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觸不到的戀人

觸不到的戀人

作者:劉墨聞
一天晚上打烊的時候,麥姐習慣性坐在門口吸煙,寧泉走過去要了一根,也象徵性地吸了起來,她佯裝熟練,偶爾帶一些生澀的乾咳。
麥姐在櫃檯里一邊給咖啡拉花一邊說:「因為你買的不僅僅是一杯咖啡,它還是我的記憶,我的過去,我的感受,有可能是我喝過的一種味道,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情緒,總之,你買的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啊,那你說它為什麼不能值幾十塊呢?」
有人出去買魚,一大早服務員們居然輕手輕腳地開始打烊,寧泉坐在他對面,他的鼾聲像一隻小貓,呼嚕,呼嚕。她像看著一個秘密一樣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很久,陽光從這頭照到那頭,他的口水從嘴角滑到衣襟。
寧泉嚇了一跳,將腦袋壓低試圖對上大可的眼睛,當大可抬起頭時,他驚訝地發現寧泉眼中閃過一絲驚人的光芒,而這轉瞬即逝的光,好像在大可心上割開了一道傷,讓他還來不及歡喜,就又開始止不住地心疼起來。
「我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找你吧。大可,我去找你吧。」她帶著幾乎像是要逃離一般的語氣,不斷地詢問著。
大可總是自嘲工作忙累成狗,打趣和寧泉說:「我倒是覺得自己適合演狗頭鍘。」
大可說:「你放心,這裏的姑娘我吃不消,同事前幾天泡了一個智利妞,晚上兩個人纏綿,我同事已經Game over,人家姑娘卻問他Are you ready?」
大可小心翼翼地上著葯,頭也不抬地對寧泉說:「我們開家店吧。」
可是第二天,兩個人就沒能那麼和平地坐在一起聊天了。大可想把房子賣掉,算是創業的第一桶金,同時他也申請了公司的外派,薪水翻倍,但要在阿根廷呆上十四個月,加上預支的薪水,應該足夠開店了。寧泉有一些惱怒,怪大可為什麼不和自己商量就一個人做了決定。兩個人吵到最後都沒話了,只得坐在床的兩邊互相置氣。
有一天秦大可和我說,想把準備結婚的房子賣掉,我手上茶杯一抖,差點掉地上,試探性地問大可:「你和寧泉吵架了?」大可搖搖手,目光卻一直盯著茶杯。
寧泉關掉視頻,她不知道怎麼和大可去解釋自己的疲憊和壓力,許多話到嘴邊想要說,居然沒了力氣,而最想聽到的那一句噓寒問暖,卻因為隔著的十幾個小時時差顯得格外奢侈,好像這一句問候就算漂洋過海到了耳邊,也還是會失效。
寧泉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將近一周沒有視頻了,她翻看微信的聊天記錄,也只是虛妄的幾句瑣碎問候,像是一種麻木的,必須執行的,習慣性寒暄。
自我懷疑與糾結的自卑一直束縛著低谷的寧泉,很長時間不與外界交流,麻木地熬著日子,看不到希望,也感受不到絕望,日子到了最讓人抓狂的狀態,可怕的不是苦,可怕的是失去了曾經自以為正確的方向。
每次一聊到這,寧泉總是說,等錢攢夠了,就開一間咖啡館,賣研磨的咖啡還有好吃的西點,到時候大可就坐在前台里收錢,我們來蹭飯通通免費。
但是咖啡館並沒有好轉起來,一開始創業的新鮮勁,很快就過去了。每天朝九晚五的兩個人視頻次數也越來越少,即使視頻也沒有什麼話題。他們的狀態,又回歸到了那該死的沉默。那種兩個人累得都捨不得力氣再去聊任何話題的沉默。
寧泉轉身仔細打量著這個鬍子拉碴頭髮蓬鬆的臟男人,他斜靠在座椅上昏睡得特別香,似嬰兒一般,放鬆得不https://read•99csw.com像話。寧泉幾乎快認不出來這個人了,他瘦了,滄桑了,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回來了。
大可一下就笑了,他揉著寧泉的頭髮,在耳邊輕聲呢喃道:「放心,等我回來。」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寧泉的手被烤箱燙了一個水泡,大可默默地幫她抹葯,寧泉說:「你看,現在連這些吃飯的傢伙都開始欺負我了。」
那個綿長節日的夜晚,她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啤酒紅酒桂花酒,她還在衛生間里吐了很久。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十點多了,她沒來得及打扮自己,簡單洗漱后,就去了咖啡館。
