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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惱人生

煩惱人生

作者:池莉
「呸!胚子貨!」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將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醜惡。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記憶歸記憶。痛苦該咬著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談談自己的觀點,寬寬那個正遭受著離婚危機的知青夥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寫了信該往哪兒寄?
「口渴到家再說。」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脫衣服。」
現在他該去副食品商店辦事了。
「好吧,你睡,爸爸抱著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啞了。
「小印,你的話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學性。」
「好的。」
上了廠里接船的公共汽車。印家厚試圖和兒子聊聊。
印家厚說:「那我先走了。」
他答道:「快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車間主任的目光,無聲卻又明確地告訴他:你錯了。
「不悶。我拿著月票,等阿姨來查票,我就給她看。」
是廠長。從廠辦公室打來的。印家厚倒抽一口涼氣,剛才也太不恭敬了。這是改革聲中新上任的知識分子廠長,知識分子是特別敏感的,應該給他一個好印象。
印家厚繃緊臉,一聲不哼。姑娘們過去之後,印家厚回頭數了數,差不多十五六個,幾乎全是合乎標準的。他這才真正意識到這事太難了。
「千萬別客氣!只要不讓孩子受罪就行。」
靜了一刻,婦女又說:「胚子貨!」又靜了一刻,婦女罵罵咧咧走了。雷雷從父親懷裡伸出頭來,問:「胚子貨是罵人話嗎?爸。」
廁所又是滿員。四個蹲位蹲了四個退休的老頭。他們都點著煙,合著眼皮悠著。印家厚鼻孔里呼出的氣一聲比一聲粗。一個老頭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公共的衛生間有兩個水池,十戶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緊張的時刻,大家排著隊按順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面有五、六個人,估計去一趟廁所回來正好輪到。他對前面的婦女說:「小金,我的臉盆在你後邊,我去一下就來。」小金表情淡漠地點了點頭,然後用腳勾住地上的臉盆,隨時準備往前移。
「不能了。爸爸要遲到了。」
雅麗上來接替印家厚。兩人都沒說話,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識別得出雅麗心上的黯淡,但他決定不聞不問。
「我寫,你簽名。」
幼兒園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覺,雷雷一個人被鎖在「空中飛車」玩具的鐵籠里。他無濟於事地搖撼著鐵絲網,一看見印家厚,叫了聲「爸!」就哭了。
「養個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居然還公布了考勤表。車間主任裝成無可奈何的樣子念遲到曠工病事假的符號,卻一概省略了遲到的時間。有人指出這一點,車間主任手一擺,說:「時間長短無關緊要。那個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虧。如果念出某人遲到一分半鍾,大家會鬨堂一笑,一笑了之;可光念遲到,許多評他三等獎的人心裏寬鬆了不少。
幾個身材苗條挺拔的姑娘挎著各式背包走過來,朝小白親切地招呼,可是對印家厚卻臉一變衝著他叫道:「漢奸!」
他一把推開椅子,說:「廠長,有事就請開門見山,沒事我得回去幹活了。」
食堂管理員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國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員請了出來,讓他嘗嘗他手下的廚師們炒的白菜。管理員不動聲色地望望菜里的蟲又不動聲色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過來一個炊事員,說:「給他換碗飯菜得了。」他那神態好像打發一個要飯化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煙進了小餐室。年輕的炊事員根本沒聽懂管理員那句浙江方言是什麼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聳了聳肩,說:「哈羅?」
賣票的桌子設在棚子旁邊的大柳樹下,售票員是個淡淡化了妝但油跡斑斑的姑娘。樹榦上掛了一塊小黑板,白粉筆浪漫地寫著:嘩!涼麵上市!嘩!
印家厚說:「我不去。」
印家厚忍無可忍了,正要惡聲惡氣地回敬她一下,卻想起燈繩讓自己扯斷了。他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爬起來……
「那有什麼關係。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什麼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樣過日子,那太沒意思太苦太埋沒人了。」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長把雅麗的嗓音驀仿得微妙微肖。
她試圖寬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雖然這例子舉得不著邊際,於事無補,但畢竟有一個人在用心良苦地寬慰他。
「我們去找找廠里吧,你和小白好,先問問他。」二班長使勁慫恿印家厚。
兒子揮動小手,老婆也揚起了手。印家厚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匯入了滾滾的人流之中。他背後不長眼睛,但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雞窩般髮式的女人,披了件衣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她在目送他們父子。這就是他的老婆。你遺憾老婆為什麼不鮮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回來。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報紙雜誌或者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甲板上頓時布滿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個圈子交界處看三面的牌,半支煙的工夫,還沒看出興趣來,他走開了。有段時間印家厚對撲克癮頭十足,那是在二十五歲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贏不輸,他自以為自己總也有一個方面戰無不勝。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輪渡的甲板上,幾個不起眼的人讓他輸了。他突然覺得撲克索然寡味。贏了怎樣?從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當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費盡心機,還是不免被運氣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竅,嚷得臉紅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發虛。他想他自己從前一定也是這麼一副蠢相。他媽的,世界上這事!——他暗暗嘆息一陣。
廠長要印家厚談談對日本人的看法。
「幹得了。你是日本專家。」工會主席三把兩把給他騰出了一張辦公桌,將一疊貼有像片的職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說:「小印,要理解組織的信任。現在,我們只有背水一戰了。對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來,我們開始吧!」
「哦,哪有徒弟不出師的道理。」
信是本市火車站寄來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親戚在火車站工作。他拆開信,落款是:你的知青夥伴江南下。印家厚鬆了一口氣。
「要多少?先交錢后給貨,四塊八角錢一兩。」
哈大媽急煎煎走了。轉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來了。依舊靠在門框上。「人老了。」她說,「可不是該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訴你這錢的用途,我們車間的老大難蘇新結婚了!大夥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有的。只要我願意。」雅麗的聲音忽然老了許多,腳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裏不再格登,一塊石頭踏踏實實地落下——他多日的預感,猜測,變成了現實。
「日本人……有苦幹精神,能吃苦耐勞……——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點失口說出毛主席語錄。他小心謹慎,字斟句酌,「他們能嚴格按科學規律工作,幹活一絲不苟,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他意識到日本與黃河沒關係,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了自己的話,「……的鑽研精神。」
「不來。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說。
下午不錯。主要是下午的開端不錯。
「既然是這麼回事那就趕快動手把工作抓起來!廠長不容印家厚分辯,當即叫來了廠工會主席,面對面把印家厚交給了工會。
「你知道我要怎麼教訓你嗎?」
「我兒子更不得了。」
父子倆又匯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親背著包,兒子挎著衝鋒槍。早晨滿滿一包出征,晚歸時一副空囊。父親灰塵滿面,胡茬又深了許多。兒子的海軍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繃帶絲絲縷縷披掛,從頭到腳骯髒之極。
賈工一邊認真摺疊報紙一邊嚴峻地說:「人要有一股勁,一種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連冠!」
