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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記

石頭記

作者:徐衎
這些年,你早就剔除了僥倖心理,不再有多少期盼,願意接受生活瓷實滯重的一面,並認為生活本來如此。周圍人對你的評價也多是,務實、腳踏實地。高中三年,你不排斥題海戰術,埋頭去做從未有怨言,你認定成功之路理當如此。輕輕鬆鬆怎能成功,這是從小母親給你的教誨。母子二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局促極了,小至登高換一隻燈泡也沒有捷徑可走,你十二歲那年,搖搖晃晃踩在飯桌上,接替母親換下第一隻燈泡。盈盈一握的燈泡,在你手中亮起來,你俯視幫著扶定桌椅的母親,大片陰影打在她臉上,看不出表情,但你喜歡這種感覺,憑藉一己之力,好像就能掌控光明。
這些年來,你絲毫不見長進,一直都是只守不攻,視被動為安全。也因此,多數人碰過一次壁后扭頭就走,只有極少數的人,有恆心毀棄你故弄玄虛鑄就的心防——距離這趟旅行很多年後,你偶爾扳指細數起來,他,算一個。他們同你都有著相近的天性相似的心境,彼此容易諒解,你心裏泛起一股久違的暖意,明白自己並非異數,不算孤立無援。
記憶、理解、想象——你在虛構的世界里漸行漸遠,迷途卻不知返,現實成了需要周旋的應酬。
大巴下了橋,窗外又恢復了慣常的街景,面色冷淡的本地人和面有倦色的遊客,混雜一處。車子開進一個玉石加工場,導遊極力慫恿大夥購買。出發前你就在驢友論壇上看過不下十個「教訓帖」,所以註定要讓導遊失望了。倒是他饒有興趣地挨個櫃檯細看,不時找店員問兩句,你跟著外行看熱鬧,玉蓮花、玉如意、玉貔貅、玉饕餮,直到看見一枚一指觀音,看明了標價方才心中有數。
哈哈——多數時間,你都掛著一張臉,顯得不近人情,只有在心虛又不得不做出回應的時候,才以笑掩飾慌亂。你相信你具備文學天賦,或者說對文字的洞察力,一部分遺傳自你的母親。搬到現在這個五十平米的小房子之前,收拾舊居的時候,你在牆角翻出一摞《大眾電影》和《上海文學》,內中夾雜了不少母親年輕時候的小照,一張模仿戴草帽的陳沖(《大眾電影》1979年第5期)的照片背後有工整的鋼筆字,謄抄了兩行詩:「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面對舊日遺迹,母親並沒有失而復得的喜悅,打包成捆,棄若敝屣——往昔的美好和餘裕,更襯得眼下的落魄潦倒、焦頭爛額。你瞞著她偷藏了幾本《上海文學》。閑時的你不打球、沒有同學聚會,單調的日子迫使你閱讀消閑。私藏的雜誌上有母親拿鉛筆畫的波浪線及淡淡的批註,你一行一行地默讀,與母親手寫在旁的心得或印證或相左,從沒想過眼前這個耽於家長里短、瑣碎民生的中年婦女,也曾有過浪漫、理想,和輕盈。你忽然覺得以前漫長得難以忍受的晚自習變得不再那麼可憎,你嘗試著寫小說,也寫信,第二人稱敘述,分身而出另外一個「你」,自己寫給自己。
天漸漸亮起來,你起身,喝了一杯水,沒有困意,他也是。你們收拾行李,前往此次旅行的最後一站,海濱石窟。這日放晴,能見度極高,天空藍得不像話,洞窟上下相疊,左右相連,曲折迴環,幽深莫測。絕壁山岩聯袂高張如幔帳,風與鳥將種子帶入洞窟,野生花樹藤蘿援壁凌空,讓人驚嘆石縫中的奇迹。更驚嘆的是,這番奇絕石景竟是人力所為。導遊講解說,這座海濱石窟,實是古代礦業遺迹。古代工匠採用自上而下瓮狀洞挖技術,洞頂至水面最大落差約40米。導遊隨即投石入水,深不可測。你留意到石間的人工痕迹,台階、排水槽、軟橋、硬橋、石橫樑、鑿錚針、裁料,以及古代石匠留下read•99csw•com的蝌蚪文。