但是他們都明白,彼此還是愛著對方的,而且很愛很愛。
麥姐吐了一個煙圈,緩緩開口說:「以前想想啊,覺得要面對一個人幾十年,真是太可怕了。可是一轉眼過去的三十年,如鑽石般閃耀珍貴的三十年,就這麼不慌不忙地甩甩手走了,再想想,原來時間都是無聲無息的,悄悄然地來,躡手躡腳地走。和一個人過幾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是長是短,就要看和你一起過的這個人了。」
有一段時間咖啡館都沒什麼客人,入不敷出,屏幕前寧泉總是唉聲嘆氣,大可安慰她說:「做生意一開始都是這樣,慢慢運轉開了就好了,別著急,有賠就有賺。」
又是一頓沉默的晚餐,吃了快半個小時,寧泉碗里的飯還是那麼多,一個月過去了,她只接到了兩單生意,無奈苦笑著對大可說:「要不你教教我西班牙語吧,我給你當個翻譯助理什麼的?」
「味道不對。」寧泉說,表情顯得格外失望。
這是寧泉的願望,她曾一直心心念念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店,賣自己做的糕點,再研製一種新式咖啡,以愛人的名字命名,關於這家店,她曾有太多心思,也有無數種幻想。
開始時他們視頻的話題總是各種各樣,寧泉問大可:「南美的妹子身材火辣么?夠開放么?」
寧泉把他們的事情和麥姐訴一遍苦,麥姐一邊手把手地教寧泉拉花,一邊說:「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我們都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命懸一線卻樂此不疲,還是喜歡為對方著急。你看,他那麼累,隔著那麼遠,話都說不上幾句,卻還是惦記你。」
手機那頭的大可笑得格外開心,連坐在店內另外一角的我,都聽見了「咯咯」聲。
漲潮,退潮。熱戀時就像漲潮,疲憊期就像退潮。晚飯桌上兩個人經常是默默地吃完所有菜,不聊天,不說話。可愛的沉默,是那種什麼都不用說,即使安安靜靜坐在你旁邊,也很踏實的沉默。而可怕的沉默,就是大可和寧泉的這種沉默,兩個人都懶得再與對方說話,連架都捨不得力氣吵,有人拚命地找了話題,不出半分鐘又會迅速冷場下去。
麥姐辭職的那一晚,寧泉又喝了很多酒,兩個女人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酒氣熏天地聲討著異性。麥姐偷偷告訴寧泉,她曾愛過一個男人很多年,那人儒雅得像是書里的角色,聲線性感,談吐從容,但就在他們要結婚的前幾天,男人卻逃了婚。麥姐不堪受辱,便一個人離開了家,開始了漂泊的生活,這一漂就是五六年,她之前沒打算來這裏。是大可托他弟弟說了不少好話,她得知大可為了能圓寧泉的心愿所做的一切,自己第一次有些觸動,就接下了這筆「大單」,答應為寧泉打工,暫定一年半為限。
而最讓寧泉記憶猶新的是麥姐和她說:「這一趟異九-九-藏-書國之旅沒有人知道結果會如何。他也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因為這次異地而分手,你也不知道這家咖啡館能否讓你們的感情變得更牢靠。但是大可教會我一個道理,那就是你不能在擁有愛情時懼怕失去愛情,更不能像我一樣,在失去愛情以後憎恨愛情。」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著吧台里的女人,低下頭細細地品了一口咖啡,有些苦,又有些澀,但是真的蠻好喝。店裡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麥姐,寧泉隔著人群看見一個閱遍紅塵的文藝女人形象,躍然于巴台之上。
畢業后大可去了一家外企,而寧泉放棄了自己的專業,選擇了在大學時就已經開始學習的烘焙,成為了一名西點師。獨立自主經營,每天早早起床,準備一天的食材,電商微商一起做,生意火爆,想要吃她做的馬卡龍或曲奇餅,要提前幾天才能預訂到,所以他們家裡總是瀰漫著一股奶香和烤熟的麵包味道。
在大可那一頭,寧泉也是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的蒙太奇切換。寧泉用手一遍遍摸著屏幕上大可的臉,沒有溫度,冷冰冰的觸感,等寧泉收回手以後,因為攝像頭焦距較短,大可沒有發現這個細節,他只聽到寧泉用帶著哭腔的聲音一遍遍回答說:「收,到,了。我,收,到,了。」