印家厚不禁產生幾分慚愧,他其實是在表演,若是平時,一巴掌早烙在兒子屁股上了。他是在為她表演的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
二班長買了飯,雙手高舉飯碗擠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為他又要談評獎的事。他也得了三等獎,不但沒有吵鬧爭論,反而在車間主任的指名下發言說他是班長,應該多干,三等獎比起所乾的活來說都是過獎的了。他若真是個乖巧人,就不該提評獎,印家厚已經準備了一句「屁里屁氣」贈送給他。
「雅麗,你不懂嗎?你去過我家的呀。」
「對。三好生算什麼。你挺有志氣的。」
印家厚在進廠長辦公室時,正碰上小白從裏面出來,小白神色嚴峻,給他一句耳語:「堅強些!」
這輛車笨拙得像頭老牛,老遠就開始哼哼嘰嘰。車停了,但人多得開不了門,頓時車裡車外一起發作,要下車的捶門,要上車的踢門。印家厚把挎包掛在胸前,連兒子帶包一齊抱緊。他像擂台上的拳擊手不停地跳躍挪動,觀察著哪個門好上車,哪一堆人群是容易衝破的薄弱環節。
「不是全體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幹活方面。」
「對!」
兒子這聲長長的哦令人感動,印家厚心裏油然升起了數不清的溫柔。
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
「不簽。」
「承認。」
「好哇!」
二班長極不甘心地離開了。印家厚的腳還沒邁出門檻,電話鈴響了。有人說:「等等,你的電話。」
「什麼是——回籠覺?爸爸。」
印家厚敏感地說:「你什麼?說吧。」
他明明知道,事情並沒有結束。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聶玲了。她仍然不肯說出你們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幾歲了,卻還顯得十分年輕……」
雅麗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我沒其他辦法,我想好了,我什麼也不要求,永遠不,你願意嗎?」
五月的藍天里飄著許多白雲。路邊的夾竹桃開得嬌艷。師徒倆一人拿了一個飯盒,迎著春風輕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側面晃動著一張噴香而且年輕的臉,他不自覺地希望到食堂的這段路更遠些更長些。
「孩子早給摔醒了!」老婆終於能流暢地說話了,「請你走出去訪一訪,看哪個工作了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這豬狗窩還是我給你搞來的!是男子漢,要老婆兒子,就該有個地方養老婆兒子!窩囊巴嘰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算什麼男人!」
他被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暈乎乎的,心裏七上八下。
「現在我已是正科級幹部,入了黨,有了大學文憑,按說我該知足,該高興,可我怎麼也不能像在農村時那樣開懷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幾百個毛病,正在和我辦離婚。
其實房子和兒子摔下床有什麼聯繫呢?老婆不過是藉機發泄罷了。談戀愛時的印家厚就是廠里夠資格分房的工人之一,當初他的確對老婆說過只要結了婚,就會分到房子的。他誇下的海口,現在只好讓她任意鄙薄。其實當初是廠長答應了他,他才敢誇那海口的。如今read.99csw.com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卻不能同樣去對付廠長。
印家厚心裏格登了一下,面上紋絲不動。雅麗小跑了兩步,跳起來扯了一朵粉紅的夾竹桃,對花吹了一口氣,儘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潑猶如一隻小鹿,可那扭動的臀部,高聳的胸脯卻又流露出女人的無限風情。
印家厚明白了,給兒子買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後又低頭看書。結果兒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摳下來塗在了一個小男孩的鼻子上,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著冰淇淋。於是小男孩哭著找媽媽去了。唉,孩子好煩人,一刻也不讓他安寧。孩子並不總是可愛,並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著兒子。
雅麗不動,淚水流個不止。
「下來悶人。」
「這次真戒。」賈工掏出報紙,展得平平的,讓大家看中縫的一則最新消息:香煙不僅含尼古丁、煙焦油等致癌物質,還含放射線。如果一個人一天吸一包煙,就相當於在一年之內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熱乾麵省去伸進鍋里燙燙那道程序就叫涼麵。
返回衛生間,印家厚的臉盆剛好輪到,但後邊一位已經跨過他的臉盆在刷牙了。印家厚不顧一切地擠到水池前洗漱起來。他沒工夫講謙讓了。被擠在一邊的婦女含著滿口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後在他離開衛生間時揚聲說:「這種人,好沒教養!」
車上有個小女孩和她媽媽坐著,她把雷雷指給她媽媽看:「媽,他是我們班新來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著嗓子喊:「印雷!印雷!」
印家厚乾脆不吱聲了。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說,「他才四歲!四歲!誰家四歲的孩子會這麼靈敏!」
「當然不是。」
老婆說:「雷雷再見!」
一等獎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計好這筆錢的用途:給兒子買一件電動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頓西餐。也揮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對老婆說。老婆展開了笑顏:早就想嘗嘗西餐是什麼滋味,每月總是沒有結餘,不敢想。
他收起了小說。累些,再累些罷。為了孩子。
印家厚的頭嗡嗡直響,聲音越變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場面旋轉著,把那平日忘卻的煩惱瑣事一一飄浮在眼前。有個情婦不是挺好的——這是男人們私下的話。他定睛注視雅麗,雅麗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渾濁和骯髒。他說:「雅麗,你說了些什麼喲,我怎麼一句也沒聽清楚,我一心想著他媽的評獎的事。」
鮮潤飽滿的唇,花瓣一般開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頭腦里嗡嗡亂響,一種渴念,像氣球一般吹得脹脹的。他似乎看見,那唇迎著他緩緩上舉……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沒等姑娘睜開眼睛,印家厚掉頭出了幼兒園。
老婆前幾天還在問:「獎金髮了嗎?」
食堂有十個窗口。十個窗口全是同樣長的隊伍。印家厚隨便站了一個隊。
有人暗裡捅捅前一個的腰,前面的人便噤聲斂氣注目車間主任。捅腰的暗號傳遞給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識到氣氛的異樣。
憑空產生的一道幻想,閃電般擊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你叫什麼名字?」
「爸爸,讓我下來。」
老婆說:「雷雷,說拉尿,不要說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嗎?」
還是起得晚了一點。
廠里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氣不小。武漢三鎮的人都跑到這裏來買煙酒。因為當時是建廠時期,有大批的日本專家在這裏幹活,商店是為他們開設的,自然不缺好煙酒。日本專家回國后,這裏也日趨冷清。雖是冷清了,但偶爾還可以從庫里翻出些好東西來。
「罵人的意思。」
「是一等獎?」
他低估了四歲的孩子。哄孩子的說法的確過時了。

印家厚說:「不。雅麗,你這麼年輕……」
「好的。」
印家厚近來天天中午逛逛這個店子。
去幼兒園磨蹭的時間太多了。阿姨們對雷雷這種「臨時戶口」牢騷滿腹。她們說今天的床鋪,午餐,水果糕點,喝水用具,洗臉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安排,可是食品已經買好了,就那麼多,一下子又來了這麼些「臨時戶口」,僧多粥少,怎麼弄?真煩人!
早晨在輪渡上,他衝口作出《生活》一字詩,思維敏捷,靈氣逼人。他對小白一夥侃侃而談,談古代作家的質樸和浪漫,當代作家的做作和賣弄,談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無法反駁。現在僅僅只過去了四個鐘頭,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有人說:「你這崽子好眼力。」
「哪裡。這是我的工作。我——」
「今天?」印家厚這才注意到已是凌晨四點缺十分了。「對。」他對兒子說,「還有一個多小時咱們就得起床。快睡個回籠覺吧。」
「那當然。」
在爬江堤時,他望見紫褐色的暮雲彷彿就壓在頭頂上。心裏悶悶的,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說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煙,讓臉籠罩在藍霧裡邊。
印家厚在卷取車間當操作工。
「『茅台』怎麼樣?」
眼下正是這樣。
印家厚一彈腿跳了起來,做了一個深呼吸動作,朝車間走去。
父子倆獲得全勝下車,兒子非常高興,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頭耷腦,他不知為什麼不能和兒子同樣高興。
「那我們給公司紀委寫信告廠里一狀。」
雷雷被關「禁閉」了。
小女孩的媽站了起來,讓雷雷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個座位上,自己擠在印家厚旁邊。
老婆拿過一筒檸檬夾心餅乾塞進他的挎包里,囑咐和往常同樣的話:「雷雷得先吃幾塊餅乾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說罷又扯住挎包塞進一個蘋果,「午飯後吃。」接著又來了一條手帕。
「聶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絕了,你和她好,我們都氣得要命。可後來你們為什麼分手了?這個我至今也不明白。
「哭了。」
「嗯。」
「那你為什麼不聽媽媽的話?」
「當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廠長到底要幹什麼?即便是廠長,他也不願意被他耍弄。他幹嘛要急匆匆離開車間跑到這兒踩薄冰?七年前廠里有個工人對日本專家搞恐怖活動受到了制裁;前些時候某個部級幹部去了日本靖國神社給撤了職,這是國際問題,民族問題,他豈能涉嫌!
