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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

俗世奇人

作者:馮驥才

泥人張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著勁兒,忽見一個鋥亮的東西直朝自己的腦袋飛來,不知是嘛,揚起前爪子一擋,這便鬆開下邊的草。嘿,就勢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一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麼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人說釣魚憑的是運氣,他憑的便能耐。
她聽說,大直沽一帶的女廁所接連出事。據說總有個留背頭的男子闖進去,進門就說:「我是背頭楊。」唬住對方,占些便宜后扭身就跑。雖然沒出大事,卻鬧得人心惶惶。還有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在女廁所的牆外時不時叫一嗓子:「背頭楊來了!」叫這一帶的女廁所都賽鬧鬼的房子,沒人敢進去。
裕大人愈發興高采烈,說道:「這東西竟然比人還靈。」
毛老闆進門就瞧見古玩架上有件東西很眼熟,走近一看,一個精緻的紫檀架上,放著一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剛經》,館閣體的蠅頭小字,講究之極,還描了真金。他扭臉對黃老闆說:「這東西您打哪來的?」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
但沒出十天,麻煩就來了——
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賀道台得意這鳥,更得意自己。這話就暫且按下不提。
賀道台叫僕人們用杆子打,用磚頭砍,爬上樹抓,八哥在樹頂上來回蹦了一會兒,還不住地叫:「死鳥!死鳥!死鳥!」最後才揮翅飛去,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死鳥

這話當時差點叫他死過去。
大回姓回,人高馬大,手大腳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賤賣海張五
說完他伺候頭兒,再說他伺候鳥兒。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一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裡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一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櫃檯結賬。

刷子李

劉道元笑了。說:「你這王八蛋還真靈,就這麼辦吧!」

劉道元活出殯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闆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牆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一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裡。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她不去找事,可是事來找她。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叫慣了大回,反倒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有人說,這事壞就壞在他那個外號上了,「魚絕後」就是叫「魚」把他「絕後」了。但也有人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他一輩子釣的魚實在太多了,龍王爺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傳到東城裡的文人裴文錦——裴五爺那裡,人家念書的人說的話就另一個味兒了。人家說:
「我眼裡從來沒有什麼黃三爺。你說你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九月初九那天,東城外的玉皇閣「攢九」,津門百姓照例都去登閣,俗稱九九登高。此時,天高氣爽,登高一望,心頭舒暢,塊壘皆無。這天直隸總督裕祿也來到了玉皇閣,興緻非常好,順著那又窄又陡的樓梯,一口氣直爬到頂上的清虛閣。隨同來的文武官員全都跑前跑后,哄他高興。賀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著三岔河口上的往來帆影,說些提興緻的話,直叫裕祿大人心頭賽開了花。從閣上下來,賀道台便說,自己的家就在不遠,希望大人賞臉,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決不肯屈尊到屬下家中作客。但今日興緻高,竟答應了。賀道台的轎子便在前面開道,其餘官員跟隨左右,騎龍駕虎一般去了。
賀道台相貌普通,賽個豬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兩樣,一是伺候頭兒,一是伺候鳥。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里,手拿一軸畫。外邊的題籤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籤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一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一寸一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一道藍光,他抬起頭問來者:
乾旋地轉,運氣有變。一天,有個好事的小子陳八,帶來一位美國人拜訪他。這人五十多歲,禿頭鼓眼大鬍子,鬍子裡頭瞧不見嘴。陳八說這老美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尤其是字畫。青雲樓主頭一回與洋人會面,腦子發亂,手腳也忙,踩凳子掛畫時,差點來個人仰馬翻。那老美並沒注意到他,只管去瞧牆上的畫,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賽洗屁股時叫水燙著了。然後,嘬起嘴嘖嘖讚賞一翻。這一嘬嘴,就見有一個櫻桃樣的東西,又濕又紅,從他的鬍子中間拱出來。青雲樓主定神一看,原是這老美的嘴唇。最後他用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對青雲樓主說:「我、太、高、興、了、謝、謝——我、太、高、興、了、謝、謝——」他大概只學了這幾個字,反反覆復地說,一直告辭而去。
