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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得離婚

懶得離婚

作者:諶容
「可不是真的嗎?那女的,我見過,姓孟,是小學的老師……」
正月十五燈會似的,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撥,為首的是居委會主任馬大爺。又是一大把茶葉。
「老劉同志,還是書歸正傳,講你們家吧!」
張鳳蘭臉上笑笑的,又微微嘆著氣往下說:
劉述懷訕訕地環顧四周,笑了笑,接著說:
好像是為了表示歉意,為了表示對這位未婚記者的尊重,劉述懷拿起熱水瓶去給她的茶杯續水。她欠了欠身,望了望杯子,那杯茶不知不覺中已喝了一多半。奇怪,杯子上的茶垢不見了,仔仔細細洗過了。
徐夫人坐著沒動,只伸手從後邊把新兒媳婦推了一把,推到市長鼻子低下。
「既然是很好的朋友,你為什麼把她忘了呢?」
「你約我出來,想談什麼?」
她沒有。中國妻子大概也不習慣這種「西方方式」。沒那麼賤!
「我下次再來!」方芳留下一句話,走了。
「上次你不是說我要後悔嗎?這次為什麼不攔著了?」
老太太談興方濃,不可遏制。方芳只得乖乖地聽著,搶不過話頭來。女主人似有不安,她大概想理順一下關係,把老太太的話打斷了:
「我每個星期天早上,都到這裏來溜溜,呼吸點新鮮空氣。像我們這些搞技術工作的,生活太單調了。要不就悶在製圖室,要不就悶在家裡,人都快悶熟了。這兒真好,有草地,有湖水,我最喜歡水。」
她看了他一眼。他這幅「自畫像」還真不離譜。只是現在他正集中注意力侃,一雙眼睛顯得明亮閃爍,挺有神。
「你應該找他本人去。」
「主要是舊了。」
「可以這麼說,比較滿意。那時候,她不像現在這麼胖,說話細聲細語,給人印象,修養不錯。其實,她脾氣很壞,心眼很小,嗓門很大。」
「因為他不幸。」
校對的職業,註定了她不能改造她看到的一切,只能修補她必須修補的小疵,隨即把這一切送給明天。有益的,有害的,受歡迎的,不受歡迎的,她都不覺得是灰色的。世界本來就是灰色的。她不覺得校對工作低人一等,反倒認為高人一等。她看到的比人多,她悟到的比人深。她更不覺得長期夜間伏案有什麼苦楚。正是這天賜的夜間孤獨,可以任她把自己封閉,不需要費力地同人周旋。對工作、對生活她滿意,無需多求,這是灰色嗎?
劉述懷今天換了一件春季的茄克衫,老遠地就迎了過來:
「我理想中的家庭應該有兩間房子。」
「你善於抽象。」
「方同志,我在這兒呢!」在嗡嗡的人聲中,一個女人站了出來。
她還瞧呢,還沒瞧夠?天天瞧,月月看還看個沒完。能看出個花兒來?
她微微把頭一點,看了看四周的人,誰也沒注意她,才放低了聲音答道:
「我也該走了。」
還是那間屋子,還是那張沙發。她顧不得一身剛買的新套服,想也沒想那臟浴巾就坐下去。
女主人不在屋。男主人遞過一杯茶,轉身坐在對面那唯一的黑木頭椅子上。
「那還用問——過年過節出門兒穿唄!」
「唔,好吧!」
「方芳,我給你買了麵包,奶油夾心,挺好的。」

十五

「其實呢,我也知道,這家子生活緊巴點兒。幾大件兒都不趁,就那麼一個九寸黑白小電視機,洗衣機還沒攢夠錢買呢。是不是這樣人家兒登上報紙,優越性兒顯不出?」
然而,一轉入制定選題,那就是大記者們的市場了。大題目分給大記者,理所當然。崗位責任制上訂的有,專業職務聘任制條例上也寫著呢。高級記者、主任記者要擔負撰寫重要稿件的任務。大題目都是重要的題目,不分給大記者分給誰?給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記者,行嗎?
「不|穿這件穿哪件?要幹活兒。」
張鳳蘭覺得欠人家點什麼。
舊了。關鍵是舊了。十年前的樣子,是舊了。連塊塑料貼面都沒有,光木頭板兒。現在少見了,這樣的。漆得什麼呀,太馬虎,毛毛糙糙的。桌子角那塊厚圪塔,瞧著堵心。真他媽的彆扭。這樣的桌子,也叫方桌!不知哪兒做的?設計的人沒腦子!要是我……
「張大姐,您說說吧!」
李索玲彎下腰去,慢慢地把書取了上來。另一隻手撂了撂遮住臉的長發,重又躺下身,把書放在眼前。

十七

「居家過日子就那麼回事兒,老較真兒還行!前兒有個小夥子跑居委會鬧,非離婚不可。我一問,結婚才六個月零三天。說什麼沒共同語言,感情勾不通。氣得我也沒好話,我說,你才二十五,離了還結不?還得找個女的不是?放著日子不過,瞎折騰什麼!方同志,您別樂,基層的工作難著呢,哪兒掌握不好就許出點兒事。這年頭兒,人心活,平常你連影兒都不知道,事兒就鬧大發了。三號院老王家,沒聽見他們家鬧和呀,當著人沒事兒沒事兒的,冷不丁那女的就喝了嘀嘀畏……」
部主任是有權威的,他說不行就不行。
經理滿臉微笑,躬身於大沙發前。
「大概他也是屈服了輿論的壓力吧。」
方芳舉起杯子,裝出遞到唇邊馬上要喝的樣子,隨即放下說:
「你衣服那麼多。我沒感覺到你缺少衣服,所以我沒提出過要給你買衣服。」
「上次你勸我別去,我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說?」
然而,這又是多麼殘酷的採訪啊!橫得下心嗎?下得了手嗎?方芳左思右想,吃不下睡不著。
「你真能侃。」
「每個星期天請一次客。」
她拖地。穿一件家常的舊褂子,當中白扣子掉了,換了個綠的。褲腿卷到了小腿肚上,光腿套一雙塑料拖鞋,米色變成了黑色,而且大出一寸。她手背擦著頭上的汗,拖把推到沙發邊。
她又沏茶呢,好傢夥,又是一大把!老太太喝得了嗎?
「人嘛,總要有個家。」
「您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關於你們家的事。」
「沒想什麼。」
「是呀,你恐怕是不容易理解。從一般的家庭生活雜誌或者文章里,你能夠讀到的,也只是一些教條式的講解:夫妻雙方應該以誠相待啰,應該無話不談啰,不應該有什麼秘密啰,不應該隱瞞什麼啰。其實,這都是瞎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我說的不一定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更多的還是一些隱蔽的想法,或者是些潛意識的東西。只要我們承認每個人都有隱私權,那麼,也就沒有理由剝奪已婚人的隱私權,非要他或她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公開。而且事實上公開了絕對沒有好處。比方說,我在結婚前有沒有交過別的女朋友,發展到什麼程度;或者說我的妻子在跟我結婚前有沒有男朋友,發展到什麼程度,這都是不便公開的。沒有公開的必要!全部公開,特別是公開那些細節,坦率倒是坦率,那個家也夠嗆了!會有什麼積極意義呢?」
劉述懷彷彿沒心思笑,抽著煙,皺著眉「侃」自己的:
「他欺負人啊……」
「你又找了一次那個姓劉的。」
這回提供線索,領路認門也全仗人家主任。
「索玲,你記不記得,你勸過我別去採訪他?」
「快給李叔叔點煙哪!」徐夫人再吩咐。
李副市長笑嘻嘻地接過煙,從兜里摸出亮閃閃的打火機來。
「你的調查很細緻,很準確。」
「你喜歡他嗎?」
「就算我沒有主動提出過,你每次提出要買衣服,我不都陪你來了嗎?」
劉述懷侃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方芳倍加小心,只答了四個字:
「談什麼呀——」書沒有放下,臉沒露出來。
先是街坊四鄰來勸解。
臨出門老太太又找補了一句:
「他太欺負人了……」

「他是挺好的人。」方芳答了一句。
「允許我對記者工作發表一點意見嗎?——當然是班門弄斧。」
真遺憾!一生之中如此關鍵的情節,竟忘了。這種人!
「哼,女人,女人才不像你們那麼壞呢!見了別的男人根本沒想法兒。」

他穿著一套舊中山制服,推著一輛舊車,車把上掛著一箇舊包,用車輪子頂開門往裡走。
討厭的第三者。
「說這話的,是個什麼人?」
也不哪兒欺負你了,你說呀,就會這一句,沒出息勁兒。
沒勁,沒勁。
「換個摺疊的,賣了它!」
電視「再見」了。孩子也睡著了。
也沒勁。
「是啊,那是契訶夫,咱比不了。他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他都不願意她每天晚上出現,他要自己的夜空。我的妻子呢?你見過了,她是好人,但肯定不是月亮。」

