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看到罰單，哭了，同學曾因此被罰款400美金。

大三晚秋，我自由出入星巴克全球總部，是一名胸前掛門卡，身後帶背光的實習生。

我接過咖啡，掃了一眼吧台，暗自佩服。星巴克當真蠻拼的。

我生平只向陌生人奉獻過一次麥當勞，老兵的樣子被我從記憶里翻出來。汗流浹背，搖搖欲墜，好像餓得快進鬼門關了，站姿依然威風凜凜。

面試那天，HR問我應聘星巴克的原因，我從錢包里拿出21美金，一五一十講出我過去的樣子，以及為什麼變成今天的我。

他舉了舉咖啡，笑容有點像《吸血鬼日記》里迷人的Ian Somerhalder。

我把二維碼給店員，「斯米馬賽思密達」已經掛上嘴邊，時刻準備撤退。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也是在這裏，我加完油回到車中，副駕駛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可是馬路暢通無阻，方才的車都已不見影蹤。

我沖回超市找到落在收銀台的手機，又想起20刀、紙條和罰單都留在了車窗上。

我驚。

可當我回去，看見的是紙上多了一行不同字跡的Merry Christmas，錢不僅還在，變成了21刀。

目光相撞，他把碩大的身體傾斜向我，有點嚇人。

我把車窗開了條縫，全身防備，塞給他，在紅燈變綠的瞬間衝上下一段路。

店員沒看我，低著頭重複，一共5.23美金。

聖誕節收罰單是一件操蛋的事情，希望這20刀讓你感到上帝還愛你。聖誕快樂。PS，麥當勞很好吃。

交通燈還是紅彤彤的，我一腳油門，右拐進麥當勞的drive-thru，帶回價值5.8九-九-藏-書9刀的漢堡薯條冰可樂套餐，我需要立刻把它們送到他手上，拯救自己。

車背上的美利堅，咖啡廳和快餐店都設有「開車經過」窗口，駕駛人先半踩剎車，停在菜單和話筒前點餐，待前面的車付錢拿貨和開走，跟上。

看過那麼多動人的細節，只覺得相信的人都是傻X。

我漸漸對萬物都熱情洋溢起來，比如在校招會上，直奔星巴克公司展台。

我欠了面前這陌生人一筆情感的債，喉嚨里嗆著一股自我厭惡，十分痛苦。

T恤牛仔，體格健壯的陌生白人，笑容壞壞的，問我能不能送他回家拿卡車拖車，他的車壞在這兒了。

陽光微煦，不遠處的人搖下車窗，把手肘搭在門上，大聲問我，「How was white chocolate mocha?」

女士，你點的咖啡，前面那輛車已經付錢了，他祝你擁有愉快的一天。

在我看來，真相是隨著人民生活水平和情感需求的提高，咖啡促銷也要編個故事。

這種低成本社交網營銷，我在奧美公關實習時已經看煩和做爛。一個戳點的故事，小號原創，營銷大號轉發，部分網友跟風，沒幾天就能病毒式傳播。杜蕾斯套鞋防雨，包場送電影票只為刺|激前女友，都是經典案例。六位數傳播量，1000刀成本，不要太划算。

故事真假，從來沒想過，反正我只是瞬間心動、隨手轉發，沒指望它能救我于尷尬。

我捏緊它們，在冰天雪地于里站了很久，手心始終燥熱。

第二天，我豪請十幾好友喝大杯，認真討論撿來的卡里的錢的花法。眾人紛紛表示，還是美國人民單純善ｈtｔｐｓ://ｒｅａｄ.9９cｓｗ.cｏm良，劉強東再待幾學期，可能可以帶回一籮筐單純善良的女子。

我剛啟動引擎，有人敲車窗，是體格碩大的黑人，我讀不懂窗外的唇語，只聽見白人罵了一句what the hell，下車和他一併走了。當晚同學乘車，從副駕駛摸出一把斧頭，我才知道自己險些遇到多可怕的事，一連幾周睡不著，好想要個男朋友。

還有一個關於星巴克的，叫Pay it Forward。為後面的人埋單。顧客聽說前面的人已經埋了單，過意不去，便為後人埋單，就這樣莫名其妙開始了埋單接龍，做一件讓他人愉快的小事，把感受到的善意傳遞下去，最高紀錄1486不間斷。

浪費可恥，我只好自己啃漢堡。無奈中美兩國麥當勞差距太大，兩口雞肉漢堡下肚，竟讓我分外想念祖國。太難吃了，我鬱悶地看一眼馬路邊舉牌乞討的黑人，痛苦下咽。

還好我思維活躍又敏銳，忽然就想起一條熱門推特：某富二代想向世界致一聲問候，把一張存有1000美金的星巴克卡二維碼公布在網上，希望掃出咖啡的陌生人，能開啟愉快的一天。誰知幾個月後，餘額從1000變成了2140。掃出咖啡的人在開心和感謝，而默默存入問候的人，竟增加得更多。