母親喜看民生節目,各種天災人禍的報道,權當反面教材,警鐘長鳴。你從小就知道,你們與那些災禍是絕緣的,因著母親與你,都是理性又清醒的人,剔除了僥倖,也剔除了插科打諢其樂融融的可能。你想到此行的出發前夜,仍心有餘悸,不到最後一刻母親決不肯放棄與你同行的努力,一個人理了兩隻旅行袋,酒精、防晒霜、藿香正氣水不在話下,連茶杯都要自帶,說是現在酒店賓館的消毒衛生普遍不過關的。你受不了她的絮叨,差一點也順了她的心,你驚覺她的知識面之深廣,一個連海都沒見過的婦人談起海產品來居然頭頭是道,事後想想,全拜那台電視機所賜。和電視同步的生活格局,算大還是小呢……
大巴啟動,尾部震顫得厲害,你又為獨自出行感到慶幸,倘若母親在身旁,保不齊什麼時候就會鐵青著臉從旅行袋底下翻出一隻塑料袋,兜在下巴處,神色緊張地時刻準備著。去年暑假,母親帶你去投奔一個遠房阿舅,只因那裡有一位數學名師,你需要上足一個暑假的課時。作為陪讀,她也落腳在阿舅家,待滿四十七天。路上,母親一直暈車,嘔得整個車廂都是酸臭。你明明看到前座蹙著眉頻頻回頭,投過來滿是嫌厭敵意的目光,你故作鎮定,假裝沒看見,心裏叫苦連天,說出口的卻是,舒服一點了嗎?要不要喝點水?——做給別人看的耐心和敬重。
比如在一輛正行駛於過江大橋上的大巴里,你享受著無中生有的「音樂」,另一個見怪不怪,恰巧也能心領神會,你心情舒暢地予以回應,一句問候,或者一瓶水,身體里跳騰著的,不再是一顆紅色石頭。
酒店裡的冷氣開得太足,半夜,你們都被凍醒,手機顯示凌晨兩點四十五,一時半會睡不著。黑暗中,他向你袒露了隱憂,對於畫畫越來越沉迷,可以一個人在畫室待上一整天,如果人可以不用睡眠的話,再加一整夜,旁人草草做完了畢業設計,都在忙著找工作,準備公務員考試,他卻泡在畫室琢磨色塊、線條,擺弄石膏,顯得不合時宜。有時覺得自己很強大,可以忍受那麼長時間的孤獨,還不覺得孤獨;有時候又覺得自己脆弱不堪一擊,無法調和適應周圍環境,即便有時候不畫畫,也習慣拿著畫板,好像一面屏障隔開人群,當然了,畫板不像耳塞那麼容易穿幫。哈哈,你被最後這一句調侃戳中,尷尬地乾笑兩聲。
徐衎,青年作家。@徐衎
江面開闊,大巴如江上孤島緩慢漂移。他告訴你,已經很久沒見過大江了,在西北寫生了半年,黃河也只是在去往敦煌的路上一瞥而過。他掏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一頁,對你朗誦起來:列車正經過黃河/我正在廁所小便/我深知這不該/我/應該坐在窗前/或站在車門旁邊/左手叉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個偉人/至少像個詩人/想點河上的事情/或歷史的陳賬/那時人們都在眺望/我在廁所里/時間很長/現在這時間屬於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工夫/黃河已經流遠。你脫口而出,《車過黃河》,是伊沙的詩。他說,是一個敦煌當地的青年詩人送給他的,大半年裡在敦煌迎接浴佛節,聽帶隊老師講當年張大千臨摹壁畫的壯舉,月牙泉枯瘦得像是隨時要斷流,還有春天源源不斷的沙塵暴,飛沙走石,打在民宿的玻璃窗,叮呤噹啷響一夜,索性爬起來,蒙面出去,月亮很大,不遠處有吠叫,疑似狼,只好退回房間,伴著丁零噹啷,一宿未眠。結束寫生之前,有一個篝火歡送大會,當地學校的老師們唱寧夏花兒,每個人都可以唱上很長很長的一段,聽不懂。一個自稱詩人的當地青年寫給他九*九*藏*書這首詩,他在速記本上又謄抄了一遍,並期待回程可以親近一下母親河,不想,航班從敦煌略過蘭州,直飛北京。
你安慰他,來日方長。他順口接一句,有機會我們一起去看黃河啊。你突然記得母親在飯桌上聊到高考志願,西北也是選擇之一,你後知後覺,怎麼當時沒在意?
