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陣后，女孩問，「還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答應我，在我睡著的時候不要走開。」

少年彎下脖子來，繞過女孩的頭頂，觸碰上女孩柔軟的嘴唇，給了她一個上下錯落的吻。吻罷，少年的鼻端埋在女孩的頸間，任由女孩肌膚的氣息沁入自己的心脾。只有在這個時候，少年才找到了自身的一點點存在感，而在其他時候，自己則猶如漫無邊際的細雨下在渺無人影的街道般既孤寂又飄渺。

那是三周前的一天，少年正在宿舍樓下的公交站等車，女孩來到他的身邊說，「請給我看看86公交車什麼時候來可好？」

「哥哥的脖子真漂亮。」孩子像樹熊一樣抱著少年的脖子，粉嘟嘟的臉摩挲著上面漂亮的花紋。

「正佳，該說再見了。」他爸爸把孩子抱了下來。

少年點點頭，他的長頸鹿脖子像是充滿了新生的力量，每天都呈拔節而長的趨勢，如今已經有一米多長。

「嗯？」

「傻瓜。」女孩說，「讓我睡一會可好？」

這讓少年感到困惑。首先不說哥倫布化身為大鯨魚的歷史真實性，自身因為長了一條奇特的長頸鹿脖子，而被認為與眾不同，並斷言以後一定會有非同凡響的作為，這到底是出於何種邏輯呢？少年想不明白。如前面所說，少年的世界發生了變化，而且，如果摒棄長頸鹿脖子帶來的小麻煩外，事情似乎正朝著樂觀的方面發展。少年慢慢掌握了一個事實：他們對他的長頸鹿脖子大多持著一種讚賞的態度，並因此自己的人生變得順利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近視眼？」少年突然問。

女孩搖搖頭。

在陪著女孩睡去的這段時間里，少年一直看著窗外的雨，透亮的、細絲線般的雨。在這過程中，他又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去動物園的情景，那時候自己到底有沒有見過長頸鹿呢？他又走在了小時候的動物園，滿嘴塞著棉花，淚痕剛剛被風吹乾，他路過了各式各樣卻全都面無表情的動物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種光怪陸離的景象。在一個路口，他來到了長頸鹿園，看到三隻長頸鹿昂直著細長的脖子耷拉著嘴巴瞪圓著眼睛看著他，少年一下子嚇哭了，以為自己遇到了怪物，死活拉著爸爸要讓爸爸帶他離開動物園。爸爸為莫名其妙地倒地哭泣的兒子生氣了，把少年遺留在原地獨自走了。少年躲在路口的一棵大樹后哭了半個小時，爸爸rｅaｄ•99cｓw•com才折返回來把他牽回家去。少年沒有怨恨爸爸，卻從此對長頸鹿留下了厭惡的情緒。

「這麼說你別生氣。」女孩摟著少年的脖子說，「從那時起就喜歡上你的長頸鹿脖子，才會跟你搭話的，當然現在也喜歡，但現在的我喜歡的接受的是你全部，這個一點都不說謊，和你在一起很快活。」

少年閉著眼睛坐在電腦椅上兀自轉動了起來，一圈又一圈，從宿舍後門溜進來的光線在他的眼皮上一晃一晃地掠過，黑暗中的世界猶如宇宙中行星繞著恆星般在永寂的空間中旋轉著。在這過程中，少年感覺到自身的意識正一點點地被消耗掉，眩暈感一點點地入侵大腦，在轉到59圈的時候，少年跑到廁所里嘔吐了起來。

然而，這卻是確確鑿鑿的歷史，正如螺絲釘一絲不苟地擰進與之契合的螺絲帽般嚴謹的歷史。至少，在少年手上的《世界通史》上是這樣記錄著這段歷史的（上一節課上的正是《世界通史》，因此手上正好有這樣的一本書）。