印家厚生怕還有什麼名堂,趕緊抱起兒子:「當兵的,咱們快走吧,戰艦要啟航了。」
「那還用說!名正言順的。」
「我把庫里翻了個底朝天,沒希望了。」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賣聲也低了,底艙的轟隆聲顯得格外強烈。兒子伏在他腿上睡著了。他四處找不著為兒子遮蓋的東西,只好用兩扇巴掌捂住兒子的肚皮。
「雷雷!」印家厚吃驚地喝住兒子。
「不是『我們』,是你自己。」
印家厚手心一熱,無故興奮起來:「我倒可以和一首。題目嘛自然是一樣,內容也是一個字——」。
「好。向阿姨承認錯誤,道歉。」
雅麗停住了。仰起腦袋平視著印家厚。亮亮的淚水從深深的眼窩中奔流出來。
報考電大的要求根本沒機會提出來;忍氣吞聲領了三等獎的五元錢。
就連聲音語氣都像。印家厚只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對姑娘異常溫厚地笑笑,盡量不去看她,轉過身面對兒子,決定恩威並舉,做一次像電影銀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親。他陰沉沉地問:「雷雷,你掃射小朋友了嗎?」
八點上班,印家厚必須趕上六點五十分的那班輪渡才不會遲到。而坐輪渡之前還要乘四站公共汽車,上車之前下車之後還各有十分鐘的路程。萬一車不順利呢?萬一車順利人卻擠不上呢?不帶兒子當然就不存在擠不上車的問題,可今天輪到他帶兒子。印家厚打了一個短短的呵欠后,一邊飛快地穿衣服一邊用腳搖動兒子。「雷雷!雷雷!快起床!」
上班鈴聲響起的時候,印家厚正好跨進車間大門。
印家厚接兒子的時候,生怕兒子怪他來晚了;生怕又單獨碰上肖曉芬。結果,兒子沒有質問,肖曉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麼事也沒有。他為自己中午在肖曉芬面前的失態深感不安,便低著眼睛帶走了兒子。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難邁你想當一輩子工人?」
印家厚本來是要道歉的,頓時歉意全消。他一把摟過兒子,閉上眼睛前後搖晃。
「謝謝!」
老婆掀開毛巾被坐起來,眼睛紅紅的。「來,雷雷,媽媽給你穿新衣服。海軍衫,背上衝鋒槍,在船上和海軍一模一樣。」
旁邊有人稱讚說這孩子好聰明,兒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來。車拐彎時,幾個姑娘一下子全倒過來。印家厚護著兒子,不得不彎腰拱肩,用力往後撐,一個姑娘尖叫起來: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頭問:「我怎麼你了?」不知哪裡插話說:「摸了。」
二班的班長挪到印家厚身邊。他倆的處境一樣。二班長說:「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印家厚照例不搶船,因為船比車更可怕,那鐵柵欄門「嘩啦」一開,人們排山倒海壓上船來,萬一有人被裹挾在裏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我忘記了。」哈大媽迷迷怔怔望著印家厚。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麼啦?
印家厚啼笑皆非,搖搖頭。也許他連自己都沒教育好呢。如果告訴兒子凡事都不能撒謊,那麼將來兒子怎麼對付許許多多不該講真話的事?
「沒事吧?」雅麗說。
夕陽西下,光線一分鐘比一分鐘暗淡。長江的風一陣比一陣涼。不知是什麼緣故,上班時熟識的人不約而同在一條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卻絕大多數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懨懨的,獃獃的,疲憊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搶,椅子上閃電般地坐滿了人,然後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隨著人潮湧上岸去。該是吃點東西的時候了。只要趕上了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來吃頓早飯。
「她也沒錯。雷雷,你看你洗了臉,清醒得過分了。」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紅暈,豬血一般的顏色。其實他並不計較多少錢,但人們以為他——一個大男人被五塊錢打垮了。五塊錢。笑掉人的牙齒。印家厚讓悲憤堵塞了胸口。他思謀著騰地站起來哈哈大笑或說出一句幽默的話,想是這麼想,卻怎麼也做不出這個動作來,豬血的顏色迅速地上升。
「我不要你告訴我這些!」雅麗打斷了他,倔強地說,「這是你的想法,也許是。可不是我的!」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學會對別人體貼。」
一塊蓋樓房用的預製板大小的鋼錠到他們廠來,十分鐘便被軋成紙片薄的鋼片,並且卷得緊緊的,攔腰捆好,摞成一碼一碼。印家厚就干卷鋼片包括打捆這活。
「就是醒了之後又睡它一覺。」
記考勤的老頭坐在車間門口,手指頭按在花https://read.99csw.com名冊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遠及近盯著印家厚,嘴裏嘀咕著什麼。
「你一切都好吧?你當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寬厚,你一定比我過得好。
「我不會寫。」
兒子站在船舷邊往長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褲子才轉身,頗有風度地回到父親身邊。他的兒子是多麼富有教養!他母親說他四歲的時候還是個小臟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滾,整日一|絲|不|掛。兒子這一輩遠遠勝過了父親那一輩,長江總是後浪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誘人的色彩。
「那為什麼?」

他們開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國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極少見到的,他們託人找了些門路也沒結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價錢昂貴包裝不中看的,老婆說不買,買了是吃啞巴虧的,老頭子們會誤以為是什麼破爛酒呢;裝潢華麗價錢一般的,他們也不願意買,這又有點哄老頭子們了,良心上過不去;價錢和裝潢都還相當,但出產地是個未見經傳的鄉下酒廠,又怕是假酒。夫妻倆物色了半個多月,酒還沒有買到手。
印家厚見老婆沒有絲毫動靜,只得一把拎起了兒子。「嗨,你醒醒!快!」
兒子忽然說:「我出血了。」
爭論範圍迅速擴大。
印家厚買了涼麵和油條。涼麵比熱乾麵吃起來快得多。
兒子說:「媽媽再見。」
印家厚頭一垂,懷著一腔辛酸,獃獃地坐在床沿上。
「有沒有?」
「爸爸還得帶上你跑就更累了。」
「我拉尿。」兒子吩咐他,「你好好坐著,別跟著過來。」
雅麗見同事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額前的頭髮,孩子氣十足地說:「幾個錢的獎金有什麼糾纏不清的,別說三十,三百塊又怎麼樣?你們只要睜大眼睛看誰乾的多,誰乾的少,心裏有個數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胚子貨是什麼意思?」
兒子打著干噎,小綠豆眼瞪得溜圓,十分陌生地望著他。他伸開臂膀,心虛地說:「怎麼啦?雷雷,我是爸爸喲!」老婆擋開了他,說:「呸!」

「你想要什麼?」
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們倆的父親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對。」
姑娘連忙說:「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從籠子里抱出雷雷。
印家厚終於從鼓裡鑽出來了。有人栽了他的贓,栽得這麼成功,竟使精明的廠長深信不疑。
姑娘說:「對不起。你的兒子不好好睡午覺,用衝鋒槍在被子里掃射小朋友,我管不過來,所以……」
印家厚把信讀了兩遍,一遍匆匆瀏覽,一遍仔細閱讀,讀後將信紙捏入了掌心。他靠著一棵樹坐下,面朝太陽,合上眼睛;透過眼皮,他看見了五彩斑斕的光和樹葉。後面是龐然大物的灰色廠房,前面是柏油馬路,遠處是田野,這裡是一片樹林,印家厚歪在草叢中,讓萬千思緒飄來飄去。聶玲聶玲,這個他從不敢隨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來叫去。於是一切都從最底層浮了起來……五月的風裡飽含著酸甜苦辣,從印家厚耳邊呼呼吹過,他臉上肌肉細微地抽|動,有時像哭有時像笑。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輛自行車,朝辦公室飛馳而去。
說點什麼?
