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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作者:方方

第四章

黃蘇子在這一刻彷彿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諧相處的埠。
許紅兵對黃蘇子說到了的時候,黃蘇子迷茫地睜大眼睛。她看到的不過是一條小街。這條小街很簡陋,而且有幾分俗氣。印象中她曾經來過這裏。雖然夜色濃郁,卻並無寂寞之氣。
對於黃蘇子的父親,這是一個無法承受的打擊。此後他便再也不願出門了。他彷彿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掙來的面子,已讓黃蘇子替他丟盡。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面子都沒了,他還有什麼活頭?於是,他只是悶悶地呆在家裡,等待死亡的呼喚。黃蘇子的母親顯得比他冷靜得多,她說,反正踐踐好好做人時也沒把你我當爹媽,你只當沒養這個人,有什麼好氣的?黃蘇子的父親想,理論上講,確是如此,可實際上呢?你出了門,人家難道不戳你的脊梁骨?
好幾天里,公司的人們都處在激動不安之中,雖然公安局鐵板釘釘地認定虞兮就是黃蘇子,但他們仍然無法讓自己相信這個天天在琵琶坊賣淫的虞兮會是他們的外號叫「殭屍佳麗」的黃蘇子。黃蘇子的總經理是最不信的一個。他一再說不可能,不可能,且說等哪天黃蘇子回來,他一定要鼓動黃蘇子向公安局起訴。總經理說,像這樣毀人名譽,不讓他們賠個百來萬決不跟他們下地。
黃蘇子略微怔了一下。一片樹葉掠過她的鼻尖。她瞬間靜下心來。然後走出樹林,從兩個同學的身邊走過。她甚至還朝他們看了一眼,彷彿用的就是殭屍似的眼光。她用這種眼光把他們大驚失色的神情盡收眼底。
車已經開了過去,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往回倒,一直倒在黃蘇子的腿邊。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男人,盯著黃蘇子說:「是……黃蘇子嗎?」黃蘇子怔了怔,定睛細看,待看清后,她有些吃驚,這男人竟是高中時給她寫過許多情書的小男生。黃蘇子同時也想起了總是龍飛鳳舞地寫在情書後面的那個名字:許紅兵。
黃蘇子順從地同處長的弟弟見了面,彼此倒也都有好感。頭一次有處長在一起,喝了幾杯茶,交換了地址和電話。第二次兩人便單獨相約了。黃蘇子天生不會找話講,處長的老弟似乎也不夠靈活。仍然是去茶館喝茶。茶一杯一杯下肚,可兩人沉默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更多。最後快分手時處長的老弟終於找到他講起來最輕鬆的話。他說他有一個小學同學也在黃蘇子就讀的大學,而且也是學計算機的。黃蘇子便問叫什麼。那老弟說他叫武大松,大家都管他叫武大俠。黃蘇子臉色頓時便變成灰土。這個小學同學正是創造「殭屍佳麗」名稱的人。黃蘇子心裏漫罵立即開始。因為罵得太專心,甚至沒聽到那老弟在說些什麼。直到分手后,黃蘇子坐在公共車上使勁想,方想起那老弟說下次約武大俠一起吃個飯。黃蘇子心說,日你媽的,我陪你們去吃飯?你們吃屎去吧。我要去了他媽的就是婊子。然後黃蘇子又忍不住心罵連天,罵得自己坐過了站都不曉得。
汽車這時正行駛在一條小小的街上。街面不寬,路燈昏暗,雖然是在這麼冷的天里,但這條小街看上去並不寂寞,始終有人來來往往。許紅兵便將車略停了一下,然後意味深長他說:「這裏叫琵琶坊,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黃蘇子說:「有什麼好玩的?」許紅兵說:「以後你就會知道的。」這天的黃蘇子以為她和許紅兵之間會有一點故事,因為她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時候,男的總是會忍不住有些小動作,比方接吻抑或撫摩抑或更深入一些的,但出乎她意外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有幾回黃蘇子幾乎覺得這樣的時刻就要來臨了,卻又總是被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岔子打散了業已形成的氣氛。
從浴缸里出來,重新披上絲織的睡裙后,黃蘇子重新成為了自己。臟衣服統統扔進了洗衣機里,蓋上蓋子,黃蘇子便覺得新人虞兮也被蓋了進去。
黃蘇子的父親趕緊把書一合,說:「毛主席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女醫生說:「哪一篇呀?」黃蘇子的父親作賊心虛,忙不迭地回答說:「就是《實踐論》。太好了,寫得太好了。我都想好了,孩子起名叫黃實踐。我姓黃。」女醫生笑了笑,認真地回答說:「這個名字很有紀念意義。我參加過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團。不過你看不出來像一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女醫生說完就走了。
這次可怕的經歷,給了黃蘇子以沉重的打擊,幾乎有半個月左右,黃蘇子都不敢踏入琵琶坊。於是這半個月來,她度日如年。散發在琵琶坊的氣息就彷彿罌粟,每一分鐘都在誘引她再度前往。她煩亂焦躁,嗓子發乾,夜裡常常頭痛劇烈。甚至她開始消瘦,開始厭食。開始覺得自己活著的無味。終於,度過第十六天後的一個晚上,她對自己說,與其這麼被折磨而死,不如就讓警察抓住被打死好了。
總經理的換車夢還沒有做成,但黃蘇子卻在她的總經理眼皮底下神情淡然地走進了一輛賓士。
只是這以後的他,耳邊就再也擺脫不了黃蘇子的叫罵。黃蘇子就好像永遠地站在他的耳朵里。每一天每一刻地用那些齷齪不堪的話罵著。罵得他耳朵奇痛無比,他喝酒睡覺,把自己弄得不醒,可即使是在醉中或是在夢中,黃蘇子的叫罵依然不停。這些永遠也驅散不了的罵聲令老頭覺得一個人會說話簡直是一件醜惡的事。而虞兮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從世界最陰毒最下流的地方冒出來的惡魔頭。他忍不住口罵她。而當他大聲地回罵她時,他周圍的人全都起來攻擊他,說他是一個神經病,有的甚至追打他。他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覺得這樣真正是生不如死。於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上,他突然省悟,沒為自己的後事作任何交代,他便一早頂風冒雪地奔進公安局。
其實他們有強大的後台,創業也不必費什麼勁,容易得他們想都沒有想到。總經理——也就是處長——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發現他們已經開始賺錢了,而且發財了。很快,他們換到了高級的寫字樓里;又很快,他們買了車。車比機關領導們坐得還要好一些;並且他們的工資也在悄然地上漲。獎金髮下來,他們拿錢拿得兩手發軟,私下裡也想這世界是不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他們人人都穿上了名牌衣服。他們經常去高級的酒店喝酒,喝多了便狂樂,說他們現在就像電影里的外國人一樣。黃蘇子沒有說什麼,但她心裏懷有幾分慶幸。
到此一刻,許紅兵才又一次拉住她。許紅兵說:「我們相逢時間還不長,我心裏想對你做些事,可我不敢。我覺得那是你我都需要的。」黃蘇子回過了頭,望著他,說:「不管你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拒絕。」許紅兵便露出驚奇的神情,說:「真的?如果真這樣,這個星期六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敢去嗎?」黃蘇子說:「你敢帶的地方我都敢去。」許紅兵笑了,說:「那好,一言為定。不過,最好穿得隨意一點,像個老百姓。」黃蘇子懷著十分興奮的心情回到家。她腦子裡滿是星期六夜裡的幻想。她覺得她和許紅兵之間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這層紙要捅破了。而她也知道她是多麼地需要許紅兵。她能想象得出來,星期六的許紅兵和她在一起會做些什麼。這樣的時刻,黃蘇子雖然在書上見過不少,甚至也看過一些錄像,但對於她來說,尚未真槍真刀地領教過,於是,她便有一種珍貴的感覺。一連幾天,黃蘇子都在考慮自己穿什麼內衣更合適。最後,她在一家合資商場看到一套繡花的真絲內衣,胸罩和三角褲上綉著鮮艷欲滴的三朵花,恰到好處地落在女人三處最美麗的地方。黃蘇子果斷地拿出三百多元錢,買下了它。
這之後,她便沒有了盼望男生追求的慾念。她內心原本對愛情略有嚮往的柔情也隨之而去。她每次跟人說話,說完后便想,他們會不會說我是「炸屍」?想完后又把牙一咬,暗暗地罵上兩句髒話,覺得自己有點平衡,就算了。
行車一路,他們都無言。直到黃蘇子的住處,黃蘇子正欲下車時,許紅兵一把拉住她的手,用一種非常溫柔的聲音說:「我好久都沒有像今天晚上這麼愉快了。明晚我們還見面,好嗎?」黃蘇子渾身一陣戰慄,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想說不必,但卻又說不出來。許紅兵鬆開了手,目送著她下車,然後說:「下班我接你。」說罷不等黃蘇子表示出什麼,便搖搖手,呼一下開著車跑掉了。
一個聲音突然從黃蘇子耳邊的打錘聲里跳出。那是一個女人快意的笑語。黃蘇子聽出這正是總經理老婆的聲音,老闆的老婆說:「咦呀,這些模特兒的臉蛋子怎麼個個都像你的『殭屍佳麗』呢。」總經理說:「這哪裡可以一比?人家模特兒多性感,黃蘇子卻只像個塑料人。」總經理的老婆便「噗嗤」地笑出了聲。
金色的秋天很快凋零了。北風洋洋洒洒地成了季節的主人。天地間立即就有了蒼白之感。
現在的許紅兵顯然也不小了,彷彿過得很好,黃蘇子藉著燈光一眼就看清了他身上的名牌比他們總經理的還要略好一些。從那上面散發的香水味道,黃蘇子也聞出是一種很好的法國香水。但黃蘇子還是本能他說:「你要怎麼樣?」許紅兵笑了,說:「你怎麼還像以前那樣。你我都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欺負你嗎?見到老同學,你一點美好的回憶也沒有?」黃蘇子沒作聲,當年那些情書中無數熱烈的詞句都一起涌在了眼前。其實,在她許多寂寞的日子里,她常常都在口想那些情書的內容,所以,她對裏面字句的熟悉程度,比她當初更甚。黃蘇子便略帶歉意地點了一下頭,說:「對不起。」許紅兵又笑了,說:「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今天是平安夜,你沒事吧?找個地方,我們一起聊聊?」黃蘇子猶豫了一下,在許紅兵拉開的車門前停頓了約半分鐘,她終於一抬腿,坐了進去。
很快處長提出要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黃蘇子。至於他硬把黃蘇子要來機關是不是有這層因素,不得而知。黃蘇子對處長的提議並無惡感,因為她的確是應該戀愛了。
黃蘇子的處長姓劉,年紀並不算大,她便是他去學校確定的畢業生。他經常當眾誇獎黃蘇子。然後就說學校如何如何想要把別人塞給他,可他慧眼識英雄,篤定只要黃蘇子。黃蘇子的工作成績果然說明他的選擇完全正確。黃蘇子嘴上沒說什麼,卻由衷地從心裏對處長深懷好感,工作也就更加賣力。
許紅兵與黃蘇子的約會似乎沒有淡季。初始,黃蘇子還隔一兩天見許紅兵一回,後來他們便差不多天天要見面了。每次分手,許紅兵都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許紅兵為黃蘇子的公司出了不少主意。黃蘇子公司里一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設計師亦是許紅兵給推薦的。這位設計師為黃蘇子的公司設計的幾套服裝都大受歡迎。於是,黃蘇子在依戀許紅兵的同時,亦對他充滿了感激。如此這般,黃蘇子便覺得自己已經時時在盼望許紅兵的身影了。
黃蘇子在琵琶妨從來都沒有固定的去處。總是碰到哪有房間就算哪。起先有一段時間,她曾租下過一個房間。但用過幾回,她覺得這樣沒什麼意思。而且,她也不喜歡同房東太熟。所以不到一個月,她便退了房,沒有固定的去所,對於黃蘇子來說,似乎還更多一分刺|激。大多的日子,黃蘇子都是站在街的暗角里,用一種綿軟不過的聲音拉客。其實,不出聲也行,只要往那裡一站,許多人就心中有數了。在天氣溫暖的季節里,黃蘇子有時會找不到可臨時租用的房間,這時她也會同「客人」一起溜達到鐵路邊,在廢棄的工棚里草草地度過時光。有一次,他們甚至就把郊外的野地當作床了。望著頭上黑乎乎的天空和稀疏的星星,黃蘇子想,今天我就是自然。
黃蘇子臉紅了,她伍促了一下,然後低語道:「其實……其實……我是一個人住……也沒什麼人打擾。」許紅兵說:「我知道,可有這裏的氛圍嗎?」這一說,黃蘇子便認可了許紅兵的主意。她已經開始了興奮。渾身的血都在快速奔涌,骨頭也開始酥軟。終於,她和許紅兵之間有故事了。
一家人在很長的時間里,天天罵黃蘇子。黃蘇子家裡的人,以前都不會罵人,現在卻全部都會罵了,而且罵詞都不同凡響。
黃蘇子怔了怔,想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你和我到底是誰上大學?可是她只是嘴動了動,並未說出口。因為正吃飯,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蠕動的嘴,只道是她在咀嚼。黃蘇子想,好吧,你踢吧,你想把我踢到哪裡就是哪裡吧。橫豎我就只是一個石頭,橫豎我已經都在陰溝里了,我還在乎什麼呢?黃蘇子用飯糰把自己的憤怒壓了下去。
他們找了一處安靜的茶館,泡了一壺綠茶。許紅兵給黃蘇子斟上一小杯茶。杯子是諸紅的,開水一落下,杯里使散發出一股清香。這香氣令黃蘇子感到一種她這一生都未曾體會過的溫馨。這溫馨淹沒了她腦子裡收藏的所有罵詞。
黃蘇子考大學時特別想考中文系。她覺得她有些喜歡文學。喜歡文學的緣故,是她有一次看了一個作家的文章。作家說他自小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愛上了文學,他就幾乎把他所有的話都通過筆來說了。文學成為了他的嘴巴。黃蘇子覺得這個觀點很合她意,於是她就在分班的時候,要求到文科班去。
黃蘇子眼前的金星瞬間便消失。她定了定神,想再看看台上,模特表演卻剛好結束。走上台來的是厚堆笑容的總經理的弟媳。她像個拙劣的歌星一樣,拿捏著腔調向人們表示感謝。黃蘇子心裏一種說不出的惡感一涌,暗罵了幾聲,離座而去。恰好,這時看完模特兒的人們都在離座。黃蘇子的離座便沒有顯得格外突出。
黃蘇子呷著可樂,聽著如訴琴聲。突然就說:「我很後悔。」許紅兵說:「後悔了什麼?」黃蘇子說:「後悔當年沒給你回信。」許紅兵聽罷只是笑了笑,然後眼睛望向窗外。片刻,方用一種感傷的聲音說:「春天真是一個迷人的季節呀,只是太短了。」說完便低頭喝湯,一喝便好幾口,頭一直低著不抬起來。一曲終了,一曲又起,許紅兵仍然在喝湯。

第三章

黃蘇子有如大難逃生,直到坐進自己的「富康」里,換好衣衫,全身才鬆軟下來。她兩手抖得幾乎開不了車。於是她很長時間都坐在車上。在車上一遍一遍地回想她適才的舉動。她想,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其實他自己是根本都搞不清楚的。
燈光很暗。許紅兵同房東交涉完畢,進門來沒說一句話,便撲到黃蘇子身上,令等待接吻和溫柔撫摩的黃蘇子碎不及防。黃蘇子轟然倒在床上,床單上一股令黃蘇子形容不出來的氣息,一下子撲入她的鼻中。黃蘇子想說點什麼,卻無從說起。
這件事令全班大嘩。那男生當即便被拎到了辦公室。黃蘇子的父親亦氣得面孔發歪,恨不能刷那小子幾個大巴掌。他怒吼道:「我的女兒未必就是那麼容易讓你這種臭小子親到的!」黃蘇子的父親在學校一直是個雅人,文質彬彬,禮貌溫和,極令青年教師們尊敬,都說他有儒士風度,這也是黃蘇子父親常常自鳴得意的。這回為了黃蘇子,他失了態。他這句話說得太沒水平,青年老師暗地都笑。連黃蘇子都想,就算是衛護我,何必這樣說呢?