「主任,您走錯門兒了吧?我們家也沒出好人好事,也沒幹壞事兒,登,登啥啊?」
「無可奉告。」
「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你原本是美的,可你不注意展現自己的美,特別是在家……」
書,從李索玲手上掉下來,直掉到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方芳看到一張煞白的臉,一雙驚恐的大眼睛。
方芳覺得很累。
「我們家嘛,跟別人家也差不多。」他先定了調子,再接著侃,「我們是自由戀愛,小二黑結婚,自願的。當然,也有介紹人。介紹人嘛,牽個線,搭個橋,歸根結底還是我們自己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的。自己樂意,自己選擇,自己找的這包袱背,怨不著天也怨不著地,這種婚姻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對不對?」
孟雅平越說越激動。
「這你就不對了呀。男女之間,其實,應該承認一個吸引力的問題。你說,談戀愛的時候你為什麼打扮?」
記者部的例會,照例熱熱鬧鬧。平常日子各路記者撒下去,跑機關的,跑工廠的,跑農村的,跑學校的,跑旮里旯欄兒的,各有使命,各顯神通,難得見面。只有每星期一的例會,老、中、青記者們聚會一堂,傳達領導意圖,交流各方信息,暢議報導思想,共商重點選題,兼及小道消息,名人軼聞,歌星走穴,球場風波,香菜三塊錢一斤。筆頭上的功夫見諸于報端,嘴頭上的才華顯露于會上。與會者高談闊論,東拉西扯,輕鬆活潑,人稱「神仙會」。
「在台上是好演員,在家裡是好妻子。著名話劇演員郭麗麗勤儉持家,挑起家務重擔,支持丈夫埋頭攻下尖端科研項目,被評為模範家庭。」
他沒有。中國丈夫大概還很不習慣這種親昵的「西方方式」。不慣你這毛病!
「喂,你幹嗎呢?」
「張鳳蘭來找過我。」
「我也想告訴你……」
「現在,挺好的。年齡也大了,都知道讓著,也就不吵了。這不,去年街道上評『五好家庭』,我們家還上了光榮榜呢。」
「這不結了!不吵不鬧,這還不叫和睦!方同志,你是不了解,兩口子不吵不鬧就不易。要說他們家都不成,你可再讓我給你找誰家去?」
「方同志,您喝水!」鳳蘭就會這一句。
「我怕您用得著,趕來告訴您一聲。述懷說,他跟您談了兩次。可他忘了說這個。他這人,就這毛病,說著說著就不知說哪兒去了。我一想,我應過您的,今天我倒班,就……」
「什麼叫西部小生呀?」
「後來,我們比較熟了,彼此之間也有來往了。我到他家去過,他也到我家來過。我教語文,有時需要看些書,就去找他,他總是樂意幫忙的。當然,我承認,備課不一定非找他不可。但是,他熱心,他還能給我解釋許多我不懂的,對我很有吸引力。至於我去找他,是不是有一種見不得人的感情?我覺得沒有。我確實沒有想到別的。我見過他愛人,也見過他的孩子,我根本沒有想到別的。」
「不說話了吧!理虧了吧!我看你這件褂子可以處理了,扎拖把吧,怎麼樣?明天我陪你買件睡衣去。我看了,小攤兒上的也不貴。」
「你認為她隱瞞了自己的缺點?」
「我不懂你這話?」
「不是。我只是聽說你過去跟他們比較熟。」
「每天吃完飯你就坐這兒半天。」
「沒有?不對。假如一個男人很臟,你是不是願意接近他?假如一個男人的牙很黃,你是不是不願意跟他同桌吃飯?假如……」
張鳳蘭一把攔住他:
「小剛,還不快讓李叔叔看看新娘子!」
歲月無情,來去匆匆。它帶走了戀情,帶走了蜜月,帶走了恩愛,帶走了美好。新衣服變成了舊衣服,新毛巾淪為抹桌布。柴、米、油、鹽、醬、醋、茶;生孩子、洗尿布、絮棉襖、上兒童醫院、貯存大白菜。家家如此,年年如此。這就是結婚,這就是家庭,這就是生活,平平常常,實實在在。
他抬起腿,指著手上的雜誌:
「我想寫一篇稿子,介紹他和他的家庭。」
「你說得對。這個家庭不理想。其實他很不幸,她也不幸,真的,我感覺到。你知道,他以前有個很要好的女朋友,很談得來。後來,因為閑言閑語,不來往了,我也見到那個姑娘了。她……」
孟雅平又搖搖頭。
談話很艱難。兩人在一間屋坐了幾分鐘,簡直無從啟齒。好不容易,方芳才說:
「我什麼也沒覺得,我琢磨這桌子呢。」
「同情和愛情之間並沒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女人常常出於同情去愛一個男人,以為自己的愛可以把別人從苦海里拯救出來。還認為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感情和行為。其實,事實和結果往往出乎意外……」
「該我出牌了!黑桃A!」
「不是。」
「在我們單位,我是『侃協』主席。最高記錄連侃九小時,從黑夜侃到天明。」
「你錯了,我愛校對。在我看來,每天擺在我面前的,不是原稿,不是鉛字,不是小樣,不是大樣,而是……」
新的一輪調解開始了。家裡幾乎天天高朋滿座,人來人往,像過年。新的一輪茶葉消費開始,「大團結」像風箏似的飛上了天,可不飛回來。
「我想了解他這個人。」
好不容易狀子遞到法院,也不升堂,也不斷案。來了一男一女,制服大沿帽,揣著公文包。慈眉善目,明如鏡,清如水。問罷姓名問婚史,婚姻法宣講一遍又一遍。
「我連我自己都不喜歡,還會喜歡他!」
「你看,對門的新娘子,那天早晨我看見她就穿件小花點的睡袍……」
可是,她身不由己地還在朝約定的地點去,走到湖邊的一塊草地上去。她一邊走一邊警告自己:你要小心,不能再朝前走了。
「我和他是在一個朋友家認識的,那天,有很多人在。他很健談,說了很多有趣的話,後來,在這個朋友家,又見到他,這次,就我和他兩個是客人。我的朋友忙著做飯,就我們兩人在屋裡聊。他知道得很多,聊起來很神。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沒有輕視婦女的思想,並不因為我是女的,就不屑於談。本來,我同不熟的男人相處,也是很拘謹的。可是,和他在一起,一點也不拘束……」
「對不起,我是無意的。只要你覺得有用,我可以對你講。」那口氣像大人對孩子,方芳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飯?」
「恐怕對你的稿子沒有什麼用處。好在你還可以訪問更多的家庭。千萬個家庭就有千萬個秘密,關起門來都是一部《天方夜譚》。」
「他給你回信了嗎?」
「我這個人哪,白開水一杯,沒有吸引力。中技畢業生,一個技術員,上不上下不下,臉不白,眼不大,衣冠不整,懶懶散散,就算個頭一米八,也不過多費二尺布,算不上優勢。像我這麼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人,誰稀罕?因而,在認識我妻子以前,我是白紙一張,沒談過什麼戀愛。」
龐主任還說了些什麼,方芳全不理會了。她覺得眼前又有了一條路。看來,人生並不都是灰色,家庭並不是都是墳墓,只要沒有第三者插足,和睦家庭還是有的。
真有意思!一個很有趣的採訪對象,一個很好的開始。
她不說話,只覺委屈。
劉述懷只是淡淡地一笑:
方芳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沒有結婚是一大缺點。它妨礙一個記者平等地向那些已婚的人進行採訪。跟你說也白說,你能了解嗎?然而,她不是輕易服輸被人嚇回去的人,八十年代的新女性,什麼問題不敢探討。她紅著臉說:
「喔?」他用一隻大手抹了抹臉,問妻子:「在哪兒?」
孟雅平仍搖搖頭,又說了一句:
她白了他一眼。
新娘子被新郎展覽出來,忸忸怩怩,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放。
「後來呢?」
「更好看。」
「我不理解。」
無聊,煩人。一張破唱片,一部老式的留聲機。他斜靠在床頭,失去了自我,忍受著那吱呀吱呀的聲音。留聲機是手搖的,唱片轉得很慢。一圈兒一圈兒。……
「您甭張羅啦!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九_九_藏_書人了。我們小娟歲數兒小,沒念幾年書,不懂事,有啥周到不周到的,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待自個兒的閨女一樣。唉,要說這孩子,從小兒聽話,我一指頭沒碰過她。雖說窮,窮家養嬌女不是!親家母呀,瞧,我這心裏……」
方芳走著,不說兩句話顯得太冷淡,又說:
「也算不上大事兒:說是小劉外頭有個人。」
本報訊 記者方芳報道:西城區婦聯昨天召開幼兒教育座談會,四十多個孩子媽媽興緻勃勃地交流了幼兒教育的寶貴經驗。
「你瞞不過我。」
「我累著呢。」她直起腰,拄著拖把站那兒。
一道黃黃的小光圈可憐地亮在這小屋,一道莫名的孤獨綿延在她心頭不願離去。她問自己:這一切,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應該高興,我沒有結婚,我沒有家,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選擇。
「行,行,你們談,你們談。有啥問題您再找我們居委會。我可不拿您當外人。」
高興得太早了!這個劉述懷怎麼回事?戀愛了,要結婚了,對於將要建立的家庭——人生很重要的一個轉折,居然沒有想法,沒有希望,這能叫人相信嗎?
李索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重又拿起書來。方芳一骨碌坐起來,問:
記得那剎那間,她丟了魂似地猛跑,跑到在田間下放勞動的母親身旁,撲在她汗濕的懷裡嚎啕大哭了一場。
「如果有兩間房,夫妻一人一間,各人都有一個可以逃避對方的地方。這樣的家庭就比較理想了。」
「方芳,你跟我不一樣。你年輕,你努力,你有前程。就像那些稿子上寫的,生活對你像一首詩。我是在生活中吃過虧的人,我的思想,我的情緒,我的看法,通常被認為,是灰色的。儘管我自己不這麼看,可我還是注意,別影響你。」
換新的?上哪兒買去?買了,還得找三輪兒拉。現在的平板三輪兒,比出租還貴。還不管往樓上抬。六層的樓沒電梯,當初怎麼設計的?首長住看他敢不敢沒電梯!
方芳盤腿坐在小床上,捧著一塑料袋小餅乾,邊往嘴裏丟還邊說話。
「不,現在說!」
「我沒有設想。」
「你變了。」
「你這人,現在講究更新嘛!」
自個兒找去吧!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家。唯其普通,才真實,因為真實,才動人。
她還問什麼呢?她心裏充滿了疑問,充滿了同情,只是關於和睦家庭的採訪不能進行下去了,她只好客套:
果真如此,倒解脫了。不過他沒說。