「不!,我,不是不喜歡你。」
「我老婆沒當過知青,她說她運氣好,可我認為她運氣不好。女知青有種特別的味兒,那味兒可以使一個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嗎?我想我們都會喜歡那味兒,那是我們時代的秘密。
剛調來的老大難結婚「表示」了兩塊錢;拯救非洲饑民捐款一元;「救救熊貓」募捐小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貼著熊貓流淚圖案的小紙箱里塞了兩元。募捐的共青團員們歡聲雀躍,讚揚印家厚是全廠第一!第一心疼國寶!就是廠長也只捐了五毛錢。
印家厚叭叭吸煙,心中愈發蒼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裏真像有一江波濤在裏面鼓動。同樣都是人。都是人!
「我當然不會說。是我兒子太調皮了。」
印家厚低頭一看,果然裡頭的短褲都露出了白邊。早晨穿的時候是沒縫的,有縫他老婆不會放過。是上車時擠開的。
印家厚一個勁陪笑臉,作解釋,生怕阿姨們怠慢了他的兒子。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會組長哈大媽往門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門。她手裡揮動著幾張揉皺的材料紙,說:「臭小子,就缺你一個人了。來,出一份錢:兩塊。簽個名。」
有一個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車間里關鍵人物,印家厚就滿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緊,要緊的是在於有沒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你還記得下雨天嗎?那個狂風暴雨的中午,我們在屋裡吹拉彈唱。六隊的女知青來了,我們把菜全拿出來款待她們,結果後來許多天我們沒菜吃,吃鹽水泡飯。
一個嗓門粗啞的婦女扯著小男孩從人堆里擠過來,劈頭沖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空中一絮白雲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額前。他感覺了陰暗,又以為是人站在了面前,便忙睜開眼睛。在明麗的藍天白雲綠葉之間,他把他最深的遺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著,記憶就變得明朗有節奏起來。
等人群過去,印家厚回頭看時,雅麗仍然那麼站著,遠遠地,一個人,在路邊太陽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邊,這一縷情絲則必然又剪不斷,理還亂;若獨自走掉,雅麗的自尊心則會大大受傷害。他遙遙望著雅麗,進退不得。他承認自己的老婆不可與雅麗同日而語,雅麗是高出一個層次的女性;他也承認自己樂於在廠里加班加點與雅麗的存在不無關係。然而,他不能同意雅麗的說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爸,媽媽為什麼煩?」
兒子的左腿上有一處擦傷,血從傷口不斷沁出。夫妻倆見了血,都發怔了。總算印家厚先擺脫了怔忡狀態,從抽屜里找來了碘酒、棉簽和消炎粉。老婆卻還在發怔,眼裡蓄了一包淚。印家厚利索地給兒子包紮傷口,在包紮傷口的過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內疚感也漸漸消失了。是他給兒子止的血,不是別人。印家厚用腳把地上摔倒的家什歸攏到一處,床前便開闢出了一小塊空地,他把兒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好了。快睡覺。」
雷雷的餅乾牛奶順利地進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隻巴掌大的小小摺疊椅上聽那位漂亮女工講故事。他看見他父親走過來就跟沒看見一樣。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兒子好一會,莫名的感傷如同噴出的輕煙一樣瀰漫開去。
「他媽的!」小白說,「你他媽褲子開了一條縫。這,好地方,大腿里,還偏要迎著太陽站。」
四月份的獎金到五月底還沒有評出來,廠領導認為嚴重影響了全廠職工的生產積極性。
「嘿,我的兒子!」老婆說。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頭中間突然冒出了一個亂蓬蓬的大腦袋,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瘋子,她每天在這個時候便出現在輪渡上。
「曉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長是我的老同學,我去對他說一聲就行了。要解僱就解僱那些臟老婆子吧。」
七十年代建廠時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國,目前仍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參觀的人從外賓到少數民族兄弟,從小學生到中央首長,潮水般一層層湧來。如果不是工作中攙雜了其它種種煩惱,印家厚對自己的工作會保持絕對的自豪感,熱愛並十分滿足。
小白不服氣,面紅耳赤地爭辯道:「銅臭!文學才過癮呢。詩人。詩。物質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詩叫你想哭想笑,這才有意思。有個年輕詩人寫了一首詩,只一個字,絕了!聽著,題目是《生活》,詩是:網。絕不絕?你們誰不是在網中生活?」
今天上午沒一樁事幸運。榨菜瘦肉絲沒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燒什麼、蓋什麼,一個菜六角錢,又貴又難吃,印家厚決不會買這麼貴的菜,他買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蘿蔔條,一共一角五分錢。
「我戒了。」
廠長說:「這麼說你對日本人印象不錯?」
「罵人的什麼?」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間裏面,漆成奶黃色;斜面的工作台上,布滿各式開關,指示燈和按鈕,這些機關下面的註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電視正向他反映著軋鋼全過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狀況。車間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遠,一般潔凈肅穆,整條軋制線上看不見一個忙碌的工人,鋼板乃至鋼片的質量由放射線監測並自動調節。全自動,不要你去流血流汗,這工作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印家厚不記得有誰給自己做過生日,他自己也從沒有為自己的生日舉過杯。做生日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尋常人家的。老頭子們趕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滿二十九歲,該做三十歲的生日。老婆三天兩頭念叨:「三十歲也是大壽哩,得做做的。」正兒八經到了生日那天,老婆把這事給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對象,她應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來,她興奮地告訴印家厚:「人家一直以為是我,什麼都衝著我來,可笑不?」他倒覺得這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誤認為未嫁姑娘。關於生日,沒必要責怪老婆,她連自己的也忘了。
本來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著火龍般飛舞而來的鋼片在自己這兒變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廠長辦公室決定各車間開會。開會評獎金。
他給兒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說:「自己看,這本書都給你講過幾百遍了。」
「你如果聽阿姨的話,好好睡午覺,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會累病的。」
「阿姨,我掃射小朋友,錯了,對不起。」
不知好笑在哪兒,大家哄哄一笑。雅麗也稚氣地笑了,說:「主任大人,吃飯時間都過了。」
一車人都開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罵,針對印家厚,唾沫噴到了他的後頸脖上。一看姑娘俏麗的粉臉。印家厚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父親想乾沒乾的事,兒子倒幹了。兒子從印家厚兩腿之間伸過手去朝姑娘一陣拳擊,嘴裏還念念有詞:「你罵!你罵!」
印家厚只好停止裝模作樣。平時他的信很少,只有發生了什麼事,親戚們才會寫信來。
姑娘一下子仰起頭,驚喜萬分,走近了一步,說:「是嗎?」
「賈工,抽一支。」
雷雷徑直走進裡間,脫衣服,爬上床鑽進了被窩。
雅麗說:「你的信。」
「嚇誰啦?一直這個價,還在看漲。這買賣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的事。你這兒子女婿,沒孝心的。」

「我們欣欣可頑皮,簡直和男孩子一樣!」
「爸,早點來接我。」
印家厚一迭聲叫「雷雷」。一面點著煤油爐煮牛奶,一面抽空給了兒子的屁股一巴掌。