許紅兵說:「哦,我知道你們公司,你們經營得不錯。不過,我想象不出來,你言語這麼少,怎麼在公司里呆得下去?」黃蘇子沒回答,但心想難道只有會說廢話的人才配在公司里么?
黃蘇子心裏有一點明亮感。心道,原來一個人要消滅另外一個人是這麼的容易。
黃蘇子的父親原先也是學中文的,可他並https://read.99csw.com不因此而贊同黃蘇子的選擇,反倒是大驚小怪。不經黃蘇子同意,便去找教導主任,將黃蘇子從她選擇的文科班裡調到了理科班。晚上吃飯時,他輕描淡寫地把這事通知給黃蘇子。
有一陣,掃黃打非很厲害,警察隨時可能從天而降,掃蕩淫窩。散落在琵琶坊的暗娼都很緊張,紛然向其他地方轉移。房東們也開始以各種借口不租臨時房間。只有黃蘇子依然如故。她獨來獨往,每天去琵琶坊。去琵琶坊,彷彿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須的鹽一樣。
公安刑警聞訊而至。這是起明顯不過的殺人事件。根據衣著,刑警很容易地想到這是常常出人琵琶坊的「雞」,於是拿了照片去琵琶坊讓人辨認。被喚會辨認的人都說:「哎呀,這不是虞兮嗎?怪不得最近她不來了。她是個『雞』,名字叫虞兮。」警察使問及她的住處,她是何處人。這時琵琶坊的人才發現,他們竟是無一人知道她住在哪裡,甚至說不出有誰更了解她一些。只說她常在晚上來,半夜就走了。甚至還說了她從派出所逃跑的事。除此外,再沒別的。案子到這裏,使有點吊在半空下不去的感覺。
這又是一個令黃蘇子失眠的夜晚。這次失眠令她上班幾乎遲到。
而黃蘇子這個人,卻在被人們議論了很久很久以後,終於在一個莫名的日子被人遺忘。時間於人,永遠無情。一切再複雜離奇或者沉重深刻的東西,在它那裡都如同塵土如同水珠,無意之間便消失得無蹤無影,連一聲輕嘆也沒有幾個人可以聽到。
黃蘇子不明白,往事帶給人的其實遠不止這些內容。有時的心情不可以用言語來形容。比方這個時候的許紅兵。
處長要下的助手是一男一女,女的便是黃蘇子。黃蘇子原本喜歡坐機關的,可自從「殭屍佳麗」在機關內部叫響后,黃蘇子便對機關興趣索然。處長既點了她,她便覺得換個地方也好。處長領了一筆開辦費,在外租了房子,然後開始了他們的創業。
許紅兵說:「我愛聽你尖叫,這是女人的聲音。」外面的風真是太大了。但車內卻溫暖如春。黃蘇子便脫下呢外套。
這樣的時候,往往價錢比較低,而且客人相對也更窮酸更粗俗,但黃蘇子既然不在乎錢,也就懶得在乎人。黃蘇子會對自己說,這是虞兮的事,只要虞兮願意就行了。
黃蘇子說:「她們是……?」許紅兵說:「『雞』!這裡是個『雞』窩。跟別的『雞』窩不一樣,這裡是下層人尋歡作樂的地方。這一帶有好多打工仔。」黃蘇子大驚,說:「為什麼我們來這裏?」許紅兵將嘴附在她耳邊,說:「這該有多刺|激呀。這裏很多人家對外租房間。我們租一間,今晚上就……」他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
下鋪正與她的男友說笑。下鋪說:「你幹嘛盯著我追?黃蘇子比我漂亮得多,你怎麼不追她呀?」那男生說:「誰找她呀。你可別嚇我。猜猜我們宿舍的武大俠叫她什麼?」下鋪便嘻笑說:「你們能叫出什麼新鮮名字來?頂多就是冷美人么?」男生說:「哈,叫冷美人倒好,誰不喜歡冷美人?要命的是他叫她『殭屍佳麗』,這一叫立即在男生中傳遍了,陳國強都說神似。」下鋪當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把樹葉震得啼啼唬咳地往下落,落得黃蘇子滿頭都是。
黃蘇子也坐在台下,她剛讀初一。正處在敏感和害羞的年齡。許多同學都向她張望,竊竊私語地說她些什麼,還有人吃吃地好笑,這令她感到十分緊張,緊張得只想撒尿。一個男生——黃蘇子班上的同學都叫做「流打鬼」——甚至咧開大嘴說:「黃實……賤人變成了黃蘇……婊子……」他說時,唾沫噴到了黃蘇子的臉上。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
因為這些事,黃蘇子對她父親的感情便有了一種莫名的變化。她覺得她總是生活在父親的影響下。就像一個趕路的人,一心向前時,從不在意足下的石子,不管是將它踢到路邊的草叢中還是將它踢進陰溝。這都不關趕路人的事。他只是盯著他自己的目標。然石子卻因之而改變了命運。黃蘇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石子。被她父親的行動卷帶著,落進陰溝。她只能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幽暗和陰冷之中,總也見不到太陽。如果她出生時他不是在看書,如果他不給她起黃實踐的名字,如果他不在學校的批判會上說出這件事,如果他不是一味地袒護姐姐,如果他不用那樣的語言說那個男生,她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她不會見人不想講話,也不會想笑都笑不出來。
總經理說:「錯,你們中間隨便哪個也趕不上黃蘇子。」說著又把手搭在黃蘇子的肩上,繼續說道:「不過,黃蘇子呀,你今天得謝謝我老婆呀。」老同事們都笑鬧著,說為什麼要謝你老婆呢?講來聽聽。
直到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郊區某個拾柴火的小孩子在養路工遺棄的工棚里發現一具女屍。她下身赤|裸,腦袋破裂,鮮血淌了一地,血跡被冬天的風吹得乾乾的。她的死狀很是怕人。
黃蘇子的父親從來也不理會兒女之間的紛爭。他很少跟他們在一起,他把他的時間都獻給了學校。並且他對學生的關心也是無微不至的。於是他年年都拿回一張先進工作者的獎狀。文革中他拿,文革后他也拿。他每天都在辦公室里忙到天黑。有時天黑了也不回來,讓黃蘇子或是她的哥哥姐姐把飯菜送到學校去。黃蘇子想,他好像不是他學生的老師,而是他們的爸爸。黃蘇子從來也不記得父親幫助過她什麼。或者輕言細語地對她教導過些什麼。她惟一記得清楚的是有一次在家裡吃飯,她夾菜沒有用公筷,而且嚼的聲音又略微大了一點。黃蘇子的父親頓時把人臉拉成馬臉。呵斥道:「夾菜必須用公筷,嘴巴不要出聲,從小就要講文明。」結果嚇得她那天連菜都不再敢夾。
春節不覺一晃即過。春天便在人們的歡天喜地中轟隆隆地來臨了。一天晚上黃蘇子和許紅兵一起吃飯。他們落座在一家星級酒店。酒店一角的鋼琴聲輕柔而來,像一隻溫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心,把一顆顆的浮躁的心都撫得沉靜。
黃蘇子現在使置身在琵琶坊了。頭上的燈光昏暗成一團,她上次來到此地的過程在這昏暗一團中模糊不清。黃蘇子的確記不得那一天是走著怎樣的路線到達馬嫂子家的。她盲目地信步而行。並且她也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路兩邊的輕笑不對傳人她的耳朵。她感到有幾分親切,就好像是聽到她久已懷想的鄉音。
黃蘇子心裏面的臟活幾近噴薄而出。她覺得自己額上的青筋已經綳了起來,脖子都在一咕喀一咕喀地鼓動著。在她的感覺中,她的罵聲早已壓過了衝天而起的大笑。如果說那笑聲是起伏的海浪,她的罵聲便是轟天而起的風暴。她罵了許久,連笑聲什麼時候止住也不知道。大家又扯起了別的,內容似乎距剛才的笑已經很公司這大的活動通宵達旦。晚上還要舉辦化裝舞會。黃蘇子了無興趣,便借故離開。臨走前跟總經理知會了一下。總經理雖醉著,但心裏似還清楚。拉黃蘇子到一邊,說:「黃蘇子呀,你其實只要瞼上偶爾露露笑容,飛兩個媚眼,把聲音放甜一點,你就根本不像個『殭屍』,所有的男人都想把你抱在懷裡。你的皮膚很白呀。」黃蘇子渾身發麻,一種莫名的驚悸控制了她的身體。但只在瞬間便過去了。黃蘇子沒有接他的話,徑直走了。
散場的燈亮時,黃蘇子的臉已經紅得發燒了。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黃蘇子已經過了30歲,第一次被人如此撫摩。雖然有幾分快意,但實在是遠遠地不滿足。這一次許紅兵送黃蘇子下車時,黃蘇子靜坐了一下,想說什麼,終於沒說。然後她打開了車門。
總經理說:「打電話你也不接了?我只好親自來通知你:這邊的經理換人了。你還是回那邊公司,繼續做我的助理。」黃蘇子說:「今天就過去?」總經理說:「今天就過去。還是以前的桌子。桌上有幾個集裝箱單子,還有幾個會議表格,你今天內把它們弄好。再有,你拿去穿過的所有『麗港』樣品都還回來。」總經理說完望著黃蘇子,似想著她有什麼反應。黃蘇子卻依然一字未吐,連臉色都沒變一下,只走到自己的桌前,清理自己的東西。
許紅兵這天沒有穿一身名牌,倒是很隨意地穿著十分大眾的便裝。因了許紅兵的囑咐,黃蘇子外裝亦顯得隨便。黃蘇子挽著許紅兵的胳膊,沿街而行。街邊暗處,不時能見一二打扮妖冶的女子在說笑或是吸煙。
總經理的臉色很不好。黃蘇子一如往昔,臉上面無表情。總經理說:「有了男人,你也應該學會笑笑是不是?他睡你的時候你也這樣?你為了他連工作都可以甩下來不管,為什麼就不為他改變一下你自己的風格呢?市領導問」麗港「的女經理怎麼沒來時,你猜我怎麼說?我說她爹死了,她奔喪去了。我總不能說你跟男人睡覺去了吧?」黃蘇子不作聲,心裏已然用罵聲進行了還擊。她知道自己心裏的聲音很惡很惡,惡聲尖銳得可以置人于死地。因為黃蘇子感覺到那惡聲正撕裂著她的肝腸,疼痛劇烈,血從肚臍的地方一寸寸地往心口淹沒。
總經理酸溜溜地說:「不就是去會你那個小白臉嗎?」黃蘇子說:「不管是不是會他,我都要請假。」總經理便翻了臉,說:「黃蘇子,別以為當了經理,又傍了個主兒,翅膀就硬得可以撐檯面了。告訴你,我想要炒你照炒不誤。」黃蘇子說:「我不管炒不炒,我只是要請假。」黃蘇子把與總經理爭吵的事告訴了許紅兵。許紅兵撫掌大笑,連說好好好,你連市領導都敢炒呀。那時他們正在汽車上,於是笑聲使得汽車在馬路上扭來扭去。