在食堂里，少年遇到了他上學期的選修課老師，他高高瘦瘦的，短短的頭髮通通梳起來攏在耳後，瘦削的臉頰看起來頗為精神。他在上學期教少年柔道，此刻正帶著他的兒子來食堂吃飯，孩子約摸三歲左右，圓嘟嘟的臉很可愛。

「像是下得沒有盡頭似的。」

少年不由得愣了一下。

少年點點頭。

世界的比例發生了變化，按照幾何的說法，如果以前的世界是等腰三角形，那麼現在的世界的一條邊界正在縮短，而另一條邊界正在加長，最終變成不等邊三角形。

「在大航海時代的1492年，哥倫布在西班牙的資助下從巴羅斯港揚帆出大西洋，一直向西航行，但是在途中遇到了暴風雨，哥倫布的船隊悉數沉沒……在風暴過後，哥倫布發現自己並沒有死去，而是化身成了一隻大鯨魚。變成大鯨魚后的哥倫布不辱使命，從海中撈起隨行的夥伴們搭到自己的背上，歷盡艱辛終於到達了新大陸。」同桌是個一本正經的同學，這樣離奇的歷史在其口中講出更有一種荒誕不經的意味。

「你的長頸鹿脖子最近很受矚目喲。當然，我本人也相當喜愛。ｈttｐs://rｅａｄ.９9ｃsｗ.ｃoｍ說起來，當年的哥倫布，不也是化身成為鯨魚，才在海洋里經過一番冒險然後發現新大陸的嘛！」女教授看了少年一眼，像是要對其肯定什麼似的，然後示意少年坐下。

「接受就好了啊。」女孩把頭埋在少年的胸前，像是在認真傾聽那裡的心跳聲，「大家恐怕都得接受這樣的變化，這樣的那樣的，只是大家都閉口不談罷了。」

人為何會變成自己所討厭的樣子呢？帶著這樣的疑問，少年在記憶的迷宮裡返回，沙沙的雨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他腳下的河流正一點點將他淹沒。他知道自己再也思考不成了，連喟嘆的力氣也沒有，睡意正一點點地蠶食他的意識，他將睡去，在無休無止的雨季中的小旅館里。

少年看到一把把顏色各異的傘頂走在路上，像是一朵朵浮沉有致的蘑菇漂流在河流上，偶有幾把傘揚起面孔來往少年這邊一瞥，又匆匆地走在路上。在雨中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為少年的長頸鹿脖子感到過分的驚訝。

少年從背後摟著女孩一|絲|不|掛的肢體，窗外的迷迷濛蒙的雨依然是下個不停，潮乎乎的水汽漾在空氣里，和床上白色床單的廉價消毒水味，還有電視機上的灰塵味兒混合在一起，帶著粗糙而真實的意味。

「脖子好像又長長了一點。」女孩轉過身來，食指和中指尺量著少年的脖子，最後確認說。

天空陰沉沉的，雨下個不停，彷彿要一直下到把世界淹沒為止，少年撐傘走在雨中，像是走進了一條河流。因為身高突兀地長高了半米，歪歪斜斜的雨總是打在少年的腰上，很快就把他腰間的衣服打濕了。

「輕度近視，所以長脖子對我看遠方的東西其實沒有什麼用處。」

「長頸鹿少年，以後你怕是會大有作為呢！」在某次回答了教授的問題，少年正當要坐下的時候，倚在講台上的教授突然說。教授是位年近五十歲的女性，一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便如搖動著尾巴的金魚般聚集起來，既和煦又親切。

