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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

過程

作者:方方
李亦東初始只是看看而已。但得知這「南方水妖」乃江白帆所開,心裏便有一種古怪情緒涌了出來。回到家后,這古怪竟是揮之不去。半夜裡,他推醒老婆小梅,對她說了「南方水妖」轉讓之事。小梅瞪大眼睛,說:「咋的?你想接?」
送一批貨。因為重要,「強盜」將親自接貨。接貨地點設了三處。一處是城內天鵝賓館,一處是郊外李家屯,還一處在城西廢礦井。重案組立即開緊急會議,布署行動。根據以往「強盜」活動的規律,他最有可能出現在天鵝賓館。因為「強盜」是個喜歡舒適的人,同時也因為賓館人來人往,不易被人發現。組長說重點多半應放在這裏。李亦東卻持了否定態度。李亦東說,以往他是喜歡在這裏。可這會兒,他是通緝要犯,知道咱把賓館都盯死了,他敢往這火坑裡跳?江白帆說,說不定強盜吃准了你這麼想,偏往那裡去呢?李亦東眼睛一瞪,說:「沒你說話的份!」江白帆的臉一下子變成醬色。他想說什麼,聲音卻只在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吐不出來。
二黑說:「以前是。」
二黑說:「這話我認。」這天夜裡,李亦東在局裡分析案子太晚,組長便讓他開車回家。重案組有兩輛車,組長開一輛,另一輛便放在局裡停車場上,白天誰有任務誰開,晚上便留在值班室以防萬一。
江白帆不是行家,他意識不到這點。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面。心說就你這逛街還能把「強盜」逛出來不成?
十一點剛過,有人敲門。白帆說:「第七大金剛來了。」說著起身便去開門。
李亦東說:「不,我們的確還會再見。我會親眼看見你死。」
出道不久且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江白帆身不由己地嚇白了臉。他想,假如翻了車或者車輪爆了胎該如何是好?如此這般車禍而死,頂多算個因公殉職,連個英雄都輪不上,豈不是大虧特虧了。這一想過,心裏對李亦東的那一點佩服,又變成了厭煩。心說,這又是逞個什麼能呢?!
李亦東想這是不是顯示著某種徵兆。江白帆接到李亦東的呼機時正在跟他的表姐商量開辦一家歌舞廳。他佔一半的股份,由他表姐具體操辦。有警察背景的歌舞廳效益都比較好。
男人沒有動步,說:「你是誰?」
李亦東趕緊拉了小高一把,說:「快跑。」
幾個竊賊已經跳進了塘里,向對岸游去。李亦東和小高站在塘邊遲疑了一下。小高拔出槍,怒不可遏,說:「咱這是幹什麼的?」
小高一激凌,立即抓緊了槍。幾個人影鬼鬼祟祟向礦山方向移動。李亦東說:「幾個?」小高說:「五個……不,六個…七個…八個…九個……」
小高跟著他,不情願說:「咱警察,跑什麼跑?這還有面子么?」
李亦東說:「我不是來找他麻煩的,我找他有點事兒商量。」
李亦東說:「就你這號警察?我要是『強盜』殺你都嫌丟人。」江白帆返身跑進衛生間,外面傳來小高的笑聲。江白帆想,「強盜」要真的嫌殺我這樣的人丟人,那倒好了。只可惜他殺人殺紅了眼,哪裡還會去分你這號和我這號的?
李亦東話音剛落,另一個綁匪手上的刀便「哐」一聲落在地上。仍然舉著刀的綁匪說:「你誰呀?報個名兒?」
李亦東說:「那就再游回去吧。」
李亦東面無表情地說:「別說半天,你就是請一輩子假我也沒意見。」
李亦東大是一怔,說:「江白帆?」
醒來他先愣愣地看著電話發獃,然後覺得尿已經憋到了自己承受不住的地步,便一躍下床,衝進廁所里撒尿。在唏哩嘩啦的聲音中,他側耳聽著彷彿越來越急促的電話鈴聲,暗想,昨兒才把「強盜」那王八羔子逮著,也不讓咱休息幾天?刑警隊又不是只剩了我李亦東一個人,出了事兒好孬還可以找別人呀。這麼想著,他滴尿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與這片荒草地隔塘相望的是一座小樹林。越過樹林后,方開始有零星的菜地和人戶。一條鐵路擦著樹林的邊緣,繞過水塘,從鐵礦橫穿而過。不時有火車鳴叫著風馳電掣般遠去。
李亦東腮幫子緊緊的,牙齒把唇都咬出了血。李亦東說:「孩子,我一定給你報仇。我要他用命賠你的兩隻胳膊。」他說話時,血從他的嘴裏流了出來,一直滴到被他汗水濕透的白色T恤衫上。
李亦東說:「放心放心。咱在你這敵營十八年還沒呆滿期哩。」小孫笑道:「瞧你這兩口子,死到臨頭還在這裏打情罵俏,這叫啥事兒呀。」
她接待的客人幾乎都有來頭,數起來共有八個最貼心的。她平時在幾個花朵中笑稱他們為「八大金剛」。局裡對金花朵的情況早已了解,這次決定把她連根帶底地幹掉。
這一夜,他們竟一直聊到了天亮。自打小梅從舟山群島回來,還從來沒有過有如這夜般的愉快。她這一份愉快,便讓李亦東一下子鐵了心。
李亦東笑道:「跟你媽似的,眨巴一下眼睛,也得把燈關一下,好省電錢。」
小高回頭看江白帆,江白帆剛從地上爬起來,還沒回過神,小高看了他便不由發笑,說:「咱這裏可都是爺兒們,你裸著個體勾引誰呀?骨頭沒骨頭,肉沒肉的,咱就是個同性戀,也犯不著找你這型號的是不?」
夜就這樣深了下去。約摸十點左右的樣子,廢礦井影影綽綽出現幾個人影。李亦東捅捅小高,低聲道:「有戲。」
這邊正熱鬧得一塌糊塗,而李亦東卻渾然不知地坐在醫院的床邊跟小高分析「強盜」和二黑是不是再度聯手了。小高已無大礙。分析之中,倆人也免不了嘲笑一番自己昨夜的窘境,然後你一句我一句地編著惡詞罵「強盜」。李亦東說他一旦抓了「強盜」,在關押之前,非得讓他吃點虧不可。小高說他完全同意。小高說這一把蚊咬之恨、蛇咬之仇老子還能擱在心裏不報?倆人正閑談著,李亦東呼機響了,裏面顯示出一行字:「強盜」已抓住,速回局裡。李亦東看罷,驚得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小高急問何事,李亦東將呼機留言讀了一遍。小高亦驚得跳了起來。倆人什麼也不顧,甚至沒辦出院手續,拔腿便住局裡奔。
江白帆百口莫辯,而且也受不了天天跟人解釋之苦,便又委委屈屈地想要調走。料不到這信息竟是又被記者獲悉,報紙上便特辟大半頁的紙,寫江白帆這一英雄在外光榮,在家受氣的經歷。然後又發下一大堆中國人窩裡斗,容不得別人出名的感嘆。文章里還暗示出有一個最容不得英雄的人,大家一看便知是指李亦東。李亦東看了也覺得這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誰,一股火便衝上腦門子,揪住江白帆的領口要揍人。

二黑說:「要殺他昨天就殺了。以我對『強盜』的了解,一會兒,我還會收到一輛輪椅,而且這輪椅價格還不便宜。」
下了樓的蔡老闆正欲拉開他的「奧迪」車門,李亦東一個大步插在蔡老闆和車門之間,說:「找到你老婆了,車借我用一下。」話沒說完,人已經坐進了駕駛室。
小梅倒是不避閑人地哭了起來,哭時且說:「亦東,我告訴你,我回來時,你要是不好好的一個人來接我,我就不依你。我立馬…就出去風流,叫你當烏龜王八蛋。」
李亦東便離開他二人,去了街口。行至街口廁所門邊時,李亦東還真有屙稀的感覺,於是順便就走了進去。廁所里不斷有人進出,李亦東蹲在那裡,眼睛卻警惕地留意著進出之人,彷彿每個前來上廁所的人都有「強盜」之嫌。一直屙完,李亦東邊提褲子邊想,如果自己被「強盜」折磨成這個樣子,那還是個人么?想著不由惡罵了一句。不知是罵自己還是罵「強盜」。
礦山保安見是真警察,行動倒也快,立即找來一輛麵包車和幾個巡廠保安。李亦東讓兩個保安送他去醫院,然後又給了他們一個電話號碼,叫他們到了醫院務必打通這個電話。
李亦東親自把「強盜」送進監獄。在鐵門「哐」地關上時,「強盜」說:「再見!」
適才鬼鬼祟祟向礦山移動的人,驚慌失措,掉頭便跑。一直朝著李亦東和小高埋伏的荒草叢跑來。李亦東說:「糟了!」還沒來得及思索,跑在前面的人已經逼近了他們。小高說:「這他媽的咋回事呀。」正說時,便見有人被抓。礦上追出來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掄起棍子就打。一聲聲的慘叫,如利刀般撕裂著夜空。
李亦東立即瞠目結舌,望著江白帆開不得口。小高驚異道:「小江,真是你抓的?」
李亦東罵道:「你爹媽給你起名兒還起得真好,江白臉兒。看你那小白臉就曉得天生不是當英雄的料,一說當狗熊就來勁兒。」

三個男人以人質作掩護,倒退著到田邊,然後甩開人質撒腿跑進田野。李亦東對江白帆說:「你追那小個子,其他我包干。」話音落地,人便衝出去十來米。
李亦東說:「我做警察這麼些年,也做得沒意思了。不如辭掉職,咱倆口子齊著心開這歌舞廳,沒準會比現在過得好。再說以我在局裡的人緣,一幫朋友鐵定能幫我,出啥事都有人替咱頂。」
兩個女人憂傷的哭泣和痛苦的面容,令心腸堅硬的李亦東幾欲心碎。
李亦東冷冷一笑,說:「那就走著瞧。」
他丟了一隻耳朵,可保住了命,對於『強盜』來說,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李亦東先以為他說謊,丟了個眼色給小高。小高几個人暗中對肥熊動了點刑,肥熊嚎得有如天塌,但依然說的是原話。
組長說:「你要這幹啥?」
晚上,小高來告訴他,下午三點半,「強盜」被槍斃了。一槍沒打死,又補了一槍。
門口保安聽到李亦東的叫喊,將信將疑地放他進來。李亦東掏出證件,往保安手上一甩,吼叫道:「快叫車,送他上醫院。」
在江白帆發出驚喊的一剎,李亦東一彈而起。他衝出房間,從滑倒在地的江白帆身上一跳而過,一直衝進衛生間。淋浴頭還開著,裏面什麼也沒有。李亦東掉頭而出,一把推開客廳的窗子,從客廳的窗口能看見衛生間的窗外。在那裡,除去如水月光照耀著紅色牆磚,令這夜晚散發無限溫馨外,什麼也沒有。
江白帆聽著她的發顫的聲音,突然就想到了李亦東。心說,你再怎麼看不起我,可是要殺你全家的人卻是我親手抓到的。我再看你怎麼說?