十一

「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別人,是自己。人人感情上的不幸都是自己親手造成的。」
小娟從茶几上煙盤子里拿了一支煙,雙手遞到李副市長眼前。
方芳打量此人:衣著陳舊,臉也灰撲撲的透著一股子舊色。兩眼大而無神,像兩盞蒙滿灰塵的舊燈泡。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難怪張鳳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為什麼?」
「那會兒我挺瘦的,穿這外套還嫌肥呢。一生孩子,人就胖了。女人沒幾年,都一樣,有個家拖累著,鐵打的也經不住。反正這會兒也不在乎了,老夫老妻的。那會兒可挺在意的。就為穿哪件衣服去,折騰了半夜,我媽直罵我,說,穿什麼不一樣,人家是看人呢,還是看衣服呢!那會兒文化革命剛完,街上還沒這麼花俏。我這件衣服還算時新的樣兒呢,花一個月工資買的。買了擱那兒捨不得穿。那天穿上,他頭一句話就說,我這外套真漂亮,真協調。還說,協調就是美。他呀,可能說啦!後來,我們在湖邊坐了半天。他拿乾乾淨淨的大手絹給我墊在石凳子上,我覺得他挺細心的,會關心人……」
「不對。你的觀點有問題!照這麼說,一個女人不能對男人有好感,有了好感就是愛上了他。照這樣推論下去,一個女人只能對一個男人有好感,對其它的男人應該統統反感才正常。是嗎?這種觀點是太陳舊、太封建了!」
「入席吧!」徐老的聲音也有點發抖。
見習期滿,分到記者部,應該說,時來運轉,可以一顯身手,有個出頭之日了。偏偏見報的還是些豆腐乾兒似的小稿子。她也試著寫了兩篇大通訊,都洋洋洒洒六、七千字。其中一篇,部主任審閱之後說了聲「有基礎」,提了八條意見。她興緻勃勃一一照改,改了再送上,就石沉大海了。過了半個月,她鼓足勇氣去催問。部主任黑胖的臉上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只說「先放一放」,等於判處終身監禁。
老太太屋門一關,屋裡頓時鴉沒雀靜,兩人相對不言聲兒。女人採訪女人,比女人採訪男人難多了。
她說了一個極其平常的故事。沒有曲折的情節,沒有傾心的愛慕,沒有纏綿的情思,只有一點朦朧……
「那就是說,也還滿意,又不太滿意。」
「凡事聽其自然。」
所幸迎面有人來了,一對情侶依偎著。他擁著她的肩,她偎在他身旁。低低的話語誰也聽不見,濃濃的情意卻能讓所有的人感到。方芳挪了挪腳步,讓這雙幸福的人兒走了過去。
門上插鑰匙的聲音,打斷了方芳頭腦中的昏亂。李索玲提著一個大包進門,一進門就拿了一包麵包遞過來:
笑語歡聲。一大幫穿著層次不同的賀喜賓客各以類聚。只有靠牆軟椅上坐著一對老人。男的穿一身嶄新灰布中山服,衣領緊扣,不苟言笑。女的腰圓肚壯,裹著一套嫌小的西裝,左顧右盼,喜不自禁。
西紅柿跌價——「記者之花」坐冷板凳,「女皇」成了宮廷的女奴。她奉部主任之命擔任記錄。把大記者們承擔的耀武揚威的題目記下來,匯總上報編委會。
「是不是因為你的婚姻很不幸?」
「什麼事?」
「也可以這麼說。」
「我這裡有餅乾。」李索玲抽屜里總有吃食。
「你有心事。」李索玲不看書了。
好像說了自己似的,方芳馬上為女大學生們辯護了:
唉!又是這種殘次品。這是新聞嗎?有可讀性嗎?沒有。有指導性嗎?沒有。連新聞背景也沒有交代。為什麼要開這個會?有什麼意義?交流了什麼經驗?統統沒有。「興緻勃勃」表現在哪裡?「寶貴經驗」寶貴在何處?純屬虛詞兒,裝腔作勢。更惱人的是,偏偏寫上「記者方芳報道」,真夠丟人的!其實原稿上全有啊?經驗共四條,很有針對性。寫法上有創新,反映了會上生動活潑的氣氛。誰知掌握生殺之權的編輯,大筆一砍,把後邊幾段精彩的都一氣兒刪了,只留下光禿禿一段導語。活該你現眼去吧!
「我們小剛全靠你市長啦!」
「哎喲,大妹子,你怎麼老較真兒啊!兩口子一個人兒似的,打是疼罵是愛,啥欺負不欺負的,照你說哪兒去了。這你就不對!他李大媽,你說我這話對不?」
「是嗎?」
「……唉!東跨院兒小田家,我瞧著也玄。孩子都兩、三歲了,還鬧起沒完。那小媳婦兒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把個男人擱家裡,吃不上喝不上,進門兒涼鍋涼灶的,她也忍得下這個心?不就是考上個走讀大學嗎,也高不到哪兒去!這就瞧不上自個兒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如今晚兒這年輕人,沒救兒啦!氣得我常說,都這麼三天結兩天離的,政府忙得過來嗎?……」
真夠絕的!方芳差點笑出來。她倒是早聽說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爺」、「侃大山」、「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直至「十億人民十億侃,海外華人在發展」之類的時髦語言。至於侃還有壇,侃還分派,對她倒是新聞。當然又是這位侃爺的杜撰,不能隨他侃下去,九個鐘頭還說不到正題:
「你們的婚姻符合婚姻法第四條的規定,是有基礎的。」
「那你為什麼問我?」
「沒有?別以為誰傻!瞧你那樣兒,愛理不理的,騙得了誰?」
「早知你這麼無情,我才不嫁給你呢!」
「當然,後來我也發現,他愛人不大歡迎我去。我還發現,他在家裡並不那麼高興。他好像找不到說話的人。有時候,在她家裡,在他妻子面前,他說得很少。等我告辭,他送我出門,反而說個沒完,顯得特別高興,好像憋了好久的話總算有機會說出來了。」
她不想再重複剛才向他妻子提出的那些問題。一個連同丈夫初次見面的地點都忘得乾乾淨淨的人,是乏味的人,一個連初次見面的地點都被妻子忘得乾乾淨淨的丈夫,必定是個更乏味的人。她不想問,心灰意懶。
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卻又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呢?本來就什麼也沒有發生嘛!方芳心裏煩,不痛快,不舒坦,又說不出個為什麼!是為那篇眼看就要夭折的通訊?唉,幾經磨難,心中早已放棄,早就不想寫了。胎死腹中,回天乏術,遺憾也無用,不是為這個。
「湊合過唄!」張鳳蘭答得挺快。
「你應該再結婚。」
正在這問不下去,答不上來的尷尬時刻,劉述懷回家來了。
劉述懷獃獃地站住,他空空的眼中好像只有面前的一池湖水,他嘆息著:
當她每天夜晚坐到桌前,校閱那些原稿和小樣,展開在她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人生,是紛繁複雜的世界。崇高的和卑劣的,美好的和醜惡的,永無休止的紛爭,不了了之的結局。甚至在那手稿和改稿的字裡行間,她還看到了矯揉造作,強詞奪理,醜媳婦裝美人。她始而厭惡,繼而麻木。她看得太多了,眼鏡近視了,世界離遠了。她好像站在高處,一覽人生。
眾人哈哈大笑,挪揄之色溢於言表。
大撒網,說啥都行。不加限制,不給約束。別拿題目把人家思想框住,搞「誘髮式」採訪,這是採訪之大忌。
「怎麼沒見你去吃晚飯?」李索玲躺在床上,手不離書。
她沒有笑,也沒有搭話。她忽然覺得自己冒冒失失地犯了一個錯誤。她看清了,或者感覺到了:這個被居委會主任推薦的和睦家庭,正潛伏著危機。
……彷彿也是這樣一個灰色的傍晚,彷彿也是這樣一條孤獨的小路。荒丘野湖,老樹枯枝,不吉利的烏鴉呱呱叫著在天空盤旋,盤旋在荒徑旁的孤墳上。一座座墳頭上有一塊塊粗陋的石碑,像一道道小門在門前豎立。忽然,她看見,那門被推開了,出來許多游遊盪盪的鬼魂。可怕的是,這些鬼們沒有一個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他們飄然而至,悄聲無息,面帶笑意,煞白的臉上鑲著一個更為煞白的彎彎的嘴唇……
「方芳同志嗎?我是劉述懷。我在你們報社對面的公園裡。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想再跟你談一談。」
她彎下腰,拖沙發底下。
親家母像躲避什麼似的,把自己瘦小的身軀縮在沙發的一角,手絹捂著的嘴裏,只蹦出幾個單字兒:
「結婚以前,我確實沒有想過。我不是為了建立家庭才結婚,是結了婚才有家庭的。有了家庭我才有了一點想法。或者用你的話說,才考慮到理想的家庭應是什麼樣子的。我說的是真話。」
「問你呢!」
「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請你陪我出來買衣服!」
「幹什麼呢?」
不,這不是夢!她走到哪裡,那裡就有這幅畫。在街上,在本站,在辦公室,在圖書館,在食堂,在宿舍,到處都是過河人。
「我是記者。」方芳覺得自己佔了上風,有點得意起來。
「我們之間沒有那種關係,他是好人,連碰都沒有碰我一下!」孟雅平叫道。
「這沒有什麼。」
李副市長又走到徐夫人跟前道賀。夫人笑道:
「沒關係。」
「好吧,再談談,上次談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條。」
「難道家庭問題只是房子問題?」你的抽象思維跑哪兒去了,方芳簡直有點生氣,合上了筆記本兒。
「我不跟你辯論。」
「這是打哪兒說起?十幾年的夫妻,怎麼說離就要離呀!」西屋趙大嬸來了。
「我第一次聽說。」
方芳話未完,臉已經先紅了。想起剛才還被他齒笑過,此刻,一個未婚女子竟然給一個已婚男人講起家庭八股來了。哪兒跟哪兒呀!
「根據婚姻法第二十五條規定,我們認為你們的感情還沒有『確已破裂』,應該進行調解。」
「就剛才說的,無論是印度的風俗,還是西方的習慣,其目的不外乎美化自己,美化家庭,美化夫妻之間的生活,應該說,這是一種很高尚的情操,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我一直認為,社會主義是富,不是窮,社會主義是美,不是丑。」
到底什麼事兒呀?這老太太,不怕人著急。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何至需要逃避?」
當然,她不會同方芳講這些。儘管如此,這天晚上,她跟方芳說的話,比一年說的還多。
李索玲不答,方芳還說:
「我要說的才是最重要的。一個理想家庭,男女雙方都需要一個乃至幾個無話不談的朋友。我說的是朋友,不是情人,不是時下流行的所謂『婚外戀』。你想,夫妻二人,天長日久,晝夜廝守在一起,看煩了,聽膩了,什麼也不想說了。而每個人心裏都有很多想法,都想找個人說話。如果有個知心的朋友,什麼話都能說,說完了,心裏就不那麼堵了,氣就順了,回家也就輕鬆了。這對於一個理想家庭來說,太重要了。」
「親家,過這邊來坐吧!」徐老周到。
人世間的一切事情都有個了結。這也是一種了結。了了,結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並沒有說過湊合不下去。湊合這麼多年了,能湊合下去。人活著就是湊合,湊合一輩子完事……」
「最近我摸了一下離婚的問題,準備寫一篇探討離婚問題的通訊。離婚難,是當今社會一大弊病。據統計,在一百對提出離婚的夫妻中,一年內辦成離婚手續的僅佔2%,二年至三年辦成的佔8%;三年至五年辦成的佔12%,十年尚未辦成的佔60%,其中有一位工程師,二十五歲時提出離婚,現在年過半百,兩鬢斑白,還沒有離成。他說……」
攙著的,扶著的,背著的,拄著拐棍的,摸著石頭的……
記者兩眼緊著忙活。床頭上方有兩個鏡框。一個端端正正裝著「五好家庭」的獎狀,一個歪斜著的擠滿了小小的照片。有一張彷彿是結婚照,可惜被擋住了,看不清。屋子裡的牆皮發黑泛黃,看來有日子沒粉刷了。窗台上有灰塵,有兩個空啤酒瓶,一支假唐三彩飛馬,四蹄踏在塵埃上。最令方芳驚訝不止的是窗台上赫然擺著一箇舊搪瓷痰盂。它怎麼上那兒了?
「謝謝你給我講了那麼多。」
「是啊,湊合過唄!」劉述懷接著說,婦唱夫隨。
「能不能說具體些?」
「我結婚沒結婚,是我個人的私事。我的職業是記者,我這篇稿子寫家庭問題。我不能等結了婚再去寫稿,我也不能為了寫稿去結婚。」
「我們怎麼談呢?」
她紅著臉解釋,又誠懇,又不好意思,倒弄得方芳比她更不好意思,只忙忙地問:
汪奶奶坐下也說起體會來,她耳不聾、眼不花,聲音又粗又啞:
「你應該申請調動工作,你有才氣,有見解,長期放在校對科,不公平。」
劉述懷一點也沒在意,只懶懶地問了一句:
她笑了,笑得很真誠。
出了大門,她伸出手去,由衷地感謝他:
徐老拱了拱手。
「頭一回見,像是在他二姑家。」她笑了笑,「不對,瞧我這記性,是在公園兒。」
「慢慢學嘛,來,來,坐下嘛,尊敬的夫人,你不是累了嗎!先坐下,坐下聽我說。生活嘛,不能搞得太苦。不要作屋子的奴隸,也不要作地板的奴隸,工余飯後,要活得多姿多彩,自個兒高興,人家也高興,豈不好?」
她沒有伸出手去,他也沒有伸出手來。
「那我太高興了。」
「……以實求實,誰家也比不了你們。就你們後院兒馬家那兩口子,哪一月不往死里打幾回。那娘兒們老疑惑她男人有外心,這不沒影兒的事兒嗎?半老頭子黑不溜秋的,誰看得上哇!前兒打的才邪乎呢,你沒瞧見,好幾個大男人都拉不開。這叫過日子?前世的冤孽!」
他一聲長嘆,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
「你問這個幹什麼?」
「給李叔叔遞煙呀!」徐夫人又吩咐。
「你說我會後悔的。為什麼?」
這算什麼名言?
方芳跑到接待室,在七、八個來訪者中掃了一眼,並不見有認識的人。
女主人倒了兩杯茶之後就不知該幹什麼了。她愣愣地站那兒,做夢似的。
她跑去打公用電話:
只是近一年來,她才知愁滋味。天大的愁,沒寫出篇大通訊。這一次,她磨拳擦掌,準備克服一切采寫中的阻力,一舉成功。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阻力竟來自自己的內心——怕深入那個家,怕看那流血的傷口,怕聽那痛苦的呻|吟。
「他們有隔閡。」
她常常做瞎子過河的夢,醒來一身冷汗。
「同是選擇,情況有不同。我們可以說是https://read.99csw.com在當時特定的情況下作出的最後選擇。當時,我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了,她也二十六了。按現在的杠杠,都夠著了大齡青年的線。我一個二姑,其實也不是親的,不過從小那麼叫。跟她們家一個不知什麼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有點來往。說讓我們認識一下,我們就認識了。」
「專家們認為:這是女性審美觀念的突破。追求質樸、純真、粗獷、豪邁,表現了女性審美主體意識的覺醒。」
「不是……」
「或者說,設想中的……」
「出於好奇嗎?」
「不想吃。」
孟雅平獃獃地望著方芳,彷彿在欣賞一幅畫——一個年輕、漂亮、很有風度的女孩。她不是畫,她在說話,她的話很厲害,瞬間敲開了那關閉已久的心扉。往事如煙,時光銷蝕了記憶,歲月帶走了傷痛,一切都過去了。此刻,忽然被人提及,那原以為沉入心底的記憶,竟一點點翻騰上來,那原以為愈合了的傷口,又一道道撕裂開去。
「那你為什麼要結婚?」方芳氣憤了。
「我是你的妻子。我買衣服穿給誰看?給你看。你模稜兩可含含糊糊,叫我怎麼買?」
沒勁。
「你會後悔的!」當初為什麼不聽李索玲的話!她有過家庭生活,她有過慘痛的經驗,她全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早就看清了:家庭的神秘是不能去探尋的,家庭的秘密是不能公開的。怪只怪自己,像個任性的小女孩,闖進別人的家,把別人的傷痛當財富,把別人的隱私當收穫。
「收到你的信,他跟你談了嗎?」