你聽著他侃侃而談,語調輕鬆,心裏卻想象著他在堆積如山的石膏像中,從零苦練,事後亦不覺得苦,你心有戚戚,單調生活里練就的人生觀,多半也都是輕省而有韌性的。他微醺的面龐上,兩顆眼睛灼灼如炭。海上升明月。
回去的車上,終於有了困意。他察覺你面色鐵青,關切地遞來一塊檳榔,提醒道,用力嚼就不會暈車了。你照做,果然舒服許多。你不再迴避記憶,記得從阿舅家回去的車上,嚴重暈車的母親,咬緊牙關含住脖頸上的一指觀音,有涎液從嘴角溢出,母親不動聲色地用餐巾紙拭去,一路堅持著挨到了家裡。謝天謝地,你在心裏鬆一口氣,她沒讓你難堪。
他和你說起千佛洞里的造像,你卻走神,思緒回到那一個個沒有睡醒的大年初一早上。母親前一晚定好鬧鐘,準時叫醒你。玩到除夕後半夜的你,掙扎著爬起來,憔悴不堪,母親早已穿戴齊整,並把市民卡、公交月票一樣樣放進坤包。搭乘28路車到達植物園后,再換乘7路車過兩站。下車、買門票、檢票、焚香、參拜,頭香是鐵定沒有了,母親也不氣餒,虔心跪在大雄寶殿的蒲包上,有一兩個做早課的年輕和尚,沒有表情地看著你們,你機械地依了母親的心意,念念有詞,都是迫在眉睫的現實目標,考大學順利啦,身體健康啦,新年發財啦,母親改嫁成功……
導遊的電話打進來,通知去大堂集合。你特意把盥洗台上雙人份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分別放成兩堆,倉促中不忘劃清界限。行車中途,前排一女生暈車,導遊忙不迭遞上一隻紙袋,旋即就傳來一通哇啦哇啦的乾嘔聲,熟悉的場景,油然生出同情心,原來真心誠意同情一個人是如此直接又簡單,只因這個人與你毫不相干,純粹又無用的同情心。
你力排眾議,獨自出行,比你鍾愛的那個作家所寫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晚了一年。母親放心不下,想與你同行。你故作輕鬆地讓她放輕鬆,只是出去幾天,散散心。母親掏空她為自己整理好的那隻旅行袋,往你的背包里填裝。你在心裏苦笑,「不應該享有那麼大決定權的年歲」果然充滿處處掣肘的「不應該」,你的夏天慘淡得連知了都沒有一隻。回憶起來,那是一個出奇安靜的夏天。
你調整了一下耳塞的位置,做出沉醉其中的樣子,冷酷到底。不料,他熱絡地貼過來,挨著你右側坐下,主動取過你右耳上的耳塞,你的小把戲猝不及防地被拆穿。他戴著那半邊耳塞,沖你笑笑,怡然自得的樣子。你稍稍平復,感激他沒有大驚小怪。大巴車駛進加油站的時候,你下車在站內便利店買了一瓶礦泉水,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
酒店裡的大床房已被預訂光,只剩下標間,你這才注意到,和你拼房的那位也是孑然一人。打了個生硬的招呼,你筆直躺到靠近門的床上,仍裝模作樣地戴著耳塞,卻留意聽他在衛生間里的動靜,擠洗手液、搓手、梳頭、擰毛巾,他收拾乾淨后自報家門,沒想到他是一名藝術生,學美術的。
你掏出一直壓在包底的相機,對著那塊石橫樑連拍數張。
總算挨到祈願結束,回家的路上,心情也鬆了一些,兩邊參天古樹,嚴寒里依然蔥蘢,放生池裡的魚龜悠遊自得,到底是風水寶地。入口處有「咫尺西天」四個大字,你暗笑,每年都要來一回西天,未登極樂不取真經,只求佛祖保九九藏書佑保佑再保佑,可終沒能挽留住嗜賭的父親,沒能提升母親的年終獎金,而你正忐忑,期末考跌出十名外,思忖著該如何矇騙過關,總之下一回一定會考好的,下一回考好就好了。