驚人的信息終於來到了。那是出了院的二黑派人送來的。有人要在三天之內給「強盜」
李亦東說:「找到他了?我還不曉得是誰呢?……嗨,可惜人跑了,白幫了。哎,就是白幫了我也得去謝人家一把才是。」
這個提拔不僅令李亦東目瞪口呆,也令組長一口氣堵得說不出話來。自己出生入死幾十年,都還沒得這份提拔的運氣。於是開歡送會那天,大家都不發言,光是聽得電扇嗡嗡嗡地響。江白帆沒有介意,他想他現在的身份已與往日不同,大可不必跟這些下面人生氣。於是他很和藹地笑了笑,說:「重案組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地方,我在這裏經受了嚴竣的考驗,我現在的成長離不開在座各位的幫助。雖然我將走上新的崗位,但我不會辜負大家對我的期望,我會把工作搞得有聲有色。」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這種矯情總是嗤之以鼻。他心裏說:你懂個屁。
李亦東說:「你跟著就是,多什麼嘴。」
努嘴的那位又說:「江白臉這回可出盡了風頭。局長使勁張著大嘴表揚他,幾家電視台拍個沒完。不信明天看報紙吧,頭版上沒準有他老人家的大照片。李哥,你可是辛苦一年,不如人家這一下子。啥叫運氣?我以前總不信,這回可親眼瞧見了,這就叫運氣。」
這天的中午,有悶雷一陣陣從遠天滾來。已是下班時間,江白帆正欲回家,他的「南方水妖」已經拿了執照,門面也租定,眼下正請人裝修。江白帆的表姐再三叮囑裝修過程一定要監工,免得那幫小工用劣質材料來冒充。下午正好裝地板,江白帆便對李亦東說想請半天假。
組長說:「亦東,昨兒那個用彈弓幫了你一把的人……」
江白帆說:「是呀,他嫌我能力差,要了小高。」
李亦東出了火車站,便攔了輛「的士」,瘋似地往監獄里趕。趕去除了看到垮下的泥牆外,再便是看守那一張哭兮兮的臉。李亦東拍桌子踢板凳地發了通脾氣,發得監獄里幾個領導都一肚子火,背過臉紛紛罵道:刑警隊有什麼了不起?未必就沒出過錯兒?牆垮了還不跟你抓人時一開槍正好碰上個瞎火一樣?弄得咱好像都跟罪犯一夥兒似的。咱沒錢把泥牆修成磚的,還不是上面把錢都撥給刑警去了?
看守厲聲說:「死到臨頭,你還跟誰再見呀!」
只是李亦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神情有些頹然,有些惆悵,甚至還有幾分凄涼。就彷彿這一刻他被人抓著了似的。
江白帆追下公路,一直把那小個子逼到山腳下。小個子回頭看他一眼,往山上幾蹦幾躍,居然十分輕鬆地就上了老高。江白帆在海邊長大,強項是游泳,爬山卻是特別不行。追上山幾十米,就再也見不到小個子的人影。他想我連一個小個子都抓不住,你李亦九*九*藏*書東還能抓住兩個大的?救下人質就是勝利,有沒有抓著綁匪問題也不大。
江白帆笑道:「都是金花姐的人。今天三缺一,金花姐把你呼來了。」這都是事先編排好了的詞。
江白帆說:「碰上了,不抓怎麼行?」
這天的半夜裡,李亦東突然醒來,腦子裡浮出陳建成的面孔和那個無臂男孩子的哀容。
小高說:「像啥?」
大家便都說咦呀呀,這名字叫得太好了。這麼一叫,還真能叫出咱的一些威風來哩。
「強盜」並非金花朵的金剛之一,但同金花朵有過幾夜銷魂。接此呼機,便想下午總是要去城南,不如上午便在金花朵處混上幾個鐘點。料不到的是,竟撞在了江白帆的手裡。
江白帆站在混亂的街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猛然見李亦東一聲高喊隨即飛速朝東奔跑,便也趕緊尾隨而去。只是,江白帆的腿在槍響之後,突然好像不是自己的腿,跑不起速度來。
掃黃組長說:「今早去局裡,聽人說昨晚上他們慘得不行。小高還被毒蛇咬了,差點沒死掉,這會兒還躺在醫院里。」
小高一聽,腳步就飛快了。後面追趕的人越來越急。他們飛跑著,一忽兒便到了塘邊。
江白帆趕緊恰到好處地敬了個禮,說:「這是我的責任所在。」
這胖子令李亦東想起一個人。那人幾乎胖得跟廁所里遇見的這個一樣,人都叫他「肥熊」。
李亦東站在塘邊,聽他叫罵,眼睛卻望著對岸。礦上的保安當然不會跳進水塘追至對岸。他們站在塘邊,吼叫了幾聲,然後就帶著幾個被抓獲的俘虜回去了。
那一刻的江白帆心裏氣悶得恨不能掐死小高,可是連組長都跟著一起笑他,他便不能這麼做了。在這裏他不單是少數,而且是孤獨一人。所以,他除了假裝瀟洒地陪著乾笑兩聲,再無他法。心裏說:他媽的他媽的,這地方實在是不能呆了。
李亦東同小孫朋友的時間很長,對他辦事自是一百個放心,可縱是如此,他在同老婆小梅道別時,心裏依然有些酸酸的,喉嚨里有股不明來處的汁兒往外涌動。
李亦東說:「可不,這一來,就把咱一家三口子的問題全解決了。」
小高有點感冒,猛烈地在車上打著噴嚏,打得鼻涕橫流,江白帆便笑道:「一個大男人,噴嚏打成這樣,也夠嗆。」
李亦東急得跳腳,說:「你倒是走不走?我告訴你,你要是整得我沒了老婆孩子,我走到你墳邊要是掉淚蛋子我他媽就不是人。」
江白帆和小高因暫住李亦東家,自然也在車上。汽車很快駛上了街。夜已更深,街上空寂無人,只有路燈孤獨地亮著。
大雨是從半夜裡下起來的。北方的雨有時就和北方人的脾氣一樣,說來就來,而且也沒個從小到大的過程,一來便拿出個兇猛架式。雨點打在房頂上就跟石頭往上砸似的。好多人家的小孩子都嚇得只哭。李亦東因為醉了,再加上「強盜」已經抓起關進了牢里,心裏沒事,便有一種任你石頭怎麼在頂上砸都不醒來的狀態。直到早晨五點半電話鈴急劇地響起來時,他才清醒。
江白帆無言以對,只好訕訕地在辦公室泡兩袋方便麵,心懷不滿地把麵條吃得嗦嗦作響。坐他對面的李亦東翻翻眼,懶得理他。麵條沒吃完,李亦東呼機響了。他低頭一看,筷子「叭」一放,立馬朝江白帆一甩頭,說:「跟我走。」
醒來的「強盜」一看這陣式,長嚎一聲,然後哀嘆:「咋就栽在這地方了呢?還不如昨兒夜在廢礦井讓李亦東抓哩。」
江白帆不否認自己的運氣,但他心裏又想,就算是運氣,也得靠咱有這份敏感呀?一碰衣服就算準他腰裡有槍。還有,咱的勇氣也不是沒有。若不是怕他逃跑,揪他衣服揪得緊,咱那隻腳能把他絆得滾下樓嗎?想到這些江白帆心裏也很坦然。
李亦東罵了半天,屋裡沒人響應。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李亦東說:「咋啦?咋都不說話了?」
肥熊在橋南廢品收購站過磅,曾經被「強盜」割掉一隻耳朵。有一回李亦東抓到肥熊的一個手下,審訊時得知肥熊一直在尋找「強盜」報仇。李亦東一激靈,想,說不定肥熊會知道一點「強盜」的蛛絲馬跡。於是李亦東一車坐到了橋南。
努嘴的那位便說:「可不就是正經的?江白臉親手把『強盜』銬上的。不信你問他。」
李亦東笑了笑,說:「他這麼有名,天天見報,誰不知道?」
李亦東又說了一句:「是嗎?」
天亮時,監守在醫院的李亦東聽看護說病人已醒,便同剛來的組長一起進了二黑所住房間。這是一個單間病房,是特為二黑安排的。李亦東和組長走到床邊,見二黑眼睛晶亮晶亮地望著他們,李亦東便說:「你放心,這裏很安全。」
老頭兒說:「邪乎,警察上門找肥熊,不是抓他就是訓他,從來還沒有說是跟他商量事兒的。這您就編得太不像了。」
老頭說:「我就是知道我能說么?肥熊還不連我宰?」
巧在蔡老闆還在下樓,李亦東便接到無名電話,說是有一輛桑塔納車頗為可疑,車開至十字路口時,裏面有一女人突然伸出手喊了聲「救我!」李亦東高聲武氣地問清小車顏色和車號后,立即朝江白帆一揮手,說:「跟我走!」然後便沖了出去。
現在,他見到了這個殺人瘋子。一認出「強盜」,江白帆曾經從照片上見到過的現場照片立即浮出心頭,他兩腿開始酥軟。
坐在車后的小高和江白帆半天下不來。聽李亦東在車外罵人,腦子方清醒。小高下車后,心有餘悸,說:「我的媽,差一點就光榮了。」
他想起他曾經在東城街看到過的那張與李亦東對峙的臉和那臉上的肉瘤,想起他看過的相片上四濺的血跡和躺在醫院里被卸下胳膊的男孩子。想得周身發麻。
李亦東一想,肥熊說的也不是不在理,便讓小高放了人。走前,李亦東趁人不注意,塞了張紙條給肥熊,低聲說:「真要知道時,打這個呼機。抓了他,對你沒壞處。留著他,對你沒好處。」肥熊翻著眼睛望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但卻把紙條裝進了口袋裡。

倆人出門便要了輛的士,一車坐到橋南。在橋頭,李亦東讓「的士」停下幾秒,招手讓路邊一個戴墨鏡的胖子上了車。江白帆認出這是肥熊。肥熊神色緊張,同李亦東低語道:「『強盜』又出來了,聽說這兩天要擺一個酒席。」李亦東說:「在哪?」
屋裡的電話鈴仍然不屈不撓地響。李亦東撒完尿,回到床上,它還不歇下。李亦東心說這人比我還犟哩。然後抓起了話筒,李亦東說:
江白帆便笑,說今天我們也來了,可是泡不到人。南瓜便也笑,說是倒讓她的房子泡了咱哥兒倆。
聞訊紛然趕來的人很多,現場一片忙亂。城裡電視台無線有線的都來了,報社的攝影記者也一來好幾個。這一夥子人對著「強盜」倒著的地方,又拍又照。聽說活捉「強盜」的警察是個小個子,並且目前正在現場,都激動得不行。一瞬間,江白帆便被人群包圍。鬧不清多少亮光在他周圍閃來閃去。