十二

方芳忽然很後悔,為什麼要想到張鳳蘭?為什麼要提到孟雅平?眼睜睜地破壞他朝陽一般的興緻。他外表高大,內心卻像孩子般的怯弱。傾刻之間,他像一株被冰雹襲擊了的青苗,再也提不起精神。
「談談你。你為什麼結婚?為什麼離婚?」連自己也吃驚,方芳,你怎麼敢向她提出這樣的問題。
她躺在床上,獃獃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也是跋涉在湍湍激流中的人群。
「他太欺負人了……」
「也許用不著了。」
「方同志,您喝水!」鳳蘭搭訕著挨床沿坐下,真像個沒主意的兒媳婦。
又問又問,想什麼呢?想什麼說得出來嗎?織毛衣就織毛衣吧,老問個沒完,沒話找話。她怎麼老織不完,又換了藍線,給誰織的?她幹嗎不在屋裡織?偏跑這兒坐著。這個燈也不亮,八瓦日光燈鬼火似的,唉,咱們就是省得不是地方,黑不溜瞅,憋氣。沒法兒不憋氣。還老問,想什麼,想什麼?
「美,得有錢!」妻子挺實際。
「徐老,恭喜,恭喜!」
「對你他沒有表示過什麼?」方芳已經忘了剛才的誓言。
大路貨,大路貨!三個字刺痛了方芳。對這個已湊合來還將湊合去的家,她感到失望又同情。她想像的和睦家庭不該是這樣的,那又是怎樣的呢?她可又想像不出來。她怯怯地問:
「我現在拿不定主意,真的,要不要再採訪他一次。」
劉述懷順手把手上的包放在窗檯的痰盂上。手提包大,痰盂口小,只好斜躺著。
都說李索玲很怪,很少被人知道。記者部的人,十個有九個不認識她,儘管她到報社八年了。正是這位記者們不認識的女人,校對過他們所有人的稿子,改正過他們許多錯別字,能辨出那些龍飛鳳舞或狗爬式的字體出自誰人之手。她像蝙蝠,別人上班她下班,別人睡覺她起床。記者們可想不起認識她,她是校對,幕後的人不上台。
「好感比同情離愛情更近……」
「是嗎?」
「沒有規律就是規律!」
「我下班回來洗衣服、吃飯、拖地板,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整天油頭粉面,在家還穿著皮鞋,大少爺似的,你倒嫌我什麼美不美的了?」
她不否認,也不承認,默默地坐著。緬懷、傷感、負疚、竊喜,種種滋味,似有似無。像一縷飄忽的雲,像一團迷茫的霧。
方芳抬手從箱子角上拿過茶杯。頓時手指覺得滑膩滑膩的。低頭細看,杯沿有一圈可疑的茶垢,不是一天半天存下的。杯底一堆茶葉末兒,水面浮起一層泡沫,像螃蟹吐出來的。她用薄薄的雙唇吹著黃白色的泡沫,心裏已決定不喝這杯中之物了。
「那可不!我們家那口子,脾氣夠多暴,三天兩頭沒少給我氣受。年輕的時候還動手呢,我都忍著。這麼多年也過來了。」
「喂,抬抬腿。」
順著主任胖乎乎手指的方向,方芳在床旁箱子、紙盒子等雜物堆旁發現一張簡易沙發。沙發很舊了,上面矇著一條顏色很難斷定的浴巾也很舊了。上方常與頭部接觸的部分有一層油污,亮光光的。木頭扶手上落滿了灰塵。北京風大土多,一大不擦一層土。這層厚土估計不是半月十天落下的。方芳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茄克衫,下面一條米色緊身褲,可巧又都不經臟。她只得側身半坐,躲著那沙發。
還是餐廳見過世面的小姐手疾眼快,從餐桌邊端過一張軟椅,安頓了這位親家母好歹坐下。隔著一張大茶几,那位親家母才從嘴邊拿下手絹兒,喘過氣來。
「好吧,等你想起來了,再告訴我。現在,你能不能說說,第一次見面,他給你什麼樣的印象?」
這是一幅多麼壯觀的圖畫,壯觀得令人心驚肉跳,壯觀得令人暈眩,想閉上眼睛。不,她要睜大雙眼,她要把握細部。她要觀察那一個個過河人的外部特徵、內蘊心理、命運遭際。
大學教授吳建華夫婦結婚四十年,恩愛如初,夫唱婦隨,在事業上互相幫助,在生活上互相照顧,被譽為「××大學的模範夫妻。」
「什麼想法兒不想法兒。我看你,整個兒——資產階級自由化。去年搞運動你們所里怎麼把你拉下了?你整天阿蘭德隆似的,我怎麼也沒想法兒。」
「李市長來了。」經理含笑通報。
她等著他說出這個「理想的家庭」。她原以為他會有什麼精闢的見解;她原以為未來的通訊中可以用劉述懷馬上就要說出來的話作為骨幹材料來構架。不料,這位抽象思維挺活躍的採訪對象,竟說出一句最沒有嚼頭、最沒有詩意、最俗的話來:
「媽,爸幾點回來?」
又問,又問,你該幹什麼,干你的去,幹嗎老問我。幹什麼呢?不幹什麼。有什麼可乾的,吃完飯坐這兒歇會兒。她進屋了,廚房收拾完就清靜了。一天三頓飯,頓頓要吃,要收拾,真煩人。中國人什麼都能改,改不了吃。光吃麵包也是不行,也吃不起。那也不叫飯。那倒省事,不用炒菜燜飯,不用她忙忙叨叨地收拾個沒完。麵包也不臟桌子。
說什麼誰都喜歡她,只因為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僅此而已。沒有人真正看重她,沒有人認真地把她當作一名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的記者看待。沒有人分配她題目,沒有人評價她的作品。她的價值好像就是她的性別,她的殊榮好像就是她的年齡。
「這片兒的情況都在居委會掌握著呢!算來算去,就數你們家了。鳳蘭,別不好意思,你說,這是實際不?你們家老劉心眼兒好,待人厚道,說話和和氣氣,不挑穿不挑吃。給什麼要什麼,如今這歲數的男人,這麼好伺候的,少有啦!是不?鳳蘭!你們家這本帳明鏡兒似的。方同志,鳳蘭人可真不錯,郊區廠子遠,見天早出晚歸,還帶個孩子上班。難為她前幾年,孩子小沒斷奶,天天摸黑就得走,晚了擠不上車。就這麼艱難,也沒聽他兩口子打架鬧和的。鳳蘭,你別,別有顧慮,多說點兒……」
「為什麼?你看,我又問為什麼了。」
「沒法兒跟我說,跟她說去!叫她穿上小花點兒的睡袍聽你說去!」
不提這人家兒還好,提起這人家兒,方芳就覺得怪委屈的。走訪了三次,不能說不深入,可是文章沒法寫。採訪越深入,越沒法兒寫。她只好說實話:
「我找他談過。」
「嗯。」
女主人雙手在自己滾圓發胖的腰際挪動,不知該往哪兒放才好。活了三十多年沒見過記者,做夢也沒夢過自己上報紙。
和睦家庭多的是,書面材料一大堆。挑來挑去,挑不出值得報導的。
「這太可怕了!」方芳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對說話的人倍感同情。
一個中年婦女從門外小廚房忙走了進來。平平淡淡的她,哪兒也不給人留下印象。這正是方芳心目中的形象。
面前就是一個掉在河裡的人!這誘惑對她是太大了,她憋不住。
方芳想笑,沒敢笑出來:
滿堂賓客,歡呼雀躍。
「這兩次來,好像收拾過了。」
「方同志,您喝水。」
「我正在研究家庭問題。我真的很想知道,家庭的和睦和家庭的瓦解,有什麼規律?」
「彆扭。」
「據調查:當代女青年擇偶標準有了變化。在被調查的一百名女大學生中,討厭奶油小生的佔75%;認為英俊小生不過是『玩兒深沉』其實內里空虛的佔68%。而喜歡西部小生的佔81%。」
「這就是我說的劉述懷他們家。」街道居委會龐主任把方芳領進一個大雜院,跨進西屋的一扇小門。憑著居委會主任的權威和熟識勁兒,她用不著敲門兒。管轄範圍之內,哪家大人孩子,都像是老太太沒出五服的親戚。
「對了,我想告訴你,理想家庭的第三個條件……」
「你這人怎麼回事?是不是不願意陪我出來買衣服,老哼哼哈哈的。」
「我怎麼知道!」
「我不餓。」方芳也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
她想哭。年輕有什麼用?長得好有什麼用?不缺舞伴兒有什麼用?被圍著發布新聞開心一陣兒有什麼用?她甚至後悔選擇了新聞這個專業!無冕之王,那是大記者們的專利。他們在新聞的長河裡暢遊,仰泳、側泳、划臂、蹬腿,今天一篇通訊,明天一篇特寫,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時不時掀起巨浪,攪得一片驚慌,贏得一片掌聲。她呢?育苗池裡的魚苗苗,剛放入大河,膽怯,不自在,游不遠。
「你太了解我了!」
周圍並無坐處。西服革履的男士們和珠光寶氣的女士們各自佔據自己的沙發,並無一人為這嫁女的親家母讓坐。
「想什麼呢你?」
「什麼關係?」
「中午呢?也沒見你去食堂。」
太陽累了,天空被灰色籠罩。食堂過了開飯的時間,家家戶戶涮鍋洗碗也吃罷了晚飯。她不餓,不想吃。李索玲不知跑哪兒去了,好像又是好幾天沒跟她說話了。這個怪人,她就一輩子這麼怪下去?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憑什麼認定人家古怪?與你有什麼關係?
走著走著,她也不說了。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走到街的盡頭,走進兩人必需走進去的小屋……
「不看點什麼,眼睛就閉上了。」
「你變得冷漠無情。」
「不打算寫了?」
「本來還想問問,你們這個家庭是怎麼過的?」
「隨你。」
「想想,讓我想想看……唉,孩子都八歲了,誰還記著那些個。忘了,想不起來了。」
「康爾保,康爾保,您的寶寶離不了!」爸爸媽媽寶寶摟在一起笑哈哈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嗐!人心隔肚皮,哪能都那麼透亮兒!」
「是嗎?」她自己都忘了這幾天吃過幾次飯了。
劉述懷站住了問:
「不知道。」
「以後你就懂了。」
「誰要你怎麼樣啦?我幹嗎要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裏怎麼想的,你自己知道!」
「親家母啊!今兒可全虧了您二位啊!多排場!您是不知道,小娟小時候,跟著我們這窮爹窮媽可沒少吃鹹菜疙瘩,也怪,就出落得這麼水靈。也是她福大命大造化大,交上了你們家小剛……」
不得已求其次。當採訪對象不善言詞時,只有來點「引導式」了,引導對方把話講出來。這也是採訪學上教過的。
「……」
晚飯後,孩子又問:
她說說停停,欲罷不能。那些美好的過去溫暖著她的心,使得她的容顏憑添了幾分秀色。在那雙過早爬上皺摺的眼中閃爍著流星般明亮的光彩。假如她的心永遠沉浸在這種安謐美好的境地里,她該比現在年輕得多。
是孟雅平黃黃的臉兒令你不安?她承受了不該有的沉重的社會輿論的壓力,埋葬了人世間除愛情之外最值得珍惜的感情。她並不甘心,並不情願,卻必須埋葬。你是為她而傷感?為她不平?不,她離你是那麼遠。
「那是俄國作家契訶夫說的。他的原話是:我不願意我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每天晚上出現在我的夜空。」
「要不,那件那件,半邊紅半邊黑,挺新潮,好嗎?」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討苦吃?」
她放下電話,換了件衣服,梳了梳頭,跑到公園裡去。公園裡,除了練拳舞劍的老人,推著兒童車的媽媽,就是一對對旁若無人的情侶。幾乎沒有單身女子。她忽然覺得不該來。來幹什麼?是採訪?是幽會?這根本說不清楚。

十六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我本來是想搞點家庭調查,隨便談談……」
「一個很普通的男人。」
又轉回去了。「湊合過」。頭一次登門兩口子都一唱一和地說清楚了,怎麼又來了。總不能一開始就是湊合吧?方芳不敢挑明問:難道你們就為結婚而結婚?難道你們就為湊合而湊合?難道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感情你們沒有?那你們也太慘了!
「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嘛!我指的是夫妻之間,限定在這個範圍之內。其實,女人對男人就沒有想法?」
「嗯。」
方芳發愣,這還用記?這也挨不上嘛!
方芳的眼睛從天花板挪到李索玲身上。她捧著一本書,斜躺著一動不動。她結過婚,有過家庭。她離過婚,家庭散了。他們沒能過去。跌倒了,跌散了,跌疼了,不想再過了,再也過不去了。他為什麼不扶住她?她為什麼不扶住他。
作品,作品,作品是她的一塊心病。非但別人不把她的作品放在眼裡,她自己瞧著也不順眼,想起來就怪傷心。
「其實,對這種風俗,也不能一概斥之為落後,有它一定的道理。聽說西方發達國家,妻子每天晚上都要化妝一番,抹上紅嘴唇,才進丈夫的卧室。」
鳥兒折斷了翅膀,掉下來了。
真是這樣的嗎?
「沒有。」
「觀點?什麼觀點?見女人就有想法兒,教女人讓男人對自個兒有想法兒?夫妻之間還用得著想法兒?」
這衚衕真長,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隧道。兩旁是一色的灰牆,單調、乏味、沒有變化、消磨著人的意志、毀壞著人的情緒;那灰牆后低矮的小屋,像劉述懷家一樣令人感到不愉快,抬不起頭。家家戶戶閉著的門裡都在演著怎樣的一場戲?
「那,現在呢?」
「我批評什麼?退休了,連吃東西也不行了。等一下請李副市長品嘗吧,他是證婚人,主角兒。」
「是什麼?」
「問心無愧?哼!我問你,結婚五年了,哪一次是你主動提出來要給我買衣服的?」
「嗐,你也坐下,站著幹嗎?」居委會主任早已在一張黑木頭靠背椅上坐下,指揮兒媳婦似的下著命令,透著那麼親切。
「鳳蘭,方同志我可交給你了!」
「假如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很不幸,為什麼不能分開?」
「不想說。」
「為什麼要逃避?夫妻之間要逃避,還叫什麼理想家庭?」不合乎邏輯嘛!這人思想方法有問題,方芳想,沒好說出來。
「誰讓你嫁的?」
「不可能的嘛!年輕人誰沒有自己的夢,誰沒有自己的幻想。夢和幻,都包括了愛情和家庭。你也曾經年輕過——當然現在你也不老。我不相信你沒有想法。剛才我還慶幸,找到了一個沒有拘束的採訪對象,現在我要考慮是不是這樣了。」
方芳耳朵聽著,眼睛也沒閑著。現代新聞採訪強調視覺,置目睹于耳聞之上。這雙人木板床年代久遠,裡邊靠牆像是還接了一塊木板,大於床,小於炕,似床非床,似炕非炕,想必是大人孩子共睡此床的。床單是兩幅條子布接上的,顏色早已淡化,只依稀辨出曾是紅、綠相間。三床被面質地花色不一,最上面的黃織錦被面,消失了昔日的鮮艷華麗之後只泛著點點白光。被子疊成條狀,上邊擱著大小不一的枕頭。枕頭上鋪著枕巾。記者的觀察要細,枕中上也有一層類似沙發毛巾上的油膩。
「說說吧,如果不是秘密的話。」
「龐主任,我覺得,這家人不像您說的,那麼,和睦。」
張鳳蘭多麼知足,知足到令人同情。誰需要你的同情?誰需要你的評判?她把青春奉獻給了自己的家庭,她生活在不吵架的和睦家庭中很安適,或者說你認為不那麼安適,又與你有什麼關聯?她知道曾有人分享過同她丈夫侃的樂趣嗎?她知道他對理想家庭的嚮往嗎?她為什麼要知道!她只要她的家,她的孩九九藏書子,她的丈夫,她滿意。你遺憾什麼?
李索玲緊縮的臉上露出少有笑意。她說:
櫃檯前。
「那你就說說,滿意的是什麼,不滿意的是什麼?」
「過來。再走近點,讓我好好審查審查。」
「你怎麼知道?」
「不,不。一邊洗碗涮盤子,一邊還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談,品嘗它的餘味。你算算,請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話說,說的都是開心的話。夫妻二人同心協力,一致對外,站在一個戰壕里,這家庭的空氣不就好多了嗎?」
「說呀!」
徐夫人莞爾一笑,回頭高聲叫小剛。
這一對看樣子是持久戰,誰也不偃旗息鼓。
方芳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坐在她面前的,根本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她那麼嫻靜,那麼本份,與方芳心目中的第三者形象風馬牛不相及。
「十四歲我就進了他汪家門兒。臘月初八拜的天地,初九就繫上圍裙做一大家子十來口人的飯。大下雪天,地上的雪一尺厚,我端著熱屜往上房送,滑了一跤,饅頭撒了一地,摔得我趴那兒起不來。我那死鬼,上來就踢,踢了好幾腳。可不嗎?踢了就踢了,爬起來還得忍著淚,怕……」