當門砰然關上時,黃蘇子好像被人抽了筋,直直地倒在了床上。她的罵聲止住了,這回決堤的是她的淚水。她哭得個天翻地覆,嗓子都哭啞了。枕頭很臟,她在哭的時候,用嘴使勁地咬著枕套。從面頰上流到嘴裏的淚是成的,但另外一種味道是什麼呢?黃蘇子從來也沒有品過。那種怪異的味道,從枕芯直撲黃蘇子的心裏,彷彿順著她的血脈遊走,走得她滿身都是。然後又從她的每一個汗毛孔向外散發,以致瀰漫了整個房間。黃蘇子突覺這種味道有似曾相識之感,卻記不得何時何地令她感覺過。
男人有些慌亂,黃蘇子說:「你慌什麼?慢一點會舒服一些的。」男人說:「萬一警察來抓了怎麼辦?」黃蘇子說:「抓就抓唄,都不是人生需要?」男人聽了這話,便踏實了許多。問起她的名字,黃蘇子說叫「虞兮」。男人顯然不知道有虞姬這個人,亦不知道有項羽這首詩。笑說:「你這個名字好有趣。」然後告訴黃蘇子他叫水根。
黃蘇子下班后,通常會在外面吃一份快餐,然後開車到中心廣場的停車場,在車裡換上她的「雞」服並且重新化妝。作為黃蘇子,她穿的衣服是很精緻很典雅的,臉上畫著淡淡的妝;而作為虞兮,她只需穿廉價而艷俗的衣裝,濃抹眉眼和嘴唇。將這一切工作完成後,這時走下車來的虞兮便全然沒有了黃蘇子的影子。
(全文完)
老同事們也都以瘋裝邪地跟著鬧。然後都說。嘖嘖嘖,你當初怎麼會選中黃蘇子呢?怎麼沒看上我們呢?我們中間隨便什麼人也比她強呀。
黃蘇子這天在她的帳子里流下了眼淚,但只一會兒。縱然她已經知道姓武的和姓陳的對她如何議論,但她也覺得沒什麼了不起了。黃蘇子想,我是殭屍,你們一個是武豬,一個是陳麻子。那個姓武的男生稍稍有些胖,而那個姓陳的男生臉上有幾星斑點。
終於她也走到了街的暗處。她倚著一幢房子的牆壁,懷著一種期待,觀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離她大約20米遠的地方,有一盞路燈,燈泡有點壞了,一忽兒停,一忽兒又亮。明明暗暗的過程。令黃蘇子無端地心有所動。卻也並沒有悟出什麼,只覺得自己似乎就像這燈一樣。
裙子略有點緊,繃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她走到鏡子前,鏡子里正反射著她頭頂上的一大團燈光。黃蘇子突然看到燈光下另外一個女人站在了她的對面。她的脖子潔白,胸部高聳,圓潤的弧線從腰滑向臀部,有如一尊黑得發綠的花瓶。她的面部沒有表情,像一片沒有開墾過的土地,平靜如死;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彷彿一個被霧氣吞噬的清晨,所有的內容都被瀰漫成一派白色,白得似乎空洞無物。這真是一個神秘的遊戲。一個可以將人分裂為二的遊戲。
她父親說:「說過多少遍了,你吃飯能不能雅一點?」黃蘇子的高考成績不錯。她考取了重點大學的計算機專業。這專業很紅。很多人想上而沒能取。黃蘇子並不想上,她卻輕易取了。黃蘇子的父親高興至極,晚餐時破天荒地喝了一小盅白酒。然後說,不是我為你掌舵,哪有你的今天?
下班時,黃蘇子一出門,便看到了許紅兵。他手上甚至拿著一束玫瑰。他很貴族很風度地走到黃蘇子面前,把花遞了上去:走在她身後的總經理訝異得咧開了嘴。站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半天動不了腳。黃蘇子卻是蹩了一下眉頭。彷彿是想了一下,但她還是鑽進了許紅兵的小車。這是輛「賓士」。黃蘇子的總經理開著他那輛奧迪時總是說:得換輛車了,這回,要換就換「賓士」。
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
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
懸在半空中的塵土
標志著一個故事的終結之處。
——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
公安局自是有手段,根據年齡、血型以及其他種種,事實千真萬確地證明:這個被人殺死的、琵琶坊的娼妓虞兮,正是公司的白領麗人黃蘇子。
黃蘇子搬離了她父母的家,出門時她長吐了一口氣。有渾身一松的感覺。她住進了公司分配給她的一套公寓里。她把那裡收拾得溫馨可人。她的父母來看過一次后,發牢騷說,這還得了,幹了一輩子革命都沒住成這樣的房子,她黃蘇子才上班幾天,就闊得像個資本家。牢騷過後,便再也不去,似乎要與黃蘇子這樣的資本家劃清界線。黃蘇子對此也無所謂。黃蘇子冷冷地想,你以為我想你們來?
電話鈴響的時候,黃蘇子仍然抱在浴缸里。鈴聲催命似的一遍一遍響個沒完沒了。黃蘇子便只好走出浴缸,屋裡雖然沒人,她仍然不習慣裸著身體走出衛生間。她裹上浴巾,吸上拖鞋,出屋接電話。電話卻偏在她拿起話筒時掛斷了。
黃蘇子對他叫什麼毫無興趣。因為黃蘇子絕不想跟他長期往來。黃蘇子只是說:「你是來打工的?」男人說:「是呀,打工。晚上無聊,出來轉轉。」黃蘇子便懶得說什麼了,男人似乎也懶得多說。行動足可以衝去無聊的感覺,於是,兩個無聊而又孤獨的人在這個破舊的小房間里一直泡到半夜。
黃蘇子住進了學校的宿舍里。八個人一個房間,幾乎沒有個人空間。就連換換衣服,掰弄一下腳丫都有七雙眼睛盯著。黃蘇子十分不習慣。好在她睡上鋪。她便將帳子無論冬夏都掛在床上,並且永遠地閉著帳門。
講話的主要是許紅兵。他回憶了高中班上許多有趣的事情,這林林總總的少年往事,也喚起了黃蘇子的懷想。黃蘇子更多的時候是在聽。只是當許紅兵詢問起她的情況時,她才有一句回答一句。
掃黃是一陣一陣的,四散逃離的「雞」們陸續地重返琵琶坊。琵琶坊的街頭暗角,漸漸地又散發出一些浪笑。正經的人們總是不明白,這夥人何故打殺不盡。
寢室里的女同學,都處在明朗歡樂的年齡,青春勃發,每一個日子都令她們新鮮而且愉快。她們自然也不會喜歡寡言少語甚至有點陰鬱的黃蘇子。讀到大三時,已九-九-藏-書經幾乎沒有人跟黃蘇子說幾句話了。對此黃蘇子並沒有什麼不快。
倘若被抓,應該怎麼辦呢?這樣的問題黃蘇子也想過。想過後的結論是到時候再說。因為如果不去琵琶坊,一個人呆在家裡又怎麼樣呢?守著家裡五盞燈到深夜?聽鄰家人嘻鬧?看電視里歡歌?抑或一本書讀得屋裡死寂一片?如此這般感受,未必又會比派出所舒服。於是,黃蘇子不能過沒有鹽的日子。
老頭的話沒講完,黃蘇子便開始破口大罵。她罵人的速度非常快,用同尖刻而惡毒。老頭先是同她對罵,但終是敗下陣來,黃蘇子卻越罵越興奮,臉通紅起來,而停罵后的老頭,被她罵得先是毛焦火辣,后是全身著火。彷彿黃蘇子嘴裏吐出來的淫詞是一團一團的火球,將他這根本已不是乾柴的身軀又給燃燒了起來。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撲向黃蘇子,再次扒開了黃蘇子的褲子。但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了這份能力。於是從黃蘇子嘴裏吐出來的話便更加下流|淫穢了。老頭想老子下面不行,可上面還是行的。於是他伸出手,掐住了黃蘇子的脖子,將自己的嘴去堵黃蘇子的嘴。黃蘇子拚命反抗,稍一掙脫,便又大罵。老頭只想讓她止住罵人聲,信手抓了旁邊一塊曾經用來當凳子坐的磚頭,啪地砸在黃蘇子頭上。黃蘇子不作聲了,他怕她還會開口,便又用雙手猛勁掐她。他掐著她的脖子好長時間。老頭說,就像是100年一樣。他想這下她再也不敢罵了吧。結果不料卻發現她已經死了。老頭嚇了一大跳,於是趕緊跑了。
這天黃蘇子在電影院里一直同許紅兵肩挨肩地坐著。當他們身後有聲音傳來時,黃蘇子明顯不安,她忍不住望望許紅兵。而許紅兵亦用賊亮賊亮的目光看著他。黃蘇子渴望她和許紅兵也能有點什麼,但許紅兵卻沒有動。黃蘇子想他自是被自己當年的舉動嚇怕了。於是黃蘇子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腿上,許紅兵正坐在她的右邊。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那本來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
指向一個終結,終結永遠是現在。
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我們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
通往我們不曾打開的那扇門
進入玫瑰日中。
——摘自文略特《四個四重奏》
總經理的弟媳到底還是做了「麗港」公司的經理。這天她策劃了一個模特演出,並且很大氣地將黃蘇子也請了去。請之前,她怕黃蘇子會有情緒,不會前往。黃蘇子的總經理說:「她要為這點事就有情緒,那她怎麼還會是『殭屍佳麗』?」正如總經理所說,黃蘇子接受了邀請,而且穿著認真地前去觀看了。模特兒們據著腰在台上來來去去地走著。台上沒有鋪地毯,皮鞋的小後跟叩得人滿耳的叮叮咚咚。黃蘇子只覺得似有一人在她的頭頂上打錘,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金星多得有如鐵水剛出爐。如此一來,黃蘇子固然看得認真,卻是連一件衣服的顏色都沒有看得清楚。
黃蘇子原本話就不多,這一來,她便更不愛說話了。黃蘇子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些。他第二天便去為黃蘇子改了戶口。回到家裡,大聲向全家宣布:「從今以後,世界上沒有了黃實踐,有的只是黃蘇子。」黃蘇子的姐姐一撇嘴說:「梳子?還發卡哩。」黃蘇子的大哥說:「其實叫黃實踐也還滿有紀念意義的。」黃蘇子的大姐便尖叫道:「文化大革命還有什麼好紀念的?爸爸挨斗,踐踐出世,沒什麼好事,神經病才去紀念。」黃蘇子的小哥說:「妹妹小名原來叫踐踐,現在叫什麼?蘇蘇還是子子?」黃蘇子的父親想了想,說:「好像都彆扭,是吧?」黃蘇子的母親說:「世界上真沒幾個有你這麼神經的。」黃蘇子在家裡的小名便仍然叫「踐踐」。
