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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卡,維卡

維卡,維卡

作者:七堇年
就讓我們向死神歸還這段生命的時候,輕鬆得就像向DVD租賃店的老闆歸還一張影碟那樣,順便可以聊一聊它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聊一聊,作為主演的你和我,多麼蹩腳;作為愛與痛的情節,多麼平凡。
好嗎。
若是這樣,那麼人生海海,遇到一個賞心悅目的人,與之並肩同路,並許下諾言……不論實現與否,大概都已是萬幸?而在這個喧雜的,現實的,不相信眼淚的世界里,為了找到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同路人,你願意等多久,你願意走多遠。
我無法回答,維卡。
維卡,你也知道我內心一直嚮往山川湖海,雖然這種遁世傾向聽上去實在不太好。在這嘈雜世界,可曾還有山川湖海,可曾還有人,願意停下來,讀一讀你的心事,聽一聽你的孤獨,摸一摸你的疲憊,陪一陪你的眼淚?
我懷疑我不會這麼幸運,所以你知道的,孤獨終老也沒有那麼可怕。我總是對你說,我多想做一個南太平洋無名島嶼上的漁民,靠打魚種椰子為生,每天都是朝陽喚醒我出海,落日陪我歸來,九*九*藏*書星星說晚安,因為活得簡單所以也不懂什麼遺憾,就這樣默默死於一個暴風雨的意外。或者就讓我在山林里住一間屋,養一院竹,種一片地,喂一隻狗,聊度時日。與世隔絕是我的夢想。而夢想不像目標,夢想就是那種你只能用來夢一夢,想一想的東西。
回來之後,照節氣來說早已出伏,但我這兒依舊時不時炎熱起來。想起夏天裡住過的小鎮如此清涼,出了家門往東散步,就是一座墓園。墓園建於一八几几年,我忘了,只知道名垂青史的作家Emily Dickinson也埋葬於此。她的墓碑上,後世仰慕者放了許多支筆,沾著濕漉漉的露水,擺在那裡,卻一支都沒有掉下來,足似奇迹。難道才華的最終意義,就是令風雨在她的墓前也溫柔下來?而那個黃昏,就在那座墓園裡,你一直遠遠地走在我前面,背影像漣漪一樣渙散開來,消失在湖水般的暮色中,直至月色清涼。我像你在人間的影子,默默跟隨。
離開小鎮,回到紐約的第二天。宿醉之九九藏書後的早晨,我頭痛欲裂地走出公寓,去找便利店買牙膏。一定是因為情緒的原因,紐約在那一刻變得面目猙獰,像所有的大城市一樣讓人煩躁:陽光蠻橫而生硬地撬開了貝殼般的我,刺眼極了。馬路邊積著污水,地鐵里的悶熱從通風口一陣陣湧出地面,奇形怪狀的路人面無表情地走著,爬蟲一般的汽車堵滿了街道,逼仄的樓宇年久失修顏色發黑。那一刻我幾乎要噁心得昏過去了。我突然明白,那些清澈的——星空,大海,森林,湖泊,都隨著這個夏天遠離了我,安寧美好的小鎮也遺棄了我。我被自然所流放,不得不回到城市。
此刻,我開了一瓶白葡萄酒,想起上個冬天你來我家的時候,我們逛完超市,買了酒回到了家裡,你先去洗澡。中途你突然打開衛生間的門,探出一個頭來,對我說:「把酒冷藏一下噢。」我說:「好。」後來我把這個細節寫進了一篇小說里。從那個時候我便知道,在萬千種生活方式中,我們選擇的應該是同一種。儘管那一天,我們才相識不足半https://read.99csw.com個月。
萬能青年旅店也不能回答,「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所以維卡,在這一段租來的生命里,就讓我們帶著困惑,一直叩問下去,一直走向遠方,好嗎。
在某些身不由己的借口下,我也是一個活得過分用力的人。十七歲的時候我熟背《猜火車》的經典台詞,而十年後我就像台詞里諷刺的那樣,選擇了生活,選擇了一份活兒,選擇了一項事業。選擇了一個巨他媽大的電視機,選擇了洗衣機、汽車、鐳射音響,還有電動開罐器。選擇小心保養自己的身體、低膽固醇和牙科保險……我並沒有真的選擇星空,大海,森林,湖泊。
你的,
即使是有,你又是否足夠幸運,能與之相遇?
一生之中有多少次可以度過這樣的夏天呢。我們在夜晚的大西洋划船,星空近得好像一張綴滿了鑽石的魔毯,披在身上。銀河橫貫夜穹,流星不時墜落。站在山頂上看落日,那色彩像往事一般哀艷,壯麗得讓人失語。四下是森林散發出的木香,被晴朗的暮色烤熟了,香read.99csw.com氣格外濃郁。回小鎮的路上,我們停留在無名的湖畔,遊了野泳。那是個陰天,我冷得發抖,不敢上岸,就這麼浸在湖水裡,眺望群山淡藍色的輪廓。夜裡,我們回到帳篷旁,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取暖,喝著本地黑啤酒,說著些心底的話,竟然醉了。篝火劈里啪啦地燃燒著,熱烈得讓人捨不得熄滅。
縱然能坐擁廣廈萬間,你我也只能夜卧七尺。縱然能買下良田萬頃,你我也只能日食三餐。但人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明明知道在死亡的那一刻,什麼也帶不走,卻紛紛不由自主都活得這麼用力,想要去創造那麼多痛苦的,幸福的,帶不走的財富。
你還記得那個下午,我們去小鎮郊外的無人湖畔嗎?我們像兩個未經世事的幼童一樣,躺在大樹樹蔭下,望著蒼藍晴空和朵朵流雲,心底空無一念。草叢中冒出一隻小野兔,傻傻停在那兒發獃。樹上的松鼠,照舊旁若無人地溜下來玩耍。我為你讀了一段荒木經惟的《東京日和》,於是風從身邊吹過的時候,你真的哭了。夜裡燒烤的時候,你負責刷香料,我https://read.99csw.com負責生火,我們像兩個野人一樣,守著食物。那一刻我們快樂得除了等待烤熟的食物之外別無他求。那一刻我們都這麼年輕,像命運的寵兒,享受歲月寬宏而慷慨的對待。
維卡:
很少人會去精心裝潢一間從房東那裡租來的屋子。但很多人會去拚命粉飾一段從死神那裡租來的生命。你可以反駁我說:即便明知自己要在旅途的盡頭扔掉所有行李,又有幾個人敢兩手空空地上路?你敢嗎?
才華橫溢的人寫過這樣一句詞:「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我讀到的那一刻,竟無端動容,幾近淚下。
這一刻,我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一邊看《權利的遊戲》一邊練了四十分鐘Plank,然後洗澡完畢,坐回到書桌前,聽著小娟版本的《愛的箴言》,就著冷藏過的冰白葡萄酒,開始想寫一點什麼東西。是的,此刻與世無爭,我感到安寧。我不由得又一次想起少年時候熱愛的作家寫過:「我說人生啊,看過一回淋漓盡致的風景,寫過一篇杜鵑啼血的文章,與一個賞心悅目的人錯肩,也就夠了。」
七堇年,作家。@七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