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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連

新兵連

作者:劉震雲
王滴說:「假彈沒壓力,真彈有壓力,說不定一投就投過了。」
這話不知怎麼被人彙報上去,指導員便找王滴談話,問他那話到底是怎麼說的。王滴嚇得臉慘白,發誓賭咒的,說自己沒說違反紀律的話,只是說她像自己的一個女同學。指導員倒也沒大追究,只是讓他今後注意。可這種事情一沾上,就像爐灰撲到身上,橫豎是拍不幹凈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沒大問題,但也都覺得他「作風」不幹凈。他從連部回來,氣呼呼地罵:
「信上說,『老肥』死了。」
李上進說:「過去你不出來的挺快?」
這時在遠處監靶的排長發了火:
這時排長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臟衣服(路途上換下的),不翻了,當頭一聲斷喝:「李勝兒!」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圍著「老肥」說話,算是為他送行。卸了領章、帽徽的「老肥」,臉上痴獃呆的。李上進說:「李勝兒同志雖然在部隊時間不長,但工作大家都看見了,還當著『骨幹』……」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聲。
這時「老肥」的眼圈紅了,說:「合適。」
「稍息——
說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我說:「咱們內務、隊列還可以。」
我點點頭,看他,說:「放心。」
「這是怎麼回事呀,排長?」
「什麼話?」
我說這也不能怪心笨,誰也沒想到會突然點名。
其他幾個外村的,便撅嘴不高興:「你愛害冷,誰不愛害冷?」
但我朝里看,他已經倚在牆上睡著了。
我搖搖頭,說:「剛到部隊,就寫?」
「吃飽了整理內務吧!」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燒鍋爐就能入黨?
正說著,大路盡頭出現一組車隊,轉眼之間到了隊伍前。是幾輛長長的黑色轎車,明晃晃的。大家紛紛說:「來了,來了。」
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我們都護著自己的刺刀,不讓沾土。連長屁股蛋上弔著手槍,在隊伍中跑來跑去,一個勁兒地喊:
我和李上進對看一眼,知道壞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說:「這事兒倒沒聽說。」
「班長,我可不是故意的!平時訓練你都看到了。」
「那指導員怎麼這麼處理我?」
最後全體整理完畢,隊伍安靜下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接受報告。他站在指揮台上,從左向右打量隊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長:
我說這沒什麼,誰還不跌交了?跌倒爬起來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談話。問:
我說:「李勝兒同志品質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愛背地琢磨人。」看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鋪板上,瞪著眼不說話。
這時「元首」哭了,「嗚嗚」地哭:「當時『老肥』一心一意想給軍長開小車,我聽他一說,也覺得這活兒不錯,也想去給軍長開小車。當時班裡就我們倆是『骨幹』,我想如果他去不了,就一定是我。為了少個競爭對象,我就彙報了他……」
我說:「不管怎麼說,到那得好好乾。」
我們大家都氣得發抖。背後告密,當面又說這風涼話,我指著他的背影說:「好,王滴,好,王滴!」
這樣,班裡的「骨幹」就沒有進行調整。「元首」觀察幾天,見自己的「骨幹」沒被撤掉,又重新鼓起了精神,整天跑里跑外,掃地、打洗臉水、掏廁所、挖豬圈,十分賣力氣;王滴觀察幾天,見自己的地位並沒有升上去,氣焰有些收斂。
他說:「你說讓我當班長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時排長見車門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是沒尿,回去回去!」
「為其他同志?」
排長又搖頭:「這還不是對他的考驗?上次沒有發展他,指導員說他神色不對,就想出這麼個點子。沒想到一考驗就考驗出來了!」
「老肥」答:「那天檢閱,我看軍長這人不錯。」
這時我禁不住哭了:「排長,我了解他,他決不是羊羔瘋犯了。」
排長說:「好哇好哇,我以為班裡的工作搞得挺不錯,原來藏了個羊羔瘋!連我都跟著吃掛落!你們說,為什麼不早報告?」
「好久不練這個了。過去我當新兵時,一投投了五十米。」
「這有多少人?」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後來又一次緊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話,隊伍已經出發抓特務,他還在屋裡折騰。隊伍跑一圈回來了,他出去找隊伍沒找到,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時「元首」膽怯地說:「班副,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信得過你,才給你說。」
我急著問:「那為什麼找他談話,說讓他複員?」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平安地過去了,沒想到班裡出了奸賊:「老肥」犯羊羔瘋的事,有人告到了連里。連里責成排長查問。排長午休時沒睡,先獨自趴桌上寫了一回信,撕了幾張紙,又把我和李上進叫到乒乓球室,問:
「他不讓我入黨。」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興,說:「看看,當初讓你當班長,你還猶豫,我說是組織對你的考驗,這不考驗出來了?」
「怎麼還不打?在那裡暖小雞嗎?」
我搖搖頭:「真猜不透。」
「老肥」說:「這讓我回去怎麼見人?」
李上進很興奮。
「怎麼了?為李上進?」
於是幾個人蹲在豬圈裡,商量起班裡的工作。
我正色道:「什麼叫整人?你這思想又不對了!你自己工作不努力,讓你反省,是對你的愛護,怎麼叫整人!難道你投彈不及格,還得大張旗鼓表揚你么?」
說完,掉屁股走了。
連部審問李上進,這邊連里召開大會,要大家深入批判他。連長站在隊伍前講:「這和林彪有什麼區別?林彪謀害毛主席,他謀害指導員;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我說:「班長,你不要太著急,也許再考驗一段,就會發展的。」
我們背著背包,向車站走去。
李上進委屈地「嗚嗚」哭了:「副連長,我給你搓背時,你明明說讓我入,指導員卻不讓我入,這不是跟我有仇嗎?」
誰知「老肥」一轉身,對著車裡倒撒了出去,一下沒收住閘,尿了排長一褲。把排長急得蹦跳:
排長從屋外走進來,也坐下參加我們的送行會。他從腰裡摸出一包「大前門」煙,破例遞給「老肥」一支,吸著說:「李勝兒,別怨我,連里要這麼做,我也是沒辦法。」說著,又遞給「老肥」一雙膠鞋:「回家穿吧。」
他搓著手說:「這是我對象。」
投手榴彈之前,我找王滴談話,告訴他班長說了,因為他投彈沒達到三十米,沒有投實彈的資格。接著狠狠批評了他一頓,也是替「老肥」報仇的意思。
到了晚上,李上進情緒才平靜下來。到了吹熄燈號,大家圍著勸他,他反倒勸大家:
「班副,我馬上要去種菜了。」
王滴從大點回來,手是空的。他沒買一個筆記本,只是口袋裡裝了半斤奶糖,在那裡一個一個往嘴裏扔,嚼吃。大家說,王滴這人可真怪,原來不該「共勉」的時候,他與連長「共勉」;現在該「共勉」了,他又一個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軍部,看不上大家了。沒想到王滴聽到這話,一口痰連糖吐出來,說:「『共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
「睡到門口去!」
這時王滴說:「我明白了,邊疆地帶,能有這樣女的,也算不錯了。」接著正了正自己的軍帽。
於是大家說:「別管大海不大海,反正這地方夠荒涼的!」
我說:「什麼事?你說吧。」
李上進說:「只剩三槍了,不要發花。」
他低下頭不說話。
「為什麼快了?」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我說:「排長,我心裏有些難受。」
班裡形勢又發生一些變化。「元首」兩次不及格,「骨幹」的地位發生一些動搖。和過去看王滴一樣,大家看他也不算一個人物了。他自己也垂頭喪氣的,出出進進,灰得像只小老鼠。雖然寫了一份決心書,決心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但新兵連再有十幾天就要結束了,還能爬到哪裡去呢?王滴投彈、射擊都搞得不錯,又開始揚眉吐氣起來,出出進進哼著小曲,說話又酸溜溜的,愛諷刺人。有時口氣之大,連我和李上進都不放在眼裡。我和李上進有些看不上這張狂樣子,在一起商量:
我說:「看都什麼時候了,還談心。快點睡吧,明天就要開始訓練了。」
批林批孔,連里作了動員,回來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對孔子這人聽說過,就是不太認識;對林彪也只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要炸主席。這樣批來批去,上邊說批的不深刻,便派來一個宣傳隊,通過演戲,幫助大家提高認識。戲演的是老大爺訴苦,說林彪家是地主,怎麼剝削窮人。這下大家認識提高了。「老肥」說:
王滴一下把胳膊肘捋了出來:「我怎麼不努力,看這胳膊練的!」又帶著哭腔說:「班副,你們這不是存心整人嗎?」
八點整。軍長該來了。
「看來這閱檢不成了。」
我把這情況告訴了李上進。李上進問:
我看看四周說:「班長,不管是不是羊羔瘋,咱們得替他保密。你想,當了兩個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讓他怎麼見人?」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我說:「你不要聽王滴胡說,他雖然分得好,但也無非是提水掃地,沒啥了不起。再說,他這人品質不好,愛背後彙報人,說不定時間一長,就被人識破了。」
「李勝兒」是「老肥」的學名,我們在火車上已經學會了立正,「老肥」趕忙把手貼到褲縫上答:
「我怎麼這麼混!」
「元首」嘆了一口氣,說:「班副,我不擔心別的,只是名聲不太好聽,應名當了兵,誰知在部隊種菜。」
「到!」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說話。
軍長「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向身後招了招手,他身後跟著的如花似玉的女兵,立即上前給「元首」包紮。我們這才知道,她是軍長的保健醫生。「元首」這時感動得嘴角哆嗦,滿眼冒出淚,和血一起往下流。
說完又看了李上進一眼,走了。
軍長檢閱完畢,各個方隊散了,整齊地邁著步伐,唱著軍歌開往各自的營地。這時軍長仍站在檢閱台上,向我們指指點點。
李上進說:「放心打吧『元首』,再是神槍手,也從沒打重的。」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班裡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說:「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我搖搖頭。
他點點頭,又說:「班副,你不知道,我心裏還有一個難受。」
「元首」咧咧嘴,想哭。排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的哭憋回去了。只是喉嚨一抽一抽的,提著槍,看前邊那靶。
我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說:「一投就投過了?你兩投也投不過。我和班長商量,你手榴彈投不投,先給班裡寫份檢查,檢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動機,為什麼不好好練投彈?往深里挖一挖!」
「班裡工作搞得怎麼樣?」
我說:「我記得你爹可犯過這病!」
「彙報『老肥』的不是王滴!」
但我心裏禱告:「班長,你就是逃,也千萬別朝這個方向逃,這裡有散兵線。」
我一愣,問:「還有什麼難受?」
於是,我們兩人又出來,到星星下談心。
在大家的笑聲中,「元首」向前跑去。跑了幾步,胳膊一投,同時聽見他叫:
囚車「嗚嗚」地開跑了。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興,說:「不管早晚,你總能解決。我聽說有的老兵直到複員,還不能解決。」
「說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說著湧出兩包淚。
我說:「班長,別的先別說了,班裡還等你開會呢!」
王滴沒答話,只是從地上爬起來去拿米尺。用米尺一量,乖乖,三十六米。大家都很高興。李上進上去打了王滴一拳:
「老肥」樂得手舞足蹈。
「不好,我的弦太短,聽見了『噝噝』聲!」