「雷雷!」印家厚趕快抱起兒子,但兒子還是挨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兒子的傷口上。只聽雷雷半哀半怒叫read•99csw•com了一聲,頭髮豎起,耳朵一動一動,撲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給了那姑娘一記清脆的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嚶嚶地哭了。
自然是有人讓出了座位。兒子坐不住,四處都有人叫他逗他。廠里一個漂亮的女工,剛剛結婚,對孩子有著特別的興趣,雷雷對她也特別有好感,見了她就偎過去了。女工說:「印師傅,把印雷交給我,我來喂他喝牛奶。」
「哦——」
「是……」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五塊錢像一股迴旋的流水,經過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場,抵消了三等獎的恥辱。雅麗的確知他的心,說:「印師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遺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認,哪怕是最細微的一點相通也是有意義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麗看了一眼,然後隨即便又後悔了,因為雅麗讀懂了他的眼神。
工會主席是轉業軍人,領命之後把印家厚拽到工會辦公室,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布置開了。印家厚連連咕嚕了幾聲:「不行不行,」工會主席絕不理睬,布置中還夾敘了一通意義深遠之類的活,大有軍令如山倒的氣勢。
「家厚,你還記得那塊土地嗎?我們第一夜睡在禾場上的隊屋裡,屋裡堆滿了地里摘回的棉花,花上爬著許多肉乎乎的粉紅的棉鈴蟲。貧下中農給我們一隻夜壺,要我們夜裡用這個,千萬別往棉花上尿。我們都爭著試用,你說夜壺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發瘋地笑,吵著鬧著摔破了那玩藝。
當車間主任指名道姓問印家厚要不要發表什麼意見時,他張口結舌,拿不定該不該說點什麼。
後面來人了。一群工人,敲著碗,大步流星。
雅麗和印家厚並肩走著,她伸手撣掉了他背上的髒東西。
大家全盯著他。他穩穩地說:「——夢。」
印家厚說:「吃飯了。」
車間主任說:「雅麗!」
「肖曉芬。」
印家厚把青蟲攤在飯碗里,端著,一直尋到食堂裏面的小餐室里。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說:「夥計,你這酒嚇人。」
印家厚轉身跑向食堂。
雅麗在斜穿公路的軌道上等著他。
姑娘詫異地注視了他一刻,偏過頭,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說:「我是待業青年,喜歡幼兒園的工作。我來這裏才兩個月,那些老阿姨們就開始在行政科說我的壞活,想要廠里解僱我。我想求你別把剛才的事說出去,她們正挑我的毛病呢。」

「哈哈……」旁的人乾笑。
印家厚抓起話筒就說:「喂,快講!」他實在該上廁所了。
雅麗走了。昂著頭,神情悲涼。
「實在來不及了。」印家厚說,「雷雷叫不醒。」
對……日本人……看法?他一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日本專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裡他的腦袋裡沒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堅強些!」又是指什麼?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對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師傅。
老婆和他商量給老頭子買什麼生日禮物。輕了可不行,六十歲是大生日;重了又買不起。重禮不買,這就已經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麼買喝的吧,酒。
雅麗說:「咱們吃飯去。」
屁!印家厚極想說這個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鄰居,鄰居是好得罪的么?印家厚憋得慌,提著雙拳正要出去,後邊響起了草紙揉搓聲,他的腿都軟了。
一個姑娘聞聲從裏面房間奔了出來,奶聲奶氣地譏諷:「噢,原來你還會哭?」
二班長說:「肯定有人給廠長寫信反映情況。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可喜歡寫信了。咱倆是他媽什麼狗屁班長,幹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負人了!就是吃虧也得吃在明處。」
一支煙飛過來,印家厚伸手撈住,用唇一叼,點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嗚嗚」兩聲,輪船離開躉船漾開去。
「對。」
倒是參觀的人不時從冷處瞟操作的工人們,恐怕是納悶這些人怎麼不好奇。
雷雷喜出望外,驕傲地對父親說:「那是欣欣!」
「爸爸,你別搡我。」
印家厚發現自己變得婆婆媽媽了,變得容易感恩戴德,變得喜歡別人的同情了。本來是又累又餓,被擠得滿腹牢騷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裏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覺就到了終點。從前的他哪是這個樣子?從前的他是個從裡到外,血氣方剛,衣著整齊,自我感覺良好的小夥子。從不輕易與女人搭話,不輕易同情別人或接受別人同情。印家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變化,他卻弄不清這變化好還是不好。
「您說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時又要上廁所了。
兒子對他認真的回答十分滿意。對,就這麼循循善誘。印家厚剛想進一步涉及對人開槍的事,兒子又說話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對媽媽說:爸爸今天沒有吃涼麵。對吧?」
「來,湊一圈?」
在電燈黑滅的一剎那,印家厚看見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閃,一個念頭稍縱即逝。他再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
「聽說剛剛調來。」
「嘿,又輪到你帶崽子了。」
「不要搞什麼各車間分頭行動了。讓小印暫調到廠工會來,全面下手抓。到時候出了差錯就找你們倆。」
廠長說:「小印,別著急嘛。事情十分明確。你認為現在我們引進日本先進設備,和他們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嗎?」
小白擠過來,問印家厚要了一支煙。小白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是個憤世嫉俗的青年,面頰蒼黃,有志於文學創作。
「那個小黃貓總跟著我們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時就在巷子口接我們,它懷了孕,我們想看它生小貓,它就跑了。唉,真是!
這是真委屈。到目前為止,在小白的認識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雖不搞創作卻已超越了這種認識上的局限。他諒解地給了小白一巴掌,說:「對不起了!」
哈大媽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走了。接著二班長進門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長告訴印家厚他們報考電視大學的事是廠里作梗。公司根本沒下文件不准他們報考。完完全全是廠里不願意讓他們這批人(日本專家培訓出的人)流走。
老婆將毛巾被扯過頭頂,悶在裡頭說:「小點聲不行嗎?」
「輪流坐莊」這詞是得避諱的。平日車間班組從來沒人提及。自從獎金的分發按規定打破平均主義以來,在幾年時間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採用「輪流坐莊」的方法。一、二、三等獎逐月輪流,循環往複。同事之間和諧相處,絕無紅臉之事;車間領導睜隻眼閉隻眼,順其自然。車間便又被評為精神文明模範單位。
如果說評獎結果未出來之前印家厚還存有一絲僥倖心理的話,有了結果之後他不得不徹底死心了。他總以為即便不按輪流坐莊,四月份的一等獎也應該評他。四月份大檢修,他日夜在廠里,幹得好苦!沒有人比他幹得更苦的了,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為了避嫌,來了個極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層:三等獎。五元錢。
雅麗說:「印師傅,有一次,我們班裡——哦,那是在技校的時候。班裡評三好生,我幾乎是全票通過,可班委會研究時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獎一個鋁飯鍋,他們都用那鍋吃飯,上食堂把鍋敲得叮咚響,我氣得不行,你猜我怎麼啦?」
印家厚有個中學同學,在離這兒不遠的鍊鋼廠工作,他就從來不敢穿白襯衣;穿什麼也逃不掉一天下來之後那領口袖口的黃紅色污跡,並且用任何去污劑都洗不掉。這位老弟寫了一份遺囑,說:在我的葬禮上,請給我穿上雪白的襯衣。他把遺囑寄給了冶金部部長。因此他受到行政處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襯衣幾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帥。輪到情緒極度頹喪的時候,印家厚就強迫自己想想同學的事,憶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兒子向他衝過來,端來衝鋒槍,發出呼呼聲,腿上纏著繃帶,模樣非常勇猛。誰又敢斷言這小子將來不是個將軍?