李亦東邊趕路邊說:「娘的,是誰這麼多事,咋不留給我來抓呢?不親手抓著『強盜』,這叫我咋解恨?」
小高說:「咱啥時候說過這話了?只不過覺得江白臉兒最應該來這地兒鍛煉鍛煉。要不他那樣兒,多久才能像個警察。」
堵住,然而急中有亂,卻被「強盜」用一粗鐵棍砸碎了陳建成的腦袋。李亦東為了救陳建成沒有去追逼「強盜」,結果讓「強盜」得以脫逃,從此失去蹤跡。李亦東為此受到接二連三的批評,而碎了腦袋的陳建成也再沒有蘇醒。江白帆看過「強盜」殺人現場的照片。血跡飛濺的牆角下,屍體橫陳,有一具竟零碎成好幾塊,令江白帆當即便渾身冒出冷汗,心說我的天,世上竟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呀。
江白帆在做這些時,竟是沒有遇到半點反抗。仔細一看,那男人恰巧一頭栽在不知誰家放在樓道拐角的烤火爐上。烤火爐是生鐵的,竟將那男人的頭撞了個大血口,鮮血直流。墨鏡也摔到一邊,鏡片粉碎。男人顯然昏迷過去。
按照掃黃組的要求,江白帆同一個外號叫南瓜的警察,到城南小區一套單元樓里守點。
李亦東見小高如此,臉上便滿是笑。他瞥了一眼江白帆,心裏對自己一腳踢開他也有些愧疚。江白帆傴腰駝背,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眼睛盯著自己的腳,一聲不吭。李亦東一看不打緊,剛剛生出的一點愧疚立即煙散而去。李亦東最是討厭江白帆這副樣子。成天都死魚似的沒個精神氣。李亦東想,這臉兒,哪裡適合當警察?當個嫖客倒是滿不錯的。第二天下午,李亦東穿了便衣,帶著小高,埋伏到了城西廢礦井。隨他同時行動的還有十幾個武警戰士。李亦東恐怕埋伏的人多,容易暴露,便安排他們在廢礦井隔壁的一家小化肥廠待命。約定發生情況,槍響出擊。
江白帆還想為自己辯說點什麼,但李亦東卻擺出了一副懶得理他的架式。
李亦東便笑,說:「咋啦?你後悔跟我了?」
這天晚上,重案組幾個同事都聚在「北方之珠」喝酒唱歌,歡慶勝利。江白帆也去了,喝酒時他想起自己的行為,多少有些心虛,便拚命向李亦東敬酒。漸漸地,大家都有些醉意。組長說:「亦東呀,叫我說咱們這裏還就只你一個人天生是塊當刑警的料。啥事鼻子一嗅,就能嗅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掃黃組長說:「完事了,自己回組裡問去吧。那蛇差不點就咬到你腿上了,是不?」
北方小城在夏天的時候清風依然以一種非常溫和的姿態吹拂。但太陽卻是很亮,走在陽光底下,清風掠過,便有毫刺扎眼的感覺。南方人頭一次來這裏,總感覺不到這種不動聲色的扎眼,喜歡尖銳著嗓子叫道:北方真涼快,北方的太陽好亮呀。
這天夜裡,江白帆和南瓜也就住在了金花朵家。金花朵的浴室寬大舒適,比李亦東家那個強上一百倍。江白帆浸泡在溫水裡,全身心都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心裏罵道:「娘的,南瓜罵得也對。這樣舒服的日子竟然被『雞』弄去過上了。我們出生入死,還抵不得她的一半。」
二黑說:「他把我弄成個廢人,我幹嘛要替他遮掩?當然了,如果我聽到啥風聲,一定告訴你們就是。對我來說,這世上沒他比有他好。」
小高說:「有蛇不?」
正在江白帆恍惚間,一陣唏哩嘩啦的聲音響起。然後有人尖叫,有人狂喊,有人跑動。
李亦東說:「我信你一回。要是信錯了,你可沒得第二回了。」
李亦東用腳踢開一個一個包間,裏面皆是空空。在踢開第八個包間時,他看到一個男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派杯盤狼藉之中。那人面色慘白,極度恐懼和極度痛苦的神情布滿臉上。李亦東大吼一聲:「什麼人?!」剛吼完,他看到地上的血。鮮血從那人的座位上一直流到桌子底下,又一直流向門外。
「從兩邊包圍!」
李亦東渾身一凜,身體情不自禁地往牆邊隱蔽。男人說:「已經走了。」
李亦東說:「打打死老虎你倒滿能行。」
正走到門口的南瓜,一聽尖叫,想也沒想,便使著勁一頭闖去。男人猝不及防,竟是被他撞得接連後退,後退時帶動了抓著他衣服的江白帆。江白帆也被南瓜這一撞撞得發暈,忙亂之間,兩腳亂移,竟又一腳將那男人絆住。恰是這一絆,男人沒站穩,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江白帆也被他連帶著一同滾下。滾到樓梯拐角處的江白帆爬起來揉著腦袋便罵南瓜。剛罵一句,想起那男人腰裡有傢伙,便又趕緊一翻身騎到那男人身上,順手將褲兜里的手銬一頭銬在欄杆扶手上,一手銬住那男人的手腕。
組長說:「咱也沒啥更多的話說,小江提到重要崗位,是好事,也是咱組裡的光榮。不過,江處長,你交給我的調離報告,咋辦?」
李亦東卻看都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地講個沒完。他把「強盜」做事的習慣和他的性格分析了一通。分析過程中,他突然覺得「強盜」這次設定的三處接頭地點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彷彿不像「強盜」所為。他不由頓下話。在他一頓之間,組長接過話頭,將重案組的人分成了三個組。由副組長帶人進駐天鵝賓館,李亦東帶人去郊外李家屯,而他自己則帶人去城西廢礦井。分配完后,組長問李亦東:「亦東你看如何?」
到車站李亦東找到做路警的朋友小孫,低聲地交待他一二三四事項,小孫說:「大哥放心去,我負責把嫂子和侄女兒送到,保准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事兒。」
李亦東說:「這樣想就好。知道地兒,立馬呼我。抓了他,算你立功。」說罷便讓肥熊下了車。
二黑說:「自從他殺了三個人後,就不是了。我是玩古董起家的。我低價收,高價賣,也指示過人盜墓,偷竊,當然也走私,這些帳我都認。但我從不殺人。東西可以沒有,錢可以想辦法弄,但人不能殺。兩手鮮血淋淋,就算有錢過富日子,也沒辦法過得心安。所以『強盜』為了那個鼎連殺三人,讓九_九_藏_書我覺得噁心,就堅決跟他分了手。」
江白帆吼他一聲,說:「你閉嘴。」
李亦東跑到礦山大門時,背上的小高已經昏迷過去。李亦東大叫道:「我是警察!趕緊找車,他被蛇咬了。」
南瓜說:「快開銬呀,你他媽發什麼傻呀?」

肥熊說:「我哪敢啦。我不敢得罪『強盜』,未必就敢得罪您?要說起來,您比他還厲害。我本來也可以只當沒聽著的。想起您說的話,留著他,對我沒好處,所以咬咬牙,心想還是告訴您為好。」
李亦東的車開得極快,沒到郊區便看到那輛可疑的桑塔納。桑塔納顯然也覺出後有追車,車速便也瘋狂了起來。李亦東自是更瘋。平常想開個快車,不是老婆嘮叨就是組長碎嘴,今天得了機會,名正言順,還不使勁過癮?李亦東大叫一聲:「嗬,敢跟老子比飛車!」話音沒落,車便騰一下沖了起來,快得令江白帆覺得車幾乎已離開地面飛了起來。
李亦東說:「像人肉包子唄。這草堆里的蚊蟲小咬多久都沒吃上肉了,今兒咱倆算是給它們打牙祭。」
李亦東說:「你的刀不是面捏的,我手上未必就拿的是顆土豆?我可告訴你,你儘管逃跑。我這人槍法一向不準,瞄準你的腳,可打中的多半會是你腦袋。」
這天夜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次日小高在辦公室里大談江白帆如何有如「出水芙蓉」,整個重案組都笑了個人仰馬翻。組長說:「就他還芙蓉?別糟塌咱中國字兒。」
李亦東說:「抄一份唄。省得咱動腦子。」
小高說:「街口不是么?」
望著在蜿蜒的公路上變得越來越小的汽車,江白帆有些發獃。他尖著嗓子罵了幾句,郊外無人,罵也白罵,罵狠了還壞自己嗓子。江白帆只有懷著滿心憤恨一步一步往回走。
電話是監獄里打來的,正是昨天那個說他監獄里從沒跑出過人的看守。看守沒了頭天的底氣,話音里全是鼻腔,好像正哭著。看守說:
小高急忙攔下,說:「人家現在是功臣是名人,放個屁上個廁所都要見報。這回沒點你的名,就給足你面子了。你若揍了他,下篇文章你李亦東三個字非出來不可。你當心引起民憤。」
李亦東的腦子被卡在「強盜」這次行動何故怪異的推測上。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組長已經安排下人員。李亦東想,不管怎麼說,有了線索,是真是假,反正都得查。就算有疑,也得帶疑去做。這是行規,干比不幹強。這麼想過,也就沒把心裏的疑慮說出口。李亦東說:「還是我去城西廢礦井吧。你年齡一大把,何必去吃那份苦?再說那一帶我比你熟。」
小高說:「那算個啥?命撿回來是大事。我說亦東,你咋就知道來者不善呢?」
江白帆這時候全身打顫,他用了畢身最大的力氣,哆哆嗦嗦地說:「他……他……是…
江白帆亦推開「哎——哎——」亂叫的蔡老闆跳上了車。車開動時,隔著高高揚起的灰塵,江白帆看見蔡老闆揚著手跟在車后,又蹦又跳地亂叫,這一瞬間,江白帆心裏生出幾分快|感,同時對李亦東也多了一點佩服。