寧泉手一抖,卻拉出了一個特別好看的圖案,竟展示出了有望超過麥姐的天賦。
「大可,我的大可,你有沒有這種感受,如果你有,一定要告訴我,告訴我你變成了什麼樣,好不好,大可。」
一個月以後大可和寧泉說,公司又有了新生意,因為待遇豐厚,他又續簽了幾個月,這些錢會緩解咖啡館的資金周轉。
所有人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們,誰都不打算說話,想要把感動拖得長久一點,每個人都儲足了眼淚做好準備,陪著寧泉,等那個沉睡的世界一起醒來。
大可眉頭一緊,彷彿思索著什麼,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用兩根食指尖點住自己的臉,賣萌說:「就我這熊樣的,都特別搶手,你說呢?」坐在旁邊的工科單身兄弟將酒杯攥得直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嫉妒。
不能再平凡的一對了,也都習慣性自嘲,用他們兩口子的話說,這就叫比翼雙「瞎」。
但奇怪的是,如果他們當中有一人沒有參与做魚的過程,即使食材調料以及火候全都一樣,味道也會大打折扣,為此朋友們還做了一次實驗,寧泉單獨做,味道太一般,大可自己做,簡直不能吃。
晚上,寧泉和麥姐在咖啡館二樓的開間鋪了一張床,兩個人裹了許多衣服,擠在一起開始睡覺。寧泉想對麥姐說謝謝,如果不是麥姐,可能現在生意不會這麼好,她也不可能學到那麼好的咖啡手藝。她剛想開口,麥姐搶著說:「現在中場休息,我們要換人了。」說完就昏睡過去,寧泉給她蓋好衣服,沒有多想。
我們看著廚房油煙機上貼了許多小便簽,寫滿了拿捏調料的細節,暗自感嘆著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一對吧,有時候也勸他們兩口子應該開一個餐館,中西合併的那種,一準能火。
她掏出手機點開大可的微信按住語音鍵,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擠出一句:「謝謝愛人,謝謝勇敢。」
除了西點,寧泉也非常喜歡吃魚,每次朋友們去他們家聚餐的時候,除了美味的西式糕點,大可和寧泉還會合力為我們做上一條魚,有時清蒸,有時紅燒,好吃到不行,也非常適合下酒。我本身是不喜歡喝酒的,但是每次我們九*九*藏*書去他家聚餐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朋友們你扶著我,我扶著牆,大可和寧泉在門口看我們笑。
寧泉忽然鼻子一酸,好像體會到了愛人的那種想盡全力給你最好的,卻總是搞砸一般笨拙的愛。到了嘴邊的氣話又被噎了回來,不知道說什麼,轉過身兩隻手將大可的圓臉揉成一張餅。
夏天剛剛到來的一天早上,咖啡館里沒有人,一個髒兮兮的男人坐在窗邊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樣子像是跑路的逃犯。寧泉剛走進咖啡館,服務員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和她說:「老闆娘,那人一大早就坐在那兒,好像來找茬的,問他要什麼,他說要一條紅燒鯽魚。我說我們這隻有西點,他還是堅持要魚。」
寧泉試探性地問麥姐:「哪好啊?隔這麼遠,還得等那麼久。」
大可出國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在菜市場里挑中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或許是離別的緣故吧,那天他們再一次找到了當初的默契,就像熱戀時那樣,大可將每一塊魚肉中的刺,小心翼翼地挑出來,再放進寧泉的碗里,兩個人把完整的一條魚,吃得只剩下化石一般乾淨的魚骨。
大可看著她,目光一動不動,沒有拒絕,也沒有附合,只是細細品著話中的難過,看著她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兩個人放下筷子停頓了一會,飯局又要變成了僵局,水滴聲數著秒錶,時間一分分流逝。
秦大可大學時學的是西班牙語,語言學院里男生是稀有動物,每個班裡按個位數平均分配,不多不少像「寵物」一樣養著,因為肉多狼少,機械學院的哥們抱著好奇的態度問大可,語言學院男生真的那麼吃香么?