時間走得比緩慢還緩慢,但終究如願。
從加工場出來,時近傍晚,按照行程,晚上要去參觀一個政要故居,你們倆脫離大部隊,脫鞋奔向海灘,浪頭時大時小,築造沙堡的小女孩憂心忡忡看著海面。他不知從哪兒搞來兩罐啤酒,cheers!有一瞬,你覺得周身輕盈,海風、海浪、海景輕飄飄托舉著你飛升。青春本該是這樣子的啊!
結束補習,阿舅特地請了半天假來送行,除了「一帆風順」之類的,其實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一如寄居的日子里,三個人除了那些必要的「廢話」之外,不曾再深入地聊過什麼,阿舅一下班就鑽進自己房間打電腦,母親當他工作忙,每天就念叨一句,「工作辛苦哦,注意身體啊。」只有你通過鍵盤滑鼠聲,判定阿舅是在玩遊戲。你和母親之間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學習時間本來就緊張,除去吃飯睡覺,就是「早點睡」「明天早點起」「功課做完沒」這類例行詢問。你心裏很煩,嘴上卻諾諾答應,不敢再有半點忤逆。家醜不可外揚,你打心眼裡沒把阿舅當做自家人來親近……
母親最終妥協,幫你報了一個旅行團,答應只送你到車站。大巴車裡都是放暑假的畢業學生,嘰嘰喳喳探討著路線圖。你自顧戴上耳塞,藉此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態。事實上,耳塞里一點聲音也沒有。
年歲漸長,洞悉補天不過是一則神話。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是說給大人聽的,一廂情願。幼稚堪憐的你,用不著返璞歸真,是真天真。
他突然問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你險些被他問倒,勉強作答,高考完在家也沒什麼事。你看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心裏又湧上一股感激之情,他是識相的。
「高中畢業的體驗是永遠無法重複的。一群既可稱為少年也可稱為青年的人突然要為自己作出終身選擇了,選擇的範圍又毫無限制。你說將來想做中學語文教師、圖書館管理員,或外科醫生、國際海員而去報考相應的專業,周圍沒有人會笑你。人的一生就這麼短短的個把月時間的無限制狀態,今後到死也不會再有了。照理父母和老師應該來限制一下,但他們那時也正在驚喜自己培養的成果怎麼轉眼之間擁有了那麼多可能,高興得暈顛顛的,一般也拿不定主意。於是,在那個絕對不應該享有那麼大決定權的年歲,作出了不知輕重的決定。那個夏天那麼煩熱又那麼令人興奮,只有樹上的知了在幸災樂禍地叫著,使很多人成年後不願再回憶這種叫聲。」——這段話摘自高二時語文老師要求每周一交的好句好段摘抄本,出處已不詳,彼時已曉得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身處高三關口,恨不能直接跳過這一整年,瓜分一年後那個「不應該享有那麼大決定權的年歲」,和夏天……
殊不知,人生有太多個「下一回」,你說的是哪一個?
