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茶記
香飄十裡外，味釅一杯中。
苦之後，回味也還是苦。
我笑了起來，說你也開始喝茶了。
據說李宗盛是在一個餐廳里用紙巾寫出這首歌來的，他當時聽到一個台灣朋友講自己與一個北京男人的愛情，有感而寫。
這是個有些冷艷的名字，我默默地記下，也從那一刻起上了癮，如酒癮，如煙癮。
雲南六山五水，藍哥的家便在六山之一的高黎貢山下。
我說，這個澀澀的味道很有意思。
後來他打開電腦，上百度給我看：鐵觀音是半發酵茶，性寒，不可過多飲用，否則會有一定程度的傷胃、失眠。
她笑起來恰到好處，如茶中的甜味。對這個人，我也開始好奇。
漏掉一個地方，雲南，一個陽光曝晒卻四季如春的地方。
老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她，車接車送，吃好喝好，捧在手心就像觀音手中的玉瓶。
這時新娘過來，招呼服務員泡了一壺茶，跟我擺了個無奈的姿勢，說他就這樣，喝點茶就好了。
然後又倒在老婆懷中。
他泡茶不如一些女士優雅，有些大開大合的勁頭，但為人老實公道，是以回頭客很多，生意一直不錯。
無奈之下，我只能戒掉對鐵觀音的癮，如同父親當年走出醫院時扔掉的煙，如同老齊在電話中帶著哭腔念出日本姑娘的名字。
老曼峨的苦，是刻骨銘心的苦，是純粹的苦，除了苦，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味道。
怪不得她不覺得老曼峨苦。
祁門紅最是誘人，祁山附近原本是產綠茶的地方，如黃山毛峰，一百年前因為一個從福建回鄉的芝麻官而開始做紅茶，把徽州湖澤的朦朧水汽化作了香甜。茶香飄去英國，便成了王室貴族的摯愛。
原來如此。
後來朋友推薦說要不你試試陳年鐵觀音，叫老觀音，對身體也很好。
我說那茶特別苦，喝別的吧。
我把茶葉罐里最後的高山紅茶喝掉時，音箱里放著這首歌。
我說，離婚嘛，難免。
一年後，我的胃出了問題，中醫說，你太寒，你平時都吃什麼？喝什麼？
這算是哪門子的茶？一瞬間我都不知自己到底是詫異還是出於生理反應的氣憤。
姑娘美艷不可方物，眾人面前談吐得體，小小年紀竟也有種「氣自華」的感覺。
如同初戀逝去，並不是就要孤寡一生，愛過了便知愛的美好，換一個人再愛便是。
但凡是茶，總有苦味，但一來不會很重，再者總有回甘。
我第一次去時，他看見我忽然熱情地喊，嘿！上次的茶怎麼樣？
人都會有癮，老齊當時的癮是個日本姑娘。
我笑著告訴他，還不錯呢，都喝完了。
中國的名茶大都產自濕潤之地，龍井飄著西湖邊山野的春雨，廬山雲霧這名字就透著瀑布的水霧之氣，武夷rｅaｄ•９９ｃsw•cｏm岩茶能感受到更潮濕的閩北，再往南，潮州鳳凰山，氣候也變了，鳳凰單樅盡收嶺南的潮熱。
我想我也是樂在其中的，紅茶溫婉甘甜，烏龍香餘韻悠長，北京的霧，台北的雨，這一切的組合讓人感到新鮮刺|激。
拆茶時芳香濃郁，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是得了好東西。
誰知，剛剛入口便差點吐了出來。
生活似茶，無味時便倒掉換新。后悟，原來總會無味，原來總有新茶，無味只是淡了，新茶沾水便老。品新茶，是生活的輪轉。品無味，是生命恆久如一的圓潤與青澀。
來自台灣的蘇小姐，卻用它當做了與我的見面禮。
他笑起來時與長居北京的人不同，有種未經雕琢的自然。
她見我愕然，又補了一句，那誰還不知道，現在也沒必要知道。
邊說，邊續了一壺。
姑娘幾次負氣出走，老齊開車整夜尋找。
那烏龍香大概是台灣的專屬，不屬於我。
我問老齊，這是什麼茶？
老齊說，我喝著沒有味道。
她笑著說，誰知道呢，總有一天是要說的。
第一口她便皺起了眉頭，隨後嘻嘻一笑，說，是有點苦。
我想這新娘子便是老齊的最好的茶，未必如鐵觀音美艷，未必如紅茶甘甜，卻溫暖地包裹著他，讓他健康幸福。
她家的高山與我家的高山，終究不同。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的來看你。」