總經理說:「知道你在戀愛,晚上侍候人很累很忙,但工作還是要做好是不是?一天24小時,你白天歸我,晚上歸他,哪一頭都是工作,哪一頭都重要。知道你那位是個有錢的主,你不敢馬虎他,但你也不能馬虎我是不是?」黃蘇子幾乎將「放你媽的豬屁」幾個字一口噴在總經理的臉上。
然而星期五下午,黃蘇子的總經理卻通知黃蘇子,說香港東家明天到,市裡領導將會見他,會見完后,公司請客,黃蘇子必須到場,要穿上最亮麗的「麗港」服裝。
黃蘇子暗中罵髒話的習慣似乎就是在大學畢業前養成的。但她從來沒有脫口而出過,因為她實在是太不愛說話,早已習慣把所有的話都擱在。心裏。時間長了,罵的次數多了,就如同在庫里儲糧一樣,她心裏的髒話一垛一垛地越堆越多。糧食存多了,不出光進,越漚越壞。黃蘇子的髒話也就在她心裏不停地發酵。她甚至有意識地收集各種各樣下流奇絕的髒話,認真得彷彿是一個收藏家。一旦聽到格外淫|盪污穢的言語,她便興奮,覺得又搜羅到了奇珍異品。到了大學快畢業時,她的心裏似乎已經裝不下她的收藏,於是,她將它們輸入電腦,拷進了一張軟盤。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她有這張軟盤,世界上也沒有人知道她的這個絕招。沉默是她外在的表達方式,而在內心裡堆積如山的辱罵才是她真正的精神。每次黃蘇子罵完一個什麼人,心裏都會生出一股莫名的快|感,有時旁邊沒人時,她還會失笑出聲。黃蘇子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需要笑一笑。
書頁在黃蘇子父親的手指上無聲地翻動。他的手指白皙細長,暮然間會痙攣一下。書已老舊得發黃了。字是豎排著的。書面上有一張瘦削麵孔並留著長鬍鬚的蘇東坡畫像。這個蘇東坡並不如黃蘇子父親想象中的那樣偉岸和流灑。黃蘇子的父親曾經憤怒地想過,蘇東坡要是這副樣子還成得了蘇東坡?為此他斷定畫此肖像的人非但沒見過蘇東坡,甚至從來也沒有讀懂過蘇東坡。只是眼下的黃蘇子的父親用了一張大紅塑料皮包裝著此書並非是因為他不喜歡這張肖像的緣故。
黃蘇子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幾個人了。去琵琶坊業已成為她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她是白天的黃蘇子,黑夜的虞兮。作為白天的黃蘇子,她外表是白領麗人,雅緻而安寧,而內心卻滿是齷齪,不停地對他人發出惡毒的咒罵;而當她成為晚上的虞兮時,她外表是「雞」,淫|盪且下殘,而內心卻懷著一種莫名的悲涼,覺得自己並不是為賣淫而賣淫,而是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是在完成人生命中的某種需要。黃蘇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然後想,人是多麼複雜的一種生物呀。他是立體的,天然就有著不同質地的層面。只因為虛榮和矯情,他總是只去照應生命中的某一個層面,做自己這一層面的奴隸,活成一個平面的人。他們從不願分裂自己,不敢讓自己每一個不同質地的層面獨立起來,不敢活成一個立體,讓每一個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麼的單調和呆板,思維狹隘,行為機械,把依附於人肉體上的本該活潑潑的生命,弄得好像腌過一樣。所有光彩奪目、勉力四射的成分、經此腌制,都變得酸腐。黃蘇子因為被腌過,深知被腌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對自己的分裂。讓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體。黃蘇子想到了這些,就覺得自已悟出了什麼,彷彿是有一種真理在作為指導,於是,她就以為自己活得比誰都清醒明朗。同時,她果然就發現無論什麼人,都真真切切地散發著一股令她總想掩鼻的氣息。
高二下學期時,班上突然有個男生追求起黃蘇子來。連連地給她寫情書,文字十分熱烈。黃蘇子初始把這些情書都撕了,不理那男生,也沒對人說過。可男生依然不依不饒。在一次學校聯歡會上,那男生又當著另三個男生的面,親手遞給黃蘇子一封信。這封信熱情得令黃蘇子渾身肉麻。主要因為其中一句「如果我倆相愛,我們將每天從早到晚在一起。我要時時刻刻地親吻你,一直從頭親到腳,要讓我的嘴唇親到你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黃蘇子讀此大為噁心。便在情書下批了三個字:「不要臉!」然後就把它貼在了黑板上。
只不過有時在夜深人靜,客人丟下錢離開時,黃蘇子也會問自己,如果我不是為了錢,又是為了什麼呢?問過後,她卻回答不出來。後來她想來想去,想到一個詞:測試。她想,我就是想要測試一下,人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活法。把一個人活成兩個人或者是幾個人。
次日的整整一個白天,黃蘇子都心神不寧。她的總經理似笑非笑地問她說:「是不是昨天晚上我說了什麼不當的話?或者是我撩撥起你的什麼生理感受?」黃蘇子沒作聲,心裏道:「是你媽的個屁!」然後更多的惡毒得足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句子,火山爆發一樣砰砰地直撞她的胸口。撞得她隱隱作痛。這樣,黃蘇子在剩下的時間里方才安定了許多。
黃蘇子將粉底霜厚厚地抹在臉上,臉一下子白得如一面牆。然後她畫起了眼影和眉毛,她用的是深咖啡色。一隻她從來也沒有動用過的眉毛夾,也被她拿了過來。她把嘴唇塗得血紅,紅得令她自己感覺那裡在滴血。最後,她把香水噴了一身,任由散開的頭髮遮住了半邊面孔。鏡前的這個人,黃蘇子便再也認不出來了。她是那樣的鮮艷和奔放,又是那樣的做作和俗氣。一個清清冷冷。平平板板的黃蘇子彷彿不翼而飛。
進了工棚,兩人苟且完后,老頭突然叫出黃蘇子的名字。黃蘇子大吃一驚,但以她的性格而言,她仍然很鎮靜。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老頭說,我不光曉得你的名字,也曉得你的單位,更曉得你住在哪裡。你找不到男人,想男人那個東西想瘋了,所以天天來琵琶坊。
黃蘇子收了男人遞給她的5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后,便離開了。她一直定到大街上,然後攔了輛的士回家。那幾張浸透著打工仔汗氣的鈔票,黃蘇子全部給了的士司機。
司機說:「干你們這行的也很辛苦呀。不過來錢來得也真快。」黃蘇子說:「你說我是哪行的?」司機一笑,說:「我連這都看不出來還算什麼男人。」黃蘇子說:「那你多半看走了眼。」司機輕蔑地咂咂嘴,又說:「我瞎著眼,光聞味道也能聞出你是幹什麼的。我跟你們這幫人打過交道,琵琶坊的小翠和莉莉在掃黃時總是要我的車。領著嫖客,一開就開到野外去了。這麼個巴掌地,真不曉得他們怎麼干。」黃蘇子的臉在暗中紅了起來。她很不自然地說了聲:「是嗎?」司機說:「這還假得了?今天算認識了,以後有生意,也照顧點。我這個人嘴最嚴,上次公安追著問誰包過我的車,我連一個字都沒說。我不能斷自己的財路。」黃蘇子慢慢地放鬆了自己。她說:「那好,我以後有了生意需要用車,一定找你。」司機趕緊遞給她一張自製的名片,上面只有一個拷機號碼。司機說:「拷我就行。」黃蘇子說:「那你總得還有個名字吧。」司機說:「叫我小六吧,你呢?叫什麼?」黃蘇子任了征,她想她已經不是黃蘇子了,因此她不能用「黃蘇子」這三個字。她現在既是另外的一個人,這個人就應該有一個另外的名字。而她現在,還沒有為這個人取一個適當的名字。於是她說:「拷你就行了,問那麼清楚幹什麼?」說時便到地方了。司機邊收費邊笑,說:「做的時間長了,就不怕說出自己的名字了。看來你還是個新手。」黃蘇子聽得發獃,下車后,她便一直站在街邊,望著這輛的土消失。
於是許多許多的時間,她都躲在自己的帳子里。同室七個女生如果找她講話,她也會像她父親一樣很客氣很禮貌。但她卻從來不同她們一起瘋笑。她聽到她們說笑話時,心裏總是想,這有什麼好笑的呢?這也值得大笑?
總經理在她身後長嘆一口氣,說:「你可真是個殭屍呀。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我老婆把你當了個寶貝。」黃蘇子重新回到她的辦公桌前,如同以往一樣,日復一日地處理老闆交待下來的所有事務。許紅兵彷彿是刮過的一陣風,過去后,就再不見蹤影。黃蘇子的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內容,但她的總經理還是很快察覺到了。總經理不禁有些幸災樂禍,他問黃蘇子:「你那個開賓士的男人呢?」黃蘇子說:「開到別人那裡去了。」總經理便說:「我當時就想,一個有賓士車的人,怎麼會看上你?可看你深陷情網,真不忍心打斷你的美夢。像你這樣性格的人,能有個美夢做做,比什麼都沒有要好。」黃蘇子說:「你說的是。」總經理還沒有把自己的車換成「賓士」,所以一旦落實黃蘇子確已和那個「賓士」分了手,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就彷彿這個女人又回歸自己了,雖然他並不喜歡這個女人,而黃蘇子確也是從來也沒跟他有過什麼。但他仍然有一種佔有感,縱然這個冷著殭屍的女人只是每日地坐在他隔壁的辦公室里為他工作。
黃蘇子依然淡淡的,沒有笑容亦沒有慍怒。她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飯,雪白雪白的飯粒在黃蘇子眼裡依然是一粒粒鮮紅。她想,我今天又怎麼樣了呢?難道令我比昨天愉快么?