寧泉起身說要上廁所,站在浴室鏡子前止不住落淚,她試圖仰起頭讓眼淚退回去,淚水卻劃過鬢角,浸入頭髮。她伸手去擦,又想起大可在耳邊呢喃的那一句「等我回來」。此時的他們隔著千山萬水,似乎也近在咫尺,一個房間里,一塊屏幕前,上演著交加的悲喜。
她咳得臉通紅,炫耀沒有得逞,寧泉有些難為情,任性地責怪大可說:「你丫是不是在那頭咒我來著?」
麥姐問她:「大可什麼時候回來?」寧泉算了算日子說:「還有半年多吧,遠著呢。」
她忽然想起麥姐的話,或許那道紅燒魚的味道,該是他們共同人生的一部分,憑她自己,又怎麼能復刻出一模一樣的味道呢。她有些不甘心,又夾起一塊放在嘴裏,還是不對,她又吃了一口,有些氣急敗壞,不小心被魚刺卡到了喉嚨,一陣猛咳,急忙拿起手邊的水一飲而下。
第二年情人節的晚上,咖啡館里沒什麼人,他們很早就打了烊,她一個人沿著路邊走,忽然大可打來電話,第一句「節日快樂」,寧泉就開始哭,她一路踩著人們的歡聲笑語,穿梭在玫瑰和煙火之間。哭得毫不掩飾,哭得像個迷了路的小孩,妝花了,她用手擦,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還急著不停地說話。
在收到大可的第四筆款以後,咖啡館附近搬來了一家外企,館子的生意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起來,店裡經常一半是國人,一半是老外,還經常會有人打電話來訂西點或是咖啡,店裡也加了人手,每天都很忙。寧泉還研製了一種新口味的咖啡,名字就叫大可,雖然沒有什麼人點,但是店裡的人都覺得「大可」的味道很不錯。
這個機場每天都在上演一轉身一輩子的戲碼,午夜,寧泉在離開機場的路上盯著頭頂的飛機,後知後覺地開始為別離哭泣。
寧泉嫌棄道:九-九-藏-書「少騙人,你告訴我預備水就是怕我卡到?」
有一次店裡的客人聊天特別大聲,一個男孩和身邊的朋友說:「一杯咖啡幾十塊哎,你們說為什麼要這麼貴啊?幾十塊買書可以看好久呢。」
春天時,她收到了大可的第二筆錢,加上第一次的和之前的存款,他們的錢夠開店了。找了合適的店面盤了下來,朋友們按照專長開始分工幫忙,有人負責室內設計,有人負責跟裝修材料,我幫著挑選桌椅和擺件,小咖啡館漸漸的有了它起初的模樣。
大可確實不好看,因為缺乏鍛煉甚至顯得有一些臃腫。而寧泉是那種從來都懶得收拾自己的女生,長相也比較普通,有一些嬰兒肥,平時扎一束馬尾,一身運動裝,洒脫得像是體育學院的學生。兩個人在跑步時相識,在所有夜跑的人潮中,只有他們倆逃不出「第三圈」魔咒,一張嘴打招呼發現說的都是家鄉話,細聊以後得知兩人的家離得也出奇近,種種緣分促使,二人便默默地結成了跑友……
南美的太陽很大,曬得大可很黑,寧泉說你回來別干翻譯了,當演員吧,就演中年包青天。
第二天他們在安檢口分別,寧泉好像有些後悔,她拽著大可的袖口說:「要不,咱們不去了?」
「真好。」麥姐猛吸了一口煙,做了一個陶醉的表情。
大可又確定地重複了一遍:「我們開家店吧,不用太大,是你想要的那個樣子就好。」
晚上寧泉和大可視頻,一邊是晚上八點,一邊是早上七點。寧泉看著桌上自己剛做好的魚,不停地揉搓著雙手,然後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放進嘴裏,嚼了幾口以後,她放慢了咀嚼的頻率,慢慢收回笑容,獃獃地看著大可,大可也看出來寧泉有些不對勁,試探著問怎麼了。
清晨的陽光灑在寧泉身上,她忽然變得特別勇敢,一點也不像那個節日里哭了一路的落魄女人。
收到大可的第一筆錢,是三個月以後。因為網路不好,寧泉在視頻里看著大可卡帶一般說:「你,收,到,了,嗎?」
「放水幹嗎?」寧泉調高了聲音問,大可沒回答,她也沒追著問。
寧泉明白這是相隔萬里重洋的大可唯一能幫得上的地方,她竟有些激動,對著電腦欲言又止,她想說她不要錢,只想他快點回來。她還想說,守著這家店,就像守著他一樣,這家傾注了他們所有心血的咖啡館,她捧在手裡總會不明所以的顫抖,她太害怕了,太怕搞砸這一切了,有時她甚至是希望在阿根廷打工的是她,而不是大可。
寧泉沒說話,但是手上的傷不那麼疼了,心情也沒那麼差了,也無所謂大可說的那些到底是哄她玩,還是心底的實話。