掃黃組抓到一個叫金花朵的妓|女,金花朵交待出她們一共有五朵花。另四朵分別為銀花朵、銅花朵、鐵花朵、錫花朵。金花朵是大姐,因為跟紅黑兩道上的人都有染,竟也是個通天人物。
小梅嘴裏嗚嗚嗚地哭著,人卻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把女兒妞妞叫醒,三下兩下清了個旅行包,跟著李亦東一起出了門。李亦東四下張望著,見沒有什麼可疑跡象,便攔下一輛「的士」,一直把她們送到火車站。
一支曲子沒吹完,江白帆便看見正與綁匪對峙著的李亦東。兩個綁匪舉著菜刀,而李亦東則握槍在手。一個綁匪說:「把人交給你不就行了,何必逼得太狠?逼狠了咱手上的刀也不是面捏的。」
這天的夜裡,李亦東領著江白帆和小高開車奔了好幾十里,在郊區跑了好幾個點,把過去同「強盜」有關係的人都查了一遍,沒有一個人知道「強盜」的藏身之處。回到家時,已是半夜。李亦東懶得洗澡,用涼水沖了一把臉,便仰頭躺下,槍也抱在懷裡。
「一個也不要放過!」
江白帆說:「誰嚇了?熱哩。打牌打牌。」說罷,兩人又坐成昨天的姿勢,繼續「關三家」。南瓜打牌遠不如江白帆會算計,所以連連地被江白帆關住三家。紀律交待不許賭錢,輸的一家只好在臉上貼紙條。不到十一點,南瓜臉上已經紙條密布,模樣十分滑稽。
走在前面的李亦東兩手抄在口袋裡,一副消閑溜達的派頭,槍卻夾在衣服裏面。旁人看不出來,但內行人都清楚,這種溜達比大步流星地趕路還累,雖說步伐緩慢,眼睛耳朵卻是一刻未閑,街路兩邊的人事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亦東不覺淚水涔涔。他想,明天,無論如何,去給陳哥上上墳,然後再買點吃的去看看那個可憐的孩子。
李亦東辭職的話先前還只是說說。可說過之後,念頭竟是停在那裡不走了。李亦東老婆從舟山群島回來后,被下了崗,女兒則根本連考試都沒參加。李亦東找了無數關係,又交了一萬多塊錢的學費,才算把女兒弄進高中,但學校卻不是好的學校。不是個好學校,考大學又如何能保證呢?李亦東的老婆小梅天天別著臉跟他吵,吵完就同女兒一起關著門抹眼淚。
『強盜』。「局裡所有的要人都在二十分鐘內趕到。剩下的幾大金剛嫖客抓不抓他們已經沒了興趣。關鍵是」強盜「抓著了。局裡人來時,」強盜「仍然被銬在樓梯扶手上。江白帆和南瓜兩個都不願把他解下來關到屋子裡去。因為,誰知道在這個解開和重新銬上的過程中,這個殺人如麻的」強盜「會不會再次逃掉呢?他們倆人都不敢冒這個險。於是他倆覺得就是讓」強盜「在這裏流血流死掉,也不給他一點可能再跑的機會。更何況,他們倆人都覺得一旦開了手銬,一旦」強盜「醒來並且反抗,他倆都沒有魄力把他制服。於是」強盜「便一直在樓道的水泥地上躺到他慢慢蘇醒。
江白帆和南瓜的任務便是在金花朵的房間里,一個一個地打呼機。然後再把應呼而來的人,一個一個地抓起來。江白帆覺得這樣的差事很適合他做。每打完一個呼機,便同南瓜坐在沙發上打撲克,打著還笑說:「這才是真正的守株待兔。」
小高說:「有街燈,還不趕緊省電。」
但是這件事在江白帆並沒有瞎胡說的情況下依然發生了演變,內容成為這樣:江白帆領著他的搭檔經過長時間偵察,摸清楚「強盜」最近會到這棟樓里取一批貨,於是早早就埋伏了下來。
李亦東說:「如果這抓賊是『強盜安』排的呢?你我就是一個死了。咱不能不防。」
審問現場男人的江白帆突然尖叫起來:「看他的腿。」
這一夜,他們便蜷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過了一夜。李亦東透過窗戶,望著滿天的繁星,心說,咋就能讓「強盜」逼得過這種日子呢?
江白帆被噎住了,一時找不到回話,心裏卻罵道簡直是混帳邏輯。
李亦東說:「種啥地?把『強盜』抓了再回去種地。」
「強盜」為搶一個據說是漢代的銅鼎一口氣連殺了三個人,令這個北方小城的所有人駭然。
但不料衝到一半時,他看到了衛生間那扇小小的窗口。江白帆突然想起這房子的出水管道是嵌在這扇窗口的旁邊。李亦東家縱是住在五樓,卻仍然排除不了「強盜」會順著管道由這扇窗口爬進來幹掉李亦東的可能性。這一想過,他不禁渾身發起抖來。如果「強盜」正好在半夜這時分出現?如果他在窗外聽到裏面有人洗澡,他能不以為那就是李亦東?他甚至進也不用進來,端著槍對著裏面掃射一通不就行了?衛生間只一個平米多一點,無處藏身,瞬間就能讓一個人身穿百孔。這不跟關籠子打狗那麼簡單?想到這一點的江白帆愈發覺得「強盜」不在這時出現又會留在何時?腿便一下子軟得挪不動步子。
李亦東說:「咱這裏重要還是他們抓妓|女嫖客重要?」
李亦東帶著他那副錯愕已極的神情,頹然坐下,然後眼淚流了下來。組長說:「『強盜』留下話了:一句是說『李亦東沒看到你,我可看到了』。二句是『告訴李亦東去備三口棺材』。」
門口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男人個子很高壯,身穿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頗為隨意。
李亦東的老婆小梅說:「什麼呀,你忙還得讓咱陪著不是?」
看守沒說完,李亦東腦子裡摵鋽一下子閃過「強盜」的面孔。「強盜」站在牢房鐵門背後陰毒地同他再見時的樣子浮雕般顯示出來。李亦東的心猛然一提。
他想,這回一出門,便是永遠永遠地不會回來了。
江白帆也覺得自己有著天大的委屈。他只有天天跟人解釋說,這些他從來都沒對記者講過。記者都是些無孔不入者,啥事喜歡根據自己需要張冠李戴,既半瓶子醋且又要妙筆生花,於是花一亂開,不管是什麼品種顏色,全都往一棵樹上掛了再說。
李亦東就問還有誰找過。老頭說:「誰?男的女的都有。准不是啥好事兒。他剩下的耳朵大概也不想要了。」
局長讀了那些報導都覺得有些過份,有一回在大門口見到江白帆,說:「咋的?你現在真去當演員了?」
江白帆沒有理會李亦東對於南方人的牢騷。江白帆心說我們南方人對你們北方人還一肚子不耐煩哩。一個個傻粗傻粗的,有文化跟沒文化一樣,走在哪兒都一片咋呼,好像什麼見識都沒有。吃起東西來呼哧哧既不講究飯菜,又不講究吃相,跟豬又有什麼差別?江白帆這麼想過後,心裏就很有一些居高臨下之感,也就沒把警齡比他長十幾年的李亦東放在眼裡。
李亦東說:「不對勁,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未必是小偷?我的天,可別攪了咱的局。」
正是江白帆獃想著時,局長說:「是誰抓到的?」
這樣江白帆便到了重案組。重案組李亦東的搭檔陳建成不久前在抓捕北方一個名叫「強盜」的殺人犯時身負重傷,躺在醫院一直沒有蘇醒。組長便對李亦東說,這個小白臉就先派給你吧。李亦東看著江白帆眼睛發直,他一下子想起杭州朋友請他吃飯的事。於是他沒直接答應組長,而是講了杭州那個朋友的故事,並藉著話題用粗話大罵了一通南方人。江白帆便笑了笑說:「我可真是趕了個巧兒。」
小梅清醒了過來,說:「啥事?我才不去哩。」李亦東說:「我的姑奶奶,我求你了。我昨兒抓的那個『強盜』,就是打死陳哥的那個,半夜從他媽的牢里跑了。這狗日的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他說過他只要出來,非要咱一家人的命不可。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你想你能留在家嗎?」

李亦東說:「有車?咋沒見車燈亮?」
住在醫院里一直昏迷不醒的陳建成在一個周末的黃昏里死去。據說他死之前李亦東正坐在他的床邊憂傷地望著他那副沒有血色的面容。陳建成突然地睜開眼睛,以旁人意想不到的清晰程度說出了兩個字:「強盜」。然後就斷了氣。
八月就是八月
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
你是青天的雲
九月和十月
是兩隻眼睛
裝滿了大海
你在海上
我在海下
——摘自林白的詩
見開門者是江白帆,不覺微微一怔。江白帆說:「進來呀,大姐正在裡屋等著哩。」
看守說:「聽他話說得人,咱這監獄幾十年裡還沒有人跑出去過,他說跑就跑得了?」
李亦東看著護士將白色床單覆蓋在陳建成臉上,也看著陳建成的妻子和女兒趴在床上哀哀地哭泣,心裏的悲憤便一咕嚕一咕嚕地往外涌著。恰恰這時候,他的呼機響了。呼機里顯示著一個驚人的信息:強盜於10分鐘之前悄然潛入東城路2號他姨媽家中。李亦東周身的血脈一下子鼓了起來。他拔腿就往外跑,跑動中想起,正是在10分鐘前陳建成喊出了「強盜」的名字。
南瓜是個胖子,在局裡摔跤得過冠軍。他領著江白帆一點一點地參觀金花朵的屋裡。一邊看,一邊罵。罵她的卧室里寬大無比的床和三面環牆的鏡子,罵她的浴室窗台上的絹花和粉紅色的洗浴液,罵她衣櫃里各式各樣的男式睡衣。罵完說,這樣的女人,誰不想睡?難怪那些人有一點本事就來泡她。
南瓜因為輸了牌,心裏有些煩,起身走過來,口氣就帶有幾分急意,說:「進來呀,站門口磨蹭個啥呀?」
李亦東去意堅決,局裡挽留了一下,沒有留住,也就算了。李亦東很快便辦完手續。
組長笑道:「也就一隻出水鴨子吧。還是只沒毛瘦鴨。」