其實黃蘇子並沒有去任何地方活動。只是前來要畢業生的人看了黃蘇子的像片和成績單后,非要黃蘇子不可。黃蘇子各科考試成績都很是不錯。系裡負責分配的老師自是跟黃蘇子不熟,於是想要塞別的人,比方自己的親朋之類。可要人單位沒有同意。學校也無奈。
黃蘇子帶著一身油腥氣口到了自己的家。這是一個日子的黃昏。夕陽艷麗地在西天沉落,雲霞藉著陽光,風騷地一層一層將自己染紅。世界這個時候真的是很美麗。
整個故事簡單而又複雜。
便是這一年,男生們彷彿醒了,開始頻頻向女生髮起戀愛進攻,但卻沒有人追黃蘇子。黃蘇子想起當年高中時的情書,那些火辣辣的句子時而也會將她的心燃燒起來。於是她就有些盼望男生前來追求。特別是班上一個姓武和一個姓陳的男生。這兩人學習成績雖不是特別好,但為人卻都十分英武洒脫。黃蘇子喜歡的就是這種氣質。但是無論是姓陳的還是姓武的甚至班上其他的男生們對她似乎都敬而遠之。
老頭陳述完畢,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哀求道:「求求你們大仁大義,救救我,早點一槍把我斃了,最好現在就斃。那個『虞兮』罵得我耳朵痛得刺骨,腦袋快炸裂了。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了!」這樣的感受刑警們自是體會不到。審訊完后,他們就這事笑了半天,又將虞兮討論了許久,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千奇萬怪,而這世上的人也是無奇不有。他們無所謂救不救老頭,但老頭殺人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殺人者償命,這毫無疑問。於是冬天沒有過完,老頭便被押到刑場,和另幾個死罪犯人一起槍決。與那幾個死犯恐懼的神情不同的是,老頭滿心歡喜,不時發出笑聲,且同執行的警察開開心,他最後一句話是:虞兮,你終於再罵不著我了。說完哈哈大笑。笑聲在一聲清脆的槍響中結束。
他的公司依然賺錢。
許紅兵說:「我現在就帶你去個地方。」黃蘇子說:「哪裡?」許紅兵說:「去了你就知道。」黃蘇子說:「跟著你去哪裡都行。」許紅兵意味深長地說:「是嗎?」汽車開了許久,車上一直放著音樂,樂聲糜糜的,有點像黃昏的河岸風吹柳條的,令人情不自禁而幻想。這幻想不會像瀑布落水,燦爛而奔放,卻更多地帶著山縫裡的幽氣,鬼鬼祟祟神神秘秘。
許紅兵彷彿輕車熟路,很快他們就租下一間房。房東自稱姓馬。許紅兵就叫她馬嫂子。房間不大,約有11平方米,中間擱有一張床和一面大鏡子。鏡面已經不明亮了,霧霧的,四角都是陳舊的痕迹。卻沒有衛生間,只一隻馬桶。馬桶呈著朱紅九*九*藏*書漆色,座圈已脫落得斑斑點點,露出木頭。
有一次黃蘇子在這裏還碰到過老闆的弟弟,她心裏跳了好幾下,因為他們險些成為夫婦。但他瞥了一眼卻並沒有認出黃蘇子,只當黃蘇子是只「雞」。這使得黃蘇子有了自信。至於在琵琶坊的晚上,她就真正是虞兮了,就算有人覺得她臉熟,也不會相信她是黃蘇子。因此,黃蘇子便有自如感。

第五章

黃蘇子驚異起來。她一生中很少有這樣的驚異。她情不自禁地舒緩起雙臂,將自己永遠挽起的頭髮散開,長發於是一直披到了肩上。低頭垂眉之間,鏡前擺放的化妝品一起湧來眼底。黃蘇子知道她現在應該做什麼了。她對著鏡子開始精心製造另一個自己。
退到門邊的許紅兵所有的瀟洒彷彿都被黃蘇子的罵聲剮掉似的。他顯得有點猥瑣,一隻手摸索著開門。黃蘇子說:「事情要做漂亮。不要賴錢。我的價一直都不高,50塊就成。那些盲流用我都是這個價。你也就按這個價付吧。錢就放在床腳。」許紅兵便在身上摸出一隻錢包,從中抽出一張100的。低聲說:「我沒50的。」黃蘇子哈哈大笑,說:「那你還可以來一次。如果今天不行,改天來了就不用付賬了。我會常在這裏等你的。」許紅兵丟下錢,逃跑似地離開了。
許紅兵所有的行為都在黃蘇子的意料之外。他幾乎沒等到黃蘇子再發出第二聲尖叫,便把什麼事都做完了。他迅速地套上褲子,動作快得使黃蘇子幾乎沒有看到他的肌膚。而黃蘇子卻全身赤|裸地攤在他的面前,任他的眼睛掃視和遊覽。
醫院走廊的燈和它的太平間一樣,狡黠地散發著光線,昏色令四周曖昧。玻璃窗都破了,破得齜牙咧嘴,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正張著大口。冷光便在玻璃碴子的牙上閃爍。風帶著微響,擦著牙邊,灌進走廊。黃蘇子的父親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看蘇詞。他不停地因風而縮縮脖子,椅子也就在他縮脖之時發出吱吱的響聲。
總經理說:「我老婆講呀,你要想用女秘書,除非用那個『殭屍佳麗』,換個別的女人,你還不把她睡了?你總歸不會去跟一個『殭屍』睡去。我老婆真是料事如神。我跟黃蘇子共事了這麼久,朝夕相處,真的是從來沒有動過一點她的念頭。」老同事們便都哈哈地大笑起來。
12點的時候,許紅兵再一次送了黃蘇子口家。下車時,許紅兵又拉住了黃蘇子的手,並且抓得很緊,顯得內心很是激動。許紅兵說:「今天我很開心。我們能常常在一起嗎?」這一次黃蘇子沒有了心理活動,她點了點頭,說:「好吧。」許紅兵拉的是黃蘇子的左手,對於黃蘇子來說,這天晚上的左手便顯得頗為珍貴。她一直留著她左手上的那份感覺。一直不想去洗這隻左手。甚至她在品味許紅兵的手感時,忍不住在自己的這隻左手上親吻。她覺得許紅兵把一種淡淡的鹹味留在了她的左手上。她騷動不安,潮濕再一次地侵襲了她,於是她想用自己的左手去撫慰潮濕。她悄悄試了幾下,還是忍住了。她因了自己如此的念頭而惡罵了自己幾聲。
許紅兵說:「這裡是琵琶坊。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說著他將車停到距小街遠遠的一棵樹下。濃影之中,彷彿看不到車身。
公司賺了錢,當然也會上交一些給機關。像所有同類公司一樣,更多的資金,也都會以各種名目截流下來。總經理是個精明人,他天生適宜做生意而不適宜當處長。黃蘇子是總經理的助理,但她並不去公關。她主要為總經理處理各種文件,經過她的處理,文件的內容和要點都一目了然,省去總經理許多精力。總經理便常說:「黃蘇子,知道我為什麼要你來幫我?就是看你能力特彆強。」黃蘇子心裏對這番話感到很舒服,她想他說得應該沒錯。
當刑警拿了虞兮的照片給他認,他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正是自己的女兒。然而當他得知黃蘇子所為,立即捶胸頓足,痛不欲生。他不是為了黃蘇子永遠不再的生命,而是反覆反覆地說:「我黃家怎麼丟得起這個臉呀!我黃家怎麼出了這麼一個賤骨頭呀。這要我下輩子怎麼見人呀!」他在嚎啕中,破口罵了人。他將許多的髒詞,都用在了黃蘇子身上,其中不少,也是黃蘇子喜歡用的一些。幾個刑警都聽不下去,出門說能這樣罵人的爹,他女兒哪能不賣淫?
這天晚上,他們一起看了場電影。電影院里幾乎沒什麼人。所有的觀眾都坐在包廂里。於是接吻的聲音和女人的低吟和嬌嗲不時地夾雜在音樂和對白間。
隨著年齡的增長,黃蘇子越來越不愛說話,也不好活動,甚至連笑也非常非常之少。這樣一來,她也就沒有什麼朋友。她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對什麼都很淡然,彷彿有些木。於是從小就對她不是大好的哥哥姐姐們越發地不喜歡她,在家裡總呵斥說:「你是不是弱智呀?」但黃蘇子顯然一點也不弱智。她輕輕鬆鬆就考上了市裡最好的中學,而她的哥哥和姐姐都比她要費勁得多。尤其她的小姐姐,靠了黃蘇子父親本人是學校老師,內部照顧,又交了一些錢,才把姐姐收留進去。
回到家裡,黃蘇子第一件事依然是衝進浴室。雖然她拚命地想洗去打工停留在她身上的汗臭,卻同時又產生了一種出了口惡氣的感覺。身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黃蘇子自然清楚,如此這般會被社會斥為墮落。在此一刻的黃蘇子卻覺得做一個好人實在太累太累了。
總經理說:「看看看,你總是這麼副殭屍臉色,居然被香港人喜歡。這香港人也是毛病,鮮鮮活活的女孩子他倒看不上。」黃蘇子就這樣走馬上任,做了公司經理。總經理把她領進經理辦公室時,她似乎還沒有清醒是怎樣的一回事。三天後,她終於弄明白了一切。黃蘇子無論在機關還是在公司,她的業績一向是驕人的,這全然說明她的智商不低,智慧豐富。她跟著老闆下海好幾年,商界把戲看也看熟了。所以她很容易地把公司打理得順順噹噹。
這一念穿腦而過,黃蘇子立即輕鬆下來。她立即上街,趕在商店關門前,再次裝備好她在琵琶坊所需要用的一切。開了車,直奔琵琶坊。當那熟悉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前時,黃蘇子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進了機關的黃蘇子很快就適應了那裡的風氣。因為黃蘇子發現,機關是一個很適合她呆的地方。那裡的人差不多都如她一樣有著兩套肚腸。所不同的是,他們的嘴巴把兩套肚腸中的內容都說出來。或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或是會上一套,會下一套。而黃蘇子則不同,她把她的另一套語言深藏在心裏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當黃蘇子知道大家同她不過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感覺就要好得多。於是,黃蘇子的性格也比在家和大學里要隨和了許多。她想,原來大家都是分裂的人呵。

第七章

總經理說:「是人家香港老闆看中你的!你本事大呀,一句話不說,竟能把他搞掂。」黃蘇子原本並不想做什麼經理。黃蘇子想結婚了。她已經被許紅兵弄得有些痛苦了。但總經理的這句話,令她惱了火。她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心裏卻是正翻江倒海地怒罵。
許紅兵三下兩下扒去她的衣服。黃蘇子精心為許紅兵準備的三朵花,許紅兵彷彿看都沒看,便將它們扔在了床下。只幾秒鐘,黃蘇子便如同被刺刀刺中。她努力地尋找感覺,卻只覺得沉重的許紅兵壓得她喘不過氣。一直待她溫情脈脈的許紅兵,這一刻有如野獸,兇猛野蠻得令黃蘇子產生劇痛。這是一種被撕裂開來的痛楚。她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聲。叫完后,她想起許紅兵說過,他喜歡聽她尖聲叫喚的。
黃蘇子的總經理聽說黃蘇子可能被人殺害時,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待接過刑警手上的照片,看了立即說:「是是是,這正是黃蘇子。只不過從來沒有見她這樣打扮過。」刑警告訴總經理,死者不叫黃蘇子而是叫虞兮,是琵琶坊的妓|女。近年來,一直在琵琶坊賣淫。總經理更是震動得幾乎站立不住,險些跌倒。他馬上又否決了照片之人是黃蘇子的看法。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絕對不可能,絕不可能。一定是相貌相近的一個人。你們曉得不,黃蘇子綽號叫『殭屍佳麗』。」公司的同事都對照片進行了辨認,毫無疑問,像片上的人確是黃蘇子。但黃蘇子怎麼會成為琵琶坊的虞兮呢?這一點,公司的同事們又疑惑得總想推翻自己的辨認。
交警上黃蘇子家發現沒人,於是便去了黃蘇子的公司。黃蘇子的總經理這時方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普天之下,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黃蘇子到哪裡去了?她一個單身女子,莫非會出意外?