初識雲南茶，是從藍哥那裡買的滇紅。
萬小姐是我的同事，漂亮大方，直性子，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她男友也是我同事，兩人上班下班時刻相見，難免爭執。
她喜歡對台灣的朋友說，我的男友在北京，異樣的目光讓她驕傲著。
我試圖品味其中的苦澀，但實在是太苦，難以下咽。
後來，我換了一款茶喝，她換了一個人愛。
雲南茶的澀味讓我著迷，後來我知道，澀味實在是路人的說法，那應該叫釅。
因為蘇小姐我喜歡上了紅茶，只是偶爾自娛自飲時略感遺憾，無人分享。
台灣茶，最負盛名的莫過於凍頂烏龍。紅茶，之前從未聽過。
到今天，我依然沒有去過台灣，也不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到這高山紅，更不知道那奇妙的香味因何而來，權當是一場夢。
春秋兩季的滇紅自然不同，但那股塵土的澀味卻始終如一。
每次我去，我們都重複著第一次見面的對話，藍哥伸著脖子喊，嘿！上次的茶怎麼樣？
然而老齊也未必全是快樂，相處久了老齊發現，姑娘的溫婉背後其實是個爆脾氣，美麗的千金小姐，往往都有另一面。
最近一次喝熟普，還是前些日子回家參加老齊的婚禮。
3、塵土
賭資不高，一晚上也就幾十美金的輸贏，算是個消遣。
白襯衫，
九-九-藏-書馬尾辮，清爽幹練。聊天談事懂分寸，知進退。同住的老齊那晚端出一泡茶，是他母親從國內寄給他的，一端出來，滿屋香氣瀰漫。
但是，她真的太美了。
我說，你心態可真好，那誰真是幸運。
我發現茶與人一樣，稍一相處便能察覺他從何而來，便能感知到他成長的水土。
二三十年的人生，我嘴裏沒有進過這麼苦的東西。
相戀后，蘇小姐經常往來於北京與台北，我們也聚少離多。而每次見面，第一件事便是興緻勃勃地問她要這高山紅茶。
回國后，我開始瘋狂地喝鐵觀音，那時鐵觀音在國內開始流行，高品質的價格不菲，為了我的癮，我變得越來越窮。
我參加完畢業典禮與老齊分別時，回想起當年一起來到這裏的他，才發現早已憔悴，沒了銳氣。
第一次喝鐵觀音，居然是在一次德州撲克的賭局上。
喝一口，美國便不再是美國，似回到中國某座山中，自己化作一棵樹，靜待山雨。
說著說著，他泡了一壺熟普。
他接著說，那時候我去賭錢，輸了她就養我，再賭，她就在旁邊看著，也不說話，什麼都不做，到最後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她男友喜歡她善良正直，萬小姐脾氣雖大，卻總能讓人感到一些本真的情緒。
但我更好奇的是，她為何從未讓他人感到苦。
我問她，這杯底怎麼會是烏龍的香味？
每每唱歌，我的朋友們也常點出《漂洋過海來看你》和《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對我進行善意的調侃。
蘇小姐原本是與我談公事，聽同事說我喜歡喝茶，便帶了家鄉的茶來。
2、高山
老齊敲打著籌碼催促我，你跟不跟？跟不跟？
老齊醉中驚坐起，指著我喊，我說的話你聽見沒？！
他們一次吵架，萬小姐氣得離家，恰巧幾位要好的女性同事都在出差，便打電話給我，說是來呆一會，等男友認錯。
生活里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每次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都說著相同的話，提醒你，生活其實還未改變。
我喜歡喝生普，如冰島班章，如老曼峨。雖也知道熟普對身體更好，卻始終因為不夠濃烈而不感興趣。
我驚嘆，滇紅這麼好喝！
確實是個美人，按金庸的說法，男人看見了便要「心中一盪」，按古龍的說法，即便跌倒也是「嚶嚀一聲」。
萬小姐因為那個下午而知道我愛喝生普，一次去雲南出差，當地送給她一餅普洱，她回來后便送給我，說是謝謝我。
我與老齊分別好幾年沒見，他摯愛的日本姑娘早已不見蹤影，新娘是個有著甜美笑容的蘭州女孩。