「排長,再有十幾天就結束了,『骨幹』就不要調整了吧?再說,王滴這人太看不起人,一當上『骨幹』,又要犯小資產階級毛病。上次他給連長送筆記本,讓群眾有輿論,後來也常給排里工作抹黑……」
我說:「你犯不犯原則,我不知道。排長和班長讓我找你,我就找你,別的我也不敢多說,省得叫人到連部去彙報,說不定把我也退回去!」
但集合隊伍的軍號,已經吹響了。
排長說:「既然你自己說合適,那你就睡吧。」
「元首」愣愣地說:「是我!」
部隊有政治學習,現在要搞批林批孔。這時我們班長家裡死了老人,突然來了電報,班長邊哭邊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沒有呀!」
他長出一口氣,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說:「一個月沒給她寫信了。」
「向右看齊——
我忽然有些難受,說:「『元首』,到那來封信。」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諷刺打擊先進,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么?」
我搖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和我回去睡覺。這時月牙已經偏西,只有兩個站崗的哨兵,在遠處月光下遊動。
「有風你就不睡了?你說,你不睡誰睡?誰睡合適?你指一個!」
第二天上午,我領人出去打掃環境衛生。掃完,回宿舍,見李上進一人在鋪上躺著,兩眼瞪著天花板,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又為沒消息犯愁,便說:
我問:「談了幾年了?」
這時我說:「『元首』,你是一個好兄弟。」
「哪個王八蛋彙報我了?」
我坐在他身邊,問:「什麼主意?」
一說「同志們」,隊伍立即立正,千萬隻腳跟磕出的聲音,回蕩在廣場。
我順著「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紙。我和「元首」進屋撿起一看,原來是李上進對象的照片。
我說:「怎麼不像話?」

「整理內務」,就是整理房子。這房子里,除了排長挨窗戶搭一個鋪板,我們班裡十幾個人全一個挨一個睡地鋪。這時我的一個同村、也是同學,小名叫「老肥」的,便要搶暖氣包,說:「我這人愛害冷,還是挨著這玩意兒合適!」
這時有人說是有了特務,有人說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團混亂,連長提著手槍喘喘跑來,讓大家安靜,說是有人向指導員打黑槍。大家「嗡」地一聲炸了窩。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時副連長又提著槍跑過來,說指導員看見了,那身影像李上進;又說指導員傷勢不重,只傷了胳膊;又說讓大家趕緊集合,實槍荷彈去抓李上進,防止他叛逃。我們這裏離國境線只幾百公里。
「元首」咳嗽兩聲,看大家一眼,對他的指導員說:「指導員,從今以後,你說哪兒打哪兒,讓我領著班裡的同志餵豬也行!」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鐵棍,一手拈著剛鑽出的小鬍鬚,說:據我估計,快了」
我說離完還差一些,勸他今後振作精神,迎頭趕上來。
他嘆了一口氣:「這可讓人心焦死了。」
老頭子又說:「稍息!」然後說:「今天軍長檢閱我們,希望大家……」講了一番話,然後自己又親自整理部隊,又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個胖胖的,臉皮有些耷拉,眼下有兩個肉布袋的人報告:
李上進也不顧影響,也不顧人多,大聲喊:「我X指導員他媽!」
熄了燈。大家再沒有話。都默默盯著天花板,睡不著。這是當兵以來讓人最難受的一夜。九-九-藏-書連「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沒有這麼難受。不時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躡手躡腳的。翻來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朧入睡。這時外邊「砰」地響了一槍,把大家驚醒。夜裡頭,槍聲清脆嘹亮。大家被嚇了一跳。爬起來紛紛亂問:
「報告軍長,隊伍整理完畢,請您檢閱!」
他四處看了看,見沒人,又領我到一個沙丘後邊,在腰裡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張紙片,塞到我巴掌里,接著撳亮手電筒,給我照著。我一看,乖乖,原來是一個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綁兩根大纜繩一樣的粗辮子,一笑露出兩根粗牙。我抬起頭,迷茫地看李上進。
實彈考核結束了。班裡形勢不太好。由於「元首」手榴彈、打槍都不及格,班裡總成績也跟著不及格。李上進唉聲嘆氣地,一個勁兒地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再有五六天新兵連就要結束了。又是一個星期天,大家一塊到大點去買東西。大點是部隊一個集鎮,有幾個服務社,一個飯館,幾棵柳樹。周圍卻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大家在那裡買了許多筆記本,相互贈送,算是集結三個月的紀念。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上各自要說的話。各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願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祝進步」,「與×××共勉」等等。班裡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這兩天情緒低落,出來進去低著頭,可能背地哭過,兩隻眼看上去像兩隻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筆記本並不落後,買了一大疊,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寫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與班副共勉」。我看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從大點回來,與他並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說:
我說:「什麼事?」
沒想到排長鼻子里「哼」了一聲,走了。走了老遠,又扭頭說:「你哪裡知道,他是一個大流氓,醫院里不知玩了多少女護士!」
「回來了?」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麼這麼說話?我說你不該批了?你這麼說話,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
「老說人家不積極,不進步,自己呢?沒發展入黨,不也照樣情緒低落,跑到一邊哭鼻子去了?」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說:「你怎麼了班長?」
當天下午,班副「元首」,坐著生產地的拉羊糞卡車,興高采烈地種菜去了。
「班長,該準備吃飯了。」
「老肥」出洋相,是愛把褲子穿反,大口朝後,露著屁股。連長不好讓他出列展覽,只是說有人把褲子都穿反了,「還沒抓特務,自己先把褲子穿反!」散隊后,「老肥」揪住屁股後邊的開口,情緒十分沮喪。似乎特務沒抓到,全是因為他的褲子。
同時見他胳膊一軟,但彈也出去了。不好!手榴彈沒投遠,只投了十幾米,眼看在「元首」面前冒煙。「元首」也傻了,看著那手榴彈冒煙。李上進「呼」從掩體中竄出,邊叫:「你給我卧倒!」邊一下撲到「元首」身上,兩人倒在地上。在這同時,手榴彈「咣」地一聲響了。響過以後,全班人紛紛上去,喊:「班長,『元首』,炸著沒有哇?」
我倒抽一口冷氣:「哎呀,這可沒想到。」
又講了一通話,問:「大家有沒有信心?」
從此以後,李上進又重新打起精神,變消極為積極。班裡的事情又開始張羅,號召大家做好事。班裡的訓練、內務又搞了上去。
「元首」說:「忘是不會忘,可能什麼事給耽擱住了。」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輛三輪摩托拉到野戰醫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來。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臉,就知道班裡的「骨幹」、想給軍長開小車的「老肥」,要給退回去了!
「他一定是自殺!」
「老肥」紅著臉說:「誰巴結班長了?」兩人戧到一起,便要打架。
「班長,我的弦比別人短!」
排長邊扣著褲子上的扣子,邊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樣子:「就那麼回事。」
他漸漸不哭了,又告訴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託人寫的,讓他在部隊好好乾,可他今天就弄了個這。
「立正!——」
軍事訓練開始了。一個班為單位,列成一隊練操: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還練卧倒和匍匐前進:身子一撲倒在地上,不準用腳蹬,要用兩隻胳膊拖著身子往前爬……
「你想讓炸死你呀?」
我急忙問:「誰告的?」
投實彈了。靶場背靠一個山坡。把弦套在小拇指上,順山坡跑幾步,「呼」地一下投出去,弦還在小拇指上,山間便「咣」地一聲響了。這時要趕緊卧倒,不然彈片飛到身上不是玩的。成績測定的辦法是:三十米算及格,三十五米算良好,一過四十米,就算優秀了。
我問:「什麼好消息?」
接下去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格外振奮,忙裡忙外布置班裡的工作,安排大家集體做好事。操場訓練,口令也喊得格外響亮。
七點半了,隊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腳步聲、口令聲少了,廣場上安靜下來。但隨之而起的,是人的說話聲。有的是議論今天人的,有的是指點檢閱台的,還有的是老鄉見面,平時不在一個連隊,現在見到了,便竄過隊伍廝拉著見面,被排長連長又吆喝回去……
排長問:「你怎麼了?」
我答:「還行。」
李上進不說話,只在那裡轉。突然蹲到地上,雙乎抱頭,「這樣光身子,我是寧死不回家。」接著又站起,對著窗戶喊:「我X指導員他媽!」
他嘆息一聲:「我以前說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班長,你不該這樣呀!」
他說:「是呀是呀,都怪我當時糊塗,差一點學王滴,破碗破摔!」說完,便興沖沖地跳進豬圈,要幫我們起圈。
正說著,眼前走過一隊蒙古人。長袍短褂的,騎著馬,大衣領上厚厚的一層人油。河南哪裡見過這個?大家不再說話,立在那裡看。
「太戴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麼讓他進了政治局呢?」
「說不讓入還不算,還通知我下一批複員。你說,這樣光著身子,讓我怎麼回家!」
這時「元首」上前一步說:「我爭取向班長學習,一投也投五十米!」
我說:「現在保准不看了,一坐監,對象還不吹了?」
「『老肥』,你歇歇吧。」
晚上剛剛八點鐘,連里就吹起了熄燈號,要大家早點休息,養精蓄銳。燈雖然熄了,但大家哪裡睡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睡著了,外面又「嘟嘟」響起了哨聲。大家一愣怔,「元首」急忙問:
大家便一個挨一個,前心貼后心,向前挪動。
射擊開始了。射擊分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分別是趴著打、跪著打和立著打;六十環算及格,七十環算良好,八十環以上優秀。李上進作了示範以後,先上來三個戰士。不錯,都打了七十多環。就是一個戰士拉槍栓時給卡了手,在那裡流血。李上進一邊用手巾給他包紮,一邊說:
又停了兩天,連里全部考核完了。幸好,還有三個班也出現不及格。我和李上進都鬆了一口氣。但算來算去,自己總是落後中的,心裏順暢不過來。
排長說:「他就沒想一想,這明顯是考驗,新兵連哪裡有權複員人呢?」
這時排長點了一支煙,眯著眼睛說:
「王滴,有你的!沒想到你適合投實彈!」
我急忙到他鋪位上搖他:「你怎麼了班長?」
接著外邊響起「嘟嘟」的緊急集合哨子。大家顧不上穿衣服,一窩蜂擁了出來,問:
大家齊心協力地喊:「聽明白了!」
我安慰他:「『元首』,別想那麼多,趕緊準備下邊的射擊吧,不會撤銷你的『骨幹』。」
「你,你,」我用手指著他,「你這人太卑鄙了!」
副連長點點頭說:「好,好。」
第二天一早,師里來了一個軍用囚車,提李上進。李上進還迷離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車。臨走,也沒扭頭看看我和「元首」。
「『元首』,我是不顧紀律了,我去給他弄點吃的,你要想彙報,你就去彙報。」
「班副,你說,我來到班裡表現怎麼樣?」
我也替他高興,說:「這不就結了!我說組織也不會瞎了眼!副連長說得對,早入晚入,反正都是入唄,哪裡差這一個月!」
瞄準練習中,「元首」很刻苦,一趴一晌不休息。別人休息,他仍在那裡趴著,托槍練習。