拿油條連半秒鐘都沒有等。印家厚嘉獎地摸了把兒子的頭。兒子異常得意。可印家厚買了涼麵而不是熱乾麵,兒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過去拾起了自己的槍——取熱乾麵的隊伍根本沒理會這支槍,早跨越它向前進了;他發現了這一點,橫端起衝鋒槍,沖人們「噠噠噠」就是一梭子。
「吃了會肚子疼的細菌嗎?」
印家厚等待著時機,要制止老婆的話閘必須是兒子。趁老婆換氣的當口,印家厚立即插了話:「雷雷,乖兒子,告訴爸爸,你怎麼摔下來了?」
老婆斬釘截鐵地說:「摔清醒的!」話里依然含著尋釁的意味。
「爸爸。」
「嗨。」印家厚衝著他熟悉的售貨員打了個招呼。遞煙。
送兒子去了廠幼兒園得跑步到車間。
印家厚說:「快走。來人了。」
姑娘這才發現印家厚,臉上一陣尷尬。這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穿著一件時髦的薄呢連衣裙。她的神態和秀麗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驚。這姑娘酷像一個人。印家厚頃刻之間便發現或者認可了他多年來內心深藏的憂鬱,那是一種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鬱。正是這股潛在的憂鬱使他變得沉默,變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對自己的老婆。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兒子說:「我要屙尿。」
「哭?哈,才不呢!我也買只一模一樣的,比他們誰都敲得響。」
餐館方便極了,就是馬路邊搭的一個棚子。棚子兩邊立著兩隻半人高的油桶改裝的爐子,藍色的火苗躥出老高。一口油鍋里炸著油條,油條放木排一般滾滾而來,香煙瀰漫著,油焦味直衝喉嚨;另一口大鍋里裝了大半鍋沸沸的黃水,水面浮動一層更黃的泡沫,一柄長把竹蔑笊籬塞了一窩油麵,伸進沸水裡擺了擺,提起來稍稍瀝了水,然後扣進一隻碗里,淋上醬油、麻油、芝麻醬、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蔥花——熱乾麵。武漢特產:熱乾麵。這是印家厚從小吃到大的早點。兩角錢能吃飽。現在有哪個大城市花兩角錢能吃飽早餐?他連想都沒想過換個花樣。
「喏,是這樣。本來是不應該吃的。但是在家裡吃早點,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開爐子,為吃一碗麵條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費煤。到廠里去吃罷,等爸爸到廠時,食堂已經賣完了。帶上碗筷吧,更不好擠車。沒辦法,就只能在餐館吃了。好在爸爸從小就吃涼麵,習慣了,對上面的細菌有抵抗力了。你年紀小抵抗力差就不適合吃餐館了。」
哈大媽的大嗓門又來了。「小印,好像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這是個愛探本求源的孩子,應該盡量滿足他。可印家厚想來想去都覺得這個詞不好解釋。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印家厚把挎包遞過去,拍拍巴掌,做了幾下擴胸運動,輕鬆了。整個早晨的第一次輕鬆。
不到三分鐘,早點吃完了。人們都是在路邊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樣,放下碗筷,拍了拍兒子,走路。兒子捏了根油條,邊走邊吃,香噴噴的https://read.99csw.com。印家厚想:這小子好殘酷,提槍就掃射,怎麼得了!像誰?他可沒這麼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巴狠。怎麼得了!他提醒自己兒子要抓緊教育!不能再馬虎了!立時他的背就彎了一些,彷彿肩上加壓了。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餘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幾個干哈哈退出了商店。
馬路上空空蕩蕩,廠房裡靜靜悄悄。印家厚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好遠。在一個無人的破倉庫里,他大口大口喘氣,一連幾聲喚著一個名字。他漸漸安靜下來,用指頭抹去了眼角的淚,自嘲地舒出一口氣,恢復了平常的狀態。
「是的。往後不許對人說這種話。」
好!好!都為印家厚的「夢」叫好。以小白為首的幾個文學愛好者團團圍住他,要求與他切磋切磋現代詩。
姑娘低下頭,使勁眨著眼皮,睫毛上掛滿了細碎的淚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為什麼每一個動作都像絕了呢?
彩燈在遠處凌空勾勒出長江大橋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燈光。船上早睡的人們此刻醒了,伸了伸懶腰,說:「晴川飯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一個多麼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印家厚與老頭對視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對老頭做了個討好的表情。老頭聲色不動,印家厚只好匆匆過去。老頭從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頭,精心標了一個1.5。車間太大了,印家厚從車間大門口走到班組的確需要一分半鍾,因此他今天遲到了。
「今天我想自己起來……」
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全是廠里的同事。
「既然不是,那為什麼遲遲不組織參加聯歡的人員?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訪華團準時到我們廠。接待任務由工會布置下去已經兩周了,你不僅不動,反而還在年輕人中說什麼『不做聯歡模特兒』,『進行第二次抗日戰爭』,『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這是為什麼?」
印家厚笑了。只有和兒子談話他才不自覺地笑。兒子是他的避風港。他回答兒子說:「大概也可以這麼說。」
「剛來就老大難?」
「中聽有屁用!人家周繼紅,小丫頭片子,就憑一個斤斗往水裡一栽,一塊金牌,三室一廳房子,幾千塊錢獎金。」
馬路上車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竄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後邊厲聲叫著,提心弔膽,笨拙地追上兒子。他的兒子,和他長得如同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這就是他生命的延續。他不能讓他亂跑,小心撞上車了;他又不能讓他走太久的路,可別把小腿累壞了。印家厚絲毫沒有下了班的感覺,他依然緊張著,只不過是換了專業罷了。
他看了不到一頁,兒子忽然跟著船上叫賣的姑娘叫起來:「瓜子——瓜子,五香瓜子——」聲音響亮引起周圍打瞌睡人的不滿。
「別說我!」
印家厚聽見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沒聽見,他老婆聽見了可不饒人,她準會認為這是一句惡毒的罵人話。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卻沒理會他。趁老婆哄兒子的機會,他將牛奶灌進了保溫瓶,拿了月票、錢包、香煙、鑰匙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風雷震九州》
印家厚不敢隨後進車間,他怕遭人猜測。
「屁里屁氣!」印家厚說,對這件事這句話一樣管用。
「爸爸,別打我,我只睡一會兒。」
「遲到怕什麼。爸爸,我求求你。我剛剛出了好多的血。」
「我不想出師,印師傅,我想永遠跟隨你。」
售票員將頭伸出車窗說:「車門壞了,壞了壞了。」
父子倆動作迅速而果斷,顯出訓練有素的姿態。這裏父親擠進去買票,那裡兒子便跑去排熱乾麵的隊了。雷雷見拿油條的人不少,就把衝鋒槍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轉身去排油條隊。
車啟動,馬路上的臭罵暴雨般打在售票員身上。罵聲未絕,車在前面突然煞住了。「嘩啦」一下車門全開,車上的人帶著參加了某個密謀的詭笑衝下車來;等車的人們吶喊著憤怒地衝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車的把戲,他一直跟著車子小跑。車上有張男人的胖臉在嘲弄印家厚。胖臉嘬起嘴,做著喚牲口的表情。印家厚牢牢地盯著這張臉,所有的氣惱和委屈一起膨脹在他胸裡頭。他看準了胖臉要在中門下,他候在中門,好極了!胖臉怕擠,最後一個下車,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車。印家厚從側面抓住車門把手,一步蹬上車,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臉抵在車門上一擠然後又一揉,胖臉啊呀呀叫喚起來,上車的人不耐煩地將他扒開,扒得他在馬路上團團轉。印家厚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絕不做聯歡模特兒!」
「早晨醒了中午又睡也是回籠覺嗎?」
「那太謝謝了!」
兒子的願望比父親多得多。
「別說我!說你,說,你不喜歡我?」
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太愛寫信了——這是二班長上午說的,應不應該提醒他一句?算了。
輪渡兀然一聲粗啞的「嗚——」淹沒了其它一切聲音。船在江面上劃出一優美的弧線向躉船靠攏。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個脆極的響指。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比別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級。誰能料知往後的日子有怎樣的機遇呢?
