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場雪，我媽繼續：「這是老子這輩子見過的第三場最大的雪！」

回家后，我媽警告我：「再不許讓人來咱家玩了！你看這一路上，家家戶戶都掃了雪，就我家堆得滿院子都是，丟人！」

大雪一停，左鄰右舍們趕緊上屋頂推雪，我和我媽……誰都不敢上。屋頂坡度倒不算太陡，卻特滑。今後如果我自己蓋房子的話，房檐邊定加一排圍欄，萬一滑下去多少給擋一下。要不就把屋頂架得更陡一些，搞個哥特風格，錐子一樣尖，讓雪自已往下滑。

由於不掃雪，只趟路，漸漸地，那條陷在雪地中的路就越墊越高了，覆著厚厚硬硬的一層雪殼。原先出了門，得下兩級台階，如今只需下一級。估計等到過年，就沒有台階了。

後來發現，頭幾場雪如果不騰出空兒來，後面再下的雪根本就沒處兒碼。只掏一條路？太天真了。況且，才十二月就此等規模，若真的只掏一條路，等到二月，人豈不得夾在深溝里走？腦袋都冒不出來。

前年春天，我把家從富蘊縣南面戈壁灘上的阿克哈拉村搬到了阿勒泰市，在市郊紅墩鄉三隊烏圖布拉克溝https://read.99csw.com買了個院子，很大，五畝！為充分炫耀此事，我四處呟喝，組織了一撥又一撥看房團前來參觀。一到地方，朋友們除了尖叫和眼紅，都不約而同地問到一個問題：「那冬天怎麼掃雪？」

總之，我和我媽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

偏那兩天一直沒完沒了地下雪，蓋了厚厚一層，我媽掙扎著趟行，五十多米吶！齊膝深吶！那人隔著鐵門的欄杆遙遙看了，怪不好意思的，只好也下了馬路，把雙腳插|進雪裡，從馬路到大門，幫我們踩出了寶貴的十二個腳印。從此以後，我和我媽每次出了大門，都會踩著這十二個腳印窩子上馬路。謝謝他喔。

下第一場雪時，我媽真心地感慨：「別說，老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那人說：「倒也不是……」

人家便客氣道：「反正閑著，鍛煉身體唄。」

剛入冬的兩場大雪后，我媽還會在雞舍附近掃出一片空地，讓雞們放放風，啄啄泥巴。雞在封閉環境里呆久了，容易缺鈣。可後來……缺鈣就缺鈣吧。

雪停了，我和我媽去鎮上趕集。一路上路過https://read.99csw.com的人家都在掃雪，用手推車把雪一車一車地從院子里拉出來，傾倒在馬路對面的河谷下。我媽一邊打招呼一邊訕訕道：「哎喲，真勤快喲，哎喲真講究喲……我家的雪都沒管它……就掃了條路出來……」

總之那個冬天雪特大，好像要給初來乍到的我們一個下馬威似的。當時的新聞不時報道初冬雪災的事。受災最大的當然不是城市，也不是農村，而是牧區。城市已經和氣候沒什麼關係了。農村冬季正是農閑時節，交通又相對便捷，面對極端天氣總有一定的抗衡力量。而牧民們只能被氣候的繩索緊緊縛著，在深淵中甩來盪去。在電視新聞畫面上，牧人們把羊一隻一隻從雪堆里刨出來。有的活著，有的死了。

下第二場雪，我媽又感慨：「除了上次那場雪，老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然而他又說：「大的時候還沒到呢。」

我媽一掃雪就罵狗，說累得半死也不見狗幫個忙。結果狗還真幫忙了。我家大狗豆豆是女的，除了能生仔，再沒別的本事。整天招蜂引蝶，院子里一天到晚野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時間rｅaｄ•9９ｃsｗ•ｃoｍ一久，竟給趟開了一條路！只可惜這條路我們只能借用一半——走著走著，就通向了隔壁家圍牆的豁口處。

之前我早就提醒過我媽，阿勒泰市是山區，比不得戈壁灘上的富蘊縣，冬天雪很大的。她嗤之：「老子活這麼大什麼樣的雪沒見過？」

雪太厚，到了我家，連大鐵門都近不了身，來人得站在馬路上狂喊，驚動我家的狗之後，才能驚動我和我媽。

我倆微微地舒心。

掃雪本身就是累人的活兒，偏天氣又這麼冷。頭一天還在零下十幾度，第二天突然就到了零下三十多度。中間連個過渡性的零下二十度都不給。

……

說「掃」雪，實在太含蓄了。說「鏟」雪、「打」雪、「砍」雪都不為過啊。那可真是個力氣活，用鐵杴挖，用剁鏟砍，用推板刮，拚命在雪堆里刨開一條通道，殺出一條血路。雪是輕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積起來，便沉重又堅實，不近人情。至於塌方時從高處滑落的雪塊，更是如冰塊一般堅硬，手指甲都很難在上面劃出印子。

唯一慶幸的是阿勒泰靠著大山，沒什麼風。如果還在戈壁灘上的阿克哈拉村，這等規模的雪，read.99csw.com恐怕早就被風吹得把我們的整個房子埋得煙囪都不剩。

李娟，作家。微博ID：@阿勒泰的李娟

地面上的雪還好說，掏一掏，挖一挖，總不至於把人給埋了。最大的擔憂來自屋頂上的雪。我買的這個院子很大，房子也大。是三十多年的土坯房，牆壁有八十公分厚。整修房頂時，發現椽木上蓋的房泥填了足足一尺深。房泥厚了固然保暖，但分量太沉，大樑和檁條承重了幾十年，全變形了，向下弓著。讓人看了發怵。如今再加上雪的重荷，這房子，真是住不安穩……

老是這麼閉門謝客也不是個辦法。況且總有些人不請自來。比如來借錢的，比如來通知改電的。

我媽呢，少不了把健康問題抱怨一番，然後詳盡地羅列全部的家務活兒。那人便理解地嘆息：「這麼大個院子，就你們兩個人管理，是挺難啊……」

當初為什麼要買這麼大的院子啊……

才開始，我倆約好，管它多厚的雪，咱只掃出一條通道。能走路就行。

進城辦事，若有朋友開車送我回家，一到大門口我就急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沒掃雪！就不請你進去坐了啊。」

而當時才十二月中旬，reaｄ•９９ｃｓw.ｃｏm冬天才剛剛開始。

真想多交幾個男朋友……幫忙掃雪……

在阿勒泰的冬天，人人都得掃雪。鄉下人掃自家的院子，城裡人掃各單位的片區。哪條街道哪段路面歸哪個單位負責，牆根處馬路牙旁上電線杆都以紅油漆標得清清楚楚，還打著箭頭符號。一到久雪初停的日子，天大的事都得放下，處級以下幹部職工無人倖免。至於不便人工清掃的主幹道，則以推土機推開積雪，再用挖掘機裝滿一輛輛卡車，然後運到城外倒掉。

就這樣，不到一個月，紀錄刷新了三遍。

我媽問：「這個地方難道每年都有這麼大的雪？」

於是，每當有朋友打來電話：「雪停了，去看看你唄！」我就警告：「不許來！我媽說了，沒掃雪！」

然而，就算只掏路，這活兒也不好乾。路實在太多了……從門口到牛圈，得有二十米。從門口到廁所，三十米。從門口到雞圈，二十米。從門口到煤棚和飼草堆，還是二十米。從門口到倒煤灰的河岸邊，三十米。最後，從門口到大鐵門再到馬路邊……五十米。

進得門來，那人笑道：「雪把門都埋了一大截，要不是看到煙囪在冒煙，還以為這家人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