打電話的是黃蘇子的總經理。次日黃蘇子到自己辦公室時,發現總經理也在那裡。平常總經理並不親自到「麗港」來。如果有事,他會讓秘書打電話通知黃蘇子去他那邊。大多數老總,哪怕以前只是一個修鞋賣菜的,可一做了老闆便都自然而然地會有了這副架子。黃蘇子的總經理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他當年做的是國家正式機關里的處長。
有一個男人終於發現了她。他笑著向她走來。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名字跳出黃蘇子的腦海。黃蘇子想,我就叫虞兮好了。黃蘇子讀過書,知道楚霸王項羽有一首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黃蘇子沒有楚霸王,對這個來無影而去有蹤的虞兮也沒有興趣。但她喜歡「虞兮虞兮奈若何」一句。她想如果能有人對她生出「不知拿你怎麼辦才好」的感覺,她就覺得很值了,一個人能活成這樣,黃蘇子想,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有一天,黃蘇子從樹林里走過,見到睡她下鋪同學的背影。下鋪正在與一個男生約會,她偶一心動,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便悄然繞到他們身後的樹林里。
總經理說:「難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黃蘇子淡淡地說:「如果硬要我說,我就想說,我正想辭去這裏的事,回到我原先的辦公桌前去。」總經理怔了征,說:「你不是故意說這種話吧?為什麼呢?」黃蘇子說:「因為那邊清靜。」說完黃蘇子當著總經理的面,揚長而去。
但是虞兮卻再也不見蹤影。
黃蘇子不記得自己怎麼進了家門,也不記得自己怎麼洗完澡。上床。只是到了床上,適才與許紅兵的相逢點點滴滴地忽然間就浮了出來,所有的過程如魚遊動。她幾乎是在一寸一寸地品味她和許紅兵在一起的一切。這期間她不由自主地褪下短褲,因為它已經濕透。當她赤|裸著躺在溫軟的被子里時,她覺得自己彷彿聽到了水的流淌聲音,水一寸一寸地漲著,很快便將她泡在其中。黃蘇子很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麼。
許紅兵說:「其實你一上車就該脫。」黃蘇子沒作聲。許紅兵又說:「紗巾也可以摘下來。難道你不覺得熱?」黃蘇子的確感到自己有些冒汗了,便摘下了紗巾,很奇怪的是黃蘇子這天穿的毛衣領口有些低,所以黃蘇子的脖子整個都露在了外面。黃蘇子的脖子很白,皮膚很細嫩。
走在路上,她想,日你的媽,老子就是要當「殭屍」又怎麼樣呢?接下去,她用了更多的淫詞,直罵得自己褲襠里濕液流地不舒服。
這回黃蘇子的總經理跟香港人如此這般說了半天,香港人淡然一笑,說:「這我知道,在鎮上食品店當個櫃長肯定是個很大的官。」一句話令總經理瞠目結舌。香港人又說:「我要跟你合作,還能不把你的底細都弄清楚?」好在香港人並不介意一個人家世如何,香港人說關鍵要著公司辦得怎麼樣,能不能賺著錢。錢就是一切,其它的都無所謂。總經理這才放下一顆心來。香港人還說如果創出了品牌,又賺了錢,名與利雙收的話,他便會設法把總經理一家辦到香港去。這個許諾今總經理心情激動。他做夢都想到香港去花天酒地,否則賺那麼多錢有什麼勁?激動過後,香港人說什麼他便是什麼了。
有一回聖誕節,公司擺酒席,請了許多客。以前機關的同事也都請了。不少人都暗中塞錢送禮給總經理,求他幫忙弄到公司去。總經理大覺自己有面子,興奮間喝下了許多酒。總經理本不是一個會喝酒的人,沒喝多少就醉倒了。一醉便喂喂呀呀地胡鬧。
大約半年以後,因為沒有更詳細的線索,再說社會上的重要的案子還有許多許多,於是成天忙個不停的刑警們也就把黃蘇子的事談了下去。
與此同時,黃蘇子的總經理一連幾天都火氣衝天。黃蘇子竟敢不辭而別。他回頭想過自己這些年與黃蘇子共事,自視待她不薄,並且近日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使黃蘇子生氣以至辭職。總經理案頭諸多事都是交黃蘇子處理的,一旦此人不在,還真的不便。於是便天天給她家裡打電話。但每次都無人接應。總經理至親自開了車找到黃蘇子的父母家。她的父母說:我們哪裡見得到她?她差不多一年都沒回來了。黃蘇子的總經理猜測黃蘇子定是另謀高就,或是到南方發展去了。因為他這個老闆待她始終不錯,故而她不敢或是沒臉前來告辭。總經理覺得自己這個推測深具合理性,只有無可奈何地重新為自己找了個助理。
果不其然,不出半個月,機關大多數人都知道黃蘇子有個外號叫「殭屍佳麗」。小車隊的司機有一回跟她開心,竟是叫了一聲「殭屍佳麗!」周圍的人聽了都吃吃發笑,黃蘇子裝作沒有聽見,從從容容從這群笑的人眼前走過。這天刮著很大的風,卻沒有把黃蘇子心裏倒海翻江的大罵聲刮進他們的耳朵里。
黃蘇子便變了臉,起身就要走,老頭沒有攔她。只是說你這麼走了,不怕我告訴天下所有人么?黃蘇子猶疑了一下,重新坐下來,說你想要幹什麼,儘快說。老頭說,我知道你是個有錢的主,而你也曉得我是個窮光蛋。我的條件不高,只需要你一次性給我20萬塊錢,再就是每個月讓我到你那舒服的屋裡去過兩夜。一個月就兩次,這樣的條件不高吧。
黃蘇子就是在這樣一個眾說紛壇的家裡長大。她一直都是一個靦腆安靜的女孩子。她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從不因她是小妹而格外照顧她,父母也不因為她是家中小女而對她多出一份憐愛。就彷彿她是一個多餘的人。於是黃蘇子就總是形單影隻,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有時被兄姐欺負了,迫於無奈才去母親面前告狀。母親是個家庭婦女,與父親的婚姻並不愉快,故常常不分好壞,偶爾地幫她幾句,更多時卻反過來罵她喜歡惹事。這個結果使得黃蘇子在自己被人欺負后常常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而她告狀的代價卻是兩個姐姐一致地認為她是一個「陰險」的人。
蘇子說:「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上健,但悠遊卒歲,且斗樽前。」黃蘇子的父親看得心動,聯想自己被貼得滿牆的大字報,不由連說「好好好,寫得好。」便是這時,一個女醫生款款地走過來告訴他說:「生了個女兒,三斤三兩。」她說時顯得很別有用心地望了望黃蘇子父親手上的書。
便是這天晚上,黃蘇子意外地遇到一個人。黃蘇子走在大街上,她穿著件呢風衣,裏面是豆綠色短套裙——這是職業規定所穿。風揚起,衣袂飄飄,頗有幾分姿色亦頗有幾分風度。一輛小車迎面開來,車燈打得雪亮,直刺黃蘇子的眼睛。黃蘇子便門到一邊。
黃蘇子的姐姐比她高兩班,黃蘇子上高中時,她已幾近畢業。雖是親姐妹,兩人卻從不一起去學校,就算在學校操場相遇,也無話可說。學校的老師都認識黃蘇子的父親,很自然地也就認識黃蘇子這兩姐妹。大家都議論說這兩姐妹真是怪怪的九*九*藏*書。黃蘇子的父親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對此頗為不滿,他聲色俱厲地批評黃蘇子,認為原因在於黃蘇子的驕傲,卻並沒有怎麼說姐姐。這使得黃蘇子心裏暮然地生出一點點對父親的仇恨。黃蘇子想,不說話是兩個人的事,憑什麼罵我不罵她。因了黃蘇子父親的斥責,黃蘇子和她的姐姐更是如同路人。姐姐也沒有什麼對不起黃蘇子的,而黃蘇子也沒有怎麼對不起姐姐,只是她們兩個人就是扭不到一起去。學校老師們議論了幾回,也就算了。
他們在找房間的時候,男人摟著黃蘇子,兩人嚴然一對情侶。初始黃蘇子很不習慣男人身上的汗味,但大約過了10分鐘左右,黃蘇子便覺得沒什麼了。她小鳥依人地依著男人,不時地還作幾分風騷。黃蘇子天生不是個風騷的女人,她所做出的姿態和動作,都是來模仿著電影電視中的風塵女子。此一刻,她心裏的緊張感竟是沒有了,她真的就好像是另外的一個人。
香港人說,公司需要一個經理,最好是女人。出去跟人洽談,穿上自己品牌的服裝,容易打開局面。總經理便將他的弟媳推薦了來。香港人只在他弟媳身上掃了幾眼,便說:「她長得倒不差,可氣質不好。好服裝,從不需要漂亮女人,而需要好氣質的女人。」說時他的目光落在了黃蘇子的身上。他凝視黃蘇子幾秒,然後說:「這位小姐是?」黃蘇子的總經理忙說:「是我的助理。」香港人說:「我們的服裝,就是要穿在她這樣的女人身上。她的業務能力怎麼樣?」總經理說:「當然是一流的。只是,她太不愛說話了。」香港人說:「服裝好不好,不靠說,要靠穿。我看就她吧。」總經理跟香港人交談時,黃蘇子拿了一疊文件夾,靜坐一邊。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臉上自然也無笑容。她的腦子裡裝滿著許紅兵的聲音和他的神態。他們現在約會很勤,勤得令黃蘇子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於是她想她是不是墜入了情網。對於許紅兵,他有沒有女朋友或者是有沒有結過婚,她一點也不知道。或許她根本也不想知道這些,就算是有了女朋友或是結過了婚,那又怎麼樣呢?她需要他,需要他的一切。既如此,就不必在乎別的什麼。黃蘇子心裏已經想得波瀾起伏了,臉上卻依然靜靜的,像一尊佛。黃蘇子從來沒有去過香港,但她知道香港是個小地方。既屬小地方,來一二香港人談生意,又怎能佔領她的腦子?她的腦袋裝著許紅兵,對她的老闆和香港人賺錢或不賺錢又怎會有興趣?即無興趣,又何苦用耳?所以香港人與她的總經理說些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到。
笑聲在陽光下波浪起伏。圍牆旁的榆樹藉著陽光把它長長的陰影投射過來。斑斑駁駁的樹影落灑在人群里。一蓬高枝伸得老遠,一頭倒在講台上。風動一動,陽光就像灑在陰影中的碎銀子,搖搖閃閃。於是坐在台上的人面便也隨風黑一陣白一陣或是黑白相間地花一陣,如同演戲。花著臉的校長在台上不停地喊叫:「安靜點!聽黃老師繼續批判『四人幫』!」黃蘇子悄悄地哭了。四周雖然已經安靜了下來,可是大部分人都沒有聽到她的泣聲。
黃蘇子突然間欲哭無淚,憤怒一下子燃遍全身。她內心深處被愛情業已掩埋了的髒話,彷彿定向爆破,瞬間在心裏炸得開出花黃蘇子冷冷道:「你以為我不是在玩你?你他媽的在中學就趴在我的腳下了,你現在以為你這狗日的就站起來了?老子一直在看你有幾板斧,你這麼快就露了餡?怎麼不弄大我的肚子再發這通威呢?」這回輪到許紅兵發征了。便在他怔忡之間,黃蘇子幾乎不容他想,便將她心裏深藏了許多許多年的髒話,一句一句地罵了出來。罵聲如江河決堤,洶洶湧涌地撲向許紅兵。許紅兵踉蹌著倒退,竟一直退到了門口,先前得意的臉上倒有了幾分驚慌。黃蘇子卻不管不顧,她高聲地叫罵。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她的罵聲,每一字句都奇臟無比,不堪入耳。滿屋裡都是她脆綳綳的比喻,邪惡下作得令人全然可聞到臭氣。這是她修鍊了多年的成果,一招出手,又怎能不猶如驚雷炸耳。這一輩子,黃蘇子還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長的一段話,也從來沒有一下子說出這麼多的話來,更何談這麼高聲地叫罵。
這天是個風雪瀰漫的日子,一大清早,一個面孔猥瑣的老頭前來警局投案。他愁眉苦臉他說是他殺了琵琶坊的虞兮。
黃蘇子是個相貌秀麗的女子,姿色氣質都不錯,登在報上便有幾分醒目。但凡拿了那報紙看的人,都會好好地看看黃蘇子。看完后發出幾聲惜香憐玉的嘆息。這一天,負責破虞兮案的刑警恰也看了那張報紙,起先也跟著嘆息,嘆后心有所動,不覺拿出虞兮的照片與尋人照對比。比著就覺得這兩人的眉眼真的是十分相似。本已對吊在半空中的虞兮案有些冷卻的刑警,一下子又繃緊了腦袋裡的弦。當天下午便攜了照片趕去黃蘇子所在的公司。
但虞兮的身影卻在這個冬天的季節里突然消逝。曾有幾個老顧客閑聊時還打聽過她的下落,都說這個女人心特賤膽特大。他們對派出所的場景記憶猶新。並且他們也聞說虞兮在上廁所時逃跑掉了。言談中,似乎覺得虞兮這個人對他們來說,有了另外的意義。
這一聊便超過了12點。提出回去的是黃蘇子。她忙了一天,到底有些倦了。倒是許紅兵仍然興緻勃勃。許紅兵堅持要把黃蘇子送回家。黃蘇子反對了一下,就認可了。
黃蘇子大學畢業分配到了機關。這是很多人想去的地方。班上同學暗地裡便都說別看黃蘇子平常不聲響,可是悄悄地把什麼事都做了。天知道她用什麼方法收買了什麼人。她那份陰險誰都看得出來。
這一天總經理正有一個重要應酬。這應酬無非是借新年即臨之際,打點一下關鍵部門的領導。紅包和禮品早已備好,但因黃蘇子的倉促落掉了一個排名較后的領導的禮物。領導雖然笑說沒關係,實際上臉色已經掛了出來。想想也是,誰都有份,獨落他的,且不說少一份利益,光是面子也夠拿不下的。總經理為了這事大發了黃蘇子的一頓火。
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終於也傳到了許紅兵的耳里。只是時光已經再一次地流到了春天。許紅兵不知何故,開著車去了琵琶坊,重新走進馬嫂子的房間。那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同以前一樣,床依然骯髒而馬桶依然脫落著漆,鏡是霧霧的,不太看得清人臉。許紅兵像他當年一樣站在窗前久久沉思。黑夜裡的星斗滿天,時有流星倏地一下滑過,落入無盡的煙塵。許紅兵撫胸長嘆。他想是我最先殺死了黃蘇子么?想過又覺得不對,如果不是,又是什麼呢?