「知道了。」印家厚說。其實他根本沒聽過這個名字。他問旁的人:「蘇新是誰?」
這老頭因工傷失去了正常健全的思維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鐵面無私,並且廠里認為他對時間的準確把握有特異功能。
「自然是好的。」
糟糕的是兒子又睡著了。
車下的一切甩開了,抬頭便要迎接車上的一切。印家厚抱著孩子,雖沒有人讓坐但有人讓出了站的位置,這就夠令人滿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兒子,面對車窗,目光散淡。車窗外一刻比一刻燦爛,朝霞的顏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這些商店,印家厚說不出為什麼,一種厭煩,一種焦灼卻總是不近不遠地伴隨著他。此刻他只希望車別出毛病,快快到達江邊。
印家厚交了兩塊錢,在材料紙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我路過武漢,逗留了一天,偶爾聽人說起你,很激動。想去看看,又來不及了。
這一下午真累。在崗位上站了一個多小時;和廠長動了肝火;讓工會拉了差。召集各車間工會組長緊急會議;找集訓辦公室;去商店選購衣料;和服裝廠聯繫;向財務要活動資金;樓上樓下找廠長——當你需要他簽字的時候,他不知上哪兒去了。
兒子老成而禮貌地對擋在他前面的人說:「叔叔,請讓一讓。」
廠長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並寬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承認錯誤嗎?」
印家厚在一瞬間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團酸溜溜的什麼。可是很快地便恢復了常態。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穩定,精力充沛,情緒良好,能夠面對現實。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強了好多倍。
有了孩子這個話題,大人們一見如故地攀談起來了,可在前一刻他們還素不相識呢。談孩子的可愛和為孩子的操勞,嘆世世代代如流水;談幼兒園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氣時時事事都艱難。當小女孩的媽聽印家厚說他家住在漢口,還必須過江,過了江還得坐車時,她「噝」了一下,說:「簡直是到另一個國家去了,可怕!」
眾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來游去,車間主任老注意印家厚。這個月該是印家厚輪到得一等獎了。
「洗醒了還能睡嗎?」印家厚軟聲地說。
兒子說:「我口渴。」
老婆半天坐著不動,等印家厚剛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叫道:「睡!電燈亮刺刺的怎麼睡?」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個冷笑。小白馬上跳起來,「老兄,你怎麼以為是我……我!觀點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種背後插刀的小人,還搞他媽什麼文學創作!」
「能搞到黑市不?」

印家厚勉強吭了一聲,望著窗格子上的半面蛛網。老頭又嘎嘎笑:「人老了什麼都慢,但再慢也得蹲出來,要形成按時解大便的習慣。你也真老實到家了,有廠子的人怎麼不留到廠里去解呀。」
頓時靜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沒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裝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頭往副食商店走。
「日本侵華戰爭該知道吧?」
印家厚不願意想起老婆那難得和顏悅色的臉,她說得有道理,哪兒有讓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會兒潔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個活動指關節。
印家厚頭皮都麻了,說:「主席,你聽清楚:我幹不了!」
少年的夢總是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一進入成年便無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隨著整個社會流動,追求,關心。關心中國足球隊是否能進軍墨西哥;關心中越邊境戰況;關心生物導彈治療癌症的效果;關心火柴幾分錢一盒了?他幾乎從來沒有想是否該為少年的夢感嘆。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個普通的男人,靠勞動拿工資而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總是那麼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閃過去。老婆懷孕后,他連尿布都沒有準備充分,嬰兒就出世了。
印家厚本來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場的份上才客客氣氣,「請出」管理員的。家醜不可外揚嘛。這下他要給他們個厲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員的胳膊,把他拽到牆角落,將飯菜底朝天扣進了他白圍裙胸前的大口袋裡。
食堂里人頭濟濟,熱氣騰騰,沒買上可意菜的人邊吃邊罵罵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聲。印家厚蹲在地上,捧著飯盒,和人們一樣狼吞虎咽。他不想讓一個三等獎弄得飯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里出現了半條肥胖的,軟而碧綠的青蟲。他噎住了,看著青蟲,噁心的清涎一陣陣往上涌。沒有半樁好事——他媽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我家就在這趟車的終點站旁邊。往後有什麼不方便的時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他進了鋼鐵公司,去北京學習,和日本人一塊幹活,為了不被篩選掉拚命啃日語。找對象,談戀愛,結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醫院護理。兄妹吵架扯皮,開家庭會議搞平衡。物價上漲,工資調級,黑白電視換彩色的,洗衣機淘汰單缸時興雙缸——所有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須去解決。解決了,也沒有什麼樂趣;沒解決就更煩人。例如至今他沒去解決電視更新換代問題,兒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開口就說誰誰的爸爸給誰誰誰買了一台彩電,帶電腦的。為了讓兒子第一個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緊籌款。
印家厚朝周圍撒了一圈煙作為對自己剛上船就接到了煙的回報。只要他抽了人家的煙他就要往外撒煙,不然像欠了債一樣,不然就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撒煙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神情滿不在乎,動作大方瀟洒,他心裏一樣受用——這常常只是在輪渡上的感受。下了船,在廠里,在家裡,在公共汽車上,情況就比香煙的來往複雜得多,也古怪得多,他經常鬧不清自九_九_藏_書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這些時候,他就讓自己乾脆別想著什麼接受付出,認為老那麼想太小家子氣,吞吐量太窄,是小雞肚腸。
江南下,向你致敬!衝著你不忘故人;衝著你把朋友從三等獎的惡劣情緒中解脫出來。
印家厚和兒子坐在船頭一側的甲板上,還不錯,是避風的一側。印家厚屁股底下墊著挎包。兒子坐在他叉開的兩腿之間,小屁股下墊了牛皮紙,手絹和帆布工作服,墊得厚厚的。衝鋒槍掛在頭頂上方的一個小鐵鉤上,隨著輪船的震動有節奏地晃蕩。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風雷震九州》,他想總該可以看看書了。他剛翻開書,兒子說:「爸,我呢?」
「擠的。沒辦法。」印家厚說:「不要緊,這地方男人看了無所謂,女人又不敢看。」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圍。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威嚴,怯怯地搖頭。
有人插|進來說話了:「去蛋!什麼體力腦力,人哪,靠天生的聰明,玩都得玩得出名堂來。柳大華,玩象棋,國際大師稱號。有什麼比國際大師更中聽?」
「就是!」印家厚抬起頭來,掩飾著自己的高興。並不是每個丈夫都會巧妙地在老婆發脾氣時,去平息風波的。他說:「我家雷雷真是了不起!」
「因為媽媽不讓我們用餐館的碗筷,那上面有細菌。」
印家厚說:「雷雷,你幹什麼去?」
下班時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說:「我聽說了。真他媽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媽駐日本的外交官。奴顏婢膝。」
「那就算了。」
逆水比順水慢一倍多,這是漫長而難熬的時間。
他不是一般廠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經過了一年理論學習又一年日本專家嚴格培訓的現代化鋼板廠的現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進口的機械手。
「那幼兒園阿姨說是午覺,她錯了。」
「我們要抗日!」
姑娘說:「你真是個好父親!」
長江上,一艘幽暗的輪船載滿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連綿的岸土,看不完一張張疲倦的臉。印家厚竭力撐著眼皮,竭力撐著,眼睛裡頭漸漸紅了。他開始掙扎,連連打哈欠,擠淚水;死魚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麗,想肖曉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種方法來和睡意鬥爭。最後不知怎麼一來,頭一耷拉,雙手落了下來,鼾身隨即響了。父子倆一輕一重,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
雅麗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臉蛋和太陽一樣。她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說:「他當然會哭。」
靠在一邊看報的賈工程師頗有意味地笑了。他將報紙折得整整齊齊裝進提包里,湊到這邊來。
來了一撥參觀的人。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哪個地方哪個部門來的,誰也不想知道,誰都若無其事地幹活。這些見得太多了。
「散會吧。」車間主任也笑了笑。
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開燈,他知道,一個家庭里半夜發生意外,丈夫應該保持鎮定。可是燈繩怎麼也摸不著!印家厚哧哧喘著粗氣,一雙胳膊在牆上大幅度摸來摸去。老婆恨恨地咬了一個字「燈」便哭出聲來。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頭柜上,一把捉住燈繩的根部用勁一扯:燈亮了,燈繩卻扯斷了。印家厚將手中的斷繩一把甩了出去,負疚地對著兒子,叫道:「雷雷!」
車間主任騎一輛錚藍的輕便小跑車從車間深處溜過來,默默掃視了一圈。將本來就撂在踏板上的腳用力一踩掉頭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親自操作,讓雅麗給參觀團當講解員。印家厚正是這麼做的。車間主任准認為三等獎委屈了印家厚,否則他不會來檢查。以為印家厚會因為五元錢賭氣不上操作台,錯了!