「其實連長不該批評『元首』,緊急集合抓特務,反穿鞋有好處,腳印不宜辨認。」
「元首」喊:「班長,你醒醒!」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老肥」不滿意了:「怎麼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樹木,還有一條河。」

「元首」從地上坐起來,傻了,愣愣地看著前邊自己手榴彈炸的坑。看了半天,哭了:
我說:「談了。」
我說:「現在你就大胆放心寫吧!」
他說:「探家時搞上的。」
他皺著眉頭思考一下,揮揮手說:「就這樣吧。」
王滴哭喪著臉說:「班副,我知道我已經完了。」
我說:「這誰不知道,你燒了那麼長時間的鍋爐。」
「及格也不錯,及格總比不及格強!」
事情的頭緒可真多。我嘆了一口氣,說:「班長,這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天你給副連長搓背時,他不說的挺明確?」
我怔在那裡。回到宿舍,把情況向李上進彙報,說:「班長,說不定向連里彙報不是他?」
他感激地望著我:「班副,你和班長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們。萬一我給軍長開上小車……」
「班長,你怎麼站在那裡?影響多不好!」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麼?」
白天累了一天,夜裡也不得安寧,練緊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陣哨響,緊急集合!不準開燈,要你十分鐘時間穿得衣帽整齊,背著背包、提著長槍跑到操場上。大家不怕白天訓練,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鐘的黑暗時間,屋裡吵成一鍋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襪了,就是我穿錯了你的褲子,哪裡出得去?但連長、指導員已經背著手槍站在操場上,檢查人數,看哪班是最後一個。然後嚴肅地說:幾公里處幾公里處有特務,限二十分鐘趕到。你就拖著長槍、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來,累得通身流汗,氣喘吁吁,這時連長、指導員又站在操場等你,檢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沒有,衣裳穿錯沒有。
他說:「班副,咱倆一個村長大的,你還不知道,我哪裡有羊羔瘋?」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綁著一對大纜繩般的粗辮子,在對我們笑。
熱火朝天的班裡,惟獨王滴情緒低落。自入伍以來,王滴一直表現不錯,能寫會畫的,當著班裡的「骨幹」,但他這人太聰明,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跌了交子。批林批孔運動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個人的小算盤。班裡的「骨幹」當得好好的,他不滿足,想去連里當文書。文書是班長級。為當文書,他送給連長一個塑料皮筆記本,上邊寫了一段話,與連長「共勉」。誰知連長不與他「共勉」,又把筆記本退給了排長。排長看王滴越過他直接找連長,心裏很不自在,但也不明說,只是又把本子退給李上進,交代說:「這個戰士品質有問題。」李上進又把本子退給王滴。王滴臉一赤一紅的,說:「其實這本子是我剩餘的。」
「我當『骨幹』也不是太夠格,今後多努力吧。」
李上進鼓起勇氣說:「排長,真沒見他犯過。」
我搖搖頭。
「他認識得怎麼樣?」
於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陣響,廣場又安靜下來。這次可安靜得能往地下掉針,車門打開的聲音,都能聽風。接著從車上走下來一些人。有幾個胖老頭子,也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著手,年輕的立即撒成散兵線,向四周圍張望。這時師長在台上緊張地整理自己的軍裝,又轉身整理隊伍:
我又安慰他:「你雖然分得差,但比起咱們的『老肥』,也算不錯了,他竟讓給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誰不恨王滴?」
「元首」自然很高興,立即趴到門口鋪頭給家裡寫信。這時王滴來到他跟前,扳過他腦袋,看包紮的傷口,說:「你還真是憨人有個愣頭福!」
「是!」師長雙拳提起,氣喘吁吁地路回檢閱台,向部隊:「稍息!」
但他哪裡知道,排長不吃這菜,是嫌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闖來「老肥」,把吃剩的臟菜傾到自己盤子里,直氣得渾身亂顫,用手指著「老肥」:
我說:「你不用著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進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讓他自己也注意一下,爭取少犯或不犯;緊急集合我幫他。
「副連長明明說好的,讓我入黨,可指導員找我談話,不讓我入了……」
李上進說:「那真是丟死人了。」
「李勝兒犯羊羔瘋,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說:「那當然。」
「老肥」被搶白兩句,張張嘴,憋了兩眼淚,竟說不出話。到了中午,班裡召開生活會,排長親自參加,說要樹正風壓邪氣。排長說:
我又深入到班裡每一個戰士,告訴他們不能有壞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緊急集合,我只讓「老肥」穿衣服,我幫他打背包,夾在我們中間一起出去,倒也顯不出來。
「老肥」含著淚說:「我難道想拖班裡的後腿?只是心裏一緊張,想快也快不起來。」
那個老頭子揮了揮手說:「稍息!」
李上進說:「利用休息時間補課。」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時間開會。」
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紅,就是連連扯扯,有的還露著青筋。這一連兵全是從河南延津拉來的,農村人,肚裏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說這肉燉得好吃。這部隊的肉就是燉得有味兒。但大家又覺得現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顯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樣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盤底還剩下兩塊骨頭。全屋的人,就排長把肉吃完了。排長叫宋常,二十六八歲,把我們從家鄉領到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排長吃完肉,背著手在屋裡轉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盤底,問:「大家吃飽沒有?」
王滴不答,仍在那裡投。
「好,好,李勝兒,我算認識你了!」
這一夜裡,「元首」明顯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戴著兩隻黑眼圈,在廁所門口堵住我:
王滴這時哭了,哭得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班副,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面給我提,用不著這麼背地給我穿小鞋。當初咱可是一個悶子車拉過來的!班副,我不就說話隨便點,可沒犯過大原則!」
我明白了,這便是扎皮帶吊刺刀搞的那個。我認為他讓我提參考意見,便說:「不錯,班長,你跟她談吧。」
我說:「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我又去找王滴,告訴他可以投實彈。但宿舍內外,橫豎找不見他。我猜想他又犯思想問題,躲到什麼地方哭去了。我信步走到訓練場的沙丘后尋找,也不見他。我心想:批評他兩句就鬧情緒,還跑得到處找不見,真不像話。接著就往回走。這時我忽然發現,遠處的曠野上,有一黑默默的影子,在那裡跑。藉著月牙的光亮打量,身影有些像王滴。我過去,叫了一聲「王滴」,那身影也不答。但我看清,確是王滴:原來正一個人跑來跑去,在練手榴彈。我忽然有些感動,說:「王滴,別練了,深更半夜的。」
我忙把他們拉開,又氣憤地指著王滴的鼻子:「你盡說落後話,還等著九*九*藏*書排長開你的生活會嗎?」接著扔下他們不管,出去找李上進。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結束了,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
我說:「可不!」
我說:「假彈還投不及格,真彈就投及格了?真彈會爆炸,炸死你誰負責?」
武器快查完,整理隊伍開始了。各級首長開始紛紛報告。一個連整理好,向營里報告;一個營整理好,向團里報告;一個團整理好,向檢閱台報告。全廣場清脆的報告聲,此起彼伏。
我們嚇了一跳,問:「到底是怎麼了?」
我們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沒有說話。
「班副,快給我弄點吃的吧,餓了五六天了。」
他說:「副連長不會騙我吧?」
他說:「那件事,就不要擴大範圍了。要傳出去,我就沒法活了。」
大家紛紛嘆息,說白可惜了平日功夫。「元首」滾到地上不起來,「嗚嗚」地哭:
我說:「班長,你不要哭,有人上廁所,讓人聽見。」
「元首」原沒妄想去拉羊糞,已經提著大槍準備去操場集合,現在聽班長說讓他去拉羊糞,干「骨幹」該乾的活,一下樂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槍,整理一下衣服,還照了一下小圓鏡,興高采烈地去拉羊糞。拉了一天羊糞回來,渾身盪滿了土,眉毛、頭髮里都是糞末,但仍歡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臉,對大家說:
走出廁所,我又說:「軍長這人真關心戰士。」
他說:「看來排長對我印象極差。」
「你到軍部,也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經常見軍長,可以彙報個什麼!」
這時新兵連訓練又開始緊張起來。投彈、射擊,馬上要實彈考核;夜裡又練起緊急集合。這時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來吃不下這苦;但面臨一個分配問題,大家都像入伍時一樣認真。分配又是一個競爭,你分到一個好連隊,我就分不到好連隊,大家的關係又緊張起來,又開始面和心不和。本來投手榴彈、瞄靶,大家一起練練、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飯後,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練習。一直快到熄燈,才一個個回來,各人也不說自己練習的成績。李上進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一塊開「骨幹」會,說:
王滴臉上也沒露喜色,只是說:
李上進把我拉到一邊說:「班副,要真是羊羔諷還麻煩了。領導知道了,非把他退回去不可!部隊不收羊羔瘋。我們那批兵,就退回去一個。」
隊伍走後,我把「元首」從鋪上拉起來,一塊到戈壁灘上談心。
他點點頭,嘆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說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話了。」
接著又安慰他兩句,勸他早點睡覺。他說:「班副,你得和我談談心。」
他說:「據你看,臨到訓練結束,組織上能發展我嗎?」
「班副,要知道這樣,我就不當兵了。」
排長問:「你為什麼願意給軍長開車?」
「什麼什麼?你們說什麼?」
接著又將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氣包上烘乾。這時外面「嘟嘟」地吹哨,連里要緊急集合點名。「元首」一下著了慌。排長急如星火地進來,看到「元首」的濕帽子,脾氣大發:
連長立即跑步過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
「大家還可以談談,各人願意幹什麼?」
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可燒了兩個月鍋爐,組織上怎麼還不發展我呢?」
連里分配工作開始了。大家都緊張起來,整日提著心,不知會把自己弄到什麼地方去。但提心也是白提心。直到一天上午,連隊在操場集合,開始宣布分配名單。大家排隊站在那裡,心「怦怦」亂跳,一個個翹著脖子,等待命運的判決。念名單之前,指導員先講了一番話,接著念名單。名單念完,整個隊伍「嗡嗡」地;但隨著指導員抬起眼睛,皺起眉頭盯了隊伍一眼,隊伍馬上安靜下來。