待端茶上來,八哥忽又叫道:「這茶是明前茶。」
黃老闆說:「半個月前新進的,怎麼?」
故而,小魚不釣,等它長大;母魚不釣,等它潲子。遠近釣者就稱他「魚絕後」,這可不是罵他,是誇他。
這天榜晚,背頭楊打老龍頭的西學堂聽完時事演講回家,下邊憋了一泡尿。她急著往家趕,愈急愈憋不住。簡直賽江河翻浪,要決口子。她見道邊有間茅廁,便一頭鑽進去。
蔡家的家產有多大?多厚?沒人能說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騰鹽發的家,有錢做官,幾代人還全好古玩。庚子事變時,老爺子和太太逃難死在外邊。大少爺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業。家裡的東西就全落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沒能耐,就賣著吃,打小白臉吃到滿臉胡茬,居然還沒有「坐吃山空」。人說,蔡家的家產夠吃三輩子。
天下的茅廁都是一邊男一邊女,中間隔道牆,左男右女。她正解褲帶的當口,只聽蹲著的一個女的大聲尖叫:「流氓,流氓!」跟著,另一個也叫起來,聲音更大,她給這一叫弄懵了。鬧不清流氓在哪兒,提著褲子跑出去,誰料裡邊的幾個女的跟著跑出來,喊打叫罵,認準她是個到女廁所佔便宜的壞小子。過路的人上來把她截住,一擁而上,連踢帶打。背頭楊叫著:「別打,別打,我是女的!」誰料招致更兇猛的毆打:「打就打你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來,認出這是楊家的二小姐,才把她救出來送回家。背頭楊給打得一身包,臉上掛了彩,見了爹娘,又哭又鬧,一連多少天,那就不去說了九九藏書
一天,他忽把兩徒弟金三和馬四叫到跟前說:「師傅我今年五十六,人間的事看遍了,陰間的事一點也不知道。近來我總琢磨著,這人死後到底嘛樣?我今兒有個好主意,我裝死,活著出一次殯,我呢,就躲在棺材里,好好開開眼。可我人在棺材里,外邊事不能料理,就全交給你們倆了。聽著!你們倆王八蛋別心一黑,把我釘死在棺材里!」
此君臉窄身簿,皮黃肉乾,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涼著的一張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他能寫能畫,能刻圖章,連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們說他——手糙了點兒。因故,天津衛的買賣沒他寫的匾,飯莊藥鋪的牆上不掛他的畫。他于書畫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這步,那股子「懷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還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大回是能人,專攻垂釣。手裡一根竹竿子,就是釣魚竿;一個使針敲成的鉤,就是魚鉤;一根納鞋底子用的上了蠟的細線繩,就是魚線;還有一片鴿子的羽毛拴在線繩上,就是魚漂。只憑這幾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他蹲在坑邊,頂多七天,能把坑裡幾千條魚釣光了。連魚秧子也逃不掉。
這天下晌,院里忽有響動。不像是金三馬四。側耳朵再聽,原來是鄰居那個賣開水的喬二龍,還有他兒子狗子,翻過牆頭,來到他的後院。隔窗只聽狗子說:「爹,金三馬四一來,咱再翻牆跑可就來不及了。」喬二龍說:「怕嘛?膿包!金三馬四連蒼蠅都打不死,你還怕他們。這劉家無後,東西沒主,咱不拿別人也拿!跟我來――」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一面牆,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牆。此刻,曹小三藉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牆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馬四頂不住,趕緊把金三找來。金三說:「您一出去,還不是炸屍了?咱的戲可就沒法往下演了。師傅您先壓壓火,一切都等著出完大殯再說。您不也正好能看看這些人都是嘛變的嗎?」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

大回

大家又笑起來。但八哥聽到了「裕祿」兩字,忽然翅膀一抖,跟著全身黑毛全日方起來,好賽發怒,聲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祿那王八蛋!」
光緒庚子后,社會維新,人心思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大直沽冒出一個奇人,人稱背頭楊。當時,男人的辮子剪得太急,而且頭髮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后又沒有新髮型接著,於是就剩下一頭長長的散發,賽玉米穗子背在後腦殼上,俗稱馬子蓋,大名叫背頭。背頭便成了維新的男人們流行的髮式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那天下雨,他一個人坐在天慶館里飲酒,一邊留神四下里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一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衝直撞往裡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共三位——裡邊請!」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別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後邊,跟慢跟緊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著急;跟得太緊,弄不好一腳踩在上司的後腳跟上,反而惹惱了上司。而且光是賽條小狗那樣跟在後邊也不成。還得善於察言觀色,摸透上司脾氣,知道嘛時候該說嘛,嘛時候不該說嘛;挨訓時俯首貼耳,挨罵時點頭稱是。上司罵人,不準是你的不是,有時不過是上司發發威和舒舒氣罷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皺眉撇嘴,露出煩惱,那就叫上司記住了。從此,官兒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這種不是人乾的事,賀道台卻得心應手,做得從容自然。人說,賀道台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說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氣簍子,一條順毛驢,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對么?