「為何那時不直截了當地拒絕我，說出自己是近視眼的事呢？」

「喜歡？」

長出長頸鹿脖子是在少年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長出了長頸鹿那樣的脖子——無論怎麼說，都存在一種怪異感，要說描述，也可以描述得來，甚至可以一言以蔽之——少年的脖子長長了半米，布滿了塊狀的暗黃色的漂亮花紋，總之，跟ｈｔｔｐｓ://ｒｅａｄ.９９csw•ｃom長頸鹿的脖子無異。但是，那種怪異感，無端長出了一條長頸鹿那樣的脖子，少年無論如何都不能平靜地接受下來。年滿十八歲的時候究竟會發生什麼？少年以前曾不止一次想到過這個問題，畢竟十八歲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因此少年想過無數種的可能性，無論是現實的或者是隱喻性的，但是怎麼都不能想到自己會長出一條長頸鹿脖子。

算了，別管它了。少年想。眼下需要考慮的是這個長頸鹿脖子的問題，還有剛才嘔吐過後，突然變得迫不及待地飢腸轆轆了起來。嗯，早餐沒有吃，現在已經十二點半，再不去食堂恐怕午飯也吃不上了。

「再見，正佳。」少年臉上漾出了微笑，「謝謝你的糖。」

「蒙的，當時看到一輛車從遠方的拐角處開來，就對你說：86號來了。當真86號公車就來了，只是碰巧罷了。」

窗外的沙沙細雨無邊無際地落在城市的上空，落在樓宇上，落在街道上，落在人群中，像是萬千看不見的春蠶在悄無聲息地蠶食著世界。

「記得的。」少年說。

「哥哥，請你吃糖。」孩子伸出手，小手裡有一顆綠色的水果糖。

「如今我也是這樣的心情。」少年說，「生長了長頸鹿脖子后，我怎麼也無法認同這個脖子是我自身的一部分。這根脖子寄生在我的身上，正一點點地消耗我的自身，我明明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磨損，但大家反而因我的長頸鹿脖子對我喜愛有加，進而人生變得順利了起來，這樣的變化令我感到困惑。」

「哥哥再見。」孩子不舍地說。

「小時候，我總是以為下雨是因為天上的人晾了濕衣服，才會下起滴滴答答的令人討厭的雨，所以那時一看到下雨天還在晾衣服的人就來氣，連爸媽也一樣。反正是下雨天就看不得衣服晾在衣桿上，但是大人卻不理解我為何這樣，現在想來真是十分好笑。」

孔龍，警察、青年寫作者。微博ID：@孔龍loong

「叔叔好。」孩子說，一點都不怯生。

「噯，長出了這樣長頸鹿一樣的脖子，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呢？」女孩撫著少年的脖子問。

「只是……」女孩咬著嘴唇，略為遲疑地說。

「是這樣的。」女孩解釋道，「你的長脖子，恐怕可以看得更清楚遠處的來車。」

窗外的雨沙沙地下，雨滴叩擊著窗欞，像是某人堅實有力的指節敲打著世九_九_藏_書界的門一般鏗鏘有力。宿舍里冷冷清清的，室友們在周末都回家去了。把嘔吐物沖走後，少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到鏡子里的自己無比的陌生，正如小時候第一次進動物園，看到那些陌生的動物一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少年想。那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他因為蛀牙剛在牙醫那裡拔了三顆牙，滿嘴塞著棉花，哭哭啼啼地走出了滿是消毒水味的醫院，爸爸為了安慰他而領他進了動物園。那是少年第一次進動物園，動物們無不以一種漠然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鼓著嘴巴的滿臉淚痕的小孩，爸爸彎下腰來，給他一一介紹各種動物，大象、熊貓、鵜鶘、蟒等等。然而少年的心情並沒有好起來，而是怯生生地拉著爸爸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後，逛了一會後便哭著要爸爸領他離開動物園。

就這樣，兩人認識了。

「變化蠻大的嘛，幾個月不見。」老師拍著少年的肩膀說。

「那時候，我一定要爬上你的脖子，與你一起在雲彩之上看日出，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可以看到彩虹呢。」女孩快樂地說。