黃蘇子開門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泡進了浴缸里。她一遍一遍地洗著自己。一瓶新開的「蘭幽草」洗浴液一次被她用光。潔白無暇的泡沫堆得老高老高,黃蘇子漆黑的頭髮漂浮其上,如一叢草。清香的氣息飽滿得彷彿使衛生間膨脹。
然後,她就走出了家門。
黃蘇子準備了一個小帆布背袋,她將「虞兮」所用衣物、化妝品及安全套全都裝在背袋裡。黃蘇子是一個有經驗的人了,但她在琵琶坊總是獨來獨往。她不像其他的女子,喜歡聚在一起瘋笑和嘻鬧,有時還結伴同客人們去鬧市唱歌跳舞。黃蘇子行跡只在琵琶坊。如果客人要找她外出,她便毫不猶豫地拒絕掉。與她的同行比,常去琵琶坊的客人們認為虞兮最低殘,她連玩都不想玩,樂也不想樂,一點文化品味都沒有,只想干那一件事。黃蘇子由他們去說,因為她知道,自己同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不同的。黃蘇子的同行們都純粹為了賺錢,而黃蘇子卻不。錢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麼。
天便是在黃蘇子的莫名的喜悅中亮了。她的眼淚早已乾涸,乾涸得連痕迹都不見。她想,這下好,從此一輩子不必擔心再有眼淚。
在公安局的幫助下,撬了黃蘇子家的門。屋裡灰塵滿布,毫無人氣,顯見是許久無人居住的狀態。但無論車上還是屋裡,就沒有任何痕迹表明黃蘇子或去自殺,或出意外。黃蘇子的老闆撓頭。間,靈機一動,決定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
馬嫂子再次推門,她看見黃蘇子依然躺在床上不動,便沒好氣地說:「喂,你的時間到了。別人還要用。你如果不想走,必須再付錢。」黃蘇子一指床腳邊許紅兵丟下的100塊錢,說:「這麼多夠不夠?」馬嫂子眉頭立即被笑意包圍,說:「夠夠夠,足夠了。你是個痛快人。哎,我說吧,你一想就想通了,是不是?我一向都認為,只有明白人才來我們這裏做。」黃蘇子懶得理她,馬嫂子見黃蘇子無意與她對白,便拿錢退出了門。只幾分鐘,她又折身進來,樣子顯得有些神秘,說:「還想不想再做一筆生意?這個客人是老顧客。賣豬肉的。那生意賺錢,所以他出手很大方。一般人我還不介紹他的。跟你,我覺得有幾分緣分。絕對沒有病。你看,行不行?」黃蘇子覺得散落在滿房間的罵詞已然開始在她周圍聚攏。一條條的字句,彷彿是一根根架起來的木柴,高高地堆在她的面前,只需她輕劃一根火柴,這架木柴便會燃燒成熊熊烈火,瞬間即能將馬嫂子燒成灰燼。

第六章

一個男人站在了黃蘇子面前,他那撲面而來的汗臭,令黃蘇子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不用判斷,黃蘇子便知來者是一個打工仔。許紅兵曾經說過,許多孤獨的打工仔都愛到琵琶坊尋找安慰,將辛苦掙來的錢來換取一點微不足道的人生享受,黃蘇子記得自己當時說:「對這樣的人,你可以對他厭惡,也可以對他同情。」那個男人走近了黃蘇子,說:「做不做?」黃蘇子的心咚咚地跳著,但她努力鎮靜著自己,作一副很老練的神態,說:「怎麼不做?不做靠什麼生活?」那男人說:「多少錢一次?」黃蘇子說:「100塊吧。」那男人:「是不是太貴了?」黃蘇子也無所謂錢的多少,於是立即降下價來,說:「50也可以呀。」男人說:「有安全的地方嗎?」黃蘇子說:「當然有。」男人說:「房錢誰出?」黃蘇子說:「這個不貴,你願意出就你出,你不想出我出也行。」男人說:「你很爽呀,那我們對半?」黃蘇子說;「好吧。」琵琶坊臨時出租房間很多,黃蘇子和男人一起並不費力便找了一家,房間很小很簡陋,連馬嫂子那間都不如。但很偏僻清靜。
黃蘇子的父親以為她默許了,便在飯桌上當著一家人的面,說:「你也不想想你那點文才怎麼能去學文科?你的每篇作文都文不對題,你連標點都打不好,而且你的錯別字還特別多。你怎麼一點也不像我的女兒呢?我當年在學校每篇作文都得全班最高分,得過好多獎。因為這些,我才報考中文系。你呢?你取得了什麼成績?你怎麼沒一點自知之明呢?」黃蘇子的父親說這番話的語氣,並不激烈,彷彿還有些漫不經心,但黃蘇子卻覺得字字如針扎耳。扎得她感覺自己的耳朵流出了鮮血。鮮血流到她的肩膀,又順著手臂一直滴到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夾筷子,於是血又沿著筷子流進了碗里、以致飯都被染紅子。黃蘇子使勁地把飯往嘴裏送,她用勁地咀嚼著,以致她又一次地咀嚼出聲。
弄清這些后,老頭覺得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這般不是神經有病又是什麼?但他還是有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他斷定,虞兮這麼做,一定沒有任何人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不想讓人知道。於是他心裏萌生了一個想法。
然而,她竟是作了總經理和香港人合資開辦的「麗港女裝創司」的經理。總經理把任命告訴她時,她暗吃一驚,但卻沒有大驚小怪。
黃蘇子是在12年後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來歷。那是她的父親在批判會上發言時講出來的。父親在講到醫院那一節時,熱淚盈眶。然後當眾宣布要把那個消亡了的「黃蘇子」請回來。於是很多人都鼓了掌。他們都是黃蘇子父親的同事和黃蘇子的同學——一所中學的老師和學生們。
走到大街上的黃蘇子就像一片從樹上剛落下的葉子,孤寂地飄著,卻不知該飄到哪裡。十字路口上,一個小攤販對著她使勁叫賣。他說:「小姐小姐;好身材呀。買我這套衣服,肯定又漂亮又年輕。」黃蘇子定下步子,隨意地看了看他的攤鋪。小販說:「沒有比我這裏更便宜的貨了。來一套吧。」他說著抓起一件。這是一件低領的化纖連衣裙。裙身很短,很緊身。胸前綴著幾粒塑料珠子。黑的底色上浮著暗綠色的小花。黃蘇子心頭一動,彷彿記得她在什麼地方見人穿過,便接了過來,小販說:「才50塊錢。到哪裡能買到這樣好價錢的裙子。」黃蘇子便掏出50塊錢,丟給小販。小販拿了錢,望著過馬路而去的黃蘇子,叫喊道:「你一穿就會曉得、絕對比你現在性感。」黃蘇子便有了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她匆忙地打「的士」回家。一回家,既不喝口水,也不洗手上廁所之類,拿出那裙子便試穿起來。
這次行動,警方收穫很大,破了不少淫窩。一輛卡車將妓|女和嫖客們一起抓到派出所。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男嫖女妓分左右兩邊背牆而立。這些平常沒什麼羞恥之心的人,此一刻或因恐懼或因羞恥,都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卻只有黃蘇子面色平靜地抬著頭,她望著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警察,一副很消閑的樣子。
幾個月過去了。春天行將結束。有一天,中心廣場停車場管理員向交警反映說,車場一輛白色的富康車放了許久,也沒兒開,不知是怎麼回事。查牌照是交警們的拿手好戲,很容易地就查出車主黃蘇子的名字。
黃蘇子低聲說:「我不會像以前那樣的。」許紅兵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後便抓起了她的右手。
一個看守他們的警察終於忍受不了黃蘇子的這副神態。他走近黃蘇子,厲聲喝著:「看什麼看?簡直不知道丑賣多少錢一斤。」黃蘇子不動聲色,淡淡答道:「為什麼會丑呢?有什麼丑的呢?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這樣的生活,這和有人去舞廳跳舞,有人下酒館喝酒有什麼差別?」警察愣了愣,想不到她竟會有這樣一番話作答,愣完便破口罵道:「真不要臉。像你這樣不要臉的『雞』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黃蘇子說:「你的話未免太偏激了吧?」一個當官模樣的警察恰聽到黃蘇子所言,立即板下臉,一揚頭,說:「把她帶到樓上去。」黃蘇子仍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裏卻急劇地跳得厲害,皮肉之痛在她自然是一萬個不情願。她在一個警察押解下上樓。走到樓層半時,黃蘇子看到一問女廁所,便說:「我要上個廁所。你們這點人道還是要講吧。」警察似猶豫了一下,心想在自己派出所里,而且自己還守在門口,怕你跑了不成?想過就說:「只給你5分鐘時間。」黃蘇子說:「要不了5分鐘。」黃蘇子一進廁所,心就開始緊張起來,她並不想小便,她只是為自己逃離找機會。她從廁所的窗口向外望去,竟是一下就發現從廁窗外的管道可以直接下到派出所隔壁一家的房頂上。黃蘇子沒有任何思索,當即爬出窗外,扒上又粗又臟下水管。她不顧一切地往下滑,在腳尖剛要踏上屋頂時,她聽到押解她的警察在廁所門口的喊叫聲:「完了沒有?馬上出來。」黃蘇子一急,便墜了下去。她落在別人的房頂上。並順著房頂一直下滑,滑到屋頂邊緣方才停下。屋沿邊恰搭著一根樹枝,黃蘇子不敢有半點猶豫,她抱起樹枝往下跳,樹枝枝幹頗長,一直將黃蘇子墜到地面。整個過程快速緊張得令黃蘇子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所為。她一點傷也沒有負,惟在鬆開樹枝時,臉頰被彈回去的枝椏刷了一下。
這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黃蘇子便靜靜地躺在這個房問古怪的氣息之https://read•99csw•com中。許紅兵曾經拉開的窗帘縫依然裂開著。陽光從那裡穿了進來。這是一個大好的晴天。晴得十分明朗。
一天晚上,他早早就到琵琶坊,在虞兮常守的街角等到了虞兮,虞兮對他在這裏等她有些不解。老頭忙告訴她,他單單等她,是因為她比別人便宜。虞兮也就沒說什麼。他們倆一起去了郊外一個養路工廢棄的工棚里。這是老頭早看好的地方,這裏偏遠無人,什麼事都好辦,什麼話都好說。因是熟客,更兼黃蘇子經常在這樣的地方接客,所以她並沒有多想。
這是1966年的秋天,黃蘇子的父親正在被人批判,而黃蘇子的母親因為紅衛兵搜家受驚而動了胎氣。
以後的時間里,許紅兵只是不停地撫摩黃蘇子的右手。一直到電影結束,其間惟一說了一句話:「你的手很軟。」說得黃蘇子全身的骨頭都要軟下去了。
黃蘇子的同事們只道她天生言語少,卻從未覺得她難以相處。兼之黃蘇子工作責任感強,交給的任務從來都不馬虎,於是黃蘇子也就得到了她過去從未得到過的諸多好評。
黃蘇子想,是我觸動了他的往事么?往事有時讓人親切,有時讓人痛苦,但更多的時候是讓人惆悵滿懷。喝湯代表著什麼呢?黃蘇子漫想著,也低下頭喝湯去。
黃蘇子的父親起先並不在意這些,可時間長了,發現往往跟黃蘇子說了好半天的話,卻一點也得不到回應,而且在非得叫他不可的時候,也只是輕輕地叫一聲:「喂……」黃蘇子的父親多少也有些不悅,覺得自己好歹還是個父親。黃蘇子曾經聽見父親對她母親說:「你這個女兒哪像是我黃家的人,連起碼的文明行為都沒有。完全像是從下層人家裡養出來的。」黃蘇子的母親說:「你這是什麼話?你神經病呀,你以為你這是個很上的層?」黃蘇子聽后心想,母親說得對,你神經病。你以為你是個很上的層?