知府大人說:「賀大人,從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聰明了。」
黃老闆怔住。禁不住說:「他是賣主呀!怎麼還買東西?」
他想砸開門出去,但不行,不能為這兩個狗操的把事壞了。心裏一急,不知哪來的主意,竟裝出一個女人腔,拿著嗓子細聲叫:「快來人呀!有壞人呀!」這一喊,竟把喬家父子嚇得賽兩個瞎驢,連跑帶躥,噼哩叭啦翻牆跑了。幸好的是,前邊念經的和尚們鼓樂正歡,沒聽到他這邊的叫聲。可馬四再來時,卻見他一桌子吃的東西,全扔在地上了。
蔡家二少爺忽然不賣舊衣,反過來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闊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從後邊櫃里取出一件東西給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一把沈石田細筆的扇子。二少爺把東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氣,好賽又回到十多年前。黃老闆說:「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二少爺的箱底簡直沒有邊啦!東西賣了快二十年,還是拿出一件是一件!」蔡二少爺笑笑,只淡淡說一句:「我總不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全賣了,那不成敗家子了嗎?」可一談價就難了,每件東西的要價比黃老闆心裏估計的賣價還高,這在古玩里叫做:脖梗價。就是逼著別人上弔。
劉道元肺快氣炸了。心想,我「活」著的時候給你們錢,你們拿我當爺爺;我「死」了就來抄我的家!你們還要幹嘛?扒我的皮做撥浪鼓嗎?
走著走著,劉道元忽聽,外邊亂嘈嘈,聲音挺大,好賽出了嘛事。跟著靈車也停住了。他心裏奇怪,兩手托住棺材蓋,使勁舉開一條縫,朝外一瞧,只見紙人紙馬,紙車紙轎,黑白無常,銀幡雪柳,白花花一片。街兩旁卻黑壓壓,站滿瞧出殯的人。到底嘛事叫出殯的隊伍停住了?他透過旗杆再一瞧,竟看見一些人伸拳伸腿擋在前面,原來是會友腳行的滕黑子那幫武混混兒。他心想這幫人平日跟他一向講禮講面,怎麼也翻臉了,想幹嘛?這時他突然瞧見,他那弟兄一枝花也站在那幫人中間。只聽一枝花在叫喊著:「那支判官筆本來就該歸我,他算個屁!死了還想把筆帶走?沒門!不交給我,甭想過去!」
林先生笑道:「就是學人說話還差點。它總不好好學。怎麼教也不會,可有時不留神的話,卻給他學去了。不過,到您手裡一調理,保准有出息。」
跟著,天津衛全知道大文混混兒劉道元死了。還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於是劉家門外貼出訃告,家內設了靈堂,放棺材,擺牌位,還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筆,再請來和尚,吹吹打打,作齋七天。來弔唁的人真不少,門口排成長龍,好賽大年夜卞家開粥場。
佟老闆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一隻地老鼠,到處亂鑽,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一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一個姓崔的人家!佟老闆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闆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怎麼辦?找大回。天津衛八大家都是一進臘月,就跟大回定這種三根紅繩的鯉魚了。
賀道台給逗得咧嘴直笑,還說:「這東西,連聲音也學我。」
吃飯的人伸脖一瞧九九藏書,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一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青雲樓主高興得要瘋。他這輩子,頭次叫人這麼崇拜。兩個月後,他收到一封洋文寫的信。他拿到《大公報》的報館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對他說:「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騰出神經病來了他說他回國後天天眼睛里都是你寫的字,晚上做夢也是你的字,還說他感到中國的藝術家絕對都是天才!」

蔡二少爺

辛亥變革后的第三年,夏至後轉一天。大回釣了一天魚,人困馬乏。多半輩子,整天站在坑邊河邊,風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樓北的聚合成飯莊,吃飽肚子喝足酒,提著一簍子魚搖搖晃晃回家。走不動就靠牆睡會兒。他家在北城根,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背頭楊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一個人家裡,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像蔡家這種人家賣東西,有兩種賣法:一是賣窮,一是賣富。所謂賣窮,就是人家急等著用錢,著急出手,碰上這種人,就賽撞上大運;所謂賣富,就是人家不缺錢花,能賣大價錢才賣。遇到這種人,死活沒辦法。蔡二少爺一直是賣窮,嘛時候改賣富了?