一定是長了這個奇怪的脖子的緣故。少年想。在平時，他可以轉到100圈后才到嘔吐的程度。

少年頓了一下，一時理解不好這句話。

曾經，少年喜歡趴在課桌上睡覺，頭上猶如轟炸機般隆隆作響的古舊吊扇、台上講師如清風拂耳般的緩慢語調、周圍同樣昏昏欲睡或者心思各異的學生們，無不構成少年的奇妙體驗。少年這個為數不多的愛好，如今遇上了現實的難題——狹小的課桌擺不上他的長脖子，無論他嘗試了多少種姿勢都無濟於事，於是少年只得昂直脖子，索性認真聽課。說來奇怪，無論哪門課程的教授都喜歡提問長頸鹿少年了，而且這種提問往往還帶有某種賞識的意味。

女孩也笑了。

那時候有沒有見到長頸鹿呢？少年閉起眼睛想著，然而時代已經過於久遠，關於這點的記憶早已磨損了。

「但是那個時候還是有點傷心。」少年說，「大家都只看到我的長頸鹿脖子，沒有人看出我是近視眼。」

「嗯，答應你。」少年說。

總之，麻煩接踵而來，就像是不請自來的客人絡繹不絕地紛紛登門，連招呼也不打地鑽進門來坐滿了客廳。少年的生活時時刻刻受到了考驗，就連上廁所的時候也是如此（這裡是指那些隔間上不封頂的廁所），常常會造成不必要九九藏書的誤會和尷尬。請你自行想象一下，當你萬分愜意地在廁所里解決內急的時候，突然從隔間的廁所里伸出一個長脖子人頭來，必然會大吃一驚，繼而受到打擊。這種情況如果是發生在男女混合的廁所里，還會有被當成色狼的危險。

少年摟緊了女孩，並未作答，他知道有些事情並非單純地接受就可以的，至少現在他還沒有這樣的決心。

「這場雨下了多久了？」少年問。

「那為何當時你可以遠遠地就看到車來了呢？」

「你說，會不會一直長到雲端？」

「要叫哥哥，正佳。」他爸爸糾正道。

「哥倫布變成了鯨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坐下后，少年吃驚地問旁邊的同學。

「那時我也對你有好感嘛。」少年笑道。

「有可能。」

在少年的想象中，他的脖子一直瘋狂地向上猛躥，終於有一天到達了高聳的雲端，但是高空的風異常猛烈，雲上的烈日毒辣地炙烤著少年的腦袋，少年在風中搖搖晃晃，他再也看不到地面上縱橫交錯的道路，只有在四處皆空的浮雲間茫然四顧。於是少年搖搖頭，不再去想象，看來脖子一直長到雲端並非是什麼值得去想象的好事。

下次一定要買把大雨傘。少年想。

少年抱起小孩，孩子在他懷裡稚里稚氣地把水果糖的透明糖紙剝開，剝好了后，孩子像小猴子一樣哧溜溜地繞著少年的脖子爬了上去，把糖果放進少年的嘴裏。

「嗯。」少年笑笑，不知道老師說的是否是他的脖子。

「接吻的時候不大方便。」

這正是少年長出了長頸鹿脖子后的奇妙體驗。也許這種體驗直接來自少年身體比例的變化，因為身體只有脖子的長度變長了，身體的比例、與周圍事物的比例開始失調，並導致某種平衡感的喪失。在游泳課里少年跳進水裡，因為掌握不好新身體的平衡感，撲騰了好幾陣，差點淹死了；少年有輕度近視，本來犯不上戴眼鏡，但是現在坐在課椅上跟桌面的距離無端地增加了五倍，課桌上書本的油墨字已經看不清了；還有睡覺的問題，因為宿舍里的床本來就小得可憐，少年嘗試了好幾種姿勢，最終才得以以一種憋屈的姿勢躺了下來——弓下脖子來，長脖子貼著胸膛，頭顱靠著肚臍，猶如深海里捲曲的海馬一般睡覺。

「真漂亮。」女孩說。

「一個月了吧，斷斷續續地。」女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