陣不愉快。但她沒說什麼,自己泡了碗方便麵,隨便吃過了事。
第二天。瑤琴到家時,陳福民還沒回採。瑤琴還是自己做飯。菜差不多炒好了,陳福民進了門。陳福民說,不是說好了我回採做的嗎?瑤琴說,我回都回了,未必還坐在那裡乾等?陳福民說,這是你自己主動做的喲,到時候別又怪我。瑤琴說,我怪你和不怪你又有什麼差別。
陳福民立即閉上了嘴,跟在瑤琴的身後,進了瑤琴的家門。
面還沒吃完,瑤琴接到陳福民電話。陳福民的聲音有些疙疙瘩瘩的不暢,像是一個沒錢還債的人跟債主說情告饒似的。陳福民說他開學初比較忙,又說有幾個學生讓人煩,還說學校近期的會也比較多。最後方說可能會有一陣子不到瑤琴這邊采了。瑤琴初聽有點詫異,后又覺得這是很正常不過的事,便也沒說什麼。只是提醒他,抽個時間,在學校開好證明,兩個人一起去把結婚證領下,免得到時來不及。陳福民答應了。答應后又笑說,你怎麼現在比我還急了?其實晚幾個月又有什麼關係呢?瑤琴放下電話想,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燃著的香全都成了灰,瑤琴才說,景國,我好寂寞。他叫陳福民。你覺得我跟他來往行嗎?你要有話,就托個夢給我。我全聽你的。
瑤琴的媽見瑤琴的神色,知道她心裏已經開了一條縫。因為十年來,只要有人勸瑤琴再找一個男人,瑤琴都會立即板下面孔,堆一臉恨色地罵人。就好像對方是來搶走她丈夫似的。有過這樣幾回,便沒人再敢開口。瑤琴的媽知道,一個人的心一旦開了點小縫,就能有清新的風擠進去。可能只是几絲絲,但也足能吹乾心裏面的霉斑,讓霉斑的周圍長出綠色來。瑤琴的媽在楊景國死去的這十年裡,就這天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下山後,時間還早。瑤琴無事。她信步走到了當年的出事地點。路邊的石頭還在,只是血跡一點也沒有了。瑤琴在石頭邊也點了一炷香。她想,等香燃完后,她應該去勞務市場看看。她如果決定自己一個人生活下去,她就應該去找一份工作。一份能讓她自己養活自己的工作。
張三勇走後,陳福民坐在他曾經坐過的地方。茶几上還放著張三勇的煙。陳福民用著他拿出來的煙缸,也抽起了煙。抽得悶悶的,吐煙的時候像是在吐氣。瑤琴說,不是看到煙就想嘔嗎?陳福民沒說話。抽完一支煙,陳福民說,一個楊景國就夠我受的了,這又冒出一個來。比楊景國資格還老。而且還是活的。這叫我怎麼吃得消?他叫什麼?瑤琴說,張三勇。陳福民說,他真的就是來看你的?怎麼拿這裏當自己家一樣?瑤琴說,他就那麼個德性,我能怎麼辦?陳福民說,他來幹什麼?瑤琴說,他跟他老婆離了,也許想找我恢復以前的關係。不過這不可能。陳福民說,為什麼不可能。你們以前也好過。輕車熟路,可能性太大了。瑤琴說,你希望這樣?陳福民說,不關我的事。你要想跟他重歸於好,我也是擋不住的。你一心想著楊景國,我擋住了嗎?瑤琴說,張三勇跟楊景國是完全不同的。張三勇在我眼裡只是一個混蛋而已。陳福民說,好女人最容易被混蛋勾走。瑤琴說,那你也算么?陳福民想了想,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完說,大概也算混蛋一個。說得瑤琴也笑了起來。
陳福民開始在廚房做飯。陳福民大聲說,結婚時肯定會很累,婚前要好好補一補。今天我做辣子雞和肉末蛋羹給你吃。這隻雞是真正的土雞,比肉雞貴多了。是我特意買給你的。
宿舍里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都是一個廠里的人。都知道瑤琴的故事。見瑤琴跟一個男人談著什麼,忍不住就會多看幾眼。瑤琴架不住這些眼光,就打斷了陳福民的話。瑤琴說,上我家去吧。

難以開口(獲獎感言)

結婚的事暫時放下不說了,生活就變得有些悶悶的。
新容不作聲了。她抬起頭,把瑤琴的屋裡環視了一遍,然後說,這裏都變了,就你一點沒變。可惜。瑤琴說,你說,可惜?新容說,你還想著楊景國?瑤琴用一副驚訝無比的語氣說,難道我會不想嗎?