他在青雲樓中坐等三個月,直等到有點疑惑甚至有點泄氣時,一封外皮上寫著洋文的信終於寄來了。他忙撕開,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裡邊並沒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裡邊,他捏住照片抻出來一瞧,有點彆扭,不大對勁,他再細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邊照了像,可是字兒卻掛倒了,全朝下了!
但這麵糰裡邊決不下鉤,純粹是扔到河裡餵魚,一天扔一個。開頭,那賊乎乎的大魚冒著危險試著吃,一吃沒事,第二天再來一個,膽兒便漸漸大起,以後見了麵糰張嘴就吞。半個月二十天後,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魚鉤勾個麵糰扔下去。錯不了——一條拴紅繩的大鯉魚就結結實實繃住了。
那天,頭一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敬古齋的黃老闆每聽這句話,就心裏暗笑。他多少年賣蔡家的東西。名人家的東西較比一般人的東西好賣。而黃老闆憑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爺上邊幾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單沒假,而且一碼是硬梆梆的好東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賣的東西一多半經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來的東西是珠寶玉器,字畫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傢具;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舊衣服了。東西雖然不錯,卻漸漸顯出河干見底的樣子。這黃老闆對蔡二少爺的態度也就一點點地變化。十五年前,他買二少爺的東西,全都是親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爺有東西賣,派人叫他,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後邊;五年前,已經變成二少爺胳肢窩裡夾著一包舊衣服,自個兒跑到敬古齋來。
賀道台也笑了。說道:「過三個月,我叫它能說快板書。」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一面牆,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一眼。
他當初怎麼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鑽進地里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一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准假,沒人不信。可這回一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一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一幅就一跟頭栽到底。
大回站在河邊,看好魚道。魚道就是魚在水裡常走的路,大回有雙神眼,能一眼看到水裡。他瞧准鯉魚常呆的地界,把一個麵糰扔下去。這麵糰比栗子大,小魚吃不進嘴,大魚一口一個。
閑言碎語:幹什麼都能成「精」,今兒咱們選了這篇放在「財富頻道」上,就是想讓幾位瞧瞧,活個心眼兒就是錢。雖說,故事里這主兒的手段有點兒黑,但那點子您還真得學著點,省得讓人蒙。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闆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一塊的,要栽全栽。佟老闆想了一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裡,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一邊非買,一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闆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你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一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藍眼

太太說:「沒想到這壞東西竟這麼聰明。」
賀道台說:「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實這話並不是我教的,這東西總是時不時蹦出來一句,不知哪來的話。」
毛老闆還蒙在鼓裡,黃老闆心裡頭已經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闆全弄明白。待毛老闆走後,他馬上對夥計們說:「記住,蔡二少爺不能再打交道了。這王八蛋賣東西賣出能耐來了,已經成精了!」
作齋的第四天,一條大漢破門而入,居然還牽著一條狼狗進了靈堂。進門就罵:「姓劉的,你一死,借我那十條金子,叫我找誰要去?你不還我錢,我就坐在這兒不起來。」他真的就坐在堂屋中央一動不動。佔著地界兒,叫別人沒法進來行禮。金三馬四從來沒見過這漢子,知道是找茬兒訛錢來的。上去連說帶勸也沒用,只好動手去拉,誰料這漢子勁兒奇大,一拳一個,把金三馬四打得各一個元寶大翻身。金三馬四都是文混混兒,下筆千斤,手中無力,拿他沒轍,乾瞪眼等著。直到後晌,他鬧得沒勁才起身離去。臨出門時說十天後要來收這幾間屋子頂債。他牽來那隻大狼狗一躥,把擺在桌上用來施捨給孤魂野鬼的大白饅頭叼走一個。
藍眼聽出來老闆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闆的話辦,真假一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黃老闆眼珠一轉。心想你們京城人真不懂規矩,古玩行里,對人家的買主或賣主都不能亂打聽。他笑了笑,沒搭茬。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知府笑道:「還不是平日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想必賀大人總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記住了!」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裕成公的老闆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read•99csw•com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鬨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一模一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准明白呢!