這句話讓李亦東拉著組長分析了好幾天,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兩人沒想通,便找著江白帆詢問。江白帆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說我趕上有罪受了?剛出虎口,又入狼窩。李九*九*藏*書亦東說:「瞧,瞧,這就是南方人!有話不直著說,拐著彎兒繞,好像彎兒繞得越多就顯得人越聰明似的。」
組長說:「糟,掃黃組這兩天打擊賣淫嫖娼有大行動,讓我抽調一兩個人去幫忙,我已經答應把小高支援過去兩天。」
然而直到天亮,「強盜」都沒有出現。這是李亦東一生中最為窩囊的日子。
整個過程不到一小時。李亦東想,這是不是「強盜」一手操作的呢?這之後,「強盜」
李亦東氣得七竅冒煙,可拿老頭兒沒轍兒。收購站兩個中年婦女一直在旁邊笑,這會兒一個瘦的走出來說話了。瘦婦女說:「大哥,我說您也別跟他耍嘴子了,他這輩子跟誰都這樣。肥熊是他外甥,他啥也不會告訴您,您要有事兒,就趕緊忙著去吧。」
偏這一刻,似乎有風,向外開著的玻璃窗咔咔響了幾聲。江白帆一陣驚悸,脫口便喊一聲:「強盜!」然後顧不得自己赤身裸體,撞開門便往外奔。他業已塗了一身的肥皂沫便順著身體往下流,流到他自己腳下,把他自己滑倒。
李亦東說:「他咋鍛煉也鍛煉不成個警察。我倒覺得憑他那張白臉,倒能練成個嫖客。」李亦東說完便笑了起來,小高亦忍不住大笑。夏風掃蕩著四周萋萋荒草,發出簌簌的迴響,將他倆人的笑聲化解在其中。
女老闆說:「對羅,這麼有名的英雄,當然是不會騙人的。所以我們報的價,你儘管放心好了。」
李亦東說:「你要騙我,你這輩子可就沒日子過了。」
江白帆放下電話,心裏怦怦地跳個不停。他想,如果是他跟去了,那蛇咬的人可不就是他?他沒小高機靈,說不定小命都保不住哩。想著,額上竟出了汗。
江白帆不知道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便去找組長。組長厲聲道:「什麼時候了,你還請假?告訴你,李亦東要是遇到事,你人不在場,可沒什麼好果子吃。」說完還補充一句:「知道你不想干咱這行,咱這行也不想要你干。可人沒走前,你就得聽我派活兒,你就還得乾著。」
江白帆第一次跟李亦東辦案是解救人質。城裡一個蔡姓老闆的夫人被綁架了,對方提出要五萬現金換人並且說如果報警就撕票。蔡老闆四十多歲,正處在發了大財意欲換個老婆的狀態中。收到電話后,毫無出錢之意,一派大家風度地開著小車上公安局報了警,臨了還跟李亦東說:「這事就交給你們了,我今天還有個酒會必須出席。」說罷,便落落大方地掛一臉微笑出了門。
肥熊說:「不知道。就這麼個巴掌城,你本事那麼大,還能查不到?」
城西廢礦井是五十年代大躍進時候挖掘的一口小井,曾經出過一些鐵礦石,但因亂開亂采,影響近旁國企鐵礦有計劃有布署地開採礦層,八十年代后,便被廢棄了。廢礦井東頭便是國家鐵礦。礦山並不景氣,年年虧損,一副落敗的樣子趴在那裡。附近一些個體小企業,便常僱人夜裡來礦山偷竊鋼材或是機器。
此時的江白帆心情業已平靜。他知道自己在不經意間,已然立下大功,創造了奇迹。但記者採訪他時,他卻說得很平淡。只是說,警察嘛,執行任務時,遇到可值懷疑的對象,總是要抓的。這種平淡,更是讓記者們又感動又欽佩。記者自是不甘心他的這種說法,自顧自地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有些問題令人哭笑不得。江白帆最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回答了這些問題。他想,只要我不瞎說就行了。

中年婦女哭泣道:「你還要幫呀,你不要命了?同志呀,大哥呀,你就饒了他吧。」
但因李亦東的車后倒及時,業已錯過了子彈。李亦東說:「趴下!」然後猛然地打著方向盤拐向人行道,從人行道上插入一條小巷,再由小巷折回了局裡。車在停車場泊定,李亦東跳下來,查看車頭。竟有五粒子彈打在上面,所幸沒有擊中要害。李亦東高聲地罵了一句:「娘的!」
江白帆說:「快,弄點布來,他腦袋破了。流了不少血。」南瓜說:「趕緊先把他弄到屋裡。咱可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南方水妖」擇了個吉日易主。李亦東全盤接手當天,並沒有讓它停業。生意果然還不錯。小梅臉上閃著光彩,眼睛亮晶晶的,令李亦東想起他初認識她時的美麗。
江白帆趕到東城路2號時,李亦東正與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對峙著。那漢子兩眼冒著凶光,手上拿著個手榴彈,他惡聲高叫著:「你來呀,你上來呀,你上來老子就跟你同歸於盡。你有老婆孩子,老子可沒有。死了誰也不欠。」江白帆心裏抖了一下,他從那漢子眼角上的肉瘤認出來了,這就是他們整個夏天都想要抓捕的罪犯「強盜」。
江白帆便沒作聲,心裏卻在暗罵:有什麼了不起,天天吼七吼八,擺譜擺得像黑社會老大。老子冒風險花氣力,倒來受你這份窩囊氣。罵著,心裏便有幾份悲涼,心想這事做得好沒意思。橫直報告已經打了上去,頂多也就再干這個夏天,而這個夏天,也剩不下多少天了……
組長瞥他一眼,說:「真這樣?」
李亦東說:「你是什麼人?」
不多久,省局組織英雄事迹演講團,點名江白帆是第一演講者。這一來,江白帆就有了一個多月行走大江南北演講的機會,並被各級領導接見以及同各級領導照相,且還為無數的崇拜者簽名、接受她們的獻花。江白帆成天泡在這樣的場面里,于不知不覺間也泡出了一些派頭。再次回到重案組時,說話口氣都變了。重案組的人都忍不住磨著自己的拳頭,想要揍人,就連組長也不例外。
組長同意了李亦東的要求。江白帆仍然一言不發。倒是小高興奮得不行,連連說:「太好了。李哥能看上咱,是咱的福份,咱就願意跟李哥行動。那才有個幹頭!」
局長又說:「說得好說得好。有文化說得就是不一樣。」
局機關在城裡,自是所有人想去的地方。你有路子,我當然也有。領導安排來安排去,都沒給江白帆找好去處。最後局長打量著江白帆說:這警服咋讓你一穿就像個演員呢?然後又說,你就去重案組吧,先練出一點警察氣再說。要不你打咱這大門口走進走出,老百姓還以為裏面是個劇團。
李亦東一散會便趕去了醫院。失去胳膊的男孩上身被白色紗布裹得嚴嚴的。他的臉色如同紗布般蒼白,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由樓上滲下的污漬浸染了天花板的牆角,彷彿一隻臟狗趴在那裡。一個中年婦女坐在窗邊嗚嗚咽咽地哭著。李亦東走到床前,那孩子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他認出了李亦東,臉上露出几絲苦笑,無力地說:「下回…再…幫不了您了。」
二黑說:「安不安全都無所謂,『強盜』他還不至於殺我。」
桑塔納停了下來,有人跳下了車。這是三個年輕的男人。他們頂著人質從車的一邊朝公路下跳。李亦東車沒剎穩,便開了車門,一躍下地。他舉起槍,吼道:「站住,逃跑就開槍了。」
李亦東跑到夜來香餐廳門口,見一些吃得油光水滑的食客們奪門搶窗地往外奔著。他一把揪住一個人,一看,認識,是稅務局的劉科長。李亦東說:「這裏面打槍?」劉科長蒼白著臉,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是呀是呀。你快鬆手呀,槍子不長眼睛哩。」李亦東便用手撥開他,逆著逃跑的人們,貼著牆邊往裡衝去。衝到樓梯口,一個迎賓小姐沒說話,只用手向上指了指,李亦東便又沿著樓梯衝了上去。他一直衝到了三樓。而三樓卻是人去樓空,一片寂靜。
李亦東說:「咋知道的?直覺。聞出氣味來了。」小高說:「真他娘的狗鼻子!你爹媽可真是專門為咱公安生了個警察。跟你這一比,我和江白臉都該回家種地去才是。」
李亦東和小高都識水性,游到水塘對面對於他們來說,是小意思。只十幾分鐘,他倆便上了岸。只是水塘惡臭難聞,一上岸小高便吐得天翻地覆。吐完就罵。罵完礦山保安,又罵「強盜」,罵得自己沒了詞,仍不解恨。
南方人江白帆卻不能就這麼一身臭哄哄地睡下。他必須沖涼。李亦東家的衛生間很小,點著一隻很小的燈泡。江白帆走進去感受這昏暗燈光時,便暗暗罵道:省電省得連光亮都不要了,未必就窮成這樣子?罵著便擰開了淋浴頭。水是溫的,淋在身上十分舒服。江白帆覺得只有這樣渾身上下好好沖洗一番,才能將一天的疲憊沖洗乾淨。所以,他因為舒適嘴裏還哼著曲子,依然是東邊的美人和西邊的黃河。
江白帆見他想退,心說來了還想跑?便就手把男人朝屋裡一推,說:「進去吧。」就在他這一推之間,他突然感覺到男人腰裡有硬邦邦的東西。不由尖叫出聲:「有傢伙!」
李亦東說:「現在呢?」
在埋伏的這幾天里。他們天天吃方便麵或者啃麵包。終於在今天,「強盜」出現了。江白帆他們同「強盜」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從樓上一直打到樓下。因為江白帆個頭遠遠小於「強盜」,但他靠了智慧和勇氣,最終將「強盜」制服,被銬在了樓梯扶手上。電視女主持拿著話筒說著這番話時,「強盜」所躺的地方正作為她的背景,地下的血跡歷歷在目。女主持異常激動,高出八度的聲音竟可聽見在發顫。