沒在意的何止這一點。
她一直是千方百計照顧你的感受的,只是你總不願意承認。
夜色浸染,海面變得黑油油的。他捏掉啤酒罐,仰面躺倒,告訴你,他學美術純屬陰差陽錯,三個志向,萬想不到被三個志願中的最後一個錄取,當時只覺得倒霉喪氣。第一學期,幾乎天天在石膏室里練習素描,打基礎,幾近自虐的自暴自棄,然而到了第二學期,情況明顯好轉,比起身邊不少後悔選錯了專業,恨不能從頭來過的同窗們,他反覺得是因禍得福,陰差陽錯有陰差陽錯的妙。他偏好描繪日常事物的畫作,譬如收藏在蘇黎世的梵高的《岩石和橡樹》。你問他,那幅畫九九藏書畫了什麼。他回答,就是岩石和橡樹啊。說完,兩個人都笑起來。
他分給你一半耳塞,不是裝腔作勢的掩體,貨真價實的輕音樂從耳塞流進你的耳蝸里,口腔里的檳榔彷彿也隨之融化,清新的甜意抑制住了嘔吐感,你忽然覺得,一切其實並沒有那麼難……
這種客套同樣延續到了阿舅家裡,多年不曾聯繫,為了補課才臨時想起來還有這麼一房親,功利心不言自明。三個人客客氣氣地飲食起居,晨起道早安,晚飯前必要說一句「好香」,吃一口必有「好吃」之類的讚許,出門要叮囑說,早點回來啊,路上小心一點啊,幾十天如一日。這種微妙而僵硬的和氣,終於被你一手打破。事因是你翹課閑逛一天,直到母親打電話給補習老師才穿幫,母親不管不顧地發作起來,下手就是啪啪兩個巴掌,你逆反頂嘴,眼見又是一通打,阿舅這才出馬,攔下一劫。那種和睦卻做作的空氣終於消散了,你竊喜,覺得是因禍得福,還是傾向出門就走人,晚飯端上來埋頭吃就好了,用不著費盡心思地沒話找話。
你行至一塊界碑石,上題《浣石潭記》:「女媧氏,祖籍中皇,名門家訓,性好潔,補天亦然。昔於此潭浣石,五色燦燦,爐火純青。至若蒼空如拭,凈無纖痕。後世或疑天未曾有損,實辜負鍊石者,亦負此潭。記之以示今人。甲申丁卯。」小時候外婆總說下雨是因為天又破洞了,等女媧娘娘補好天就放晴啦。年幼的你仰望傳說中千瘡百孔的天空,期待能找出一星半點彌補修復過的破綻,但是沒有,所謂的天衣無縫,你最終覺得這樣也不錯,尤其當父親離家后,你偶爾會痴想,風起的流言、破碎的家庭,修修補補一番,統統恢復如初。
三年下來,包括文理分班前所在的理科班,存下的手機號竟也有一百來個,給不知情的外人營造出一種虛假的繁榮。母親查看你的手機通訊錄,計劃叫幾個同學來參加你的十八歲生日聚會,她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你的同學有那麼多我都沒聽說過的啊?你笑笑,奪過手機,關機。其實母親也只是說說,你們都明白,五十平米的房子實在是容不下太多的來客,沒有地毯、一次性鞋套,飯桌上也沒有公筷,再怎麼操持也是寒磣;而你也慶幸有這個擺不上檯面的家,真要你撥電話叫上一幫朋友來慶生,你心裏還真沒底。十八歲生日,照顧到有糖尿病的母親,沒有蛋糕,做了兩碗長壽麵,又從五星級賓館叫了一包肘子外賣,然後就真的十八歲了……
你仰頭看被石橫樑一分為二的瓮口上的天,問他,像不像那塊石頭。他不解。你提示道,昨晚那部電影。他恍悟,點點頭。昨夜通宵長談,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用筆記本電腦放了丹尼·鮑耶(Danny Boyle)導演的《127小時》,男主人公在猶他州一座峽谷攀岩時,右臂被石頭壓住被困五天五夜,經歷一番思想鬥爭,最終花費一個多小時,先後將橈骨和尺骨折斷,用運動短褲充當臨時止血帶,然後用小刀從肘部將右前臂生生切斷,得以脫困。