「你打算賣多少錢?」
裕祿笑道:「有什麼好茶,也請裕祿我嘗嘗。」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但是不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台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來一瞧,台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里捏?在褲襠里捏吧!」隨後一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牆,先刷屋頂后刷牆。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牆面「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牆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混混兒是天津衛土產的痞子。歷來分文武兩種。武混混兒講打講鬧,動輒斷臂開瓢,血戰一場;文混混卻只憑手中一支筆,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別看筆毛是軟的,可文混混兒的毛筆里藏著一把尖刀;白紙黑字,照樣要人命。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數劉道元。
青雲樓主,海河邊一小文人的號。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們嘴邊絕對掛不上號,可提起他來差不多還都知道的那類文人。
既然如此,這個留背頭姓楊的還有嘛新鮮的?您問得好,我告您——這人是女的!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鬆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裡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這一下,不但把出殯的和看熱鬧的全嚇得雞哇喊叫,連截道的那幫混混兒也四散而逃。
釣鯽魚用的紅蟲子,又小又細,好賽線頭,而且只有一層薄皮兒,裡邊一兜兒血紅的水。要想把魚鉤穿進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鉤尖一斜,一股紅水出來,單剩下一層皮兒了。可人家大回把紅蟲子全放在嘴裏,在腮幫子那裡存著。用的時候,手指捏著魚鉤,張開嘴把鉤往裡邊一掛,保管把那小紅蟲漂漂亮亮穿在魚鉤上。就這手活,誰會?
兩人大眼對小眼,都發傻。
買賣家打官司,誰使劉道元的狀子誰准贏,沒跑。人說,他手裡的筆就是判官筆,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間的判官,誰死誰活,全看他筆下的一撇一捺了。可是他決不管小店小鋪的事,只給大買賣寫狀子。大買賣有錢,要多少給多少。他要是缺錢,也用不著去借,只要到大買賣門前,往門框上一靠,掌柜的立時就包一包錢,笑嘻嘻送上來。那些武混混兒們來要錢,都是用爬頭釘打嘴裏把自己的嘴巴子釘在門框上,不給錢不算完。那模樣齜牙咧嘴,鮮血直流,真把人嚇死。但人家文混混兒劉道元決不這麼干,他倚在門框上的神氣,好賽閑著沒事曬太陽。只要錢一到手,扭身就走,決不多事。這便是文混混兒的這個「文」字了。
一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裡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一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青雲樓主

南門外那些水坑,哪個坑裡有嘛魚,哪個坑裡的魚大小,哪個坑的魚有多少條,他心裏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裡的魚全釣絕了,但他也決不把任何一個坑裡的魚釣絕了。釣絕了,他玩嘛?
過年立夏轉天,在常關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蘇常州老家歇假回來,帶給他一隻八哥。這八哥個大肚圓,腿粗爪硬,通身烏黑,嘴兒金黃;叫起來,站在大街上也聽得清清楚楚。賀道台心裏歡喜說:「公雞的嗓門也沒它大。」
一天,北京琉璃廠大雅軒的毛老闆來到敬古齋。這一京一津兩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來,彼此換貨,互找買主,熟得很。
他兩手抓著籠子一扯,用力太大,籠子扯散,鳥飛出來,一把沒有抓住。這八哥穿窗飛出,落在樹上。居然把賀道台剛剛說的這話學會了,朝他叫道:「死鳥!」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你抬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可是這法子最多只能釣到拴兩根紅繩的鯉魚。三根紅繩的鯉魚決不上鉤。這三根繩的鯉魚已經被釣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麵糰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魚食!大回不是把魚琢磨透了?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獃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鬆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鬨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鬍鬚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噹噹和噹噹響。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一塊樂。
上司打趣,下司拾笑。笑聲貫滿客廳,並一齊訕笑八哥是個傻瓜。
青雲樓主如上青雲,身子發飄,一夜沒睡,天亮時,忽來靈感,揮筆給那老美寫了「寧靜致遠」四個大字,親手裱成橫披,送到郵局寄去。郵件里還附一張信紙,提個要求,要人家把字掛在牆上后,無論如何站在這字前面,照張照片寄來。他想,他要拿這照片給人看。給親友看,給街坊鄰居看,給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給買賣家那幾個大老闆看,給報館的編輯們看,最後在報上刊登出來。都看吧!瞪圓你們的狗眼看看吧!你們不認我,人家老美認我!
