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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往事

阿拉斯加往事

作者:熊德啟
「故事的開始讓人流淚最後變得幽默,結局是每個人都束手無策。」
我們問別人,你懂愛嗎?無非就是說,其實我懂。
那天他說完后我愣了半晌,問他,後來呢?
我說,謝謝你安慰我,但沒了就是沒了。
Chuck摸出錢包,給我看一張照片,說,怎麼樣?
若沒有Chuck我真是無以為繼。
此時感到背後山搖地動,疾風略過,一個三百斤的巨物端著巨大的鐵鍋遮住了我身後的光線。
他喜歡大屁股大胸的女性,超級大的那種。
而世事難料。
我有時覺得,我們的世界其實終究是被一幫搞廣告的給左右了,以至於固執地認為,足夠美麗的才當得了主角,足夠精彩的才成得了故事。
此時你一定覺得這是一個和友情有關的故事,其實不是,是愛情。
我哪會知道。
少年的愛很多時候比成年人的深沉,因為不知危險。
說來問去,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裝逼罷了。
女孩嫣然一笑,拿起筆,在Chuck的背上畫了一根蘆筍。
照片已經褪色很嚴重,但能看出來一對少年情侶的幸福喜悅。
Chuck閉著眼,問女孩,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
Chuck和他的蘆筍,行走了大半個世界,做出了無數美食,最終因為世間大小事有意無意地運行,在六年前一個五月的下午與我同在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告訴了我這一根蘆筍的故事。
他比劃了很久,又想起什麼,忽然迅速地撈起上衣,那一瞬間我真是嚇死了,還以為要慘遭不九_九_藏_書測。
我常常和他一起站在櫃檯邊,看著來往的學生,主要是女學生。
留下的,只有後背上的那一根蘆筍。
「昨天有,今天沒了,明天再來。」
這尼瑪是什麼東西?
也不知孩子長大后是否會問他,爸爸,你背上為什麼有一根蘆筍?
女孩說,以前沒有,也許以後會有,反正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以後再做給我吃吧。
中國說羅帳輕紗,阿拉斯加只有雪峰流水。
有一天他終於說,我們應該成為兄弟,去酒吧泡妞絕對不會有衝突,你喜歡的我一個都看不上。
事已至此,這個女孩會一直靜靜地趴在他的背上當一根蘆筍,用這樣的方式陪伴他左右。
當然,不是那種愛情,是Chuck的愛情。
Chuck說,我們這裏什麼時候有過Asparagus?
我很感激他,和他聊了很多家鄉的事,每天也告訴他最新的傷亡數字。
女孩趴在Chuck的背上,反覆地念叨著自己對他的愛意。
我曾以為他會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樣,見面問好,歡笑吐槽,不問來處,不知去向。
他說,你不懂,就像做菜一樣,菜被吃了,若廚師有愛,這份愛會伴隨食客,讓他感到快樂幸福,讓他飽足健康,這才是做菜的目的。
我說,你這都是日本動漫的道理,你懂什麼叫愛嗎?
Chuck是食堂主廚,認識他時《緋聞女孩》正紅遍全球,那個有些花心、壞壞帥帥的Chuck Bass也俘獲了眾多少女少年的心。
此後他read.99csw.com每次見到我,都用三百斤的身軀踩著山崩地裂的步伐小跑過來,說,「熊」的一聲我來了,熊兄弟你好嗎?
而我始終還是把中國的審美套在美國女孩身上,喜歡身條細溜小鳥依人的感覺。
那是我在美國華盛頓州讀大學,在學校食堂打工的時候,美國不允許國際學生在校外打工,於是我幾乎做遍了學校里的各種職位,光是學校食堂,我就從收銀員做到了烤Pizza的,又做到了洗碗工,前後林林總總六七個職位。
食堂不允許員工在工作時偷吃東西,但Chuck會偷偷地拿一些吃的給我,然後自己站在櫃檯前,讓我躲在他三百斤的身軀後面把東西吃完。
Chuck正要回答,一個學生過來問我們,有蘆筍嗎?