十三

「索玲,別老看書了好不好?我想跟你談談。」
李副市長在一張早已讓出的大沙發上坐下。
「我勸你不要去。」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躲著我,討厭我,我懷疑,你根本不愛我。」
「天作之合!」
「怎麼?病了?」李索玲放下了書。
有根有據。有面上的材料,有典型的事例,又是社會普遍關心的問題,有可讀性,這還不是一個好題目?
馬大爺不分青紅皂白就開罵:
她覺得溫暖,又覺得彆扭。他想著她,可又嫌她不懂得美。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眼淚兒都快掉下來了。
「那邊,從左邊數,第五件。」
「方同志,你把話說到這兒了,那我也跟你實話實說吧!我這話可沒跟別人說過,連小張跟前我都沒敢露過。你聽了就完,千萬別跟人說。」
「當然,離婚在我們國家是很難的……」方芳努力使話題進入專證性質,把她對這問題的研究像在會上似的講了一遍,愈說愈覺得沒有把握,但她只有說下去,「還要調解,要調查,要上法院。要把好多私事公諸于眾,弄得身敗名裂……」
「上班呢?上班為什麼不|穿好衣服?」
「那裡,那裡,年輕人嘛,火氣大。」李副市長又放低了聲音,知己地安慰:「結了婚,收了心,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您等著抱孫子吧。」
「理想中的家庭?我沒有理想過。」
後來,後來就忘卻了,徹底地忘卻了。童年的恐怖怎麼會突地從心底泛起,她弄不明白。她只感到此時此刻彷彿又經歷著那同一樣的恐怖,她不由加快了步子,生怕兩旁的小門忽然大開,從裏面走出……
「喲,方同志,又上小劉家去了!事兒怎麼樣了?文章寫得了吧?」
「你看,我穿那件蝙蝠衫,粉紅色的那件,怎麼樣?!」
「我騙誰啦?你要我陪你出來買衣服,我來了。你問我這件好那件好,我都表了態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好,你們談吧!」他拎著包往外走。
好像一切寶貴的都失落了。
他接過她的手,握了握。
「她同情他。」
「誰稀罕你陪我來?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我又找了他一次,談得挺好的。就是談到他們夫妻關係,我沒敢再問下去。你說,我能再去一次嗎?」
龐主任上下打量著面前這皺著眉頭的姑娘,聽著她半半拉拉吞吞吐吐的話,神情嚴肅起來。她湊到方芳跟前說:
「我衣服多?你調查調查去!誰不說我穿得像個老太婆?」
「你老看書,眼睛不累嗎?」
「那是我過去一個很好的朋友,她善解人意。」劉述懷的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輕,彷彿他腳下不是一片草地,而是一片友誼。
唉,中國之大,家庭之多,怎麼找不出一個值得一寫的?
一口一個我,顯然地激動。
方芳注意地聽著,感到她的真誠。
「可以。」
「那是啥問題?倆人都不錯。小毛病兒是都有點兒。小劉呢,懶點兒,動嘴不動手,光拿話甜和人,說起沒完。小張這人也不賴,該幹嘛幹嘛,就是愛叨叨兩句。這也不怨她,劉述懷整個兒一大松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里裡外外全指她一人。老乾也有煩的時候不是?依我瞧著,這家子人也就湊合了。」
正在這裏,那個電話來了:
「說說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希望,希望家庭是什麼樣子的?」
「你穿什麼都好看。」
找他談?方芳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是張鳳蘭急中生智,覺得只有把老劉攥住才能過關。
啊!
「我看你就不懂得美。為什麼你在家總是穿這件,穿件……」
「前幾天,我採訪了一個人。他說,千萬個家庭就像瞎子過河——自個兒摸著慢慢過。」
採訪就要深入。不深入能寫出好文章嗎?奇怪,有什麼可後悔的。
「那你寫篇論文去,跟我說半天也沒稿費。」
新郎新娘徐徐過來。新郎一身藏青西服,合身,體面,精神,只是面頰上有一道刀痕,令人不敢正視。新娘比他高出一頭,描眉畫目,瓜子臉兒,頗有幾分姿色。她欠身挽著新郎的胳膊,似有無限深情。
他放下電話筒:
她是有病,幾乎從來沒有生過病。在家父母待若掌上明珠。從小身體好、功課好,一帆風順考上大學新聞系,對口分到報社又進了人人眼紅的記者部,哪一次機遇也沒錯過。身心愉快,她得什麼病?她不知世上的愁。
她沒法兒表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幾天出門作客呢?就算有六十五天吧,那就是說,一年之中你有三百天是不美的。」
「那麼,到什麼時候才感到湊合不下去了呢?」
「真感謝!繞著彎兒說來說去,想讓我學人家抹紅嘴唇兒,裝扮了給你看,想的美!這是中國,不是西方,要那勁兒你找個老外去!」
「要說,也算不錯了。成了家,當然不能像結婚以前那樣啰!有時候也吵架。現在想起來,好多事也不怨他。那會兒都年輕,年輕的時候懂什麼?把什麼都看得花兒似的,遇見不順心的事兒就煩,就鬧。我還記得頭一回大吵,是在我懷小鳳的時候。您瞧,就您一提頭兒,八輩子的事兒都想起來了……」
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不能深入採訪?深入進去,揭開這不幸家庭的秘密;捅開這層薄紗掩蓋下的家庭的瘡疤,無情地解剖那丈夫,那妻子,把他們流淚的心、受苦的靈魂雙手捧給讀者,她必將贏得讀者。她又何嘗不是在為社會作一件好事?
劉述懷一愣。
「我認為具體的細節並不很重要,特別是在家庭問題上。倆口子為什麼吵,怎麼吵,誰吵的對,誰吵的不對,這並不重要,也無法弄清。所以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常說,家裡沒有什麼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之爭。所以,我認為,寫家庭問題難度是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討好。因此我建議,最好是不寫。」
說女人不美,無疑是捅馬蜂窩。妻子怒容滿面了: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啊,尋訪了多時,卻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這樣一戶人家……
客人要走,張鳳蘭如釋重負。她起身送客,也把劉述懷推起來。
挪個地兒就好了。挪那兒呢?就這麼塊地兒,往哪兒動呢?屋裡滿了,箱子還擱衣櫃頂兒呢,它能進去?它動不了,就得在這兒獃著。沙發也沒法兒動,就得對著它。要麼你別管,你坐這兒就得瞧著它。躲不了。搬這兒就這麼擱著,天天你得瞧它。要麼你別回家,回家就得瞧它。沙發搬屋裡去呢?搬哪兒?總不能把床搬出來?真不是玩藝兒,怎麼買這麼個桌子?也不知怎麼想的,跑了好幾家才買了它,真是的!
這方法果然靈驗。張鳳蘭坐在對面,黃臘臘的臉上頓時起了一片紅暈,乾巴巴的眼裡甚至閃過一道亮波。怎麼認識的,怎麼結婚的?是啊,怎麼認識的,怎麼結婚的?已經很久沒有人提這個問題了,很久,很久了。還是在剛結婚那一陣兒,常常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回答、嘻笑、興奮……隨後,就過去了,眨眼就過去了,沒有人再提這樣的問題了。好像她生來就是劉述懷的老婆,天經地義,命中注定,絕對真理。
她不由得被逗笑了,他可沒有笑。
「你是說離婚?」
「第一次,也說不好。反正,覺著,還湊合吧!」
「龐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我跟張大姐談談。」
「那,你對這一切非常滿意?」
青年記者方芳是記者部最不起眼的小記者,又是最被人喜愛的女記者,誰讓她長的那麼招人呢?大伙兒都樂意跟她搭話。
「那好辦。我歷來反對侃虛不侃實。當今侃壇,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虛派。禪宗、道教、宇宙、回歸,他們故弄玄虛,不著邊際。一是侃實派,鴨子有幾種吃法;人民幣存著好還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們倒是足踏實地,只是庸俗無聊。我是虛實並侃派。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有虛有實,虛實結合,因而老少咸宜,雅俗共賞。」
「其實,道理也很簡單。」劉述懷平靜地說,「比方說,我和我妻子,以前誰也不認識誰。經人介紹認識了,也就是說交了朋友,或者說搞對象了。怎麼交呢?無非是半個月、一星期見一面。或者在公園裡,或者在電影院,或者在飯店,或者逛大街。每次三兩個鐘頭,長一點,五六個小時。雙方都撿對方愛聽的說,儘可能取得對方的好感。同時千方百計把自己的缺點隱藏起來。這不是虛偽,這是本能。動物也有這種本能,孔雀求偶還知道張開它漂亮的羽毛呢!」
待轉入另一條街,舌戰升級。
「記得。那天忘了,是好久沒想過那些事了。您一提,全想起來了。唉,這些事,是忘不了的。那是個星期天。前兩天我們在他二姑家見的面,星期天他就約我上公園。是春天,瞧,我新買的這種呢外套,那天頭一回穿。」
劉述懷的一句話,彷彿給了她一把萬能的鑰匙,供她去打開千家萬戶的小門。她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會為寫不出大稿子哭鼻子;再也不會費心去收集那些不著邊際的擇偶標準變化之類的材料;再也不會把什麼「離婚難」等等別人寫過的題目當成寶貝。她覺得有了新的高度,彷彿自己正站在大河邊的懸崖上,正俯視千千萬萬個家庭在她的腳下一步一步走向河心。