金三最後這句話管用。眼瞧著劉道元的火下去了。自此,馬四不再對師傅學舌前邊的事。劉道元忍不住時,向他打聽平時那些熟人們,哪個來哪個沒來。馬四明白,師傅心裏問的是另一個文混混兒,大名叫一枝花。那傢伙整天往他們這兒跑,跟劉道元稱兄道弟,兩好得穿一條褲子,可是打劉道元一「死」,他也跟死了一樣,一面不露。馬四哪敢把這情形對師傅說?馬四愈不說,他心裏愈明白。臉就愈拉愈長,好賽下巴上掛個秤砣。後來乾脆眼一閉,不聞不問了,看上去真跟死人差不多。
裕大人一怔,扭頭對那籠子里的八哥說:「這是你的錯了。現在什麼時候了,哪還有明前茶?」
可是藍眼長的一雙九*九*藏*書是嘛眼?肚臍眼?
賀道台應聲便說:「還不是因為大人來了。平時怎麼叫它說,它也不肯說。」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然而,這八哥好比烈馬,一時極難馴服。賀道台用盡法子,它也學不會。賀道台罵它一句:「笨鳥。」第二天它卻叫了一天「笨鳥」。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後院都聽得清清楚楚,午覺也沒法兒睡。賀道台用罩子把籠子嚴嚴實實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悶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對太太說:「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嚇了一跳。再一想,這不是前幾天老爺對她說的話嗎,不留神竟給它學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待賀道台回來,對老爺說了。沒等她去叫八哥再說一遍,八哥自己又說:「太太起痱子了吧!」
等他明白過來,裕祿和眾官員已經離去。只他一個人還趴在客廳地上,他突然跳起來,朝那八哥衝去,一邊吼著:「你毀了我!我撕了你,你這死鳥!」
尤其大王八,被魚勾住之後,便用兩隻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線斷。每到這時候,大回便從腰間摸出一個銅環,從魚竿的底把套進去,穿過魚竿一鬆手,銅環便順著魚線溜下去。
棺材抬起,往靈車上擺放的時候,就聽到金三和馬四一左一右哭起來。金三靈,說哭就哭,聲音就賽撕肝扯肺一般。劉道元想,還是金三好,馬四這王八蛋連假哭也不會。可是金三的假哭卻長不了,鬧一會就沒聲了。這才聽出馬四這邊也有哭聲。馬四來得慢,聲音不大,可動了真格的,嗚嗚哭了一路,好賽死了親爹。這沒完沒了的哭,反而擾得劉道元心煩,愈聽愈喪氣。劉道元已經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了。
賀道台慌忙趴在地上,聲音抖得快聽不見:「這不是我教給它的———」話到這裏,不覺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這句話,正是他每每在裕祿那裡受了窩囊氣后回來說的。怎麼偏偏給它記住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渾身全是涼氣。
天津衛人過年有個風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條活鯉魚放到河裡。為的是行善,求好報。放魚時,要在魚的北鰭上拴一根紅繩,做個記號。倘若第二年把這魚打上來,就再拴一根紅繩。第三年照樣還拴一根。據說這種背上拴著三根紅繩的鯉魚,放到河裡,可以跳龍門。一切人間的福祿壽財,就全招來了。
自此,賀道台就得了「死鳥」的外號。而且人們傳這外號的時候,還總附帶著這個故事。
這些話天慶館里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麼「回報」海張五。一個泥團兒砍過去?