印家厚不出聲了。干瞅著售貨員默默盤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塊錢。得買兩斤。九十六塊整。一個月的工資包括獎金全沒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漲價了,兒子卻是沒有一日能缺這兩樣東西的;還有雞蛋和瘦肉。萬一又來了其它的應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喪嫁娶,那又是臉面上的事,賴不過去的。
「就是。太難了!」
「沒。」印家厚想起了肖曉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優傷。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遠屬於那失去了的姑娘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動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鎮靜地理智對待。他說:「雅麗,我說了我的真實想法后你會理解的。你聰明,有教養,年輕活潑又漂亮,我是十分願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車間主任一開始就表情不自然,講話講到離獎金十萬八千里的計劃生育上去了。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對嗎?」
「嗯。」
兩個孩子在擠滿大人們的公共汽車裡相遇,分外高興,呱呱地叫喚著,充分表達他們的喜悅。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媽媽點了點頭,笑了。
終於,車間主任一個回馬槍,提起獎金問題,並亮出了實質性的內容:廠辦明確規定,嚴禁在評獎中搞「輪流坐莊」,否則,除了扣獎之外還要處罰。這次決不含糊!
淚珠子停在兒子臉蛋中央,膝蓋上的繃帶拖在腿後跟上。印家厚換上充滿父愛的表情,撫摸兒子的頭髮,給兒子擦淚包紮。
公共汽車永遠是擁擠的。當印家厚抱著兒子擠上車之後,肚子里一通咕咕亂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餓。
他站起來說了一句什麼話,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沒聽清就又含糊著坐下了。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媽媽煩,不要說我們吃了涼麵的。」
生活中原本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兒子得意地仰起紅撲撲的小臉,說:「爸爸,我今天輪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似乎有人在竊竊地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遲到了,爸爸還要給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你幹什麼呢?」
「不行,好像還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媽用勁絞了半天手指,泄了氣,攤開兩手說:「想不起來了。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們,這就怪不得我了,到時候大夥給我作個證。」
「胡扯!他媽的一派謊言!」他今天的忍讓到此為止!顧不上留什麼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這些狗娘養的!——他罵開了。他根本就沒得到工會的任何通知。兩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辦了兩天喪事。回廠沒上幾天班,他媽因傷心過度,高血壓發了,他又用了兩個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樣,不定就是他搗的鬼,他和幾所大學的學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揚「抵制日貨」的觀點。要麼是哈大媽,對了!她方才還假做忘了什麼事是因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她從來對日本人是橫眉冷對的。要麼他們串通一氣坑了他。但他並不是一味敵視日本人,他至今還和小一郎通信來往,逢年過節寄張明信片什麼的。
要是兩位老人知道他這般盤算,保證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將來自己做六十歲生日必定視兒子的經濟水平讓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過癮。你他媽這語言特生動。」小白說。
「你還不懂——」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她發生什麼利害衝突。一天還長著呢,有求於她的事還多著呢。他妥協地說:「好吧,摔的,不管這個了,都抓緊時間睡吧。」
玩具間里,印家厚和姑娘獃獃站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理由再站下去了,說:「孩子調皮,添麻煩了。」
「嗨。」
兒子來興趣了:「大蓋帽上有飄帶才好。」
小白譏諷:「又戒了?」
昏蒙蒙的半夜裡「咕咚」一聲驚天動地,緊接著是一聲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個驚悸,醒了,全身綳得硬直,一時間竟以為是在噩夢裡。待他反應過來,知道是兒子掉到了地上時,他老婆已經赤著腳下了床,顫顫地喚著兒子。母子倆在窄狹壅塞的空間撞翻了幾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團。
「家厚,我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我已經開始謝頂,有一個七歲的女孩,經濟條件還可以。但是,生活中煩惱重重,老婆也就那麼回事,我覺得我給毀了。
姑娘難為情地笑了一笑,說:「算了算了。」
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發現黑暗原來並不怎麼黑。曙色已朦朧地透過窗帘;大街上已有忽隆隆開過的公共汽車。印家厚異常清楚地看到,所謂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和老婆搖搖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兒子,可我為兒子包紮了傷口。我扯斷了開關我修理,你借的房子你驕傲。印家厚異常地酸楚,又壯起膽子去瞅起子。後來天大亮了,印家厚覺得自己做過一個關於家庭的夢,但內容卻實在記不得了。
印厚家瞅著自己白襯衣的袖口,暗暗擺著自己這份工作的優越性,盡量對大家的發言充耳不聞。
參觀團轉悠了一個多小時,印家厚硬是直著腿挺挺地站了過來。一個多小時沒人打擾他,挺美的。班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補償。
機會還算不錯。印家厚父子剛趕到車站,公共汽車就來了。
印家厚說:「像個婆娘!」
小白說:「四連冠算什麼?體力活,出憨勁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飯就腌菜,十年寫成《紅樓夢》,流傳百世。」
「我長大了你講給我聽嗎?」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氣犟直。
輪渡逆水而上。
「哦,知道了。」
江南下,這是一個矮小的,目光閃閃的靦腆寡言的男孩。他被招工到哪兒了?不記得了。江南下的信寫道:
二班長說:「看他們評個什麼結果,若是太過分,我他媽乾脆給公司紀委寄份材料,把這一肚子爛渣全捅出去。」
這就是說,印家厚從今天起,在一個星期內要組織起一個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聯歡團體,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點的更好;要為他們每人訂做一套毛料西裝;教會他們日常應用的日語,能問候和簡單對話;還要讓他們熟悉一般的日本禮節;跳舞則必須人人都會。
「嗯。」印家厚說。
雅麗說:「我說錯了?別把人老浸在銅臭里。」
印家厚一下子冷靜了許多。這個名字和他刻骨銘心的那個名字完全不相干。但畢竟太相像了,他願意與她多在一起呆一會。「你剛才有什麼話要說,就說吧。」
春季的長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寬闊,波濤澎湃。輪渡走的是下水,確實有乘風破浪的味道。太陽從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潔白的江鷗追逐著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態靈巧可人。這是多少人嚮往的長江之晨呵,船上的人們卻熟視無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煙,心中和江水一樣茫茫蒼蒼。自從他決絕了撲克,自從他做了丈夫和父親,他就愛伏在船舷上,朝長江抽煙;他就逐漸逐漸感到了心中的蒼茫。
印家厚說:「好在跑習慣了。」
下個月十號是老頭子們——他老婆這麼稱呼——的生日。五十九周歲,預做六十大壽。這是按的老規矩。
雅麗驀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隻水杯,一字一板地說:「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