「哪件?」
龐主任鬆了口氣,拉著方芳的手說:
「我就學不會你的不認真。」
還有高聲叫嚷的:「這不是美男子,這是叫花子!」
過了很久,方芳才小心地問道:
她真想哭。
這是一間很窄的單身宿舍。兩張床,當中一個三屜桌。兩盞檯燈,分別照著兩個單身女人。那一位比她大十歲,校對科不愛說話的李索玲。
「沒那麼多假如,你說的根本不是那個問題,別以為我不懂!」
「劉述懷同志,我們的採訪可以結束了,謝謝你講了這麼多。」
「還是人民內部矛盾。」
「我要結婚了。」聲音的平靜更令方芳驚訝不已。
「老劉,來客人了!」張鳳蘭趕忙起身。
「……」
「容忍意味著壓抑。當你容忍別人時會感到自己的壓抑。當你意識到被人容忍時會感到你壓抑了別人。為了不壓抑自己,不壓抑別人,最好獃在自己房裡。我記得有一位作家說過,他不願意每天晚上見到他的妻子。」
「現在想起來,也真不值得的。那是個大雪天,我懷孕七個月了。下班回來車擠,等了四、五輛車才上去,又沒人讓坐,到家人都快癱了。他不在家,廚房一點吃的沒有。別說叫我做飯,連吃飯的勁兒都沒了。九點他才回來,說遇見個老同學下飯館了,還喝了點酒。我一聽就火冒三丈,就吵起來了,從那以後,吵開了,時常吵,越吵越凶。後來,吵膩了,誰也不想吵了。」
「稿子還沒動手吧?」
「想什麼呢?」
這方桌就是小了點兒,真彆扭。怎麼看怎麼彆扭。什麼毛病呢?是腿兒短了,是短一寸。是桌面小?是小,小多了,反正比別的小了一號,要不瞧著彆扭。彆扭透了。
「那太好了。」李索玲深呼了一口氣,悠悠地說,「對了,順便告訴你一件事。」
「你會後悔的。」
妻子忙著沏茶,眼淚汪汪的,心不在焉。小玻璃杯子,一抓茶葉就一大把,足夠沏一壺的。那可是五塊一兩的茉莉花,前天才買的二兩。
不知不覺中,採訪陷入了「審問式」。或一問一答,或問而不答,很難有收穫。
「我是報社的記者,想採訪一下你們的家庭。」
「你懂就太好了!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談。你想,夫妻幾十年,過著過著兩人像一雙舊鞋似的擱一個破抽屜里,誰也想不起看誰一眼,那多沒勁,是不是?其實,那天我看見一種拖鞋,半高跟,挺漂亮的,紅顏色,給你買一雙怎麼樣?」
「什麼事?」
大的寫不了,只好寫小的。大記者們語重心長地說「寫小消息是一門大學問」。她寫來寫去,學問不見長,把學校學的那點也差點忘記。昨天的一條消息更氣人:
「那就談談你們怎麼認識,怎麼結婚的,好嗎?」
「我該走了。對不起,讓你說了這些不愉快的話。」
「唉,我不過是談一點感想。既然你那麼反感,我也不強加于你。不過,我堅持我的觀點是對的。」
「喔,我還有點事,完了就回來。」
為什麼,她的話只讓人覺得心酸?
「小心你自己。」
方芳這才認出,是張……張鳳蘭。她今天穿得整齊,新燙了發,紋絲不亂,略顯死板,襯托著微微浮腫的發黃的臉,比第一次見她好看了些,怪不得一時沒有認出來。
「我?……嗐!我真說不好。」
她心裏一怔。是這句話的份量,還是這隻手的力量?她辨不出來。
「任何一張圖紙,拿出來分析,只剩下一條條線,再抽象不過了。」
「他李大媽,我這兒正勸呢,都禮讓著點兒,啥事兒都沒了不是?」
她很想說些安慰他的話,驅散他心頭的陰雲。然而,她又能說什麼呢?她小心地尋找話題:
有廳總比沒廳好,知足吧,說是要賣房子,到時候買不買呢?買它幹嗎?一輩子就這兒,一室一廳?這幾年蓋的樓好點兒,都誰住了?反正輪不上我。反正我不買,就這兒,湊合吧!
這桌子就是小了點兒。不,還不光是小,整個兒就不行。是腿太粗了。怎麼搞的那麼粗,那麼笨?完全可以細一點嘛!細一半兒,對,細一半就輕巧了。桌子腿兒要是細點,那佔地面積就小了,就不會叫人那麼堵得慌,出氣兒都舒坦得多。真蠢!幹嗎費這麼多木頭,弄這麼四條大粗腿。十年前的傢俱,是差勁……
「不過,現在不行,咱們沒時間。我想知道一點具體的,實在的生活。比如,從你們建立家庭的時候……」
「你小子,起小就瞧你不仁義,一衚衕里,就你領頭爬電線杆子,拿彈弓打窗戶玻璃,你得罪的人還嫌少?別以為你成了家,工作了,人兒似的。你馬大爺就不敢管你了。告訴你,這事兒我管定了,管到底!想當年,老包公開封府里一刀鍘了陳世美,現而今,你馬大爺也是鐵面無私,不徇私情,眼裡不揉沙子……」
「聽龐主任介紹,你是搞繪圖的。沒想到你這個職業的人,抽象思維這麼活躍。」
她看書也有個怪癖。每一本書都包上封皮,不讓人看見是什麼書,就像把自個兒包起來一樣。不著了就把書鎖抽屜里,就像把自己也鎖起來一樣。
「慢慢寫吧,不著急。動筆桿的事,可不容易,費腦子呀。瞧,你大嬸挑的這人家兒,挺合適吧?」
南屋快八十的汪奶奶也來了,眾人都忙讓坐。往哪兒坐?椅子全坐著人呢。那「不是東西」的男人只好站起來,坐到床沿上,又不敢邁腿兒出去,一走更顯得不是東西。
「您瞧徐老說的,李副市長還不是徐老一手提拔的。」旁邊市裡一個部長對徐夫人悄聲說。夫人用手絹捂著小巧的嘴,白皙的臉上聲色不動。
「到底是在哪兒呀?」
「我不相信事情會這麼嚴重。夫妻雙方應該互相尊重、互相容忍,不應該躲避。」
「是舊了。要不,換個新的。」
算了,別離了,茶葉桶子又空了。
「這回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不願意影響你。」
他真是個「侃協主席」。
「一時猛不丁地還真記不起來了……」
「初十那天又挨了頓好打!那是為婆婆……」
「她,你也看到了,也不是一個對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相貌平平,文化不高,幹活掙錢,穿衣吃飯,別的全說不上。我們倆,就這麼湊九_九_藏_書合到一塊兒了。」
她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勁,上班也夠累的。回來沒見也閑一會兒。出出進進,走馬燈似的。其實,也沒必要跑這麼多趟。收碗的時候為什麼不帶塊抹布?順手擦了不就完了,又一趟擦乾淨了嗎?那兒還有一點兒呢,菜湯?叫她回來再擦擦,算了……
劉述懷從車把上取下他的舊包,方芳忙站起來自我介紹:
「你應該找他們家去。」
他戴金邊眼鏡,蹺著腿,斜靠在沙發上翻一本雜誌。
「五年前你是這樣的嗎?」
「你認識劉述懷嗎?」
「每星期請一次客,就有事幹了。起碼,從星期五晚上開始,夫妻就要商量請些什麼人,做點什麼經濟實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著採購,晚上得把湯燉出來。還要打掃一下衛生,免得客人看見你們家到處是灰塵。你大概已經發現我們家很臟……」
「不是湊合的問題。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好像……」好像什麼呢,方芳可又說不上來。
方芳確實餓了,接過麵包就香香地吃起來,吃個半個才想起來問:

孩子一邊作文,一邊看電視。
「我問心無愧。」
不知為什麼,方芳覺得她並不在看書。
「坐,坐……」
趙嬸、李大媽、孫姐、汪奶奶、支部委員、人事幹部、婦女委員、工會主席、爹、媽、哥、嫂、丈母娘、老丈人、七姑八姨,茉莉花,炸醬麵……