咖啡的香味肆意起來,路上行人匆匆,此時的大可還在做夢,我猜他一定是夢到了什麼好吃的東西。不然口水為什麼那麼長,不然為什麼睡那麼久還不願醒來。或許他只是太累了,或許他們倆都很累了。陽光描出寧泉側臉的曲線,有疲憊后的放鬆,有挺過煎熬的感動。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衣襟,是真實的,不再是一塊冰冷的屏幕,不再是隔著太平洋大西洋,不再隔著十一個小時的時差,是真實的,他們都不再會是一個人上班,做飯,晚餐,或者打烊。
還是和往常一樣,即使心裏仍然非常的難過,也不能被外界打亂自己的生活秩序,或許這就是成熟的魅力吧,它總能在許多個不經意的瞬間,讓你發現新的自己。
大可說:「我要是咒你臨走的時候幹嗎還囑咐你在手邊預九*九*藏*書備水啊?」
最後大可先開口:「我只是想幫你把這家店開起來。」
就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們之間的問題還不是距離的問題,她也不曾有過破釜沉舟去實現願望的勇氣,而在失望過後,誤解之後,在她終於理解了他以後,他還是回來了,不由分說地回來了。
大可說:「可是我現在在羅薩里奧啊。」
寧泉想了想,是啊,半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長的是因為沒有一對愛人天生就有異地戀的天分,思念每時每刻折磨著他們,回憶不聲不響,把時間和疼痛都拉得很長。短的是因為她還沒有做好準備,沒有把這間咖啡館弄得風生水起,有模有樣,她怕大可回來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在國外打拚,換來的居然是一個爛攤子,她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愛人的付出和失望。所以這種懼怕卻又盼望的糾結情緒,一直煎熬著自己。
大可安靜了一會,一字一句如實說:「因為魚刺你又挑不出來,我又不在你身邊……」
店裡的咖啡師麥姐,是大可同學的姐姐,今年三十多了,一個人靠著手藝,走了許多地方,生活過許多城市,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店門口抽煙,看路上的行人,總給我們一種看破紅塵的感覺。
開張那天,好友們坐在桌子前,一起和大可視頻,我們這邊是下午五點,而大可那一邊卻是早上六點,我們在黃昏里慶祝,他卻在早晨趕著上班。寧泉拿著手機在店裡走,讓大可看看這,看看那,有服務員調皮地對著寧泉的手機說:「老闆好。」
畢業的第三年,寧泉忽然就喪失了廚藝的感覺,或許是職業疲勞期,一樣的技藝,一樣的工序卻不再是以往的味道,這樣的困惑一直纏了她很久很久,那段時間里,她陷入了一段自我封閉的狀態,大可試過很多種方法試圖解開她的桎梏,讓她走出來,但多數是徒勞。耗到最後,大可也失去了暖場的熱情。
飯後他們蜷縮在一起,大可說:「以後吃魚的時候,在手邊放一杯水。」
當初為了能和寧泉結婚,大可傾盡私產在江蘇老家的郊區,快和山東交界的一個偏僻地方首付了套房子。我問他有多偏?大可眼圈一轉說:「晚上我睡覺一翻身,山東移動就歡迎我了。在家裡打電話得找准位置,要不然算漫遊。」我聽了止不住地笑,想來為這套房他省吃儉用,也是蠻拼的,如今話鋒一轉,我實在是摸不著頭腦。
寧泉被突然的驚喜嚇了一跳,也有些感動,但還是強忍著激動理智地說:「我們哪來的錢開啊?搶銀行?還是你被富婆包養?」
有一天凌晨,寧泉點開視頻,大可剛剛吃完午飯,她如實彙報著咖啡館的近況,持續賠錢的現狀還是沒有改變,大可說自己這邊太忙,找朋友商量商量,看看大家有什麼辦法。
謝謝時差,謝謝距離,謝謝晝夜的陪伴,也謝謝關鍵時刻的孤單,她不再懼怕每月的盈虧和努力之後不盡如人意的遺憾,她學會了好好經營生意,好好經營自己,她終於明白那些不安和恐懼都是源於自己的弱小和故作憤怒的情緒,她把對一個人的感情全部傾注于雙手,認真對待每一樣食物,做的東西越來越美味,她變得更加淡定,學會了安靜地等待一個人,理智地選擇方向和腳下的路,溫柔地與生活相處。
朋友們接到消息后陸陸續續來到了咖啡館,每個人風風火火進門,看見大可和寧泉以後卻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雙腳,一群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注視著,誰的手機響了,所有人一起做出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