當然也有收穫，我知道了那幽蘭之氣叫蘭花香，醉人之味叫觀音韻，投茶時享受清脆的叮噹聲，泡開后也細賞綠葉紅鑲https://read.99csw.com邊的美。
他們把自己的痛苦強加于你，要你諒解，要你悲憫。便似要依靠著這些苦做一生的弱者。
婚禮結束，老齊有些醉了，拉著我走到一旁，忽然握起我的手。
熊德啟，電視台導演、作家。@熊德啟
臨走我對她說，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我喝茶時間短短几年，還不懂品茶，只是識得些茶。
如同那始終不變的塵土之味。
她不信，說姐什麼苦沒吃過，拿出來！
那時老齊住在我隔壁房間，每夜都有歡愉之聲傳來，我與來自香港的室友在輾轉反側之間只能這麼安慰自己，老齊是哥們，至少老齊是快樂的。
他說，你也該找個人了。
縱然如此，無奈姑娘實在太美，老齊捨不得。
我嘗了一些，沒有再喝。
翻看曾經走川藏線的照片，看到自己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身後山巒疊起，才哈哈大笑，笑自己即使走過了居然也不懂什麼叫高山。
1、觀音
我很好奇，心想也許是過程里加入了一些烏龍茶的工藝。
茶樹過一季便有了新芽，山依然在海的兩邊，萬世不變地矗立著。
美人既已遲暮，何來昨日芳華？
他是從山裡出來的人，一身塵土的氣息，顯得很紮實。
我告訴她，你別怕，那誰只會因為你的過往而更加幸福。
新奇的感官刺|激走不到最後，紅茶杯底的烏龍香終究也只是一個錯位的組合。
因為之前紮實的苦，此時清淡的甜味猶如甘泉，湯色略有些淡，卻依舊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這時我才開始仔細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我想我大約是因為這高山紅而喜歡上了她。
我只是百萬北漂中的一員，與老曼峨這樣有些小眾的普洱茶原本是無緣相見的。
此時，茶已不知到了第幾泡，忽然之間，甘甜襲來。
我說，但是對身體好啊。
那天下午我泡了一壺生普，安慰了她許久，暗中給她男友發信息，最終男友認錯，領人回家。
老齊，我明白，在生命里重要的階段，有個正確的人在你身邊，很重要。
不知他看著我，是否也發出了一樣的感慨呢？
談事之間，禮貌性地拆開，泡了一泡。
他又說，以前也就喝喝鐵觀音，好喝啊！你看這熟普，典型的黑又丑，還儘是渣渣。
順著香氣望去，一壺澄澈的水，碧如寒潭，香如幽蘭。
戒了鐵觀音，對茶卻已經割捨不下，如果早餐后不喝上一泡，便整日不安。
我問要不要換一個茶，她卻說不，她指著我說，浪費可恥。
你心真大，我笑著對她說。
有很多人，把自己有過的苦當做任性的資本，每當不得體，便說，我曾經怎樣怎樣，你就沒了苛責的理由。
她一陣嘻嘻哈哈，說咱們喝點茶吧，上次我給你的茶呢？
我與茶的緣分由老齊開啟，對他
九_九_藏_書始終有種特別的感謝。
此後我真的成了藍哥的老友，每隔一兩月必定到訪，我說我出差的見聞，他講他家中的小院。
霧鎖千樹茶，雲開萬壑蔥。
據說因為吃不了苦才沒有留在日本娛樂圈，家中富足，便出國留學。
偶爾我回想起第一次喝鐵觀音，念及老齊，心想也許我對鐵觀音的癮，與他對那姑娘的癮並無太大的分別。
一次與他喝茶，我忽然發現他竟老了不少，有了些白髮，泡茶的蓋碗也換過了，笑容里多了幾分世故，大約是受北京的影響，以前從未注意。
就這樣，我喝了一杯，便將其封存。
我沒想到她年紀不大，竟然結過一次婚。
後來我發現，但凡雲南茶，都有一樣的澀味，彷彿一個母親生下的多胞胎，面容不同，卻有著相似的神色。
而抒情總會進入敘事。
世間弄假成真的事不少，每念及此，都成笑談。
然後，竟然就開始吐了。
到後來我也弄不明白了，每次見他到底是初遇，還是重逢。
如同少年處|男的第一次，遇到了那個最溫柔婉約的她，從一開始便是最美的享受。
他說，媽的，你怎麼跟我老婆一樣。
萬小姐算是有些苦了，卻並沒有這樣。
它絕對是人生最好的隱喻，此時的萬小姐在我面前像個上帝派來的天使。