「鳳蘭,在屋呢!」主任進了門才喊,也算打了招呼。
假如此時,他伸出手去,摟住她的肩,這場冷戰也許就宣告結束了。
「小心你自己。」
「我還是要問,為什麼?因為我願意受你的影響,因為你的閱歷比我多,生活的經驗比我多,我願意!」
「後來你可沒有勸過我,又為什麼?」
他抬頭看了看,看到坐在角落舊沙發上的方芳,略點了點頭,把車推向床腳邊的一個狹窄地帶。那裡正是一個空擋,正好支下一輛車,好像當初蓋房時就是這麼設計的。
方芳站起來,想走了,孟雅平卻一愣,幾乎笑了笑,說道:
「爸爸說了給我看作文的。」
孟雅平搖搖頭。
葡萄美酒,頻頻高舉,一片喜慶之聲:
「徐老放心,都安排好了。我們盡量上幾味菜,還請徐老多批評指教。」
「你瞧,印度的風俗,新媳婦到晚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送丈夫屋裡去……」
「你自己不覺得呀,我可看見了。」
「這沒有什麼可怕的,死不了人。難道你不認為能湊合也是一種幸福?當然,不是高檔的。大路貨而已。」
「朋友只能是朋友。」
「湊合吧,懶得賣!」
方芳很難同意感情能湊合之類的說法。買條裙子不合身還不能湊合呢,兩人之間的感情怎麼能湊合?她實在想不通。可此刻,她又不能不相信劉述懷講的並非假話。確實,很難想像這位懶散的人與他妻子之間,有過熱戀之類的場面。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過?也許,這種狀況才是正常的。也許,很多家庭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方芳迷糊了,像誰打擊了她似的。她那麼關切這一對湊合人兒的命運:
侃了半天,沒超過他妻子「他二姑介紹的」一句話的範疇。這人看似無拘無束,其實把自己包得很紮實。什麼該侃,什麼不該侃,他明白著呢。有些話方芳又不好問,比如說:在認識張鳳蘭之前他有沒有過女朋友,怎麼會人家一介紹認識了就結婚了,也太簡單了,其實不用勞神問。
「方同志,您喝水!」
「兩者之間有關係。」
原載《解放軍文藝》1988年第6期
「好像顏色太刺眼了。哦,那件怎麼樣,天藍色的?」
自從提出離婚,家裡沒安寧過。
「那你是本本主義!那個姑娘只不過對他有些好感,根本扯不到愛情上去。」
「你怎麼知道?」
新娘子手發顫,顫顫抖抖地把小火苗送到李副市長跟前。眾目所視,大夥都屏聲靜氣看著這難得的場面。李副市長把住小娟的手,助她一臂之力,這才把煙湊到唇邊,點著了,又朝小娟的手吹了口氣。一次,沒把火吹滅。二次,還沒吹滅。第三次,市長把新娘子冰冷的小手拉得再靠近些,總算吹滅了。
「其實,我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既然你已經問到了,我應該告訴你……」
「放下電話我就有點後悔,也許我不該約你出來,耽誤你的時間。」
如果星期天一早就出去,肯定接不到那個電話。可是,偏偏哪兒也沒去。沒去買洗髮液,沒去看美術展覽,甚至把一張新產品展銷會的請柬也送了人,哪兒都沒有去。
「你想什麼就是什麼。」
李索玲把大包的東西分門別類地住箱子里放,往抽屜里塞,背對著方芳,只問了一句:
他沒有說話。好像是被她擊中了要害:難道我沒有想躲過她?難道我沒有感到過厭倦?可怕!
是什麼纏纏繞繞,舍不了,丟不下,攪得她不得安寧?或許,是因為糊裡糊塗闖入一個陌生的家庭,觸摸到那人的一些隱痛,牽引得心裏難受?或許,只因為這個家不能構成一個和睦家庭的典範,一個善良的願望未能實現而招致的一種失落感?這與你有什麼相干?何至如此不安?
按照現代新聞採訪方法的要求,方芳早已放了長線,建立了這個社會生活觀察哨,或曰信息反饋點。半年前就跟這位一雙解放腳的老太太掛了鉤,熱線聯繫。隔十天關月來一趟,從老太太嘴裏挖點信息。老太太一肚子情況,街坊四鄰對物價、住房、市政建設、婚喪嫁娶、不正之風的種種看法,她全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一人頂市政府好幾個局,別小瞧人家六十歲的婦道人家。
有這一聲招呼,那女的「蹭」地一下就站起來,沒等男的拽住,就一溜煙風風火火地竄到了沙發前,人沒站定就張口揚聲:
這秘密是什麼?是苦,還是樂?是悲,還是喜?
「不錯。」
等見到孟雅平,她才覺得這次訪問有點不合適。她很瘦,很黃,三十歲的樣子,普普通通,放在人海里一點也不顯眼,並不像是能討男人喜歡的女人,並不像小說里或電影里常見的那種風流的「第三者」。
「那你再好好想想。」
「那麼,請問,你的好衣服什麼時候穿呢?」
「老劉,你別走呀,記者還要找你談呢!」
「媽,爸怎麼還不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主任。她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個個痛快。
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西部小生呀——」方芳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兒:「特點是小眼睛,厚嘴唇,大高個兒,黑臉黑胳膊黑腿,穿一件辨不出顏色的舊布褂子,領子和袖口油膩膩的,兩條褲腳一個高來一個底。」
「那太遺憾了!」
「龐主任通知說,您還想來談談。其實,家庭問題說複雜也不複雜,說不複雜也複雜。複雜就是不複雜,不複雜也未必真不複雜。」
不容方芳插嘴,劉述懷一人侃侃而談:
李索玲只搖了搖頭。
晚飯前,孩子就問:
方芳臉上露出勝利的笑意。言猶未盡,又去擾亂看書的人:
「我該走了。」
火柴終於划著了。
她低了低頭,顯出早已失去的羞澀。那神態竟使她年輕了許多。
他們走到湖邊。劉述懷在前邊走,方芳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她覺得這樣比較好。並肩而行,在別人看來,一定會以為……不過,一前一後,在別人看來,也許更會以為……她覺得今天自己老跟自己彆扭,找不到應有的感覺。不行,不能跟他走,不能聽他侃,要主動:我是記者,他是我採訪的對象,要由我來問他。
爹、媽、哥、嫂;丈母娘、老丈人、二舅、三姨,先後駕到。這就不是幾把茶葉能打發的了。簡單不過炸醬麵。那也要帶上糖票提上網兜,手上還得端個碗打甜麵醬,外加菜碼子,兩條黃瓜三塊錢。跑上跑下,跑里跑外。洗鍋涮碗,筋疲力盡,勞民傷財。
「後來,就有很多議論了。我學校里,他單位里,都有人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很生氣,他不在乎。過了一段時間,難聽的話越來越多,我給他寫了一封信,約他出來談一次。那時候,我確實思想負擔很重。我不明白,都八十年代了,男女之間有一點交往,為什麼就不能允許?難道,難道除了夫婦就不能有朋友,除了愛情就不能有友情?」
「新的用兩天還不是照樣舊。」
「怎麼啦?兩口子打架了?」
「不,美和錢有一定的關係,但並不是絕對的關係。比如說,在家也可以穿件比較鮮艷漂亮的衣服,布也不貴,作件睡袍之類。」
「後來,後來就湊合過來了。」
「哎,哎,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想問題呢?這樣想問題人家就沒法跟你說話了嘛!」
「真的?」好像發現了新大陸,方芳一陣莫名的興奮。
接著又去看她的書。
「我說的是湊合,不是非常滿意。滿意就不是湊合,非常滿意就更不是湊合了。湊合的含意是差不多就將就。咱家買不起肉人家還沒錢打油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是湊合。我曾經談到理想的家庭,那就是說我並不認為我現在的家庭很理想。」他不說話了。
「挺好。」
假如此刻,妻子破涕為笑,把手伸到他胳膊彎兒里,也許就化險為夷了。
採訪,是一種苦差事。別看喜慶宴會盛典上,記者們上竄下跳,風頭十足。他們吃閉門羹,見冷臉,被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難堪時節外人看不見。
「是他介紹你來找我?」
「誰讓你娶的?」
劉述懷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笑笑說:
方芳眼前一亮,她的手忘了抽回,她的眼盯著他。他原來極不平常。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平常的是那間屋子。極矮的房檐,極舊的門窗,就在這矮房舊窗前,站著一個極有光彩的人。
天色漸晚,落日低沉,方芳孤獨地走在這孤獨的小衚衕里。心頭空落落的,好像丟了東西,丟了什麼呢?她覺得天空那麼低,空間那麼小,衚衕那麼窄,他那些話那麼擠壓人,人生是那麼不如人意。唉。她說不出失落了什麼,好像一切寶貴的都失落了。
「有啥保密的!不就是他二姑促和的嗎。」
「不,應該我說對不起,讓你聽了這些不愉快的話。」
「恐怕不能光是湊合吧?」
「其實,哪家不是湊合著過?千萬個家庭都像瞎子過河——自個兒摸著慢慢過唄!」
話一出口,方芳就後悔了。這算什麼小心,簡直是不知輕重,怎麼能跟面前的人探討這樣的問題!
「唉,要說這家子呢,眼下是挺好的,前幾年可出過點子事兒。」
「沒有哇!」
刀出鞘,箭上弦,一觸即發。即便如此只要有一方鳴鑼收兵,這場「小品」仍可能以喜劇收場。只不過,小喜劇演多了,會膩。
「儘管你對我表示感謝,我還是可以感到你對我的失望。我沒有提供給你具體的材料,你……」
「上班穿好衣服幹嗎?給誰看?」
「他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你為什麼偏偏記住這句話?他的眼睛是灰暗的,又是明亮的。他的聲音是爽朗的,又是壓抑的。他喜歡侃,侃得很動聽,也很悲哀。沒有人聽他的。他有沒有說話的人與你毫無關係,不是嗎?他內心很苦。他苦否與你也毫無關係,不是嗎?毫無關係,毫無關係……
「後來呢?」
「這不用你教,誰不愛美?」妻子終於發言了。
這時,他們正好走到院兒門口。方芳同張鳳蘭握手告別,轉身又同劉述懷握別。劉述懷正說道:
「唉,大妹子啊,居家過日子,三百六十五天,兩口子還沒個磕磕碰碰的?都少說一句,不就完了!」
她無以作答,哭笑不能。
「對了,說的就是這個問題。」
「不,你先聽我說,這第三條是最重要的……」
「談談你對家庭的看法,怎麼樣?比如說,結婚以前,你理想中的家庭是什麼樣子的?」
主任心裏裝著一片兒人家。家家一本難念的經,哪本經龐主任都一清二楚,檔案都在她肚裏裝著。遇上記者來,得把情況好好說說。瞧人家記者多有心,還拿著小本兒呢。
「我們承認夫妻雙方都有獨立的人格,誰也不是誰的附庸,誰也無需屈從誰。每個人都有權力維護自己的個性,發展自己的個性。這就需要空間,生存空間!如果每個家庭都有兩間房,夫妻雙方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間。那麼,你不願意看見對方的臉色,不願意聽見對方的聲音,你就可以躲到自己房裡去;你不願意讓對方看見你的樣子,不願意讓對方聽見你的聲音,你也可以關在自己的房裡別出去。」
不知不覺中,又幹了一件傻事,真是追悔莫及。
全體起立。徐老將要起身,猶未起身,年富力強的李副市長已快步到近前,彎腰隔著茶几拱手作揖:
中外合資酒店,闊綽豪華之中帶股子霸氣。二樓中型餐廳今日更是華燈高照,富貴風流。徐老娶媳家宴,將在這裏舉行。
她扭亮了床頭的檯燈。
「好,好,標準以上,標準以上!」
上次問的,什麼事?方芳想不起來了。
「你要告訴我什麼?」
「桌子怎麼啦?」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怖。
一個電話,把她召到傳達室去。她有點納悶,誰找呢?她不是名記者,那些找名人遞狀子的人找不到她頭上;她不掌握版面,那些走後門送稿子的人也找不到她頭上。在這個城市裡,沒有親戚,朋友不多,同學大部在外地,上班時間誰來找她?
「小孟同志,很對不起。我不該問你,根本我就不該來找你的。好了,我們不談了,好嗎?千萬別因為我來,使你激動。真的,不談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了。」
「哼!哼!你看人家新媳婦,你專門看人家新媳婦,專門看人家新媳婦的睡袍!你可太是個人了!……」
沒有費好大的勁,方芳見到了孟雅平。
「小孟同志,你不要擔心。我保證,我不會把你寫進去的。我要寫的是他,是他們的家庭,不是你。」
他又抹來抹去,不知要抹去什麼,只說:
虧得後院孫姐一陣旋風似地來了。她的高音喇叭打斷了破唱片。妻子的眼淚在抱打不平的聲音中又往下流,茉莉花又少了一大把。
她停立著,告別似的看了看這間小屋。忽然,她感到窗台上有什麼地方跟上次不一樣了,啊,原來是那隻擺得不是地兒的痰盂拿走了,灰塵也撣了撣。啊,那個歪斜的鏡框也扶正了,只在牆上留了一塊發白的直角三角形印記。
「這是報社的方記者,來採訪你們家,給你們家登報紙。」
儘管不時有人給方芳提出類似的無禮問題,她總一笑置之。玩笑話嘛,何必認真。她是個豁達的姑娘。
未來的新娘一點不動氣,更為平靜地答道:
「方同志,上次您問的事兒,我想起來了。」
他說得認真在理,聽起來新穎有趣。方芳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採訪他們家,而不是來聽他侃請客吃飯的必要性的。她真想聽他天馬行空地侃下去,看著他還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絕招兒。
這是彙報,該彙報的彙報。也是逗樂,沒啥彙報的就說點趣聞,湊個熱鬧。當然,更是表現,表現自己的機智、深刻、幽默、思想不同凡響。或語驚四座,或滿堂大笑,全看你作何選擇。
大馬路上人擠人,她也不管,委屈大了:

「值得記嗎?我是隨便說說的。」
又有人迎面而來。沒等方芳認清,龐主任的大嗓門已響徹衚衕:
「不,沒有……」
「太小。」
「見你的鬼?想法兒?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愛想你想去!新媳婦兒有想法,有本事勾搭去!」
單位的支部委員、人事幹部,她廠子里的女工委員、工會主席,紛紛登門調解。二兩茶葉早就沒影兒,又來二兩,一張大團結。
「什麼?」方芳的驚訝不亞於聽說今晚有八級地震。
「我餓了。」方芳是該餓了。
「乖乖的自己先作。」
「披麻袋片兒呢?」
方芳也覺得機不可失,該她說了。
「那是為什麼呢?」
「啊!不要,不要,放棄這個題目!放棄這個採訪對象!」
「等你去了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
「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他就是『侃』天南地北地什麼都說。」
張鳳蘭缺乏臨場經驗,且毫無思想準備,面對著這位不速之客,面對著一個無邊無際的問題,無從啟齒。
方芳發布了一條新聞,當然是既不見報,也不登「內參」的,只供群眾參考:
女友不表態的表態,使方芳非常高興。她由衷地叫了出來:
「夫人息怒!我是措詞不當,絕不是有意中傷。我的意思是說,你一年之中,只有六十五天是注意美的,而竟然有三百天是不注意美的。換句話說,在這三百天里,你不九九藏書惜破壞自己美的形象。再換句話說,在這漫長的三百天里,在你丈夫面前,你不是把自己的美展現出來,而是不把自己的美展現出來。」
「我要告訴你的,絕不是不重要的。」
「解放軍某部政治部副主任田大中同志職務高了,地位變了,對仍在家務農的妻子忠誠不渝,幾年來通過書信幫助妻子學文化,建立了鞏固的家庭後方,被評為五好家庭。」
東屋的李大媽也來了。妻子抹著淚兒,趕緊讓坐,又沏茶。這回,該少擱點茶葉了吧!不,一點兒沒心眼兒,就知道哭。得,又是一大把,挺好的茶葉,就叫她這麼糟踐。
「我知道你有過這樣的朋友。」
「嗐,鳳蘭,甭害怕,別緊張,你不是挺開通的嘛!方同志人可隨和啦,都跟我採訪好幾回了。她呀,跟我打聽了半天,誰家和美,日子過得好,又是普普通通的人家兒。人家為的是貫徹精神文明的大事兒,中央的精神。你在廠子里也學了,不用我說你也懂得,文明就是好好過日子,別打架,別慪氣,別三天兩頭上房揭瓦,家宅翻亂的。我尋思,叫報上宣傳宣傳咱們這片兒,還不是光榮的好事兒,也配合咱居委會的工作。得,我就決斷了,應了人家,上這兒來了。我可跟方同志保證了,你呢,別有顧慮,聽見啦!方同志,坐,瞧,都站著幹嗎?」
「你才變了呢?」
倒霉就倒霉在那個星期天,要不是那個星期天,接到那個電話,跑到公園裡去,怎麼會陷入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境地?
「如果有時間,我很願意聽你接著說。聽聽你的第三條,第四條……」
「當然,不能說沒有感情。可是,什麼叫感情?我看,問一百個人,九十九個答不出來。這玩藝兒看不見摸不著,全憑你感覺。感覺有就有,感覺無就無。不像熱饅頭,一眼能瞧見。照我的觀點,能湊合到一塊兒,就是感情。當然,不是高檔的大路貨。」
「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
「第二條是什麼呢?」
「我猜想——你還沒有結婚。等你成了家,你會有感受的。」
「他說些什麼呢?」