瑤琴拒絕在店裡做。瑤琴的爸覺出了瑤琴的心事,便對瑤琴的媽說,就別為難她了,讓孩子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說完,瑤琴的爸又說,找個男人成家吧。景國肯定願意你早些有個家。你總得靠著個人生活吧?要不,你這樣過,你以為景國會安心?
瑤琴說完想,我生什麼氣。新容都跟我說了。我當是跟楊景國結婚哩。又不是跟你結婚,你買不買才不關我的事哩。
瑤琴說,你找我有事?張三勇說,我要有事還找你?我就是沒事才找你。因為我曉得你也是個沒事的人。瑤琴說,你又自作聰明了。你什麼都不曉得。張三勇說,前些時我見你去看楊景國,我就曉得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有變。我想,上天給我機會了。上天曉得我們兩個是有緣的。瑤琴說,我警告你張三勇,你不可胡說八道,我看你是老同事的面子,讓你老老實實在這裏坐一下,抽了這根煙,你就趕緊走人。張三勇說,瑤琴,何必這麼生分,我們也戀愛過那麼久,抱也抱過,親也親過,就差沒上床了。你放鬆一點行不行?我又沒打算今天來強|奸你。瑤琴說,你要再說得邪門,就馬上跟我走。張三勇說,好好好。我來看你,是關心你,怕你寂寞。瑤琴說,我一點也不寂寞。張三勇說,鴨子死了嘴巴硬。瑤琴說,我懶得跟你講話,你抽完煙就走吧。瑤琴說著,自顧自地到廚房洗碗去了。外面下雨了,瑤琴從廚房的窗口看到樹在晃,雨點也扑打了上來。瑤琴說,下雨了,你早點回吧。張三勇說,我回去了,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不回去,兩個人還可以說說話。我在屋裡養了幾條熱帶魚,我一回家,就只看到它們是活的。
從父母家回去,瑤琴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這種平靜,當然不是一種安寧愉快的平靜,更有一些像是心如止水,就此罷休的平靜。瑤琴第二天就去廠里辦完所有的下崗手續。本來她想去廠長辦公室道一聲別,走到門口,見到廠長正和書記談笑風生地議論什麼出國的事,他們的笑聲朗朗,令瑤琴心下一陣索然。她便又退了回去。瑤琴轉到車間交出她的工具箱。車間主任要她跟班組的人打聲招呼,她耳邊突然響起廠長和書記的笑,於是她的心又一陣索然,瑤琴說算了吧。瑤琴說完就自顧自地走了。她在這裏幹了二十年的活兒,走時卻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一聲。她心裏很茫然,目光也很茫然。茫然得彷彿自己的周圍是一片海,海面上升騰著霧氣。車間里機器的響聲和工友們遙望她的目光都溶在了這茫然一派霧氣之中。
第二天瑤琴便又去了東郊的松山上。楊景國的墓還是老樣子。與許多別人的混在一起,並不很孤獨。瑤琴默然地蹲下來,望著墓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和周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木,心裏說,你說呢?我要不要去拿?瑤琴的腿蹲酸了,她站起來,滿山排列齊整的墓碑和小路上瘋長的青草都在眼皮底下,瑤琴長吐了一口氣,細細地把楊景國的墓邊雜草清理了一遍。心想,就這樣吧。
瑤琴默不作聲。這些話,她爸以前也說過,她不願意聽。現在她聽進去了。她知道,這件事遲早得來。既然下崗了,那就來吧。
陳福民在一個很冷的日子里突然醒了過來。他醒來時看到瑤琴,彷彿想起了什麼。陳福民說,了斷。
陳福民的話完全在瑤琴的預測之外。瑤琴想好的話一句都沒有用。臨時又想不起別的,瑤琴只好說,好吧。明天你別帶菜,我買回來。陳福民說,那也好。我這就可以早點來。陳福民說著就開門出去。瑤琴依然跟在他的身後。這回他在開門時沒有轉身。他一直走到了門外,才回身對門內的瑤琴一笑,說,瑤琴,做個好夢。然後就下樓。然後就消失在樓道拐彎處,然後就連腳步的聲音都沒有了。
屋裡好安靜。發過火的陳福民顯然也明白他的發火對瑤琴來說無濟於事。陳福民嘆著氣,彎著腰清理著地上的碎片。
陳福民關上廚房的燈后,走到客廳里,卻沒有坐下。他臉上露出一點愧疚,說,瑤琴,我得馬上趕回家。今天學生測驗的卷子,我得連夜改出來。明天得發下去。我明天再來,好不好?我做的菜好像滿對你的口味,明天還是我來給你做晚餐,好不好?