第一個投彈者是李上進。他是老兵,只是作示範,不計成績。李上進不負重望,一投投了好遠。響過以後,大家都鼓掌拍巴掌。李上進甩著胳膊說: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散兵線上一個個哨位,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李上進沒有來。副連長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營房吃飯。吃了飯,又讓大家到各處去搜。我們班的任務,是搜查戈壁灘上的一棵棵駱駝刺草丘。我領著大夥搜。我沒有話,大夥也沒有話,連王滴都沒有話,只是說:
我說:「我可沒說和你有關係。再說,向連里報告情況,也是積極表現。」
這是在悶子車上的事。我們從家鄉到部隊來,坐的是悶子車。車上沒有尿罐,撒尿得把車門打開一條縫,對著外邊直接滋。「老肥」有個毛病,行動中撒不出尿,車「哐哩」「哐當」的,他站在車門口半小時,沒撒出一滴尿。別人還等著撒,便說:
我說:「不捎什麼。回去以後,如果村裡不好獃,就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吧。我給我爹寫一封信。」
連里集合號響了,班裡人都提槍出去集合,宿舍里就剩我們倆。這時李上進也不哭了,蹲在鋪頭不動。我陪在一旁嘆氣。他埋著頭問:
我也怔在那裡,但又說:「大概還要考驗考驗吧。」
可憐「元首」只好戴上濕帽子,站在風地里點名。數九寒天,一場名點下來,帽子上結滿了玻璃喇叭。這時排里又要點名。排長講話,批評有的同志無組織無紀律,臨到點名還弄濕帽子。大家紛紛扭頭,看「元首」。「元首」一動不動。
「元首」不說話了,開始嘬牙嘆氣。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一夜在李上進的酣睡中過去了。
我點點頭,說:「好,『元首』,我相信你!」
大家又「嗡」地炸了窩。趕緊站隊,上子彈,兵分幾路,跑著去捉李上進。因李上進是我們班的,大家都看我們。我們班的人都低著頭。我也跟在隊伍中跑,心裏亂如麻。看到排長也提著槍在前邊喘喘地跑,便湊上去問:
李上進說:「不礙不礙,大家只要趕上班副,就算不錯了!」因為連里評定班集體成績的標準是:只要大家全是良好,集體成績就是優秀。大家說:
部隊稍息。
我們回到了營房。連里開始總結工作,講評這次檢閱。嚴厲批評了「老肥」,喊致敬詞時喊錯了一個字;又表揚了「元首」,說他是個好戰士,槍刺破了頭,還一動不動,要大家向他學習。接著班裡又開會。鑒於以上情況,班裡的「骨幹」便作了調整:「老肥」讓撤了下來,「元首」成了「骨幹」。當即就讓二人換了鋪位:「老肥」睡到裏面去,「元首」搬到門口掌握燈繩。「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鋪就撲倒哭了。班長批評他: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見班長哭鼻子了?」
汽車馬上就開了。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看看我,點點頭,「大概是這樣吧。」便讓我搬行李。
「師長。」
「說沒說過出格的話。辦沒辦過出格的事?」
他「撲哧」一聲笑了,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麼樣!」
「為王滴?」
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原來檢閱台上有了人,一個參謀模樣的人,在對著麥克風宣布檢閱紀律,讓大家學會兩句話。即當軍長從隊伍前邊走過喊「同志們辛苦了」時,大家要齊心協力地喊「首長辛苦」。然後問: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遠,吃驚地望著我,「這怎麼可能?」
「老肥」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適的地方,大家得原諒我。」
「為什麼他夠我們不夠?」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褲不說明什麼。」
「老肥」走後的第二天,實彈考核開始了,實彈考核以後,就要分配工作。實彈考核的成績,是分配工作的一個重要參考。大家都很緊張。實彈考核是先投手榴彈,后打槍。
我使勁點點頭。
「班長,是把繩套在大拇指頭上嗎?」
火車已經「嗷嗷」地進站了。
「啊——」排長瞪大了眼珠。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面前,說:
我急忙把他從窗戶口拉回來:「讓人聽見!」
吸完李上進的煙,「元首」上陣了。大家都要看他的表演,紛紛從掩體中探出頭。「元首」不慌不忙地擰開手榴彈,將弦線掏出來,這時突然問:
他連連點頭。
王滴說:「你還是獨立行動!」
我勸他:「班長,你想開些。」
「老肥」這時滿頭大汗從黑暗中跑回來,衣裳、被子都濕漉漉的。李上進說:
大家慌了手腳,也不敢開燈,黑暗中開始穿衣收拾背包,紛紛埋怨:「明天軍長就要檢閱,怎麼還搞緊急集合?」
我搖搖頭。
我說:「信上不是說了,快半個月了。」
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搜到。
這時王滴倒挎著大槍,從口袋摸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支,也不讓人,自己大口大口吸起來。吸了半天,突然蹲到地上小聲「嗚嗚」哭起來。大家嚇了一跳。
他說:「排長急我我不惱,我只惱王滴他們。排長急我時,他們都偷偷捂著嘴笑……」
「元首」點點頭,對我們露出感激。但他嘴唇有些哆嗦,手也不住地抖動。我和李上進說:
王滴沒答話,立時就把手榴彈的保險蓋擰掉了,把弦線往手指頭上套。嚇得李上進忙往後退:
他說:「俺奶在家裡病床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他看我一眼,說:「班副,你先來幫我想想主意。」
「啊?」我大吃一驚,一下從「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彙報他?」
王滴急得渾身是汗:「我怎麼沒投彈的資格,我怎麼沒投實彈的資格?你怎麼知道我會不及格?」
「寫入黨申請書了嗎?」
「元首」在黑暗中絕望地喊:「班副……」
他點點頭,又說:「現在關鍵是看我了,得想法把班裡的工作搞上去。」說到這裏,一下從鋪板上躍起,「班副,我看還是讓王滴投實彈吧。」
停了幾天,連里果然要發展黨員。指導員在會上宣布,經支部研究,有幾個同志已經符合黨員標準,準備發展,要各班討論一下,支部還要徵求群眾意見。接著念了幾個人名字。有「王建設」,有「張高潮」,有「趙承龍」……念來念去,就是沒有「李上進」。我懵了,看李上進,剛才站隊時,還歡天喜地的,現在臉慘白,渾身往一塊抽,兩眼緊盯著指導員的嘴,可指導員的名字已經念完,開始講別的事。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首長好!」
他說:「那事!」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瘋?」
這時班裡要確定「骨幹」。所謂「骨幹」,就是在工作上重點使用。能當上「骨幹」,是個人進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著想當「骨幹」。可連里規定,一個班只能確定三個「骨幹」,這就增添了問題的複雜性。拿我們班來說,我是班副,是理所當然的「骨幹」。另一個是王滴,大家也沒什麼說的,因為他能寫會畫,會一橫一豎地寫仿宋字,出牆報,還會在隊伍前打拍子唱歌。問題出在「元首」和「老肥」身上,他們倆誰當「骨幹」,爭論比較大。這二位都是最近由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緊急集合不再搞得丟盔撂甲。「元首」的辦法,是左右鞋分別用磚壓住,到時候不會錯腳;「老肥」睡覺不脫褲子,自然不會穿反。這樣,二人往往比別人還先跑到操場上,表現比較突出。何況平時他們還主動干別的好事。「元首」是不聲不響掏連里的廁所;「老肥」是清早一起來就搶掃帚把,有一天夜裡還做好事,一人站了一夜崗,自己不休息,讓同志們休息。兩人比較來比較去,相持不下。這時班長想起了燈繩。在部隊,燈繩不是隨便拉的。要「骨幹」守著。燈繩在門口吊著,「老肥」正好挨著門口睡。如果讓「元首」當「骨幹」,就要和「老肥」換一換位置。可班長一來怕麻煩,二來「老肥」睡門口是排長決定的,於是對我說:「讓李勝兒當吧。」於是,「老肥」就成了「骨幹」,繼續掌管燈繩。當初讓「老肥」睡到門口是排長對他的懲罰,現在又因禍得福,當上了「骨幹」。「老肥」露著兩很大黃牙,樂了兩天。而「元首」內心十分沮喪,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給班長寫了一份決心書,說這次沒當上「骨幹」,是因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後要向「骨幹」學習,爭取下次當上「骨幹」。其他十幾名戰士,也都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班長,你太虧了!」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大家對部隊生活都有些熟悉了,連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了。這時大家也開始懂得追求進步,紛紛寫起了入黨、入團申請書,早晨起來開始搶掃帚把。隨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緊張了。因為大夥總不能一塊進步,總得你進步我不能進步,我進步你不能進步;你搶了掃帚把,表現了積極,我就撈不著表現。於是大家心裏都挺緊張,一到五更天就睡不著,想著一響起床號就去搶掃帚把。
這時「元首」突然攔腰抱住我,嚇了我一跳,他帶著哭腔說: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吃飽了,排長!」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想!」
李上進說:「胡說八道,軍工廠專門給你製造個短的嗎?」
李上進:「他跟我有仇。」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這時李上進又說:「班副,還有個事得商量商量。」
「元首」聽到這話,更是大哭。
指導員說:「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說話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里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著問這問那。指導員叼著煙說:
王滴低著頭,不敢再說,臉上眼見消瘦。
大家「哄」地笑了,說:「看你那樣子,能給軍長開小車!」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漲紅著臉,指著我說:「好,好,你們竟懷疑上我!你們懷疑吧,你們懷疑吧!班副,我算和你白認識了!既然這樣,你讓我投彈,我還不一定投呢!」說完,一溜煙跑了。
我上前拉住他,說:「王滴,別練了,班長說了,讓你投實彈。」
又上來三個,其中有王滴。打下來,除了一個戰士是及格,王滴和另一個是良好。王滴小子傻福氣,剛剛七十環,其中一環還是擦邊兒的。李上進雖然遺憾有一個及格,但鑒於上次手榴彈的教訓,說:
排里點完名,「元首」不見了。我出去尋他,他仍戴著濕帽子,坐在營房后的風地里,一動不動。我以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沒哭,只是翻著眼皮看看我。我說:
李上進明顯瘦了一圈,說:「班副,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通,我不比別人表現差呀!」
軍部檢閱場到了。乖乖,原來受檢閱的部隊,不止我們一個連,檢閱場上的人成千上萬,一隊一隊的兵,正橫七豎八開來開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問班長:
接下去又投了幾個戰士,都是「良好」以上,李上進高興得手舞足蹈,掏出一包煙,請大家抽。最後只剩下「元首」。「元首」在訓練中是投得最遠的,大家都盼他投出個特等成績。「元首」也胸有成竹,連連咳嗽兩聲說:「爭取五十米開外吧!」
九九藏書「老肥」說:「怎麼沒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這車老走,一滴也撒不出來。」
副連長問:「你為什麼向指導員開槍?」
這時連里要拉羊糞。所謂羊糞,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後,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糞土,現在把它們拉回來,等到春天好種菜地。連里統一派車,由各班派人。由於是去連里幹活,各班都派「骨幹」。輪到我們班,該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這兩天要出牆報,我又脫不開身,於是班長說:「讓『元首』去吧。」
「元首」又嗚嗚地哭,說:「要不我這心裏特別難受……」
開完會,大家摩拳擦掌,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馬上睡意全無,人圈向內聚了聚。連剛才還漫不經心的王滴,也瞪圓眼睛,豎起了兩隻耳朵。大家在新兵連訓練三個月,馬上面臨分配問題,誰不關心自己的前途呢?