「我這杯也是前面車買的，咖啡果真是免費的好喝，我感到很幸運，還有感動。」

我把自己摸了一遍，還是沒有錢。

可惜碰上的是我。

這年聖誕，遍地是雪和不開門的商店，我去加油站超市買雞蛋，一著急，把車停在了專為殘疾人預留的停車位上。

可我摸了一rｅａｄ.９９ｃｓｗ•cｏｍ遍自己，沒有手機。

我小心翼翼攤平紙條，要拍照發微博。

不去信任，就處處是騙局，不懂付出，就處處是陷阱。不如身體力行做一個善良的人，愉悅自己，打動他人，腳下的路悄悄的就寬了。

「我這咖啡真是你買的？」

我漸漸相信，世界是什麼樣子，取決於人用怎樣的目光看它。

就好像，這世界一下子變好了。

我打開紙。

我緊張時說不出英語，只好一面點頭呵呵，一面思考：逃跑前裝成日本人還是韓國人。

而且，這些試圖抹去營銷痕迹的網路段子，不是第一次被我看穿。

隨機送咖啡，只要有一名顧客寫微博配照片，官方微博和收費大號就能把它轉發到熱搜榜上去。一杯星巴克，一次善意傳遞，一股雞湯味的正能量，特別符合群眾需求。

在西雅圖上大學，我也染上清晨喝咖啡的習慣，常在drive-thru窗口前排隊。

所以，是陌生人接過食物，默默記住我的車牌號了嗎？

「已經連續很多人為後面的顧客付賬了嗎？」我問。

有一天輪到我時，店員說，「Young lady, the gentleman in the car ahead of you has already paid for your coffee, he wishes you a wonderful day.」

免費咖啡和故事情節配合得天衣無縫，店員敲鍵盤的手指間夾有一支鉛筆，小本子攤在吧台上面，畫的是一個又一個四豎一橫——美國人的「正」字計數法。

「是的，您是第42個。」

「It hｔｔｐｓ://reａｄ.99cｓw•comsucks to get a ticket on Christmas, hope this 20 bucks will make it better. Merry Christmas. P.S. The BigMac was really great.」

我看見她們的目光由驚訝轉為讚許，最後竟直接通知我上崗時間。

我握咖啡的手抖了一下。

喝到免費白巧克力摩卡，我心情好了一整天。

多好的畫面啊，照下來用作Pay it Forward故事配圖，真實等級瞬間三顆藍鑽。對細節的把握，果真是檢驗聰明人和大公司的重要指標。

「你知道我們多有緣嗎？我不僅碰巧來到你的發源地上大學，還被你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請你千萬要看看我的簡歷，我願一生做一個虔誠的星巴克人。」

「只有這個，我已經咬好多口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小女孩，你還有吃的嗎？」

我再喝一口免費咖啡。抱歉啦，星巴克。

我開始做一些小事。

這21刀至今在我錢包里，沒有給過任何人，無論是主動為下一位顧客付咖啡錢，還是給上海街頭抱兒子乞討的中年人買盒飯。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白亮的光芒明晃晃地刺著眼睛，被紅燈堵在路口的時候，我看到汗液沿乞丐漆黑褶皺的額頭流到臉頰。他是威嚴的，連舉牌的措詞都是「Veteran. Change Needed, God Bless Good People」。老兵，需要零錢，上帝保佑好人。

我掏手機拍攝計數卡，店員笑成一張廣告牌，九*九*藏*書大約是在暗喜又一個傻子信以為真，倍受感動，要配合完成營銷活動了。

如果不是前面的車和我並排為紅燈停下，如果不是對方率先搖下車窗，我大約就這麼心機婊下去了，然後根據長相，或婊成萌神，或婊成傻X。

白巧克力摩卡好喝嗎？

再回去一定只剩罰單不剩錢了，我看得見玻璃門外，滿臂紋身的肌肉男從我車邊離開。

再一看，十分詫異，紙上還有紙，包著錢，一刀一刀五刀，一共二十刀，參差褶皺但都被推平了角，按面額大小排列。

「我在網路上看過Pay it Forward的故事，非常感動，但轉眼就忘了。直到得知前面的車主為我買了單，才在過意不去的驅使下買了你的。我正在問自己，為什麼只能在收到回報后想起付出，為什麼不能做第一個Pay it Forward的人？看過那麼多生活中動人又簡單的細節，經常被感動，從來沒行動，想想真慚愧。」

見證過何潤東「大約八點二十發」的我，微博五萬真愛粉的我，自然是不能免費寫軟廣，更不信什麼品牌植入式的雞湯故事的。

我更慚愧。

有人敲敲桌壁，遞上一沓紙。

生活沒有改變，也沒有人把我寫成「最美女孩」掛在微博上誇耀，但當我看到路人微笑，再也不會本能地轉身看他在看誰，而是本能地接受他的微笑，回以微笑。

現在想想，凶神惡煞的敲窗人，還真有些像舉牌老兵。

「老闆說你之前兩個營銷文案都講得很生動，這是明天要上線的故事，你看看，下午給我修改版。」

我又叫一杯咖啡，高冷地笑了。

我笑眯眯撫摸我的專屬辦公桌。

「我也是，謝謝你。」我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