釣魚時勾到王八,都是竿兒彎,線不動,很容易疑惑是勾上了水下邊的石塊。心裏急,一使勁,線斷了!大回不急,穩穩繃住。停了會兒,見線一走,認準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著提竿。
棺材里,金三給他一切準備得舒舒服服。蓋是活的,想開就開;裡邊照舊有吃有喝,還有個枕頭可以睡覺。他哪有空兒睡覺,好不容易「死」一次,他得「死」得再明白些。
滿廳的人全怔往。其實這一句眾人全聽到了,就在驚呆的一刻,這八哥又說一遍:「裕祿那王八蛋!」說得又清楚又乾脆。裕祿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一聲:「太放肆了!」
甭管水裡的魚多雜,他想要哪種就專上哪種魚;他還能釣完公魚釣母魚,一對對地往上釣。他釣的大魚比他還沉,釣的小魚比魚鉤還小。
蔡家二少爺的能耐特別——賣家產。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一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一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
伺候鳥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別以為把鳥關在籠子里,放點米,給點蟲,再加點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種鳥有一種鳥的習慣,差一點就閉眼戧毛,耷拉翅膀;一隻鳥有一隻鳥的性子,不依著它就不唱不叫,動也不動,活的賽死的差不多。人說賀道台上輩子準是鳥兒。他對鳥兒們的事全懂,無論嘛鳥,經他那雙小胖手一擺弄,毛兒鮮亮,活蹦亂跳,嗓子個個賽得過在天福茶園裡那個唱落子的一毛旦。
這時候,黃老闆耷拉著眼皮說:「二少爺,麻煩您把包兒打開吧!」連夥計們也不上來幫把手。黃老闆拿個尺子,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往旁邊一甩,同時嘴裏叫個價錢,好賽估衣街上賣布頭的。最後結賬時,全是夥計的事,黃老闆人到後邊喝茶抽煙去了。黃老闆自以為摸透了蔡家的命脈。可近兩年這脈相可有點古怪了。
毛老闆追問一句:「誰賣您的?」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一高手。古玩鋪里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一遍:
要論混混兒的性子,不管文武,全一個混樣。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天津衛的人好戲謔,故而人多有外號。有人的外號當面叫,有人的外號只能背後說,這要看外號是怎麼來的。凡有外號,必有一個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隨便當笑話說,有的故事人卻不能亂講;比方賀道台這個各色的雅號——死鳥。
這時街上走過來一輛拉東西的馬車,趕車人在車上睡著了。但就是醒著也瞧不見他——湊巧這段路的幾盞街燈給風吹滅了。這真是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時,車夫那老傢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沒覺出來,轉天亮才叫人發現,大回給車壓成一個片兒了,賽張紙似的貼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壓癟了,魚簍子卻沒壓著,裡邊的魚還都活著。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車上拉的東西,竟然是一車魚!這事叫人聽了一怔一驚,脖子後邊冒出涼氣來。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打這兒,背頭楊在外邊再不敢進茅廁。憋急了就是尿在褲兜里,也不去茅廁。她不能進男廁,更不能進女廁。一時間,連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乾粉刷一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裡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一本事,他不早餓成乾兒了?
劉道元站在靈車上大笑不絕。
背頭楊真弄不明白,維新怎麼會招來這麼多麻煩,不過留一個背頭,連廁所也進不得。而且是進廁所不行,不進廁所也不行。不知是她把事情擾亂,還是事情把她擾亂。一賭氣,她在屋裡呆了兩個月。慢慢頭髮長了,恢復了女相,哎,這一來女廁所自然就隨便進了,而且女廁所也肅靜起來,好似天底下的麻煩全沒了。
於是,青雲樓這齋號就叫他想出來了。他自號青雲樓主,還寫了一副對子掛在迎面牆壁上:「人在青山裡,心卧白雲中」。他常常自言自語念這對子。每每念罷,閉目搖肩,真如隱士。然而,天津衛是個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雲樓就在大衚衕東口,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擠成個團兒。再說他隔read.99csw.com牆就是四季春大酒樓,整天魚味肉味蔥味醬味換著樣兒往窗戶裡邊飄。關上窗戶?那管屁用窗玻璃攔得住魚鮮肉香,卻攔不住燈紅酒綠。一位鄰居對他說:「你這青雲樓乾脆也改成飯館算了。這青雲樓三字聽著還挺好聽,一叫准響!」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一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髒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這招這法,還在哪兒見過?