Chuck把那根蘆筍紋在了那裡,好像《侏羅紀公園》里琥珀中的那隻蚊子,記載著自己最原始的血液。
他得意地說,就是你,熊兄弟。因為你「熊」的一下就跑過來了。
不久之後我們從網上得知,地震了。
Chuck與愛人如同那裡的暴風雪一般瘋狂地愛著,想要把自己的所有都付出,一根頭髮都不願意剩下。
或是天意,或是人為,或是多下了一小時的雪,或是鄰居偷了懶沒有清理門庭。
Chuck和她是高中同學,一起在阿拉斯加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讀書生活。
他又忽然撈起上衣,轉過身,指著背後那根蘆筍。
08年5月的一天,我學校里的一個四川老鄉給家裡打電話,打著打著九-九-藏-書斷了,斷線前他媽媽說,書桌在晃啊,怎麼回事。
當時赴美不久,英文不夠好,略顯尷尬。
能擊掌已是值得珍惜的緣分。
我和他的相處,就在這樣的層面繼續著,一起看看女孩,說說笑話。
他說他幫不了那些遠在天邊的四川人,至少可以幫到我這個近在眼前的。
「昨天有,今天沒了,明天再來。」這是我聽他說的第一句話。
照片里的女孩是他的摯愛,名字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是他的摯愛。
食堂的工作忙起來很忙,沒人的時候也有大把的閑時。
他很興奮,準確地指向滿背紋身中的一個,說就是這個。我看見一個歪歪扭扭的東西,像一條很胖的蛇。
但誰又不懂呢?我們一直都懂愛,只是有一天忽然回頭看,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愛得這麼苟且,又覺無臉,只好說從今天起才懂了,直到下一次。
大約是那根蘆筍的故事,成為了我們的某種維繫。
有這根蘆筍在背上,Chuck或許也一直停留在那個幸福的時刻,即便已經過去二十年。
然後再喘幾口氣。
我說這也太不像了,他沉默半晌說,是嗎?反正紋在背上,我自己都很久沒看見過了。
勉強認出了Chuck,當時還是個帥小伙。
這傢伙居然在背上紋了一根蘆筍,而且一點也不專業,畫得亂七八糟。
這個偏僻的阿拉斯加小鎮,從未有過蘆筍。
日漸增加的數字讓我很難受,他卻說,你別難過,死去的人並未消失,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與我們在一起罷了。
這是我一https://read.99csw.com起長大的好兄弟曾寫過的一句歌詞,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哼起。
而如今我和Chuck依然偶有聯繫,他沒有回到阿拉斯加,在溫暖的哥斯大黎加有了家,有了孩子。
而生活不是廣告,我們的自以為也不盡然如是。
那天我負責給客人盛菜,他負責菜品的供給。我聽見好幾個人問我,今天有沒有阿斯貝瑞格斯?
若你打開地圖,在阿拉斯加那片荒涼的地方都找不到這麼一座小鎮,那裡的名字和那裡的故事被風雪掩埋,來年春天隨雪水而去,大地便似刷新一般,忘了前塵舊事,只是去年的花已不再開了。
他說,我告訴你這個紋身怎麼來的。
我和老鄉發瘋一樣用國際長途打著任何一個可能撥通的號碼,所幸我們的家都不在震中,家人平安。
因為沒有錢,我那段時間四處蹭飯,也包括我打工的食堂。
他重複了我與他相遇時他說的話:
對阿拉斯加來說,那還是個比較保守的年代。
我說這個不錯,你看那身材。
Chuck說你這不行,屁股太小,你再看那邊那個。
但我認識的這個Chuck完全不同,首先,他體重大約三百斤,滿臉大鬍子,一身的紋身,和帥沒什麼關係,笑起來有點像怪物史萊克。
我們的第一次對話是關於蘆筍的。
我告訴他在中國這叫也龍鬚菜,dragon beard,他樂翻了天,到處告訴別人自己背上有龍鬚。
客人走了我問他,阿斯貝瑞格斯是什麼?
Chuck從小就有做菜的天賦,兒時就能自九*九*藏*書己調配意麵的醬料。靠著一身廚藝,他走遍了世界很多地方,聖誕節放假的時候他會回到阿拉斯加去捕魚,暑假期間去南非做一些臨時工。
而遊子總是心切,我捐出了並不多的全部積蓄,希望為家鄉做些什麼,自己當了個光桿司令,在月底發工資前我身無分文。
一輛車開得有些快,馬路上的冰雪沒有清理乾淨,剎不住車。
有一天,他們打算彼此告別過去的身體。
臨走,女孩羞澀地說,我愛你。
後來他身形走樣,蘆筍也被肌膚撐開變得形狀奇異。
Chuck剛剛成為一個男人,便失去了那個讓他成為男人的女人。
Asparagus就是蘆筍,最終我是靠電子詞典知道的。
出去一看,屁股都比頭大了,不忍直視。
有時我在廚房裡準備三明治和烤魚之類的東西,他會忽然衝進來,說你快出來看,超級辣妹。
每個人心中總有棵樹,枝葉的交流不過是風吹過時的擊掌相慶,根卻各自固守著本源,在自己的一方土地下尋找滋養,默契地互不打擾。
這都什麼人啊?我心裏默默地吐槽著。
熊德啟,電視台導演。@熊德啟
Chuck說,昨天有,今天沒了,明天再來。
Chuck問你到底畫了什麼,女孩說,Asparagus。
我也想過,如非那樣,或許他們最終也會分開。但這樣的假設是惡意的,因為畢竟是生命。
他告訴我,在西班牙有個笑話,說誰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中國人?
因為蘆筍,這個來自阿拉斯加的大胖子成了我在食堂里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