「那你什麼時候能解決?」
我說:「這事是比較被動。不過事到如此,有什麼辦法?依我看,只好先不給她寫信,橫豎訓練還有一個月,到時候解決了,再給她寫。」
我和「老肥」「元首」攔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成績測定,「元首」投了十五米。
李上進說:「要不讓他投,他無非得個零分;可他一得零分,班裡的工作也受影響啊!班裡出了個零蛋,連里不追查嗎?」
「除了投彈射擊,別的不比人差!」
副連長紅了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李上進,你問題的性質已經變了,過了界限了!你向指導員開了槍!你開槍以後不是要叛逃嗎?怎麼不逃了?」
他開始嚎啕大哭。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連隊廚房偷了一盆剩麵條,悄悄帶了回來。李上進見了食物,不顧死活,雙手抓著亂吃,弄得滿頭滿臉;最後還給噎著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雙拳去捶。看他那狼狽樣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淚。
再也看不到汽車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裡,又要集合去訓練場練投手榴彈。這時大家都沒情沒緒的。我看著班裡每一個人都不順眼,覺得這些人都品質惡劣。十七八歲的人,大家都睡打麥場,怎麼一踏上社會,都變壞了?
「打的不錯,打的不錯,回去好好休息。」
接著又投了兩個戰士,一個良好,一個優秀,大家又鼓掌。
我說:「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糞了。」
他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說:「自己幹了掉底兒事,還能擋住人家笑?」
其他戰士也都一個一個被領走了。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1987.9.北京十里堡
李上進有些不耐煩:「你怎麼又犯了手榴彈毛病?」
他嘆一聲:「都怪我性急。那天讓你看了照片,我就給對象寫了一封信,說我要加入組織,她馬上寫信表示祝賀。現在鬧來鬧去一場空,還怎麼再給人家寫信?」
已經是春天了。迎面吹來的風,已無寒意。難得見到的戈壁灘上的幾粒小草,已經在掙扎著往上抽芽。
「大家聽明白沒有?」
李上進:「我想著家裡……還有一個老爹。」
沉默。
王滴挨著「老肥」睡,背後對別人說:「『老肥』這人準是犯病了,一到夜裡就吹氣,嘴裏還吐白沫。」
「都趕緊睡吧。」
他瞪著眼睛問:「那為什麼?」
夜裡又撒散兵線。
他小聲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說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排長說:「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適。你表個態,你睡合適不合適?」
聽得「咣」地一聲。大家爬起身,見王滴也趴在前面地上。大家悄悄問:「王滴,沒事吧?」
「元首」也激動得咳嗽,自己也訴開了苦,說他爺爺怎麼也受地主剝削。全班紛紛寫起了決心書,情緒十分高漲。
「老肥」雖然當了「骨幹」,又被排長扶了扶正氣,心裏順暢許多,但大家畢竟是一塊來的,看到王滴那難受樣子,他高興也不好顯露出來,只是說: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點。」
「跟上跟上,不要拉開距離!」
會後,李上進被押到豬圈旁一間小屋裡。連里派我和「元首」持槍看守。豬圈旁,是我們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進看我們一眼,嘆息一聲,低頭不說話,進了小屋。看他那渾身散架、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由一個班長,變成一個囚犯了。圍觀的人散去,剩我們三個人,這時李上進說:
「元首」嘴唇繃著,一臉嚴肅,也不答話。爬起來,提槍向前移了五十米,蹲著打。好,打的又不錯,一個八環,一個七環,一個十環。我們又歡呼,擁著「元首」移到一百米。這時「元首」渾身是汗,突然說:「班長,眼有些發花。」
可等我背地裡打聽別的老兵,申請書早交晚交,不是決定的,決定的是找組織談心。何況李上進沒能及時入黨,也不是因為申請書遞得晚,是因為他受過處分。受處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探親時,偷偷帶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為了談對象。與對象見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軍裝,紮上武裝帶,屁股蛋子上弔著一把刺刀,跟著父母從集市上穿過,覺得挺威風。後來對象是談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怎麼被部隊知道了,便給了他一個處分,也影響了他的進步。第二次見面,我不由關心起他,問:
我問:「什麼主意?」
「這時候排隊幹什麼?」
「老肥」指不出誰睡合適,因為指誰得罪誰。
「過來!」
「那為什麼?」
他不答話,只是「嘿嘿」亂笑。又說:「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說,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不是還沒發展嗎?」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說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說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刀回家,受過處分。說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著臉說: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進手裡。
「不要慌,停幾分鐘再打。」
又上來三個戰士,其中有「元首」。我和李上進都有些擔心。我說:
排長「啪」地將寫好的信摔到球案上:「還沒聽說,都有人告到連里了!」
「我說眼有些發花,你不信。可不是發花!」
但怎麼也喊不醒。
我說:「是呀。」又說:「不過現在不能盡想傷心事,我勸你堅持到訓練結束,看怎麼樣。」
「他怎麼跟你有仇?」
他搖搖手,不說話,爬到自己鋪位上,不再動彈。我以為事情已經談妥了,他在高興之中,在聚精會神構思晚上如何給對象寫信,沒想到突然從他鋪位上傳來「嗚嗚」的哭聲。把我們一屋嚇了一跳。
他點點頭。
接著開了一個班務會,號召大家平山頭,休息時間一起訓練。當天晚飯後,李上進便集合大家,一塊排隊到訓練場去。路上碰到副連長,問:
隊伍跑了有十公里,開始拉散兵線。副連長用腳步量著,十米一個,持槍卧倒,趴在冰涼的地上潛伏,等待捉拿李上進。副指導員又宣布紀律,不準說話,不準咳嗽,盡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聽警告,或持槍頑抗,就開槍消滅他。接著散兵線上響起「嘩啦」「嘩啦」推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麼快班長?」
「多長時間了?」
「過去他有什麼病?」
接著開會,「元首」便批了。說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說李上進思想腐化,平時手裡老是捏著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大家順著「老肥」的手指看,果然,遠處是一簇黑森森的樹棵子,旁邊還有一條河。它的上方,升騰著一片水汽,在空氣中顫動。
「元首」又說:「班長,靶紙上那麼多窟窿,我要打重了怎麼辦?」
我吃了一驚:「他說不讓入了?」
晚上連里放電影,大家排隊去看。「元首」坐在鋪頭,不去排隊。我說:「『元首』,看電影了。」
「老肥」說:「那你還給排長洗衣服!」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我說:「不錯呀。」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們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長得瘦瘦的,平時一臉嚴肅,不愛說話,愛心裏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愛將左右腳穿反,左鞋穿到右腳上,右鞋穿到左腳上。連長讓他出列,在隊伍前走一個來回,他鞋成外八字,走來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鴨。大家都笑了。散隊回宿舍,白面書生王滴說:
指導員「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說,到家再說。」
王滴在旁邊說:「這有什麼不好見人的?在這也無非是甩甩手榴彈!」說完,甩屁股走了。
戰士們走完,我才背著背包離開了新兵連。全班比較,還數我分的比較好:到教導隊去學習。因教導隊離新兵連比較遠,得到一個軍用小火車站去搭火車。排長也要離開新兵連回老連隊,也要搭火車,於是我們兩個同行。離開了新兵連,排長放下了他的架子,與我說這說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我說:「是呀,該啦!怎麼還沒有消息?」
王滴說:「他犯的準是羊羔瘋!你想,一聽哨子響就吐白沫,渾身不會動,不是羊羔瘋是什麼?」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吃了一驚,問:「你不是決定不讓他投嗎?」
我嘆息一聲:「往哪裡逃呀,還真能越過邊境線不成?」
「你呢?」
「元首」也傻了,傻了半天,突然愣愣地說:
練了十幾天方隊,上邊來了通知,明天就要檢閱。這時告訴大家,來檢閱的不是團長,也不是師長,是軍長!軍營一下沸騰起來。說軍長要來檢閱我們!有的當即要給家寫信,說這麼個喜訊。班長也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講,軍長長得什麼樣什麼樣,到時候檢閱可不要咳嗽。接著又重新排隊,誰站哪兒誰站哪兒。大家又「稀里嘩啦」地卸槍栓,擦槍,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老肥」從車上下來,立即哭了。拉著我的手說:「班副,咱倆可是一個村的!」又說:「不知誰揭發了我。來時大家都兄弟似的,怎麼一到部隊,都成仇人啦?」
「不讓入黨就開槍?」
「跟同志們團結怎麼樣?」
這時「元首」說:「班副,我有一個主意。」
「軍部要一米七五的個子,咱們排,還就他夠格!」
「不錯呀。」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你沒有尿,佔住門口乾什麼?」
李上進在掩體中答:「是套在小拇指頭上。」
一天,我正帶著「老肥」「元首」掏豬糞,李上進喜孜孜地跑來,老遠就喊:「班副,班副!」
他點頭:「也只好這樣了。」
「元首」又說:「我覺得我這靶有點歪。準是打了六槍,打歪了。」
我們排長是個怪人,常做些與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覺,他愛白天睡,夜裡折騰。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嚕大睡;夜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家都是農村孩子,往常在家時,午休時要下地割草,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但排長睡午休,一屋的人都得陪著他躺在鋪上不動。晚上,大家訓練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這時排長卻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著,他便倚到鋪蓋卷上看書。他看書不用檯燈,非點蠟燭,說這樣有挑燈夜讀的氣氛。明晃晃的蠟燭頭,照亮一屋。王滴說:
王滴的話說中了「老肥」的心病。「老肥」的眼圈更紅了。