組長說:「局長馬上要過來開會。你老婆和孩子必須得找個萬全之地隱藏起來。我姐夫在舟山群島那邊部隊里,我跟局裡說不如讓你老婆和孩子到那邊散散心去。『強盜』就算有再多爪牙,也顧不到海島上去。局長說可以。你說呢?」
這件揍英雄未遂事件,靠了小高這一攔,沒有被弄上報紙,但卻有人七傳八傳地傳到了省局裡。恰好那天,省局領導剛讀完英雄在外光榮在家受氣的文章,立即沉下臉來,當天便下發出一份文件。文件中指出,這種嫉妒同行、排擠英雄的事件,絕不允許再在我局發生云云。局長再見到江白帆時,便再不說演員不演員這樣的話了,而是親切地拍著江白帆的肩說:「小江呀,你是我們局的光榮。」
只是沒幾天,江白帆就調離了重案組。省局指示對於英雄要用特別方式進行培養。局長想來想去,咋安排這個小白臉呢?終於想起他還頗有些文化,於是讓他做了宣傳處的處長。
組長想了想,便同意了。李亦東又說:「城西廢礦井的條件太艱苦,地形又複雜。我帶江白帆去可能應付不了。我想讓小高跟我。」
組長有些不悅,說:「話可不能這麼說。」
李亦東目送著麵包車遠去,然後軟軟地坐在門衛房間里,一動也不能動。好幾分鐘后,一個保安說:「同志,要不要洗洗澡?」
換了平常,江白帆頂多也只敢在背後咕嚕幾句,可那天有酒墊底,膽子也就壯了些。江白帆說:「狗熊怎麼樣?英雄光榮,可英雄流血;狗熊窩囊,可狗熊吃肉。一人都落上一頭。」
這段路還真不短。江白帆出來時身上沒帶錢,想攔輛車吧,可是身著便服,司機見他,客氣的繞個道,不客氣的便加大油門往前沖。最後江白帆到底還是攔下了一輛手農民的手扶拖拉機。坐在拖拉機上,迎著撲面而來的灰沙,江白帆突然對自己的職業感到深深的厭倦。
江白帆坐在他的桌前剪著手指甲。他沒有作聲,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有人朝江白帆一努嘴,李亦東垮下臉來,說:「咱問正經話。這時候還開個啥心?」
江白帆本來就不會喝酒,因心虛而給李亦東敬酒時,自己也扎紮實實地喝了好幾杯,醉意就顯得更濃重一些。江白帆大著舌頭說:「別說大話了。這世界你打掃得乾淨?那還不跟街上的臟一樣,頭天清掃了,第二天還不又回去了?沒準比頭一天還臟哩。刑警這事兒,我想通了,再威風我也不想做。今年我就會打轉業報告,寧願擺小攤兒掙點小錢,也不想干這個。」
李亦東平靜了一下自己,說:「據我們了解你是『強盜』最鐵的搭檔?」
組長說:「是『強盜』找到他的。今兒一早……卸了他的……兩隻胳膊……」
小梅「嗚」一聲就哭了起來,說:「這叫啥日子?你抓人,叫咱娘兒倆個也不活么?妞妞就要考試了,這一走人你還想不想她上高中?咱廠里正安排人下崗,我這一走,還不正送上門去?」
走出局辦公樓那天,他朝大門剛剛跨出一隻腳,另一隻腿剛一抬起,心裏卻猛地一頓。
小高說:「把這輩子活下去的時間罵完,都不解恨。」
江白帆這麼想著,心情也就比較輕鬆。于輕鬆間,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這是一支流行歌曲。每一吹那曲子,江白帆腦子裡便能浮出詞意:東邊我的美人呀,西邊黃河流……。他想這詞真寫得莫名其妙,美人如水,哪裡能跟黃河這種水擺在一起。要擺也得擺西湖或者香溪才是。好在曲子哼起來倒也上口,江白帆也就沒有太追究詞意。
他的話音沒落,礦山那邊突然燈光大亮。一陣咋響中,幾十個人舉棒揚棍地從礦山裡沖了出來,邊跑邊高喊著:「抓小偷呀!」
李亦東說:「那您知道他在哪不?」
李亦東果然照著江白帆先前打的調離報告抄寫了一份。他沒有把它交給組長。李亦東知道,交給組長會read•99csw.com等於沒交,組長絕對不會交去局裡,反倒會天天上他家來做思想工作。李亦東怕自己三下兩下又被他做回去了。於是李亦東親自把這份調離申請報告送到局長辦公室。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反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故。有一回他到杭州辦案,杭州的朋友請他吃飯。菜只點了五六種,素多於葷,這倒也罷,最後竟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帶走。李亦東看得心頭一悶。原本吃了人家的飯,心裏當是應該感激才是,李亦東卻是一肚子的瞧他不起。暗說這種朋友還有什麼交頭!於是便毅然斷了交。朋友幾次把電話從杭州打到他辦公室,李亦東連問都不問事,就讓他的搭檔江白帆說:就說不在!
最安靜的境界往往不是無聲無息,而是只有某一個聲音,因為這聲音的單純倒給人一種靜得人的感覺。小高覺得冷寂得慌,不時地聳聳肩,挑起些無聊話題,好讓自己覺得自己還活在人世。李亦東卻心思重重,不願多言,更願多想。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小高答白,腦子裡卻在清理著關於「強盜」的一切線索。
李亦東說:「他就為這對你下毒手?」
於是,他只得找到局裡,請求局裡看在當初他是因抓強盜而迫不得已轉移家人的份上,出面為他解決老婆和女兒的問題。因為她們正是受這個牽連而外出躲避,方才導致眼下的結果。局裡正忙著同省電視台商議如何將抓「強盜」的事迹改編成電視劇,如此大事擺在眼前,哪裡又能顧得上李亦東的老婆以及女兒這一類的雞毛芝麻?於是說,如果「強盜」是你抓的,這些事還叫事么?你老婆可以在全城挑工作做,你閨女能上最好的學校。可惜……沒等後面的話說完,李亦東拍了一掌桌子,掉頭而去。走在街上,李亦東覺得自己心寒徹骨,但卻說不出寒自何來。
江白帆說:「他跑掉了。」
李亦東說:「說得太對了,還是組長你知道我。我他媽的自己也常想,從部隊一轉業咋就正好轉到公安來了?來了不說還立馬乾上了刑警。要說一個人一輩子碰上個適合自己做的事也挺不容易是不是?巧了,我這就碰上了。我這輩子就是喜歡干這個事兒,你們猜我管自個兒這活兒怎麼叫?人類清潔工!咱是給這人類清除垃圾的人,可了不得!」
李亦東瞬間驚得呆住了,一張大嘴愣張在臉上,彷彿合不攏去。組長艱難地說:「那是個孩子…還沒滿十五歲……」
想了便做,江白帆聯繫上從工廠下崗回家正閑得無聊的表姐。表姐一聽大喜過望,說是有表弟在背後站著,什麼事不好做?江白帆對他的表姐說咱們這個舞廳一定要裝飾得有南方詭譎的風格,如此,在北方這樣的城市才能顯得獨特;而且請來的小姐也一定要儘可能長得像南方人,並且要說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也可以增加魅力。江白帆說著這些時,不禁有激動之感,覺得成功就在眼前。正在這時,他的呼機響了,他看了李亦東的留言:急速來東城路2號。他把呼機遞給他的表姐看了一眼,說:「你說煩不煩人。」他說完並沒有即刻出發,而是同表姐把舞廳事宜商談完畢,甚至還起好了名字。這名字叫「南方水妖」。江白帆邊出門邊笑著說:「這簡直可以同我們組長家那個『北方之珠』媲美。」
小梅一聽立即就傻了。李亦東拍拍她的臉,急道:「你是聽到沒有?」
李亦東說:「你咋就能找得見你自個兒?」
李亦東立即就翻了臉,說:「咋就會讓他跑了?你是幹嘛的?」江白帆辯解道:「他跑到山腳下,一忽兒就上了山,我怎麼也找不見他。」
江白帆彷彿還沒走出自己的恍惚,突然發現李亦東竟是將「強盜」擊昏並且生擒了。江白帆的恍惚瞬間煙消雲散,他迎著李亦東跑上前。李亦東吼道:「你怎麼才來?」
李亦東被這老頭兒貧來貧去的,貧出幾分火來,說:「你咋這麼多話?老得剩不下幾個年頭活,還不趕緊趁著有幾口氣多為人民做點好事兒。」
李亦東說罷,小高和江白帆都笑了起來。笑聲中,後面的車趕了上來。那車開得頗快,轉眼就要跟李亦東的車并行了。李亦東突然心裏「嘭」一下,有如爆炸。他猛然一踩剎車,以急劇的速度后倒行。小高和江白帆兩人猝不及防,腦袋連連地撞在車壁上。沒等他們驚叫出來,便已聽到連珠炮一般的槍聲。
一伙人便都醉醺醺地叫道:這是什麼話?咱刑警還不如小販子不成?看那些小販子,見咱李哥一個個都嚇成孬種。
李亦東最厭煩這種大驚小怪的聲音,他認為既做警察,就再也沒有驚喊怪叫的權利。但還是扭頭看去,發現曾經孤獨地坐在那裡的男人雙膝已經血肉模糊,似被槍打。李亦東一躍而前,說:「他為什麼開槍?」
男人頓了頓,突然作一副惱怒的樣子,說:「屋裡放著兩個大男人,還叫我來幹啥呀?」說著欲往後退。
江白帆氣得面孔發白。他一句話也沒說,顯得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可他知道,他的頹然是做出來的。城西廢礦井是個什麼鬼地方,他清楚得很,就算「強盜」不出現,光是埋伏在那裡被蟲咬遭蛇纏,也夠讓人心驚了。不讓他去,正遂了他的意。江白帆心說,你看不起我又算什麼?反正我又不想當英雄,這輩子能平安地活著,小人物就小人物,平庸就平庸,哪個活法不都是一活?誰更自在還不一定哩。
李亦東的話讓在場所有的人都一驚。驚過後,紛紛想,這事是咋整的?