老頭是個檢垃圾的,已有62歲。年輕時曾因偷竊坐過牢。老婆為此離開了他。從此他便一個人生活,靠賣點破爛養自己。這些年垃圾值錢,倘若偷到窨並蓋或是銅件,能賣不少好價錢,所以,手上漸漸地有了點積蓄。一個男人一旦溫飽問題解決后,腦袋便想要其他的了,比方女人。老頭自不例外。所以這些年,他常去琵琶坊,畢竟他窮,來錢不易,他找的總是那些最便宜的「雞」,虞兮便是一個。老頭一直覺得虞兮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往往他同虞兮討價還價時,虞兮也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頭說:「她跟別的『雞』不一樣,她好像不是為了掙錢似的。」有一天晚上,老頭在中心廣場停車場附近檢垃圾還沒來得及回家。突然看到虞兮開著一輛車進停車場。當時車速很慢,他看得很清楚,只是虞兮穿著打扮得並不像虞兮,而像電視劇里上得了場面的小姐,好端莊好雅緻。於是老頭立即否定了自己,他想,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只幾分鐘,虞兮便從停車場裏面搖搖擺擺地出來了,穿著她平常招客時所穿的衣服。這時的老頭在目瞪口呆間,才覺得事情有些怪怪的。似是好奇,又或是其他別的原因,老頭開始暗中跟蹤這個虞兮。兩三個月下來,他終於發現,虞兮竟不光是虞兮,同時也是一家公司里叫黃蘇子的小姐。她能賺不少錢,開著一輛白色的轎車,住一套舒服的房子,每天下班后在外面吃飯,然後把車停在中心廣場停車場。在那裡,換上一套妖艷的「妓」服,又乘「的士」去琵琶坊做皮肉生意。
黃蘇子的處長想來想去,覺得不去則是抗上,比辦砸了公司還要糟,便只好咬咬牙,嘆氣唉聲地認領了這個總經理,承諾之時,他臉上那份悲愁就好像他領養了一個神經錯亂的兒子。不過,哀愁中他並沒有忘記提出要求。他說他不能孤軍上陣,必須得帶兩個助手才是。這個要求不過分,領導都滿口答應了下來。
黃蘇子自從有過這樣的想法后,見了父親便開不了口,後來索性連叫都不叫他了。
黃蘇子冷冷地說首先告訴你,我沒有那麼多錢,也不可能讓你去我那裡過夜。老頭說如果20萬太高了,我可以打對摺,去你那裡過夜也可以打對摺,每個月一次。你不曉得呀,我從來沒有過過一天有錢人過的日子呀。我哪怕在有錢人的屋裡能舒服地住上一天,我這輩子也算是嘗過做人的快活了。黃蘇子依然冷冷地說:「你做夢!給你5000元錢,以後不要見我,如果有人知道了,我會找人收拾你的。」老頭的犟勁也上來了,說這條件我是再也不能降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要替別人保守一個天大的秘密是很難受的。5000塊錢也可以,我只保守三天,三天後,我就到處跟人講去。讓那些跟你睡過的人都上你單位去找你。他們曉得你的身分,出的價錢會高得多。如果你帶他們上你家過夜,那你的錢會多得這輩子也用不完了。這有多好,你不光自己享受了,又可以不花一點本錢地賺大錢……
黃蘇子的總經理決定同一個香港人合作辦一個屬於自己的女裝公司。總經理雖說是由處長而老闆,但他曾經是個苦孩子,在縣城的小街巷裡撿著煤渣長大。舉止間的俗氣自己覺察不到,可明眼人卻一眼看穿。總經理在做了老總後總是好跟人說自己的身世原本如何富有,海外又有如何的關係,父親也是某地方的主要領導,全都是他媽的政治運動致使其家道落敗,若非如此,他也早就是個大城市的人云雲。總經理總喜歡說得有鼻子有限,以致每回記者採訪都要把他這些東西寫出來。所以許多認識總經理的人都認為他家世很是了不得,來頭大大。
黃蘇子頓時面如死灰。她呆望著許紅兵,似乎在回想什麼。許紅兵笑完,說:「你以為我真會愛你。老子的兒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也不看看你那張殭屍臉。你裝什麼淑女,當年那樣羞辱我你讓我沒法好好讀書,因為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認為我是流氓。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你永遠也想不到。而今,在我眼裡,你上了大學又算什麼?不過一個『雞』而已,是我玩過的一隻『雞』,跟我玩過的『琵琶坊』其他的『雞』沒有兩樣。」黃蘇子在許紅兵的陳述和辱罵中平靜了下來。她很快明白了一個事實。這是一個設計好了的圈套。許紅兵為報學生時代的仇,費盡了心機。
黃蘇子的父親一身冷汗濕透了內衣。
其實,他原本想好,無論生男生女,他都要用「黃蘇子」這三個字命名的。一個多嘴的女醫生卻令他這個美麗而富有意味的名字沒有出籠便自取消亡。因為這個,黃蘇子的父親對剛剛來到人世間的黃蘇子心裏便無端地生出幾分厭倦。

第二章

反應最為激烈的還是黃蘇子的家。黃蘇子的父親已經退休,很積極地參加街道組織的一些活動。經常去喜歡吵架的年輕夫婦家裡幫助調解。每天早上,他還要去公園鍛煉,傍晚,總有幾個成績不好的學生請他講解語文。他從來不參加跳舞,他覺得那樣很無聊很低級趣味,是市民們所為,而他是個有身分的人,他應該為國家多做貢獻,這樣做人,臉上才有光彩。
幾乎在掃黃運動幾近結束的時候,一天夜裡,黃蘇子終於在一次大行動中,同她的客人一起被抓了起來。這天她恰恰租著馬嫂子的房間。當門被猛烈憧開的一瞬間,黃蘇子腦子裡閃過一句話:在哪裡開始在哪裡結束。
年底分發了獎金后,黃蘇子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輛乳白色的富康車。她之所以買車,全然是為了好去琵琶坊。先前她總是回家吃過晚飯後,換上衣服打的出門。但這難保不會遇上熟人。而熟人見她如此這般裝束,一定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並且會添枝加葉地把她的這種樣式說得滿天下的。所以,黃蘇子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買輛車好。
裸體的黃蘇子沒有動,她雖然有點兒冷,可她仍然願意這麼平攤著自己。她期待因了她的身體會再次喚起許紅兵的慾望。但是,許紅兵卻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半天,然後站到窗前,點著了一支煙。窗口又破又小,一掛骯髒的窗帘無力地垂吊在那裡。許紅兵將窗帘拉開一條縫,臉朝外望。黃蘇子透過窗帘的縫隙,看到街上的一盞路燈,熒熒如鬼火地亮著。她想放事就是這樣的過程?想著,便覺得遠不是她之所想。黃蘇子說:「躺到床上來好不好?」許紅兵轉過了身。他的臉色在燈下發青。幾縷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黃蘇子心裏格瞪了一下。許紅兵說:「黃老師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女兒這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盼我去好她。怎麼樣,我還行吧?」將紅兵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
處長以後也就再沒表揚過她。
這天晚上,他們一起吃了飯,然後就到郊外兜風。許紅兵的車開得風馳電掣。縱然黃蘇子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但其間幾次緊要關頭,她還是發出了尖銳的叫聲。聲音尖細得令黃蘇子自己覺相可以劃得碎玻璃。
這句話果然留下後果。學校的男生們有事沒事就打趣,說:「想親親黃蘇子真不容易呀。」那個寫情書的男生,也一改一往情深的樣子,但見沒人,便痞著臉對黃蘇子說:「我要克服什麼樣的困難才能親到你呢?」黃蘇子只有用「不要臉」、「流氓」這樣的話回敬他,卻不敢再告訴老師或是父親。
生活的流水依然喧囂著沿著它自己的指向流淌而去。無人能遏止得住它前行的浪頭。
他想了一夜,並沒有想出什麼,只覺得心裏有些痛苦。清早走時,馬嫂子奇怪,說你一個大男人不帶妞兒,特地跑到我這裏來過一夜,做什麼?許紅兵沒回答,笑笑而去。
兩個人很快便結束了他們的交易。似乎連話都沒顧得上說幾句。
黃蘇子當然沒有如約去吃那頓飯。但處長的老弟也再沒來找過她。處長見她的面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提。越是這樣,黃蘇子越是能想象出來那頓飯吃的是些什麼內容。
黃蘇子生下的那天,她父親正坐在醫院的走廊上讀蘇軾的詞。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對於老婆生不生孩子或這回生成什麼性別他都無所謂。這是個秋天。秋天這種季節總像一個懷著勃勃雄心而永不被人賞識的男人,心情沮喪,脾氣好一陣壞一陣。現在就正好遇上他壞的時候。天空因此陰沉著臉,黯淡的雲彩便如同天臉上的斑塊。
房東馬嫂子聞聲過來問了一次。問完不等黃蘇子說什麼,馬嫂子便一副老經驗的口氣,說:「哭哭也好。頭一回都這樣。開過頭,就好辦了。想通了男人都一樣,能給錢就行。」黃蘇子沒等馬嫂子把話說完,又失控地開始了罵人。她心裏罵的正是馬嫂子,但罵出口來卻讓馬嫂予以為依然在罵男人。於是馬嫂子冷笑了一聲,說:「說句話你也許不信,真恨的人都是在心裏罵,罵上嘴的人越罵得凶越是相反。有個鄉下女人頭一回罵得差不多快斷氣,用頭撞牆血都流出來了。結果怎麼樣?以後天天泡在這裏。過一年找了個有錢老公,兒子也生了,還忍不住一個月來上一兩趟。跟抽大煙有癮一樣。」黃蘇子罵聲頓止。其實她並沒有聽清馬嫂子說些什麼。她突然覺出她叫罵出的每一個句子都彷彿匯人這房間怪異的氣息中;它們在這氣息中如魚得水,歡快地跳動。它們往牆壁上跳,往殘缺得露出磚塊的牆縫裡跳;往窗帘上跳;往窗帘上污穢形成的花朵上跳;往天花板上跳,往弔死鬼一樣垂直向下的燈泡上跳;往屋角奔里跳,往堆在角落的垃圾上跳。它們的舞姿獨特而別緻,世界上社有一個舞蹈大師想象得出來。它們和這屋裡的氣息是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無端地令黃蘇子感到一種沉醉。於是黃蘇子覺得自己也被融在一起了。她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心說,其實,我並沒有失去什麼呀!我有什麼可傷心的呢?雖是欺騙,可我終是罵走了欺騙;雖是失身,可我也從此了解到男人和女人間最本質的交往方式,如此這般,有什麼大不了呢?黃蘇子想著,伸手之間,她甚至覺得她最為欣賞的字句正在她的思想過程中一條條地舞蹈著纏繞上她的胳膊。它們在她的肌膚上妖妖嬈嬈地笑著,笑得十分嫵媚。黃蘇子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從來也沒有過的來自內心的笑容。於是她想,它們一直在我心裏發酵,悶也悶壞了。現在它們突圍來到我的體外,它們多麼活躍多麼自在多麼美妙。
黃蘇子在「的士」上跟司機說去琵琶坊時,司機臉上的笑意有些曖昧。車開動后,只幾秒鐘,司機便說:「這麼晚才去做生意?」黃蘇子說:「無所謂晚不晚。」如果在平常,黃蘇子不會搭理任何一個意欲與她對話的司機。但這天,黃蘇子卻有了一股強烈的說話慾望。
這個老頭的出現,一下子又吊起了刑警們的幹勁。於是他們認真地作了審訊。
黃蘇子的父親飲完酒,將酒杯輕放在桌上,爾後仰天長嘆:總算又為國家培養出一個人才了。
但是黃蘇子手上和心裏卻都沒有了那根火柴。她顯得有些偷懶,眼皮抬也沒抬,說:「好吧。」
黃蘇子心一緊,說:「能不能請假?」總經理大驚,說:「什麼情況呀,你有沒有看清楚!這樣的機會別人笑都笑不來,你還請假。」黃蘇子說:「我必須請假。我有要緊的事。」。
黃蘇子的公司最初的業務便是為上層社會的婦女量身定做回裝。所謂的上流社會婦女,諸多是領導家屬。她們總想穿漂亮衣服,卻又總想只出很少的錢。為此黃蘇子把工價開得很便宜,有的幾乎虧本。黃蘇子知道,如此這般投資並不會虧,大的回報都在後面。香港人和黃蘇子的總經理對她這樣的開頭甚為滿意。總經理笑道:「黃蘇子跟了我幾年,做生意也真精道了。」黃蘇子的面孔永遠都是淡淡然的樣子,與她的顧客也不多言。她每天都換一身式樣新穎的「麗港」服裝,坐在辦公室里神色自若地打理案頭事務,操作電腦。她氣質安靜,舉止優雅,無形中便讓來來往往的人覺得她這樣的狀態正是那套「麗港」樹托的結果。奔來定做衣服的女人無論是不是雅人,卻都有追求高雅之意。故一見黃蘇子過後,便會有人提出就做你們經理穿的那種。慢慢地,黃蘇子在一定的圈子裡便有了點名氣。大家都說到底是香港服裝,不同凡響。黃蘇子對這樣的議論瞭然於心,並不自喜。她想這又有什麼呢?
許紅兵似是有意無意地瞥了她一眼,說:「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你的皮膚這麼白。」黃蘇子的臉便紅了,她把目光轉向了車窗外。
黃蘇子坐機關沒幾年,社會有了頗大的變化。走出門去,竟是覺得人人都富了,只有機關還窮著。佔著這麼好一個地方,日子卻是比隨便一個什麼人都過得窮酸,科員們便常常怒髮衝冠辦公室。領導一想,自己最終的考核還是得靠這些科員們投票,不把他們的日子弄富足,誰會為你名下的「正」多畫一筆呢?票少了,自然影響提拔。於是領導們紛然激動,一致通過機關成立房地產公司。一個實權最大的領導說:「一定要把自己的權力利用到最大限度。將公司賺來的錢用來發放獎金。」這個決定今全機關人奔走相告,無不拍手叫好。但當領導貼出告示招聘公司總經理時,卻只換來一片的沉默。人人都在想,賺了錢是好,可賺回來了也不歸自己得。倘辦砸了呢?這一砸還正砸在領導眼皮底下,一輩子的前程還不全完?於是,告示出來幾天,竟是沒有人主動前去應聘。以前提個副處長還恨不能打破頭,而這回端出一個經理位置來,卻是無人敢要。領導們也頗覺窩囊,連連感慨想不到咱們的幹部們都如此目光短淺。最後還是實權領導點了名。領導一點就點到了黃蘇子的處長頭上了。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