從百般掙扎,做出種種抵抗,到與那塊該死的石頭和解、接受現實,你跟著男主角歷經了一個多小時的驚心動魄和半生的宿命——「This rock has been waiting for me my entire life. I hate this rock! It』s entire life, ever since it was a bit of meteorite, a million billion years ago. How the fuck did this get here? In read.99csw.comspace, it』s been waiting, to come here. Right, right here. I』ve been moving towards it my entire life. The minute I was born, every breath that I』ve taken, every action has been leading me to this crack on the out surface…」(「這塊石頭從我出生起就一直在等我,我恨這破石頭!窮其一生,從它還是塊隕石起,幾百萬幾十億年前就開始等了。這玩意兒怎麼到這來的?在宇宙中,它便一直等待,等待來到此地,就在這裏。我的整個生命都在向它靠攏,我的降生,吸的每一口氣,每個動作,都在將我領向這條大地的裂口。」)
兒時外婆就給你戴上過一枚的,滑溜溜的一指觀音貼住心口,冰涼發癢,漸漸地,那玉石暖熱溫潤起來,似與血肉相融,竟渾然不覺了。小小年紀的你還算識貨,認定了是一件寶貝。大一點懂事了,聽母親講外婆跑單幫的往事,外公病故后,外婆去了一趟新疆旅遊,湊了一萬塊人民幣買回來一枚和田玉雕的一指觀音,轉手賣給上海友誼商店,凈賺五千塊差價,又有眼光又有魄力。從此外婆一個人新疆、上海兩地跑,在新疆的日子里,就守著雕刻一指觀音的揚州師傅,有多少就要多少。舉國上下這一指觀音就屬揚州師傅雕工最佳,揚州師傅出活慢,一星期至多製成一枚,外婆前後統共買了四十枚,銷路除了友誼商店,還有涉外飯店,出口給老外和港澳台同胞,只自留了三枚,一枚自戴,另外兩枚分別給了母親和你。所以後來外婆投資失利早年家當盡數蝕本,又逢母親婚變,外婆悔得腸子發青,一個勁怨自己當年投機倒把,賺不義之財,才落得自家女兒跟她一樣孤寡命,倒賣什麼不好,去倒賣觀音!怎能不損陰德?
你對這番自責並不陌生,每年大年初二拜年到外婆家總會聽上一遍的。每次母親都要糾正老人,那都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還說什麼「倒賣」不「倒賣」的。三個人都沒有話講了,本來就是一本糊塗賬,何必再去翻。外婆老淚縱橫盯著你看,再開口,已經是展望未來的豁達,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指望蕊生將來考好大學,接我去住大房子了——怎麼可能說「不說了」就「不說」,下一個春節肯定還要重溫的。價值連城的觀音墜在你的脖頸上,千斤重……
大巴開了一個半小時,停在一家老式酒店門口。你隨人流下車,日頭暴烈,眼前一黑,險些站不穩。有時你懷疑自己是靜脈曲張,可是對比醫書說明,又不太像,也沒告訴母親,就得過且過地一直糊弄到現在。
為什麼一個人出來?畢業旅行不是應該和其他同學一起的嗎?是夜,這兩個他沒問出口的問題,攪得你心神不定。那天落腳酒店,導遊分配房間時,你被孤零零地晾在一邊,接受一車人的注目禮,直到他的出現,一加一等於二,圓滿了。往日,你雖不耐煩累贅一般的母親,但母與子的出行陣容,讓你感覺安寧。所以在學校里,哪怕沉浸在自我世界,還是要牢牢抓住一兩個好朋友,下課、出操、食堂吃飯不至於形單影隻,落人話柄。勉強維持了三年,畢業以後很自然地斷了聯繫,無功無過。你查看通訊錄,偶爾翻到他們的姓名和號碼,也不曉得他們換號了沒有,幾次三番想要刪掉清空,可又擔心萬一他們來電,顯示一串陌生號碼,自己不明就裡回應,哪位?於人於己都尷尬。你是最受不了尷尬的,所以寧願忍受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