他無論釣什麼都有絕法,比方釣王八。
劉道元有錢,不買房置地,不耍錢,不逛窯子,連仆婢也一概不用。光棍一個人,一直住在西門外掩骼會北邊的一個院子,由兩個徒弟金三和馬四伺候著。賺來的錢,吃用之外,全都使在義氣上了。他走在路上,只要聽到誰家在屋裡哭哭啼啼,說窮道苦,或者窮得打架,便一撩窗子,一把錢嘩嘩啦扔進去。掩骼會那一帶,不少人家受過他的恩惠。可誰也不敢當面謝他;你謝他,他不認賬,還翻臉罵你。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愣說不信。
這外號並不好——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里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一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毛老闆覺出自己問話不當。改口說:「是不是你們天津的蔡二少爺勻給您的?這東西是打我手裡買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一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裡。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一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毛老闆忽指著柜上的一個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說:「那瓶子也是我賣給他的!他多少錢給您的?我可是跟白扔一樣讓給他的。」
自此,賀道台分外仔細照料它。日子一長,它倒是學會了幾句什麼「給大人請安」、「請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類的話,只是不好好說。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幾句老爺太太平時說的「起痱子」那類的話,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劉道元藏在後院小屋裡,有吃有喝,還有個盆,能夠拉尿,倒蠻舒服。金三一直在前邊盯著應酬,馬四不時跑來向師傅送個消息。開頭,劉道元很是得意。心想自己活著時威風八面,人「死」后一樣神氣十分。可是兩天過後,一尋思,有點不對,那些給他打贏官司的大掌柜們,怎麼一個沒來;沒名沒姓的人倒是蜂擁而至。是不是來看熱鬧來的?這些人平時走過他家門口,連扭頭朝裡邊瞥上一眼都不敢,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把他這個大混混兒日常的活法,看個明白。馬四說,頭年裡叫他一紙狀子幾乎傾家蕩產的福順成洋貨店的賀老闆,這次也來了。他大模大樣走上靈堂,非但不行禮,卻「呸」地把一口大黏痰留在地上。隨後,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來了。
天津衛的買賣家多如牛毛。兩家之間只要糾紛一起,立時就有一種人鑽進來,挑詞架訟,把事鬧大,一邊代寫狀子,一邊去拉攏官府,四處奔忙,藉機摟錢。這種人便是文混混兒。
可是鯉魚到處有,拴紅繩的魚無處弄到。魚要是給魚鉤勾過一次,就變得又靈又賊。拴一根紅繩的鯉魚在魚市上偶爾還能看見,拴兩根紅繩的鯉魚看不見,拴三根紅繩的連撒網打魚的也沒瞧見過。你想花大價錢買,他會笑著說:「你有本事把河淘幹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來。」
馬四人實,把這些事全都照實說了。劉道元一聽,火冒三丈,氣得直叫:「哪個王八蛋敢來坑我!我劉道元跟誰借過錢?我不死啦!我看看這個王八蛋是誰?」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咸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一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台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后一種的樣兒更多。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兒個。
金三靈又快,馬四笨又慢。金三說:「哪能呢,師傅要是完了,我倆還不如一對喪家犬呢。師傅!您的主意雖好,可人家死人,都得累七作齋,至少也得七天。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里?那裡邊又黑又窄又悶,您受得住?再說您要是急著吃東西、急著拉屎怎麼辦?我的意思,棺材擺在靈堂上是空的,您人藏在後院那間堆東西的小屋裡。後院絕對不準人去。吃喝一切,我倆天天照樣伺候您。等到出殯那天,你再往棺材里一鑽。至於那棺材蓋兒,哪能釘呀,您還得掀開一點往外瞧呢!」
賀道台的八哥籠子就掛在客廳窗前,裕大人一進門,它就叫:「給大人請安。」聲音嘹亮,一直送進裕祿的耳朵里。
過了一七,總算沒出太大差錯,萬事大吉。金三把供桌上的判官筆放進棺材。對人說這支判官筆必須給師傅陪葬;還說,這支筆是支金筆,華世奎那支筆只是支草筆,這支金筆只配他師傅一個人使。然後,他悄悄去請師傅,乘人不注意,趕緊入棺,起靈出殯。劉道元罵一句:「真他媽不知是活夠了,還是死夠了。」便一頭鑽進了棺材。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傢伙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一堆畫里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大直沽有個姓楊的大戶。兩個沒出門的閨女。楊大小姐,斯文好靜,整天呆在家;楊二小姐,激進好動,終日外邊跑,模樣和性情都跟小子們一樣,而且好時髦,外邊流行什麼,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來。她頭次聽到革命二字,馬上就鉸了頭髮,仿照維新的男人們留個背頭,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新聞。可她不管家裡怎麼鬧,外頭怎麼說,我行我素,快意得很。
毛老闆接過話:「我一直以為他是買主,怎麼還賣,要不我剛才問你。」
藍眼差點一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一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鑽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衝著錢來的,乾脆說是衝著自己來的。人家叫你手裡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一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捲起被袱捲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一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劉道元的腦袋「哄」的一下——但這次沒急,反倒豁朗了。心裏說:「原來人死了是這麼回事,老子全明白了!」雙手發力一推棺材蓋,哐啷一響,他站了起來。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