鑒於他近期的表現,排長決定,撤掉他的「骨幹」,讓「老肥」當。「老肥」在軍長檢閱時犯過錯誤,曾被撤掉「骨幹」;但他近期又表現突出,跟了上來。批林批孔一開始,他積極跟著訴家史——家史數他苦,他爺爺竟被地主逼死了;軍事訓練上,他本來投過了三十米,但仍不滿足,晚飯後休息時間,還一個人到曠野上,跑來跑去在那裡投。於是又重新當上了「骨幹」。王滴「骨幹」讓人給戧了,犯了小資產階級毛病,竟破碗破摔,惡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下一個輪到王滴。李上進問:
李上進拿出大將風度:「『元首』打吧。打好了是你的,打壞了是我的!」
「連長說了,停兩天還拉羊糞!」
「元首」一包眼淚:「班副,我對不起你和班長,身為『骨幹』,投彈投了十五米!」
「李勝兒,咱們是『骨幹』,可不能拖班裡的後腿,那同志們會怎麼說?」
「為『元首』?」
這時「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豬肉燉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的大肥肉片子,在上邊漂。但和家裡比,這仍然不錯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獨排長沒有吃完,還剩半盤子,在那裡一個饃星一個饃星往嘴裏送。「老肥」看到排長老不吃菜,便以為排長是捨不得吃,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將自己捨不得吃的半盤子菜,一下傾到排長盤子里,說:
十來天過去,沒出什麼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進鬆了一口氣。「老肥」心裏感激大家,把勁頭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時間一遍又一遍掃地,還替大家打洗臉水,擠牙膏,累得一頭的汗。我看他那可憐樣,說:
第二天一早,「元首」遞給班長一份決心書,說昨天弄濕帽子的思想根源是無組織無紀律,現在跌倒了,今後決心再爬起來……
沉默。
七點五十分,師長開始看表,接著開始親自整理隊伍。那麼一個老頭了,喊起「立正」、「稍息」,聲音滯重蒼老,加上那白髮,那一絲不苟的嚴肅,讓人敬畏和感動。於是人們紛紛踮起腳尖,前後左右看齊,使偌大一個廣場,偌多的千軍萬馬,成了一條條橫線、豎線和斜線。好整齊壯觀的隊伍。整個廣場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旗杆上的軍旗,在寒風中「嘩啦啦」地飄動。
但立即嚇得篩糠。我們全連跟著害怕,軍長要責備我們了,班長憤怒地盯「元首」。誰知軍長突然笑了,兩隻肉布袋一動一動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對連長說:「這是一個好戰士!」
「大家聽好了,立正——
「元首」抬眼看王滴一眼,也不說話。我雖然分得不錯,到教導隊去受訓,但全班這麼多人分得不好,心裏也不好受;現在看王滴那張狂樣子,便有些看不上,戧了他一句:
「這是誰?」
李上進說:「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邊自殺!」
班長叫劉均,是個老兵,負責我們的軍事訓練。班務會就在宿舍開,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鋪頭上。班長講了一通話,要大家尊敬首長,團結同志,遵守紀律,苦練殺敵本領。接著又對中午吃飯提出批評,說大家太浪費了,羊肉排骨還不吃完,每人剩了兩塊,倒到了泔水桶里;以後不要這樣,打到盤裡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就不要打那麼多。大家聽了,都挺委屈,原是為了面子捨不得吃完,誰知班長又批評浪費。於是到了晚飯,大家不再客氣,都開始放開肚皮吃。盤底的菜根兒,都舔得乾乾淨淨。「元首」一下吃了八個大蒸饃杠子。似乎誰吃得多,誰就是不浪費似的九*九*藏*書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想了想說:「身為副連長,說話肯定會負責任的。」
我說:「沒見他有什麼病。」
「你,你幹什麼你!」
大家紛紛笑了:「原來『元首』是投得了假的投不了真的。」
遠處營房有了熙攘的人聲。電影散了。我說:
當然,排長也有不睡午覺的時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時間寫信,或者訓人。他一寫信,全班的人替他著急。因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寫一頁,看一看,一皺眉頭,撕巴撕巴扔了;又寫一頁,又一皺眉頭,撕巴撕巴又扔了,……鬧得情緒挺不好。他情緒不好,別人誰敢大聲說話?再不就是訓人,開生活會。上次開王滴的生活會,就是利用午休時間。所以,大家說,排長睡顛倒雖然不好,但不睡顛倒大家更倒霉。一到午休時間,大家都看排長是否上了鋪板。一上鋪板,大家都安心鬆了一口氣。
我說:「行了王滴。」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聽見又怎麼樣?反正我不想活了!」
便把他拉了回來。可到班裡一看,情況很不妙,指導員已經坐在那裡,召集大家開會,見我們兩個進來,皺著眉批評:「開會了,正副班長缺席!趕快召集大家談談對這次發展同志的意見吧。」
李上進摸著下巴思摸。
大家「哄」地笑了。笑后,都又覺得心裏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停了一停,他又說:「我不準備送本給王滴。」
這時連長進來,「啪」一下拉著燈,告訴大家,不是緊急集合,是提前起床。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飯,吃了飯立即站隊上車;八點鐘以前,要趕到軍部檢閱場。
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風有問題」。那天宣傳隊來演窮人受苦,有一個砸洋琴的女兵,戴著沒檐小圓帽,穿著合體的軍裝,臉上、胳膊上長些絨毛,顯得挺不錯。其實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來還對別人說:
他突然開始用雙手砸頭,一個勁兒地說:
李上進說:「你投吧,彈是一樣的。」
李上進說:「只看其他班怎麼樣吧。」
王滴仍沒答話,向前跑著就扔,唬得眾人忙伏到地上,紛紛說:「娘啊,他是不要命了!」
這時排長舉著小旗跑過來,批評「元首」:「怎麼就你的屎尿多?我的手都舉酸了!」
會散了,各班回來討論,徵求大家對發展入黨同志的意見。這時李上進不見了,我問人看到他沒有,這時王滴雙手搭著腦殼,枕著鋪蓋卷說話了,他又恢復了酸溜溜、愛諷刺人的腔調:
「我們走吧。」排長說。
排長在一邊不耐煩:「行了行了,早就知道你上不得台盤。扔手榴彈也是眼睛發花?」
「什麼東西?」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說:「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我問:「班長,咱們談什麼?」
第二個投彈者是我,一投投了三十八米。大家挺遺憾,「再稍使一點勁兒,就優秀了。」
我說:「好心不好心,又讓人家戧了一頓。」
「哭什麼哭什麼?你還委屈了?」
他說:「今天我跟副連長一塊洗澡,澡塘里剩我們倆時,我給他搓背,他說,要經得起組織的考驗,橫豎也就是訓練結束,早入晚入是一樣。」
走在旁邊的白面書生王滴插言:「誰讓你尿排長一褲了?」
李上進說:「實彈比教練彈輕幾兩,要萬一投過呢?」
接著將盤子摔到地上。稀爛的菜葉子,濺了一地。
李上進說:「看樣子他真有病。」
王滴立即臉漲得通紅,「你……」,用手指著我,兩眼憋出淚,說不出話。
他說:「晚上再寫,晚上再寫。」
突然王滴問:「怎麼不見女的?」
沒想到他猛地躥起來,拉著我的手,咧開黑紅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幸好還整齊,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獨「老肥」出了洋相,千萬群人中,他照舊喊了一句「首長辛苦!」隊伍的聲音之外,多出一個「苦」字。幸好是一個人,軍長可能沒聽到。但我們連長立即扭回頭,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分配的連隊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高興,說:「讓你填表了?」
「就這,還差點不讓投呢!」
「王滴,你緊張嗎?緊張就歇會兒再投。」
我說:「再見王滴。」
排長抹一把汗,搖頭嘆息道:「這都是經受不住考驗呀,沒想到,他開槍叛逃了!」
這時「老肥」說:「別聽他瞎說,班長到連部去了。」
李上進問:「長得怎麼樣?」
大家張張嘴,不再說什麼。人生命運的變化,真是難以預測啊!
夜裡,李上進在屋裡牆上倚著,我和「元首」在外邊坐著。這時我說:
最後一天,李上進捉到了。不過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舉手投降的。原來他藏匿的地點並不遠,就在河邊的一個草堆里。他從草堆里鑽出,向人們舉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也來了勁頭。李上進已變得面黃肌瘦,渾身草秸,軍服被扯得一條一條的。領章帽徽還戴著,不過一捉到就讓人扯掉了。精疲力盡的李上進,立即被帶到連部審問。
晚上,大家開始在宿舍打點行裝。該洗唰的開始洗涮。這時李上進出出進進,情緒有些急躁,抓耳撓腮。我知道他又為入黨的事。現在新兵連馬上要結束了,他還沒有一點消息。等到宿舍沒人,他來回走動幾圈,突然拉著我的手說:
夜裡連部燈火通明。
「『元首』,不要慌,槍機扳慢一點。」
但到了訓練場,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勁甩自己的手榴彈,不給別人看成績;惟獨李上進跑來跑去,說某某投了多少米。
我說:「我和他一個村。」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給軍長開小車,你就誰都不告訴了?」
「排長,吃吧!」
晚上,熄燈睡覺。我仍想著白天的儉閱,覺得軍長這人不錯,越是大首長,越關心戰士。想到半夜,出來解手,不巧在廁所碰到排長。見了排長怎好不說話?我搭訕著說:「今天檢閱真威武呀。」
一個叫原守——大家都喊他「元首」的,用手指著說:「怎麼沒有女的?那不是,勒紅頭巾的那個!」
「再說,他這羊羔瘋看來不嚴重,到部隊兩個月,怎麼不見犯?現在偶爾犯一次,看來是間歇性的。橫豎再有二十多天就結束了,我們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進躺到戈壁灘上,雙手墊到後腦勺下,長出一口氣:「現在好了,就是複員也不怕了,回去有個交代。不然怎麼回去見人?」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個悲劇。」
這我就答不上來了。說:「這我不知道,不敢胡說。」
「老肥」還在那裡喘氣,顧不上搭言。
「還是號召大家互相幫助,不要立山頭。一鬧不團結,班裡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排長和班長都說了,你這人平時愛偷懶,不好好練習,現在拖了全班和全排的後腿,你說該怎麼辦吧!」
然後,檢閱開始。說是檢閱,其實也就是軍長從隊伍前過一過。但大家能讓軍長從自己臉前過一過,也算很不錯了。於是眼睛不錯珠地、木樁一樣在那裡站著。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這時太陽升出來了,放射出整齊的光芒。一排排的人,一排排的槍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肅穆壯觀。人在集體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個廣場。在這一片莊嚴肅穆中,軍長也似乎受了感動,把手舉到了帽檐。但他似乎沒學過敬禮,一隻手佝僂著在那裡彎著。可他眼裡閃著一滴明晃晃的東西。走到隊伍一半,他開始向隊伍說:「同志們好!」
我腦袋又「嗡」地響了一下。心裏邊流淚邊喊:
這樣搜了一天,沒有搜出李上進。
這時「元首」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把步槍上的刺刀卸下來,遞給我:
我說:「不是當公務員嗎?」
我說:「你不用睡不著,班長,估計解決也快了。」
他點點頭,又說:「我就怕『老肥』的問題一出現,對我有影響。」
李上進點上一支煙說:「認識就好,年輕輕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攏組織。」又忽然站起來說:「走,咱倆也談談心。」