十四

「現在不說。」
劉述懷也是接過妻子的話,隨便說的。送客人嘛,總得說點什麼。口中念念有詞,心中並無所想。心裏沒有什麼,說話也就隨便。他跟著說出來的一句話,本來也是無意的,隨口那麼一說。可是,這句話一出口,頓時使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拉上的大幕又拉開了。
她還喋喋不休,他已默默無言。
「我不會再結婚。」
說的人和聽的人,都笑了。
「睡袍?還晨衣呢?你別閑著沒事幹。」
「怎麼樣?高興了吧?女人嘛,總該要男人有點想法兒。」
「我沒有瞞你。」
「你呢,方芳?這也是你的審美觀念,擇偶標準?」
「離婚談何容易。」他淡淡地又答了一句。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來,忙著做菜。一會兒客人來了,大家春風滿面,問好,喝茶。然後圍桌一坐,喝兩杯,誇誇夫人的烹調手藝。酒蓋臉,海闊天空地神聊一番。一天下來,又快活又充實。夫妻想打架都沒有那個氛圍。」
方芳緊走了幾步,問道:
「早知你這麼難纏,我才不娶你呢!」
李索玲望著那雙漆黑髮亮的眸子,望著那光滑白潔興奮得微紅的臉,無聲地嘆息道:
「大了能擱下嗎?」
「嘿,你看,這印度還真有新鮮的。」
「索玲,你說過,要告訴我一句話的。」
絳色的呢外套緊緊地箍在她身上,更顯出了肥胖。
「還沒呢。」
「噢,問我呢,沒想什麼。」
方芳終於找到機會插|進話去:
「沒有。」
「好吧,不管前後吧,你說說,你理想中的家庭吧!」
大伙兒都笑了。笑得那麼興高采烈。好像「審查」多好笑似的。
「忘了。」
龐主任這才嘆了口氣:
「我保證,不跟人說。」
「我們頭一次見面,是在公園裡。」
書,沒有放下。很久很久,才從書的背後冒出一句話來:
「好,請說吧!」
「服了吧,小子!還鬧騰不?老老實實給我獃著,別以為混了張電大文憑,中了狀元似的,沒人招你當駙馬爺!」馬大爺挑起了調解重擔。
她要突破,她要飛躍,她要脫穎而出,一炮打響!讓那些無情無義的編輯再不敢小看她,再不敢亂刪她的稿子。
去找孟雅平,這個決定幾乎是不假思索就作出來的。當時覺得這是絕對必要的,是非常合理的,甚至是滿懷希望的。只要證明孟雅平確實插下一足,就可以進而反證,沒有第三者就會有和睦家庭。
這個劉述懷還真不錯,對事情挺認真。被採訪人如此主動,真令採訪人高興。
「你美,我不美,行了吧!」
「書告訴我的!」李索玲拍拍手上的書,方芳卻不信。
什麼?太不像話了。
「剛才說了,說不上隱瞞。只是接觸不多,不可能全面了解。別光說人家,我也一樣。我很懶,喜歡睡午覺,喜歡睡懶覺,沒事兒喜歡躺著,常常不洗腳就上床。這些,結婚以前我妻子都不知道。並不是我有意隱瞞,而是沒有必要去說。我總不能結婚之前就在公園湖邊跟她談判:我愛睡懶覺,我不愛洗腳。你可考慮好了:你要同意我睡懶覺,同意我不洗腳,咱們就結;你要不同意,咱們就吹!天下戀愛的人,有這麼談的嗎?」
心情不好,哪兒都不想去。昨夜李索玲的一席話,更攪得方芳心神不定。她為什麼要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什麼好感、同情、愛情,亂七八糟的,什麼小心你自己。她是什麼意思?她是說我?是說我對他有好感……胡扯嘛!可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他談,果真是為了「深入採訪」,為了「工作需要」?以前怎麼沒有這麼「深入」過?不,不要欺騙自己。工作並不需要我「深入」到他的內心去,還是因為他有一種魅力吸引著我去探視他的內心世界。即使是這樣,又有什麼呢?他呢?他對我怎麼樣?……想到哪裡去了!都怪李索玲,都怪她故弄玄虛,害得人亂想。
這位「侃協」主席不再侃了。輕快的身姿倏地消失,只那一雙腿還在慢慢地機械地朝前挪動。
他走了。她以為他還會說些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說。
年輕的姑娘就有這樣的魅力,誰都願意接近她。她長得算不上畫兒上的美人,然而,一白遮十丑,苗苗條條,清清秀秀,透著那麼有人緣兒。膽兒大的,喜歡跟她開玩笑,說些無傷大雅的俏皮話,舞會上爭著搶著跟她跳。有賊心沒賊膽兒的,只用一雙眼睛追逐著她俏麗的身影,餐幾分秀色。她呢,活得挺自在,到汽車隊要車,用不著主任簽字,派車比誰都快。到食堂吃飯,付一份兒錢,得一份半菜,肉給瘦的,蛋給大的,飯菜涼了還管熱,只要她開口。
一個人,要干傻事太容易了。
聽話聽音兒,幾十歲的人,什麼話聽不出來。況且劉述懷一點不傻。他笑著,換一支煙,接著侃:
「喂,你怎麼還不回來?孩子等著你看作文呢!」
「如果你把我看成朋友,你應該說!」

幹嗎呢,幹嗎呢,什麼都好,就是話多。老愛問,幹嗎呢,幹嗎呢?幹嗎?什麼也沒幹,坐會兒。這沙發太小了,怎麼這麼不舒服。喝杯熱茶?還得泡去,懶得動,算了,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
「那你還賺它小?」
「小娟,挨著李叔叔坐!」徐夫人吩咐。
「不能讓他欺負人!像話嗎?有委屈沖你孫姐說!咱們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信,社會主義的婦女能叫男人欺負,初級階段也不興這個!八十年代了,還不叫婦女說話,說!」
「我看挺好的。挺實用,又不佔地方。」
「是啊,大了更堵得慌」。
「不是這個問題。」
衣服沒買成,兩人出來了。
「沒有規律。」
這個廳也真是個廳,剛搬來的時候,不覺得,怎麼愈住愈小了?小鴿子籠,誰蓋的?一室一廳,巴掌大,太沒有遠見。放了沙發放不下桌子,放了桌子放不下沙發。唉,要不是這塊鬼地方,何至於買這麼小的沙發,再加那麼個小桌子……
「這是怎麼話說的?今兒早晨我才聽說,你們小兩口兒要打離婚!嚇得我心驚肉跳的。街坊鄰居這些年,我可得說你們兩句。孩子啊,這可不行,這不叫事兒啊!」汪奶奶恨不得掏出心來勸,真著急。
收拾完東西,李索玲照例往床上一躺,捧起一本書,進入了自己的世界。方芳滿肚子話想對人說,看著默默無聲的室友,不由得悵然,不悅,假如換一個愛說話的人住在一起就好了。

李索玲難得地一笑:
「正因為我把你看成朋友,我才不說的。」
「你說,這人是不是真有體會?我想再採訪他一次。」
「方芳,傳達室有人找!」
「沒有,他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麼。當然,他也說過他對我的看法。他說過他喜歡跟我聊天,因為我很有耐心,能夠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能夠找到共同的話題。而且,他說他有一種感覺,好像在『侃』的時候,我們都分享到一種樂趣。」
「五年前你是這樣的嗎?」
「坐!」徐老說。
「這樣吧,方芳,」部主任也不願挫傷部下的積極性,「既然你已經摸了這方面的問題,還是繼續摸下去。題目嘛,我主張還是從積極方面考慮。與其寫離婚難,不如寫不離婚的可貴。夫妻嘛,互敬互愛,同甘共苦。多表彰這樣的和睦家庭,可以促進社會的安定團結,有利於建設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
方芳也站住了說:
「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您坐,坐……」那親家母心裏八成兒也不好受,聲音微弱,近乎呻|吟。
「這我也說不清。反正是一結婚,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形影難離,以前看不見的缺點全看見了。有些也說不上是缺點只是一種彼此看不慣的習慣而已。開始還能容忍,日子長了,越來越難以容忍。還有些連習慣也說不上,只是一些個性特點。比如,我這個人愛『侃』,常常聊起來沒完,也愛想,有時候喜歡一個人躺在床上想點什麼。開始的時候,我妻子並不覺得這兩項有什麼不好。我愛『侃』,她說我開朗;我愛想,她說我深沉。日久天長,她觀點就變了。我剛『侃』了個頭,她就說,一天『侃』到晚,有這功夫干點活兒好不好?我剛躺到床上點上一支煙,希望享受一點孤獨遐想的樂趣。她就不高興:一天到晚躺著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理我我也不希罕!」
像劉述懷這樣的採訪對象真是百年不遇。他沒有拘束,沒有戒備,不需「誘獲」,更無須「審訊」,完全自覺自愿與你交流。這種交流式的採訪,是採訪的最佳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大記者們說這種可貴的交流採訪,是一種愉悅,是一種享受,是人生一大樂趣。莫非,這福氣降臨到自己頭上了?方芳高興極了。
「可是,任何事情都是有規律的?」
現在看來,矛盾、顧慮、怕進這個家都是多餘的。他侃侃而談,平靜自如,談起理想家庭就像講一個科學命題,跟自個兒家毫無關係似的。什麼心的哭泣,什麼流血的傷口,什麼痛苦的呻|吟,統統沒有。他立論清晰,妙語如珠,給人一種輕鬆的超脫之感。方芳甚至產生一種懷疑,跟這樣談笑風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怎麼會乏味?也許,人家根本沒乏味,也許,人家壓根兒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她以為他會吃驚,會不安,會打聽張鳳蘭說了些什麼。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像聽說一件同他毫無關係的事,只一揚手,又沿著湖畔邊走邊說:
「我看這個題目不行。」部主任表態了,「現在離婚率逐年上升,年輕人說離就離,這還行?到百貨公司買雙鞋,尺寸不合適,想退想換,還得費點口舌呢。離婚就不要費點時間?我看,報紙宣傳要謹慎,不要趕時髦。」
「他欺負人!」妻子哭了。
「我沒有希望過。」
「湖南妹子,該你發布新聞了!」
方芳睜大了眼睛,覺得無法理解。她當然不能理解。就連李索玲自己,也是在年復一年的校對生涯中,逐漸進入到這個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來的。
「那就是說,你們相識的時候,彼此很滿意?」
「比如說,你們第一次見面,在什麼地方?」
「剛才方同志還問我,咱們頭一回見面是在哪兒呢?」
如果不是分到同一間宿舍,方芳也不會認識她。雖說平時難得見面,星期天節假日總在一起。她們也曾交談過,總是方芳的話像扔在水裡,連個響兒也聽不見。一年多的友誼,方芳才得到幾句話:「我插過隊,待過業,結過婚,離過婚。愛過也恨過,現在不愛也不恨。」遇見這樣脾氣的人,採訪學上教的也不靈。
這個怪人,此刻也同方芳一樣,正躺在床上。不一樣的是,她的眼睛沒盯在天花板上,而是盯在一本書上。她總是看書。晚上看稿子,白天看書,總不讓眼睛閑著。有一次方芳問她:
他笑了笑,苦笑。
走吧!應該結束這場極其無味的採訪了。方芳站起來,客氣中含著冷淡:
如果到此為止,客人走了,主人回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當然,這將是一次失敗的採訪。每個記者在自己的採訪生涯中都會遇到這樣的失敗。方芳很快就會把它遺忘。
「等等,我能把你這兩句話記下來嗎?」
「我見過孟雅平。」
小娟乖乖地在長沙發那一邊坐下,活像一頭小鹿。
「咱們這是探討問題嘛!」
小娟心慌意亂。拿起火柴,一根沒點著。二根,又折斷了。平常在家划火點煤氣做飯挺利索的。今兒這姑娘怎麼啦?
李副市長大大方方,一派長者風度,連說:
方芳驚愕了。猛然間,後悔了,不是什麼「有點不合適」,而是十分冒昧、十分唐突、十分荒謬。你有什麼權利去刺探別人的隱私,何況那已經早就過去。你有什麼必要來找這已經受到傷害的姑娘,她已經與劉述懷那個家的安危毫無關係。
李副市長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上下端詳,讚不絕口:
「沒錯兒!我們家那口子,可不是個東西啦,見天到家就找岔兒,橫挑鼻子豎挑眼,一蹦老高。我呢,他急我不急,他嚷我不言語。叫他鬧去。男人嘛,就這路貨,鬧完就完。唉,誰叫咱們天生是女人呢,咱們就得忍著點兒。」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些都是死材料,是被人按照一定的宣傳口徑編寫出來的。再有血有肉有情有理的人也能叫他們給寫死。別人嚼過的饃,能有香味兒?
聽到孟雅平這個名字,劉述懷終於沉默了。他沿著湖邊慢慢地踱去,半晌才說:
方芳還是替主人累得慌:
「累就歇會兒。我早說過,家裡的事兒做不完,不要要求那麼高。比如這地吧,不一定非每天拖不可。一個禮拜拖一、兩次也足夠了,何必那麼認真呢!」
「這話什麼意思。沒頭沒尾的。」
「唉!——我佩服那些離婚的人,他們有勇氣,他們活得認真,他們對婚姻也認真。我嘛,雖說家庭不理想……嗐,看透了,離不離都一樣,懶得離!」
千萬個瞎子過河。
「隨我?」
「你這話,對我是無的放矢!」方芳嘴挺硬。
蓄謀已久。待到議論自選題時,方芳擱下為她人作嫁衣的筆,侃侃而談:
什麼?這是什麼招術?請客,還每星期一次?正想問,還沒問,劉述懷已經滿臉嚴肅地在煙霧中闡述自己的理論了:
「當然,這隻是舉例。實際上,家庭生活中,更不要說社會生活中有許多事情,許多感受,是不便對對方說的。比如說,我在街上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我覺得她很美,很有魅力,我有必要告訴我的妻子嗎?似乎沒有這個必要。還有些事情是對方不感興趣,不願意聽的,我也只好不說。可是,一個人有了某些感受,或有某種看法,老憋在心裏不行,它總要講出來。這就需要朋友,知心的朋友,無話不說的朋友。」
「我要結婚了。」
「你變得胡擾蠻纏。」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這些?」
李副市長捏著打火機不動,耐心地笑眯眯地等著新娘子親手點煙,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一點架子沒有。你怕什麼?
「這兩天你就沒好好吃飯。」
頭一年見習期不用說。校對科、資料室、信訪組,溜溜兒轉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得到一次採訪機會,寫了一條五百字的消息,夠精練的,第二天見報,連標點符號,只剩下三十四個字。
男人們在一起,叫她「女皇」,叫她「記者之花」,她都知道。
說古話今,趙嫂、李大媽聽得津津有味,妻子的眼淚也忘了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