正是這天,行走在街上的李亦東見到一家名為「南方水妖」的歌舞廳想要轉讓的廣告,心頭一動,便尋去打聽。一女老闆領著他參觀所有的布置,然後說,瞧瞧,咱這裡是全城頭一份的別緻。別看開業沒幾天,生意也還不錯。然後說她為啥轉讓,原因乃是同她合作的表弟最近提了官,沒有時間顧這裏了,她一個人做不過來。再說表弟既然提了官,替她找一份靠得住的工作,也容易。講完這些,女老闆臉上露出又神秘又得意的神氣,說:「你曉得我表弟是誰不?就是那個抓『強盜』的英雄呀!」
李亦東便掏出兜里的證件,說:「我是警察。」老頭說:「知道你是警察才不能說呀。你走了誰能救我?肥熊只要一個巴掌就能把我從陽界打出去。」
小高聽李亦東如此一說,呆了呆。後面追趕者的腳步幾乎可以聽到。小高一調頭,縱身跳入水塘,緊跟著李亦東也跳了進去。留下礦山保安一陣陣的叫罵在岸上。
李亦東發完脾氣顧不上聽那些回罵的話,拔腿往局裡奔去。一進重案組辦公室,便發現氣氛十分壓抑。組長的臉色發青,彷彿剛從染缸里撈出來一般。李亦東進門便罵:「那幫王八蛋,不曬太陽不吹風,交給他一個犯人,以為交給他一個掃帚呀?不當事兒似的。咱把那傢伙弄進去,是用命換來的!那看守,長得跟江白帆似的,小白臉兒,我恨不得擰了他的脖子。」
小梅說:「也是。還是做個穩妥的事兒好。要不再冒出個啥強盜,不把咱一家人殺死,嚇也把咱都嚇死了。」
好在李亦東喝多了,腦袋有些晃晃的,沒能聽清江白帆說些什麼。江白帆也喝多了,最終也並不知道自己講了什麼。
當辦公室笑得人仰馬翻之時,李亦東並不在場。李亦東一清早根本就沒去局裡。他同小高江白帆一起在小吃鋪就著豆漿吃了兩根油條。喝豆漿時,他端起碗來,一咕嚕地往喉嚨里倒。倒到一半,突然有兩個人影從他身邊晃過去。那一剎,他彷彿覺得有槍在何處對著他,腦子裡便嗡了一下,情不自禁「叭」一下放碗在桌,彈簧一般跳起,把一邊的小高和江白帆都嚇了一跳。李亦東四下看看,毫無異常情況,便有點面子拿不下來,他笑笑說:「要屙稀了,哪裡有廁所?」
二黑苦笑一下,說:「不太明白,是吧?『強盜』從不做讓人明白的事。而且我說了你們還會不信,他會親自送來。」
李亦東依然在罵:「狗日的『強盜』,害咱組裡還得拿錢去修車。」
李亦東說:「別撕,借給我用用。」
街上已經大亂。人們四下亂竄。混亂中尚有人叫喊:「強盜」又殺人了。
這時樓梯口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江白帆和幾個巡警沖了上來。李亦東鬆了一口氣。他走到窗口,想看清「強盜」從哪個方向逃匿而去。窗下是一片低矮的屋頂。因空氣污濁,百米之外便灰濛濛的,瞰眺莫見。李亦東心裏便有些發沉。
小梅說:「不過……你捨得你這事兒?」李亦東淡然一笑,說:「有啥捨不得的?不就是個警察么?拿那麼點兒錢,還讓你和妞妞擔驚受怕。你不早就想讓我做個安全點的事兒么?」
這天的晚餐就是啃了兩個干饅頭。李亦東帶了兩包四川榨菜,就著榨菜吃饅頭,倒也覺得味道不錯。夜色很快降臨了。天黑過後,鄰近的礦山也靜下許多。風的聲音便愈加響亮。
肥熊說:「你們一大群人拿了槍跟他斗,都弄得有死有傷,我算啥?我啥也沒有,就一身肥肉,我敢去招惹他么?」
李亦東一轉念,便也軟了下來。暗想,罷罷罷,咱好孬還懂得個好漢吃不得眼前虧的道理。
回到重案組,他才將這事兒跟組長說了一下。組長灰著臉,找他要了根煙,劃了幾下火柴都沒划著。好容易划著后,抽了幾口,嘆息一聲,說:「走了也好。這世界啥事都只要結果,所有過程都是他娘的個屁。」說完又依然灰著面孔,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亦東搖搖頭,然後站起來,慢慢走了出去。他又回到了適才的埋伏點。依然是靜得人的夜晚。李亦東想,他娘的「強盜」,只要你今天露頭,只要你落在我手上,老子就算是犯天大個的錯誤,也要在你身上捅八個窟窿。
他吼叫起來:「你們把『強盜』放跑了?」
江白帆搬動那男人時,突然被這張臉驚住了,尤其眼角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令他在突然間想起什麼。他渾身的血彷彿都凝固一般,人幾乎要虛脫。適才的勇氣竟在瞬間消失殆盡。
曾經被推下公路的女人質業已坐在了路邊。李亦東將兩個綁匪塞在車後座,問了女人質幾句便請她坐在了駕駛座旁邊。落在後面鬱鬱不樂的江白帆正欲上車同兩個綁匪擠在後排座上。已經坐上車的李亦東把頭伸出窗口,說:「自個兒走回去吧。」說完「呼啦」一聲便把車開走了,灰土撲了江白帆一臉。
二黑醒來已是半夜。他的雙腿已斷,從此只能靠輪椅行路。做完手術的雙腿已被白紗布纏得緊緊。他伸手撫著腿上的紗布,眼角淌下一行清淚。
李亦東的手正抹著自己的眼淚,聽完組長這一說,順手便揚起一拳,砸在組長的桌子上,組長桌子上的一塊已經缺角的玻璃板頃刻粉碎。李亦東暴吼道:「他娘的!就算老子要備也得備四口,你他媽『強盜』得趴在咱底下。」
這一天下來,江白帆和南瓜將金花朵八大金剛中的五大金剛抓到了手。因為是秘密行動,所以每抓一個,便把他銬在一間屋裡,中午和晚上有人送盒飯來時,便將俘虜帶回局裡。抓到的人,多少都有那麼點身份,覺得丟臉,也不敢亂吵鬧,叫他們怎麼就怎麼。以致江白帆不時地長嘆著說:「嫖客可真是好整呀。」
李亦東趕回辦公室,一進門便咋咋唬唬著喊:「咋就把『強盜』抓著了呢?是哪個組抓的?」
男人通過門朝里望去,南瓜貼得滿是紙條的臉正對著門口。男人嘴角露出几絲笑意,暗地裡彷彿鬆了口氣。
李亦東從廁所走出,一個肥胖子迎面進來,與李亦東擦臂而過。李亦東突然定住,他回過頭看著那胖子,心裏似想起什麼。胖子突然見李亦東盯著他不眨眼,連連地後退,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可沒犯啥事兒。」李亦東一笑,便走了出去。
李亦東和組長都大驚失色。二黑淡然一笑,說:「這就是『強盜』。」
李亦東橫了江白帆一眼,說:「問他好了。」

夏天沒有過完,江白帆便被記了一等功,北方這個小城的整個公安局都沒有出現過一個一等功功臣,江白帆成了頭一份。於是記者再一次蝗蟲似的撲來。抓強盜的英雄事迹經過層層報紙的報導和轉載,已經越說越唬人了。內容變化得江白帆自己都不知道報紙上那個江白帆是不是他。先前李亦東搭檔犧牲的事,解救人質的事,與「強盜」對峙著的事,抓黑子的事,全歸在了江白帆身上。重案組的人每天都一邊看報一邊罵人。明裡暗裡都說江白帆這王八蛋簡直是要名不要臉。
江白帆正想得心驚肉跳,突然就覺得渾身一震,不及反應,耳邊便「轟」的一聲巨響。
李亦東說:「小梅,快醒醒。馬上收拾點衣服,帶上妞妞,到鄉下你姑那裡避幾天。」
有人指著江白帆,局長走上前,一看江白帆,臉上便堆起了笑,說:「好好好,小夥子,幹得漂亮。果然不僅僅像一個演英雄的,更像個真英雄。幹得好,幹得好。」
抓金花朵是秘密行動。被抓的金花朵經不住三審兩審,便拿出一個小本,上面有一串呼機號碼。金花朵說這都是我的人。
那男人停了幾秒方回答:「我是二黑。」說完他便暈了過去。
的士九_九_藏_書從橋南折回主街,李亦東叫了停車。江白帆說:「不回局裡?」
江白帆說:「去哪?」李亦東說:「跟上就是。」
尤其令李亦東沒有想到的是,「強盜」那晚上接貨果然選擇了廢礦井。但還沒走到地,就聽到了礦山保安一片打殺之聲。「強盜」雖知是抓小偷,但也不願冒此風險,於是臨時決定改地兒。雙方約定下午去城南一家錄相室交接貨。一早,「強盜」接到金花朵的呼機。
李亦東和他的搭檔陳建成為追捕他費盡周折。有一天總算在一家酒店裡將這個「強盜」
李亦東急說:「不可開槍。對方是礦山保安,不是敵人。再說,一開槍,咱的人一衝出來,雙方不摸情況,真打起來,後果不得了。更何況,如果這不是『強盜』設計的,我們的行蹤就會暴露。」
女老闆說:「是呀是呀。你認識他?」
兩個綁匪聽著他們倆對話,有一個哭喪著臉說:「瞧這運氣差的!咋沒輪上你來追我呢?」
江白帆渾身發軟,心跳如跑馬,腿亦顫抖個不停。他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驚險之事,想想那槍聲,就連回到辦公室的氣力都沒了。
江白帆嚇了一跳,說:「有這事?」
李亦東有些詫異,說:「是么?」
這天的晚上李亦東和江白帆都是讓人扶回去的,兩人回家都吐了,但也都沒有把腦子吐清醒。所以這一夜他們都沒做夢。
這一夜,江白帆睡得特別香,早上醒來想,看來我特別適合過這樣的舒服日子。早飯時,掃黃組組長打來了電話,交待今日注意事項之一二三。完后,突然說:「聽說李亦東不要你跟他?」
還會不會出現呢?如果出現了,而他們卻離崗,結果會怎樣?想到這裏,李亦東對小高說:「罵好了?」

李亦東笑道:「這會兒像演電影,半小時后看你還說像啥。」
「強盜」一笑,說:「老兄,我沒那麼容易死。我昨天算過命,這幾日我會有一點小災,但有驚無險,三天之內就能化解。你可小心點哦,我一出來,你一家三口的命就在我手心裏攥著了。」
小高說:「我的媽也,那你應該讓江白臉兒上這裏來的。」
下午三點半,當李亦東正笑著臉指引幾個做木材生意的南方人進入包間時,突然他全身一緊,一股百感交集的情緒竟情不自禁地在他全身流動。就連一個南方生意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對勁,說:「大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男人說:「他要的就是我的腿。」
李亦東說:「啥時候了?還管那些?沒命了啥都沒了,有命在,啥都會有。」
小高說:「啥地方規定男人不能這樣打噴嚏了?」說時便回頭在車上找紙巾。一回頭時,便發現後面有輛車。小高說:「這麼晚了,還有車在外面跑呀。」