王滴這時不哭了,半天看我,忽然從地上跳起來,又像蛤蟆一樣伏到我臉前:「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懷疑,『老肥』退回去和我有關係?」
大家鬆了一口氣,提著的心又放下了。紛紛說:「我說也不該緊急集合。」又像昨天一樣興奮起來。看看窗戶外邊,還黑咕隆咚的。
「班副,我給你說一句話,你不要恨我!」
「班長,我這還有一把糖,你吃吧。」
「咱們回去吧。」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可離開那簇樹棵了,別的地方就沒有什麼了。
大家心裏「咯噔」一下,以為排長又要訓人。可看他臉上,倒是喜孜孜的。大家鬧不清什麼名堂,都紛紛又穿起衣服,整理內務,圍坐在一起,等待排長開會。
我右邊的戰士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們倆都開始流淚。
我和「元首」還站在囚李上進的小屋前,愣著。
他仍沒精打采地說:「我試試吧。」
「元首」哭著說:「沒想到現在得了報應,又讓我去種菜。班副,我這幾個月的『骨幹』是白當了!」
李上進思摸一陣說:「只好這麼辦。以後再緊急集合,你幫他一把。」
哭后,我們兩個誰都不再說話。
這時「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說:「『老肥』,心裏也別太難受。咱們都是『骨幹』,原來想一塊把班裡工作搞好,誰想出了這事!」說著,自己也哭了。
我又安慰他:「『元首』,千萬不要思想負擔過重。如果影響了下邊的射擊,不就更不好了?」
按說在這種情況下,「骨幹」應該調整,把「元首」撤下來,讓王滴當。但我和李上進找到排長:
手掌中又露出他對象的照片。
「該集合點名了,你把帽子弄濕。弄濕就不點名了?你怎麼弄濕,你再怎麼給我弄乾!弄不干你戴濕帽子點名!」
這兩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個人物了。連里出牆報,也不來找他。他也只好背桿大槍,整天去操場訓練。誰知這白面書生,訓練也不爭氣。這時訓練科目變成了投手榴彈,及格是三十米。別人一投就投過去了,他胳膊練得像根檁條,也就是二十米。這時王滴哭了。過去只見他諷刺人,沒見他哭過,誰知哭起來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娘啊,把我難為死吧!」
「完了,完了。」
他點點頭,又抹了一把眼淚,果斷地說:「班副,你看著吧,我原守不是一般的軟蛋,哪裡跌倒我哪裡爬起!」
我把爹來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我點點頭。
由於我們班實彈考核不及格,所以分得極差。有幾個去燒鍋爐的,有幾個去看庫房站崗的,還有幾個分到戰鬥連隊的。全班數王滴分得好,到軍部當公務員。雖然當公務員無非是打水掃地,但那畢竟是軍部啊!——「老肥」沒有實現的願望,竟讓王滴給實現了。我們都有些忿忿不平,王滴雖然實彈考核成績好,但他平時可是表現差的。散隊以後,就有人找排長,問為什麼王滴分得那麼好,我們分得那麼差?排長說:
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元首」十分感動。連長也精神振奮地向軍長敬禮:「是!報告軍長,他是一個好戰士!」
這時李上進從地上滾起來,邊向外吐土,邊瞪「元首」:
夜裡緊急集合。這時連里又縮短了集合時間。過去是十分鐘,現在縮短成五分鐘。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規定時間利利索索出來。「元首」穿鞋也從不錯腳。這時「老肥」出了問題。不知是白天訓練太緊張,還是他夜裡睡不好,一到緊急集合,他就驚慌。全連已經排好了隊,他才慌慌張張跑出來,背包還不是按標準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褲子又穿反了。班長找他談話,說:
排長說:「大家也不要緊張。能分到哪個連隊,關鍵看各自的表現。大家想不想分到一個好連隊?」
班長在人群中搭著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個師。」
我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味兒來。回到宿舍,躺到鋪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我不相信排長的話。那麼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子怎麼會是流氓?那麼一個壯觀的場面,怎麼會是這麼一個結局?想著想著,我不禁既傷心,又失望,眼裡不知不覺流下了淚。
我過去,他把我拉到豬圈后,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安慰他:「咱們還是相信組織。」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有!」
果然,一個人勒著紅頭巾是個女的。只是長得太難看了,臉曬得黑紅。
接著又讓檢查武器。於是全廣場響起「稀里嘩啦」的槍栓聲。
「老肥」撅嘴不高興:「我不睡門口,門口有風。」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大家都為他心裏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連王滴也露出一臉的同情,嘆口氣去睡。脫了褲子,又爬到李上進的鋪頭,說:
他又拉我到門后,翻開巴掌,說:
柳樹吐了嫩芽。戈壁灘上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訓練無法正常進行,連里宣布休息。大家說,陰天好睡覺,今天該好好休息了。於是到了午休時間,大家都打著哈欠,攤鋪蓋卷準備睡覺。這時排長急急忙忙進來:
「讓給你就讓給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會投個手榴彈嗎?」
「元首」和其他兩個戰士又舉起了槍。「啪」、「啪」、「啪」三槍過後,老天,「元首」竟有兩槍「啁」「啁」地脫了靶。另有一槍中了,僅僅六環。李上進傻了,我也傻了。傻過來以後,李上進趕緊蹲到地上用樹枝計算分數。三個姿勢加在一起,剛剛五十九環,只差一環不夠及格。李上進也不提「打壞了算我的」了,責備「元首」:「你哪怕再多打一環呢!」
王滴馬上面紅耳赤:「誰給排長洗衣服了?」

李上進拍一下巴掌說:「這事就這樣決定了,別聽他賊喊捉賊,這人品質一貫不好,彙報必是他無疑!」
我說:「一犯羊羔瘋,部隊可是要退回去的。」
「『元首』,把帽子脫下來吧,看都凍硬了。」
他嘆息一聲:「我也知道這是唯一的道路,不然情緒這樣鬧下去,把三四年的工作都搭到裡邊了。」
我和李上進挨了一頓訓,出來,悄悄問:「是誰這麼缺德,跑到連里出賣同志?」嘴上不說,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來就不對付,「老肥」又曾頂掉他的「骨幹」,他會不記仇?再說,王滴是班裡的落後分子,平時唯恐天下不亂,這放著現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撥火?這姦細不是他是誰?回到班裡,又見王滴在那裡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進都很氣憤,說:「遇著事兒再說!」可他向連里反映情況,是積極表現,一時也不好把他怎麼樣。只是苦了低矮黃瘦的「老肥」,在那裡愁眉苦臉坐著,等待明天的命運判決。
「班副,不會因為投手榴彈取消我的『骨幹』吧?」
我想起剛來部隊,晚上站崗,到鍋爐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read.99csw.com首」叫到一旁,說:
他又放聲嚎哭起來。
我說:「你難受會兒吧,省得以後再彙報人。這麼說,我們還真錯怪王滴了!王滴這人原來真不錯!」說完,扔下他一個人走了。
李上進把我拉出去說:「班副,注意『元首』鬧情緒,你不要看電影了,陪他談談心。」
李上進說:「談是不用再談了,都定了。這妮兒挺追求進步,每次來信,都問我組織問題解決沒有。前一段,對我思想壓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著。」
「元首」看我一眼,如痴如傻,半天才說:「班副,我請個假。」說完,抽被子蒙到身上,躺到那裡。
排長瞪我一眼:「你還想去查問檢舉者嗎?」
軍參謀長老頭子吃力地踱上檢閱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隊,說:「同志們——」
我說:「剛當一天兵,怎麼說完?」
「他夠條件,你們不夠條件。」
我心裏疑惑,問:「不是王滴是誰?」
他不顧。仍「嗚嗚」地哭,還說:「指導員還批評我,說我入黨動機不正確。可前幾天……怎麼現在又變了?」
「向前看——
大家都紛紛說開了,有願意去連隊的,有願意去靶場的,有願意去看管倉庫的,排長問身邊的「老肥」:
我左邊的戰士把子彈推上了膛。
最後一個「立正」,老頭子扯破喉嚨地喊,喊出了身體的全部力量,然後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頭子中的一個敬禮:「報告軍參謀長,X軍X師現在集合完畢,請指示!」
大家看著「元首」,又笑了。「元首」的兩隻鞋還沒換過來,悶頭坐在鋪頭,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李上進還沉浸在喜悅之中,連連告訴我:「我就擔心王滴,沒想到他投了個良好!這下班裡肯定是優秀了!」
李上進這時垂頭喪氣,連連揮手:「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誰知道你連王滴都不如,一來真的就慌。」
這時他「嗚嗚」哭了,說:「班副,這都怪我心笨。」
他說:「考驗考驗,哪裡是個頭啊!難道要考驗到複員不成?」
「元首」這時出現了慌亂:「怎麼我的弦比別人的短,不會炸著我吧?」
各班正在訓練,連里突然集合講話,說近日有大首長要來檢閱,要各班馬上停止別的訓練。一起來練方隊。大家都沒見過大首長,一聽這消息,都挺興奮。一邊改練方隊,一邊悄悄議論:這首長有多長?該不是團長吧?夜裡我和班長站崗,我問班長,班長本來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訴我這是軍事機密。
他點點頭,一包眼淚,蹬著車軲轆爬上了汽車。
這時他哭了,說:「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裏可想努力工作。」
大家著了慌。因軍長說的問候詞和參謀交代的不一樣。參謀交代的是:「同志們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轉過神,順著大聲喊:
三天過去了。李上進還沒捉拿到。
排長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好好乾吧,有希望。」
「又搞緊急集合嗎?」
「不就是三十五米嗎?投著看吧。」
「那是什麼?」
「老肥」這時十分激動,臉憋得通紅,答:「我願意去給軍長開小車!」
「元首」更加高興,手舞足蹈的。大家圍著「元首」和他的指導員,也都挺羡慕,似乎去菜地比去軍部還好。
「老肥」又悄悄對我說:「王滴最會巴結排長了,中午我見他給排長洗衣服。」
「這個女兵挺像跟我談過戀愛的女同學。」
「你看,這不讓我燒鍋爐了嗎?」
「元首」沒情沒緒,我也一時找不到話題,只是說:「『元首』,人生的路長得很,不要因為一次兩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志。」
「元首」是導致全班分配的罪魁禍首。「元首」雖然整日努力工作,但大家還是難以原諒他。他自己也是全連分得最差的:到生產地去種菜。名單一宣布,「元首」當場就想抽泣。但他有苦無處訴,只好默默咽了。回到宿舍,全班就數王滴高興,一邊整理自己的行囊,一邊又在那裡指手畫腳,告訴「元首」:
排長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兩口,坐到一張椅子上,拿出一個筆記本翻著說:「剛才我到連部開了一個會,訓練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結束了,研究大家的分配問題,現在給大家吹吹風……」
他點點頭:「可會不會影響我的分配呢?」
我掰指頭算了算,是找不出別人。
我扔下鍬問:「什麼事?」
他說:「多一個人,不早點結束?」又說:「今天在這兒的,可都是『骨幹』,咱們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裡的工作搞上去。」
「家裡出事了?」
王滴又諷刺「老肥」:「現在還忘不了巴結,你不是當上『骨幹』了嗎?」