瑤琴每天下了班,都去商場打轉。看到合適的東西,她就買回來。瑤琴的媽說瑤琴結婚不容易,給了瑤琴三萬塊錢,叫她把家裡的舊東西都換新,並且買東西無論如何要按自己的心意去買,買好的。瑤琴把這話告訴陳福民時,陳福民說,還是實際一點吧。我們又不需要趕時髦。瑤琴說,那彩電和冰箱,就由你出錢買,好不好?陳福民說,喂,最貴的東西都讓我來買呀。那我就把我家的搬過來好了。瑤琴說,歇著吧,我才不用你老婆用過的哩。我買就是了。陳福民說,你買就你買。你媽給的三萬塊錢,我看也足夠我們買的了。瑤琴沒作聲。陳福民說,你沒生氣吧?你要是生氣了,那就我來買。瑤琴說,我沒生氣。
瑤琴輕嘆道,說起來你比我強多了,你好孬伺候了她九年,把你所有的愛都付出去了。可是我呢?他根本就不顧我的感受,自顧自地這麼走了。天天粘在一起的人,突然間就永遠消失。那種痛苦你無法體會。
陳福民明白了瑤琴的意思。
瑤琴說,都了斷了。
本來兩個人準備照完相后,去看一場電影。瑤琴一下子沒有了情緒。瑤琴揶揄道,看一場電影兩個人要花五十塊錢,還是省了吧,以後可以用來看病。陳福民說,這個錢我來出好不好?免得你覺得我這個人小氣。瑤琴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小氣又不是什麼大毛病。
一杯酒喝完了,又要了一紮。一杯橙汁喝完了,也又要了一紮。瑤琴嘆道,生命好脆弱呵,就那一下,只幾分鐘,一個活鮮鮮的人就沒了。那麼不堪一擊。而楊景國這個人平常皮實得不得了,從來就沒有見他生過病。
張三勇說,怎麼,以為是別人?瑤琴說,是呀。怎麼也不會想到是你呀。張三勇沒有等瑤琴讓進,就自動走了進來,自動地坐在沙發上,自動地在茶几下找出煙缸,然後自己點燃了煙。那神態就好像他仍然是瑤琴的男朋友一樣。
回到家,瑤琴便睡了。睡前她以為她會有夢的,結果卻沒有。在夢裡瑤琴有些悵惘。瑤琴站在水霧瀰漫的河邊,大聲說,你怎麼不來呢?
新聞播完了。瑤琴的媽要看電視連續劇。電視里正熱播《情深深雨蒙蒙》。瑤琴的媽每回看時手上都捏著條手絹。裏面的人一掉淚,她的眼淚就跟著唏哩嘩啦往下流。看時還說,要是年輕幾十歲,一定要去談一場驚心動魄死去活來的戀愛。說得瑤琴的爸只朝她翻白眼,牢騷她退休退成了弱智。
天已經黑透了,有人敲門。瑤琴想你總算來了。瑤琴衝到門口,猛然拉開門,剛想牢騷一句,可是門口站著的人卻讓她發了呆。這是新容。
五中的校長和瑤琴的媽寒暄了幾句后,就說他們不習慣酒吧,要到馬路對面去喝茶,叫瑤琴和陳老師自己在這裏聊。說著也不等瑤琴和那個陳老師同意,就自顧自地走了。
這樣想著,瑤琴便將婚紗從包里拿了出來。她打開箱子,想把婚紗放進去。打開箱蓋,瑤琴一眼看到的就是楊景國的相片。包裹著照相框的羊毛衫不知道怎麼鬆開了。楊景國的臉便露在了外面。他的目光依然憂鬱,透過他黑框的眼鏡和鏡框的玻璃注視著瑤琴。瑤琴用手指在他的臉上撫了一下。瑤琴低語道,你沒事吧?然後她把楊景國的相片放在了婚紗上。瑤琴想,對呀,我的婚紗就給你穿好了。一輩子穿在你的身上,你就會知道,你已經跟我結婚了。
一幅被瑤琴複製過很多次很多次的畫面立即展示在瑤琴的眼前:張三勇的拳頭打在楊景國的臉上,楊景國的眼鏡碎了,眼角青了,血在臉上流出一道道的痕迹。瑤琴說,不可以,根本就不可以。他不想想他把景國打成了什麼樣子。瑤琴的聲音有些激動,就彷彿張三勇的拳頭昨天才打在楊景國臉上。
陳福民離開瑤琴家時已是夜裡十二點了。陳福民明天有課,他必須趕回去學校。陳福民說,我還能再來嗎?瑤琴反問了他一句,你說呢?