但他也確實很會做生意，那日，我這半路出家的「老友」莫名其妙地就買走了一斤昂貴的滇紅。
他最後說，在生命里重要的階段，有個正確的人在你身邊，很重要。
我去過幾次雲南，昆明翠湖、大理洱海、麗江細流、羅平春花，它們都很美，但都沒有讓我感到過雲南茶帶給我的感受。
她笑著說，我其實不太懂茶，這是朋友推薦的，聽說你喜歡喝茶就帶來了，我只知道叫高山紅。
只是會有些著急，見到新茶便要嘗一嘗，沒有定見，總怕錯失了精彩。
但這事哪容得強求呢，無人陪伴的時候，有一壺正確的茶，也是一件幸事。
老齊茫然，反正是母親寄來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拿起包裝紙一看，悠悠地念出三個字：鐵觀音。
在我常喝的茶里，鐵觀音是對身體最不好的。
藍哥嘿嘿一笑，得意地說，我藍哥的茶當然不會錯，來坐，嘗嘗今天剛拿回來的滇紅。
雲南雨熱同季，乾涼同季，一年可采九個月的茶。
關於普洱，有詩云：
干茶都是精緻的芽，滿目金黃，湯色鮮紅艷麗，甘甜之下有一股沁心的澀味。
嚴格說起來，那天我才正式開始喝這個叫老曼峨的茶。
見她不提分手的原因，心想大約是不願提及，便想淡淡地說一句就帶過。
看著這一泡好茶，我暗自琢磨，萬小姐果然夠意思。
那一泡滇紅很貴，因為實在是極品。
我很慶幸，第一次享受到茶的美好hｔｔps://reａｄ•9９ｃｓｗ.coｍ，是由鐵觀音開始的。
如你我，如生活。
我從未見過他，有些愕然，後來也配合地說，還不錯呢，都喝完了。
他說是啊，我平時應酬多，酒多，老婆讓喝這個。
老齊說，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和她在日本分手，想換個地方，去了紐約，著實頹廢了一陣子。全靠我現在這個老婆，才沒有徹底頹廢下去。
不經歷之前難以入口的苦澀，只喝這一泡清冽，絕對喝不出老曼峨的美。
對非富非貴的愛茶之人來說，喝鐵觀音與普洱算是昂貴的嗜好。因為這兩者在市場上的價格實在是被炒到了天上，要喝到優質的，尤其在北京，需要高昂的代價。
我和她其實完全不熟，但與她男友相熟，心想來我這總比去別的地方安全，便說那你來吧。
尋著釅，我終於開始喝普洱。
就這樣，我知道了他叫藍哥，第一次相識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老友，誰也沒有追究，似乎覺得多了一個便宜的老友也無妨。
5、無味
但還算幸運，在認識茶的過程里，也認識了些人。
到我家坐下，抹乾了淚水，竟然又跟沒事人一樣說起了笑話。
一次，姑娘與老齊相對拿著菜刀大吵，姑娘滿嘴聽不懂的日語，老齊狂噴湖北的家鄉話，這時你會發現罵人其實沒有國界，竟然也有來有回。
藍哥詫異，你上次不就買的滇紅？
出人意料，甚是驚艷。
回想起與她的分手，我甚至都不記得是哪一天，只記得我們漸漸地就淡了，累了。
第一泡出來更是驚艷，湯色如黃金，清澈亮眼，甚至就願意這麼看著，捨不得喝下去。
高香襲人，入口溫婉，甘甜正好。茶水雖缺餘韻，杯底卻留著烏龍茶的香。
那時我不喝茶，兒時父母也從來只喝綠茶，我對茶的認知，僅限於此。
收到這份禮物，我微笑致謝，心裏卻有一瞬間的不悅，從未聽說台灣產紅茶，你既然帶茶，為何不帶凍頂烏龍？
藍哥是滇西人，臉上掛著兩朵高原紅，在北京馬連道賣茶。
藍哥笑起來說，你喝茶的時間不長吧，這是我家的味道，土的味道。
他又說，你看我，沒我老婆真不知道會怎樣。
直到有一天，萬小姐又哭著來電話，大約是又吵架了。
她卻說，我沒離過婚，他死了。
萬小姐倒是適應得比較快，大咧咧地聊起了自己的往事。
沒了蘇小姐，這高山紅茶便也無處尋覓了。
老曼峨，苦到了頭，最美的時候，竟然是淡了。
我看著茶餅上的三個字：老曼峨。心想，這名字真是夠怪的。
當時還在美國讀大學，正值畢業前夕，論文完結，只等打包回國，一幫友人便以打牌為樂。
喝了一口，我說這茶不錯。
人們常說要廣結善緣，能喝到老曼峨，我想大約是我的善緣得到了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