這時他「嘿嘿」亂笑,又壓低聲音神秘地告訴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一準信兒,連里馬上要發展黨員,解決幾個班長,聽說有我。要不我怎麼讓你看照片呢!」
「老肥」抱著膠鞋,哭了:「排長,我不該尿你一褲……」
「噢——」副連長吃了一驚,看李上進半天,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自殺?」
我說:「已經初步認識了。」
大家說:「是你要搶暖氣包,誰擠兌你了?」
他眨巴眼:「讓他逃呀!」
這時天已經黑了。戈壁灘的天,是那樣青,那樣藍。迎頭的東方,推出一輪冰盤樣的大月亮。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這時軍里都知道了。發出命令:再用三天時間,務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團里營里連里的責任。團里營里連里都嚇傻了。指導員托著受傷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這時我發現,王滴渾身濕漉漉的,胳膊腫得像發麵窩窩。他賭氣似的,甩開我的胳膊,仍投。彈投完,忽然伏到地上哭,哭得挺傷心:
我也吃了一驚,說:「哎呀,這可想不到。」
兩個人戧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們拉開。這時班長站在營房喊我們,讓我們回去開班務會。
李上進坐下來,沒精打采地說:「大家隨便談吧,讓班副記錄記錄。」
我說:「那就讓他試試?」
「其實種菜也不錯,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著臉哭了。
他不以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這點知識都不懂,那也得組織先找談話呀!剛才連部通訊員通知我,說午飯後指導員找我談話。你想,不就是這事么?要是不讓入,還會找你談話?」
東方出現了血紅血紅的雲塊。這是大戈壁灘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無際,沒有遮攔,就等著那紅日從血海中滾出。仍是數九寒冬天,零下十幾度,但大家都不覺得冷,擠著站在大卡車上。司機似乎也很興奮,車開得「呼呼」的,遇到溝坎,大家「喔」地一聲,被車廂顛起來,又落回去。大槍上的刺刀,都上了防護油,一人一桿,抱在懷裡。
他做出渾身是勁的樣子:「我不累。」
春天了。冰消雪化。這時連隊要開菜地,即把戈壁灘上的小石子一個個撿起,然後掘地,篩土。大家幹得熱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著大夥干,但看上去態度有些消極。李上進指定我找他談一次心。晚飯後,我們一塊出去,到戈壁灘的曠野上去。我說:「王滴,咱們關係不錯,我才對你說實話,你別惱我,咱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個月訓練就要結束了,不留個好印象,到時候一分分個壞連隊,不是鬧著玩的!」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著連里炊事班拉豬肉的車走了。臨上車問:「班副,你給家捎什麼不捎?」
排長正趴在桌子上寫信,寫好一張看看,皺皺眉頭,揉巴揉巴,撕撕,扔了。這時把臉扭向我們:
「你告沒告訴班裡其他同志?」
半個小時過去,大家更加著急。這時王滴發話:
下午,一個班為單位,一塊出去熟悉環境。這時「老肥」找到我,眼圈紅了:「班副,我看我完了。」
談完心,已經星星滿天。回到宿舍,李上進問:
我心裏也不好受,說:「王滴,班裡並沒有存心整你。」
我說:「行了行了,誰不讓你洗了?」
晚上睡覺,「老肥」情緒壞極了。嘴裏唉聲嘆氣,在門口翻身。我睡醒一覺,還見他雙手抱著頭,在那裡打滾。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著鞋跟出來。到了廁所,帶著哭腔向我攤手:
我說:「開小車不開小車,人不能有壞心。」
我搖搖頭。
排長走後,「老肥」邊在門口攤鋪蓋卷,邊埋怨大家:「你們都不是好人。咱們是老鄉,你們怎麼當著排長的面擠兌我?」
這時有幾個戰士哭了。
排長抖著信說:「他羊羔瘋又犯了,有什麼辦法?」
排長說:「你們還嘴硬,有沒有病,明天到醫院一檢查就知道,到時候再跟你們算帳!」
我說:「這肯定跟入黨有關係!」
王滴說:「排長帶兵時,還說在蘭州呢,誰知離蘭州還有一千多!」
「老肥」馬上又挺起身,擦乾眼淚,不敢委屈。
夜裡不但緊急集合,還得站崗。兩人一班,一班一個小時,往下傳著一個馬蹄表。十六、八歲的孩子,在家裡還是睡打麥場的年齡,現在白天訓練一天,哪裡會不困?困不說,還餓。晚飯明明吃飽了,吃了好幾個蒸饃杠子,晚上一站崗就餓。餓不說,還冷。這戈壁灘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輪到我站崗,最嚮往的地方,是連隊的鍋爐房。燒鍋爐的老兵叫李上進。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樣,他不欺負新兵,見了我還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燒鍋爐有夜班飯,即七八個包子,自己在爐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勻給我兩個,然後坐在燒火的條凳上,踢蹬著雙腿,眯著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確實烤得好,焦黃噴香的,吃了還想吃。可惜不能太搶人家的夜班飯,只好抹著嘴說:「吃飽了,吃飽了」,將又遞過來的包子推回去。他愛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見面,就問我。
排長嘆息:「他哪裡知道,其實支部已經研究了,馬上發展他。」
我說:「當然是好事了。」
我心裏也不好受,說:「老肥。」
又是滿天星星,又是沙丘後邊,我對李上進說:「班長,咱倆關係不錯,我才敢跟你說實話,咱可不能學王滴呀!你這次沒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後更沒希望了?」
這時李上進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問指導員,名單念錯沒有,指導員說沒念錯。」接著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我說:「送誰不送誰,是你的自由。再說,他不也不送本給人嗎?」
「王滴,馬虎不得!」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說,「老肥」被部隊退回去以後,沒有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就在家裡種地。一次三天不見他露面,家裡著了急,託人四處找,最後在東北地的井裡發現了他,屍體已經泡得像發麵窩窩。村裡人都說,可能是打水的時候,他的羊羔瘋又犯了。
我說:「『老肥』的問題是『老肥』,再說已經把人家退回去了,怎麼還會影響別人?」
李上進說:「不要哭,王滴,知道你打的不錯。」
我問:「什麼有了?」
時間在「滴答」「嘀答」地響,十五分鐘過去,軍長還沒有來。師長在台上一個勁兒地看表。隊伍又開始出現騷亂。「老肥」說:「別是軍長忘了吧?」
他說:「燒鍋爐不說,就是來到班裡,咱哪項工作也沒落到後邊呀。」
我們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他咬咬牙說:「指導員必定跟我有仇!」接著站起來,開始在地上來迴轉。轉了半天,開始兩眼發直。
實彈投擲就這樣以不愉快的結尾結束了。大家排著隊向營房走,誰都不說話,顯得沒情沒緒。回到宿舍,倒見王滴喜孜孜的,哼著小曲,提桿大槍往外走,說要去練習瞄準,準備下邊的實彈射擊。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軍長走到了我們團隊面前。這時有一個換槍儀式,即當軍長走到哪個團隊時,哪個團隊要整齊地換槍:將胸前的槍分三個動作,換到一側;「啪」「啪」「啪」三下,槍響亮地打著手,煞是壯觀好看。這時「元首」露了相。換槍時,他用力過猛,刺刀擦著了額頭,血立即涌了出來,在臉上流成幾道。但這個動作別人不易發現,他自己也不敢說,仍持槍立著,一動不動,誰知軍長眼尖,竟發現了,突然停止檢閱,來到「元首」面前。「元首」知道壞了事,但也不敢動。軍長盯著他臉上的血看,突然問:「誰是這個連的連長?」
他說:「領導讓你燒鍋爐,不是對你的考驗嗎?」
「他雖然實彈考核搞得好,但品質總歸惡劣!」
蒙古人過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著地上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告訴大家所謂戈壁,原始社會便是大海,不然怎麼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不然怎麼到現在還寸草不生?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麼去?」
「老肥」說:「過去是過去,現在也不知怎麼了,渾身光沒勁。」
李上進說:「還是試試吧,輪到他投彈時,讓別的戰士撤下來。」
「對,『元首』,就這麼打!」
我說:「放了怎麼辦?」
「談了嗎?」
中午,李上進飯吃得飛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對著小圓鏡正了正軍裝,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連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鐘,我們正在午休,他躡手躡腳回來了。我欠起身問:
那個老頭子倒挺和藹,兩隻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說:「好,好。」
我搖搖頭。
我說:「這就對了,我相信你『元首』。」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他投不過三十米,出了危險怎麼辦?」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里引起什麼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里批臭了。任務布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他長出一口氣,又說:「班副,我還得求你個事。」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說:「不錯呀班長。」
快走近小火車站時,排長又問:
班裡一時沒有班長,工作進行不下去,連里便把燒鍋爐的李上進給補了進來。全班聽了都很高興,大家都知道李上進是個熱情實在的人。我去鍋爐房幫李上進搬行李,倒是他扳著一條腿在鋪板上,臉上有些不高興。我說:「班長,我來幫你搬行李了。」
「班副,我走了。」
李上進邊哭邊說:「班副,你說這像話嗎?」
排長說:「好,想就要有一個想的樣子。現在訓練馬上進入實彈考核階段,大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績來!到時候別自己把自己鬧被動了……」
李上進在連部門口站著,神態愣愣的。連部有人出出進進,他也不管,只是站在那裡發獃。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來,拉到廁所背後,說: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還著急,揮著手說:「趕快寫,趕快寫,回去就寫!像我,就因為申請書交得晚,現在當了三年兵,還沒入上!」
「多像俺奶夜裡紡棉花。」
大家一怔,都好長時間不再說話。
「元首」開始蹲在地上大哭。
三個人只好趴下,射擊。射完,大家歡呼起來。「元首」打的不錯,兩個九環,一個十環。我和李上進都很激動:
李上進摸著下巴說:「不是他,可又是誰呢?班裡就這麼幾個人,掰指頭算一算,也找不出別人。」
接連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裡的事情,也不組織大家做好事,軍事訓練也是讓大家放羊。周末評比,我們的訓練、內務全是倒數第一。我很著急,「老肥」和「元首」也很著急。惟獨王滴有些幸災樂禍,出出進進唱著「社會主義好」。我們都說王滴這人不好,心肝長得不正確,又委託我找班長談一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