李亦東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李亦東。」掉了刀的綁匪立即就叫了起來:「媽呀,老三,他就是李亦東!老大早說了,見了李亦東繞著走,撞在他槍口上就投降。」
李亦東被「二黑」這個名字震動得發獃。整個重案組的人都知道二黑是「強盜」的搭檔,但這一次從「強盜」盜取文物到殺害三人,他們都沒有發現二黑參与的蹤跡。李亦東一直分析,是二黑與「強盜」分道揚鑣了呢,還是二黑洗手不幹了?但他一直沒有想出個名堂來。「強盜」卻在這時把二黑送到他們手上。
根據局裡的安排,江白帆和重案組另一名刑警小高都住進了李亦東家裡。李亦東睡裡屋,他倆睡外屋。李亦東對這一安排十分不滿,但局長板著臉說:「抓『強盜』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局長是領導,不聽他的不行,李亦東無可奈何。
另一把刀也在「哐」的一聲中落在地上。李亦東銬好兩綁匪,問江白帆:「你的那個呢?」
老頭說:「咦,我原來以為你是個假警察,這會兒知道你是個真的了。這年頭,就只警察仗著腰裡有槍,才會這麼著說話。」
江白帆怔了怔,然後想起曾經有過的低落的往事,不禁一笑,說:「撕掉得了。」
李亦東說:「難說沒有。」
「強盜」於是又說了一聲:「再見。」
一連幾天,『強盜』就跟消失了似的,杳無蹤影。所有該查的地方都查到了,就連肥熊,李亦東也費了老大不小的勁兒把人找到。但肥熊說他從來也沒說過要找『強盜』報仇。
只一會兒,跑在前面的李亦東就從他的視野里消失。
剛剛從人仰馬翻的狀態下恢復過來的人們便又一次人仰馬翻過去。
廢礦井西頭是一座臭水塘。因距礦山太近,長年污染,早已無魚,氣溫稍高,便散發一股惡臭。水塘附近曾經有過的十來戶人家也都因此而遷離。因無人氣,塘的四周便長滿荊棘野草。人若進去,立即便被淹沒,蠅蟲小咬蜂湧而上。
小高說:「那該說個啥?」
一剎那,他以為出了車禍。但只幾秒鐘,他便清醒了,知是李亦東追上了桑塔納,並撞擊了那車的尾部。
江白帆說:「我一接到呼機就趕來了。我人在郊區,又碰堵車……」他說這個謊話時,並沒有臉紅。沒等江白帆把話說完,李亦東就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指望你我連命都沒了,幸虧有人幫了忙。總算抓了人又沒出事。」說到這裏,李亦東對著一些圍觀的人群叫道:「是誰幫的忙?是誰?有重金獎勵的。」卻沒有人回答。江白帆後來才知道,在李亦東與「強盜」對峙著相互攻擊時,有人用彈弓射中了「強盜」拿著手榴彈的手。「強盜」未曾設防,手一抖,手榴彈掉到了地下。李亦東不加思索惡虎下山般撲了上去。他用手槍狠狠砸了強盜的頭,接下來便將他銬了起來。一切都在十幾秒鐘之內完成。可惜這一幕江白帆在恍惚間,竟完全沒有看到。江白帆想這回立功受獎可是沒有份了,於是便又覺得有些懊喪。
南瓜笑道:「還沒咬你哩,就嚇成這樣子。難怪李哥看不上你。」
正說時,一個護士小姐笑盈盈推了一輛進口輪椅進來,對二黑說:「這是您的朋友送給您的。他說他姓強,還說,如果有一個姓李的朋友在的話,就要他不要出來追他,追也追不到。他在這幾天會專門去拜訪姓李的朋友。」
李亦東說:「你咋知道這事兒的?」肥熊說:「請了我一個哥們。他打牌時順口說的,說是『強盜』要請客,有他,他沒說地兒,我也沒敢問。」
江白帆是公安學校畢業的,麵皮白凈,眉目清秀,一副典型南方人的形象。實際上江白帆也確是南方人,而且一直南到廣東海邊。江白帆畢業初原本分配在鄉派出所,乍去時也曾豪情滿懷,意欲大幹一番事業。可鄉下太苦,三個警察要管好大一片,就連小豬鑽了鄰家包穀地這樣的事兒,也會鬧得驚天動地。一鬧起來,人便忙得屁滾尿流。半年下來,江白帆的一點雄心壯志就叫幾頭鑽包穀地的小豬給鑽沒了。江白帆運動了好些親戚,花錢送禮,總算找了個門路在這個夏天調進了局裡。
李亦東心一陣驚悸,他趕緊一摸口袋,掏出一隻皮匣子,裏面放著葯。幸虧放在內層,沒能被水浸濕。李亦東將葯填進小高的嘴裏,背著他,大步流星地向礦山跑去。
李亦東說:「他現在住在哪裡?」二黑說:「在『強盜』眼裡,你我都仇人一個。你不知道的,我也全都不知道。」
李亦東出了門,對看守說:「你們看緊一點,小心這小子越獄。」
李亦東說:「那……讓小江跟小高對換一下可行?萬一真遇上『強盜』,動起手來,你想想,江白臉這架式能行?沒準『強盜』打不死,倒把他打死了。就算沒遇上,江白臉能一老一實呆在那地兒?」
李亦東知道過程如此,不由一聲長嘆。什麼話都沒說。
廢品收購站的老頭說:「這些天咋這麼多人找肥熊呢?」
李亦東和小高臨近黃昏,才在草叢中幾株灌木下找好埋伏點。從這裏可以對廢礦井作全景式觀察。小高在清除身邊雜草時,罵道:「娘的,真的是當強盜呀,找這麼個好地方來接貨。整個跟演電影似的。」
李亦東說:「誰開的槍?」男人無力地回答一句:「『強盜』。」
李亦東說:「知道就好。」再次上岸時,倆人都有些累了。他們決定順著來路,回到適才的埋伏點去。月光下的廢礦井安靜得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李亦東看了看手錶,已是夜裡十一點。心想,這事真的有些蹺巧呀。難道二黑……沒想下去,突然小高發出輕微的「哎喲」。李亦東一回頭。只見小高雙手掐著自己的腿,說:「李哥,我被蛇咬了。」說時便軟倒在地。
似乎就是江白帆想著這句話時,頭上忽然滾過一個悶得讓人窒息的雷聲,緊跟雷聲的是兩下急促的槍響,彷彿是貼著雷邊從頭上劃過。李亦東一下子閃到了牆角。他把耳朵貼著牆,聆聽了幾秒,立即判斷出聲音過來的方向,對江白帆高呼一聲:「往東。」拔腿就往東跑去。
小高說:「我的媽也,還要游回去?」剛說完,又自語道:「他娘的,不回去還不行。離崗就是犯罪。」
李亦東呼哧呼哧地出著粗氣,還沒來得及回答組長,局長就進來了。
小梅想了想,臉上露出喜悅,說:「真這樣,倒是個法子。就算妞妞以後上不了大學,到咱家自個兒的歌舞廳里管個事,還不現成?」
一是平常營業時,地痞混混們大多懼怕警察,不敢前來騷擾,客人為玩樂得平安願意來此;二是明妓暗娼不必提心弔膽,但凡掃黃,此處有警察保護,自己人不攪自己人的局,自是比別處安全。並且越是掃黃時,生意越是紅火。緣故在於別處的娼妓們全都湧來避風,她們的客人自然也隨之而來。江白帆到局裡來了半年,便知道至少有十個以上的同行或以老婆或以兄弟姐妹的名義開著舞廳酒吧之類,就連他所在重案組組長的老婆也和小姨子合開了一名為「北方之珠」的歌舞廳。江白帆報到第一天,組長就拍著他的肩說:「有客人就帶到我老婆那裡去坐,打八折哩。」緊張工作后,到歌舞廳里消磨消磨,與小姐打情罵俏一番,在警察中也是時髦。香港電視劇里的警察全都這樣。所以江白帆知道,所有他同行開的舞廳都頗為賺錢。於是他也想,既然自己業已對警事深感厭倦,何必不依葫蘆畫瓢也開上一個?
李亦東想想也是,便渾身一松。
李亦東一無所獲地出來時,已是中午。他憋著一肚子火走在刺眼的陽光下。只幾分鐘,他的頭皮便被曬得發燙起來。一輛垃圾車從他身邊擦過,垃圾中被風揚起的煤灰撲了他一臉。李亦東發出一串「呸呸呸」的聲音,然後罵了一句很髒的話。
小梅說:「有命就啥都有了?有命照樣會啥都沒有。」

看守說:「不是不是,不是我們。是雨水把后牆泡酥了。牆垮了。他……就自個兒跑了。」李亦東「叭」地放下電話。他火速地穿衣套褲。拿了槍便要出門。走到門口,突然看到門背上女兒畫的一張壞蛋向警察投降的畫兒,那壞蛋的臉就像「強盜」的臉似的。李亦東怔了怔,一股冷汗冒出。他調回頭,幾乎是跑進卧室,把正睡得迷糊的老婆推醒。
南瓜已經從上邊下來,往男人腰裡一伸手,果然摸出一把槍,說:「我的媽,真有槍呀。嫖妓帶這玩藝呀?女人敢跟他睡?」
金花朵自己在城南小區買下了房子,兩室一廳。金花朵說這裏面每一分錢都是靠睡覺賺來的。
李亦東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李亦東說:「你以為我會怕死?老子死了是英雄,你是個什麼?狗屁都不是!你爹媽在世就陪著你丟人,死了在陰間也閉不上眼睛。」李亦東的聲音傳到江白帆耳里的時候,令他產生一種夢幻感。江白帆想,我這是怎麼啦?
小高也醒了,提著槍問:「出了什麼事?」
二黑說:「當然也不光是這個。他殺了人,亡命天涯,顧不了手上的事。本來應送到他那裡的貨,人家找不到他人,就送到我這裏了。我雖不殺人,但也不是善人,送上門來的東西,條件講得合適,我為什麼不要?」
組長說:「還有呢?」
二黑說:「還有,他被抓了,當晚他的弟兄都來投奔我,說他非死不可,硬要讓我做老大。結果他當晚就跑了出來。弟兄們雖說在外混,手上都不幹凈,可也不想殺人,弄得自己命不是命。所以都來找我討主意。我說你們願意回去跟他,我不歡送;不願意回去的,我照留。『強盜』不幹,要我把他的人都還給他。我不能背叛弟兄們,沒有同意,同他大吵一架,翻了臉。『強盜』就是『強盜』,他不知使了啥招,把他的弟兄都弄了回去。弄了回去,我也沒意見。咱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可『強盜』不知聽了手下哪個人的挑唆,硬說是我離間了他的弟兄,要給我一個教訓。他聲稱辦一桌和解酒,結果我上了當。他原本要用槍子打我的嘴。我說你打爛我的嘴還不跟打爛我的頭一樣?你何不就直接了當說要我的命?『強盜』說你幫過我,我不想要你的命。既然打嘴不行,那就用腿來換吧。就這麼給了兩槍。瞧瞧,我今天能在這兒用嘴跟你們說話,是我的腿換來的。」二黑說著自嘲般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