沒有人打擾的黃昏,竟是另有味道:瑤琴想這是給我的楊景國留的呀:想著她便套了雙休閑鞋,獨自踱到了江邊。瑤琴想真的是好久沒來這裏走走了:江邊有一塊石頭,以前瑤琴和楊景國每回散步到這裏,楊景國總是說別把自己走得太累,坐一會兒。說時還把自己的手絹墊在石頭上,讓瑤琴好坐。
十幾年前,楊景國剛從大學分來第一天,他端著碗去食堂吃飯。因為不識路,便隨意地找人詢問。恰巧就問到了瑤琴頭上。當然也可能是瑤琴漂亮醒目的緣故。瑤琴那時候有一個男朋友叫張三勇。張三勇人生最怕的事情就是怕漂亮的瑤琴被別的男人勾跑掉。突然見瑤琴在跟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說話,氣不打一處來,問也沒問一聲,上去就給了楊景國一拳。可憐楊景國來廠里后還沒有認識一個人,就先認識了一個拳。楊景國的眼角當時就青了,碎掉的玻璃片幾乎弄瞎了一隻眼,眼鏡無疑也廢掉了。瑤琴氣得要死,立刻就跟張三勇吵了一架。然後出於責任,她再三向楊景國道歉,帶著他去了醫院不說,還賠了他一副眼鏡。以後每回見了楊景國,瑤琴總還有負疚感。楊景國是技術員,常下車間,瑤琴一見他來,就上前替他幫忙。結果這一來二去的,瑤琴就跟楊景國好了。廠里人笑死張三勇,說他一個醋拳把女朋友打進了別人懷中。
瑤琴覺得自己長得標緻,廠里領導每回見到她都朝她笑。和她一起的新容總會在她的胳膊上揪一把說,看看看,領導又沖你笑了。瑤琴也覺得領導正是沖她笑的。美麗的臉誰都願意看,瑤琴想,她這張臉在領導眼裡可不就是一道風景?所以她覺得自己肯定不會下崗,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做。可是這天宣布下崗,她偏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非但她,全廠人都聽到了她的名字。瑤琴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根大木棒打縮了,又被一把利刃劈開了,人倒了下去,地上正好又滿是尖刺。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把她包圍了起來。
張三勇說話間,門又被敲響了。廚房裡的瑤琴沒有聽見。但張三勇聽見了。張三勇說著話,上前開門。進來的是陳福民。張三勇說,你找誰?陳福民說,你是什麼人?張三勇說,我是這家的男主人。陳福民說,有這種事?
選自《小說月報·第11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 本作品獲小說月報第十一屆百花獎
瑤琴叫了起來,你胡說!你無恥!
吃飯時,陳福民一直沒有說話。他的心像是很重,不時地吐著氣。飯後,他沒有看電視,也沒有告辭,便走了。瑤琴聽到門的「哐」聲,她知道,她本已走向陳福民的心,又慢慢地迴轉了。她迴轉到楊景國那裡。只有那裡才讓她有歸宿之感。瑤琴想,真的,好久沒有去看楊景國了。
讓一個寫作者去講述他為什麼寫作和他為什麼這樣去寫,是一件很讓人頭大的事。最後只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做答,那就是喜歡寫作和喜歡這樣去寫。其實這就跟喜歡一個人一樣,是沒什麼更多的話想要說。
第二天,瑤琴就上了街。她要為她的新家重新添置一些東西。她買了新毛毯,新的床單被套,也為自己買了幾件結婚時應該穿的新衣。
有一天陳福民打電話說,他晚上有事,不能回採。瑤琴就一個人做飯吃。剛吃完,就有人敲門。瑤琴覺得可能陳福民事情辦完又回來了,上前開門時便說,不是說不回來嗎?門打開后,發現站在那裡的是張三勇。瑤琴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