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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

廢物

作者:慕容素衣
我也挺喜歡蒔弄花草的,但是,那不應該是退休后才應該做的事嗎?從背影來看,朱槿的腰依然纖瘦,她到底有多少歲,三十,三十三,還是更老?
我想起她書架上的那一排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有點羞慚,嘴裏卻不服氣地搶白說,亦舒寫的才不是淺薄的言情小說。
報到那天,我坐了一夜的火車,連臉也顧不上洗就直奔目的地。推門進辦公室時,滿頭滿腦的汗,驟然遇到冷氣,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向大家問好,又鼓足勇氣自報了家門。坐在格子間享受冷氣的人們抬頭淡漠地看我一眼,就繼續忙活了。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那一天,至少我現在明白不了。我每天起早貪黑,辛苦工作,回來后還挑燈寫作,到處投稿。可我自我感覺還好,總覺得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等著我。
我逐漸感覺到我和朱槿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有野心,她沒有;我還想征服世界,她早已放棄了。
一個人一旦開始自我放逐后,就會招來他人的輕視。午間休息時,我聽見有人在背後議論,說她現在寫稿子都是敷衍了事,這麼下去不如調去做校對算了。
可現在她辭職了。
那夜我們並沒有秉燭夜談。
她看上去那麼心平氣和,我也喝了口茶,心想,我永遠都不要變得這麼心平氣和。
朱槿!我叫出她的名字,眼淚倏的掉了下來。
為了表示我不那麼淺薄,第二天我拿了磚頭厚的《鏡花緣》在客廳啃,朱槿接過去亂翻了一通,認為前半部有趣,後半部乏味,不如腰斬一半。
一個月後,我如願拿到了獎項。付出的代價是,朱槿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直到她徹底離開這座城市。
我狐疑地看著她。
我們交談得並不多,有時我在客廳看港片,她就呆在房間里聽崑曲,倒是兩不相擾。她偶爾也燒飯叫我一起吃,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她看著我吃,自己很少動筷子,偶爾會喝點梅子酒,她只有喝得微醺的時候話才會稍微多些。
後來我才聽說,那個評獎遊戲的操縱者,對朱槿覬覦已久。我不知道,她為我的獲獎做過什麼,我寧願相信,她什麼都沒有做。
我是在春夏之交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是南方最美的季節,滿城的鳳凰樹都開花了,綠葉細如碎羽,開放在其上的花就像一簇簇火焰,灼得人眼睛生疼。
事到如今,我已經活到了初遇時朱槿的那個年齡,曾經以為,到了這個年齡,我應該擁有了一切。可事到如今,我還是兩手空空。
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我試圖打聽過她的消息,最終還是杳無音訊。
這些淡漠的人中,就有朱槿,後來她說,那天我掛著一腦read•99csw.com門子汗衝進來,生機勃勃的,活像一頭小獸,剛剛長成想要搶佔山頭的小獸。
朱槿什麼都沒問我。她只是靜靜地給我夾菜,靜靜地喝酒,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天氣好的黃昏,我們一起出去散步。這座城市的晚霞很好看,霞光把鳳凰花染得血一般,我們在滿天彩霞中慢慢地走著,有時交談,大多數時候並不。我們從不牽手,我討厭女性之間過分親昵的肉體接觸,朱槿好像也是如此。
那年我得到了一個評獎的機會。
我大喜過望,拎著只箱子就搬了過去。朱槿站在樓道里等我,燈光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滅,她看上去有點疲倦。
每天我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和同事之間仍然保持著淡如水的交往。
報紙仍在出,工作仍在進行,我依然勤奮上進猶如鐵姑娘。
朱槿雙手抱著肩,氣定神閑地說,他們說他們的,我不想知道。
她當然也寫東西,只是寫得慢而少。她給我看過年輕時寫的小說,說的是少數民族部落的故事,字裡行間能夠嗅到巫風。
南方的夏夜溽熱難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見小提琴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深夜的樂聲顯得格外如泣如訴。直到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拉的曲子叫《亞麻色頭髮的少女》。
我是為了他們嗎?我幾乎要哭出來,一句話到了嘴邊,我咬緊牙關,不讓它吐出來,我是為了你,朱槿,我是為了你啊。
老實說最初她吸引我的就是這份懶洋洋。做為一個整天為採訪寫稿焦慮的行業新人,我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我斷定朱槿會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只在特別慎重的情況下才叫我的名字。
我並不是太喜歡這樣的小說,不過還能看出是好東西,於是勸她多寫。她呢,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偶爾也寫一兩個中短篇,寫好后存進電腦里,既不發表,也不給人看。我替她可惜,她笑笑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沒有什麼非寫不可。
我嘿嘿笑了,醉眼迷離地看向她說,不當真?難道你要我像你一樣,甘心呆在家裡做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嗎?
所以嘛,做人何必多事。朱槿伸了個懶腰,她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嚷著疲倦。
這個朱槿,真是有點奇怪。在我們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中,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停也停不下來,可她呢,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她有個性吧,她連抵抗的姿態都懶得擺,只是一味的懶洋洋。
可惜的是,我遇到朱槿的時候,她和文學的黃金時代都已經過去了。我只能憑想象還原她曾有的煙視媚行。也許只是想象而已,現在的朱槿https://read.99csw.com,穿樸素的仔褲T恤,平底鞋配黑框眼鏡,看不到一點煙視媚行的痕迹。她遠遠不能稱得上美,頂多算是有味道,穿七分褲的時候,腳踝處會露出一處刺青,刺的是只蝙蝠。
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一天我正在喝酒,朱槿走過來勸我,說沒必要如此當真。
日子過得又快又忙碌,我幾乎忘了朱槿。辦公室她來得更少了,開會的時候碰見,她的臉色淡漠如常。有次深夜加完班回家,經過她樓下,習慣性地抬頭仰望,不出所料,那裡亮著一盞燈。朱槿在做什麼?她陽台上的花開得可好,她一個人也會做飯吃嗎,她還會拉那首《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嗎?我走了之後,還有誰可以陪她在晚霞中散步?
如果不是我太年輕、對世界慾望太過強烈的話。
飯後我看書,她澆花,收音機開著,有個蒼涼的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粵曲。所謂天荒地老,便是如此吧。
他走了后,朱槿來到我的房門前,叫我的名字,方辛辛,我跟你說過,你在外面怎麼都可以,但不要把男人帶到這裏來過夜。
這樣靜靜相對的日子並不多。
我坐在客廳里,朱槿在廚房裡忙碌,一切都是老樣子,連我房間里的蚊帳都沒有收起。我急急走到陽台上,看那幾盆花,都還開得正艷,不禁輕輕吁出了一口氣。
朱槿就坐在我的旁邊,也低頭在本子上寫寫劃劃。我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她原來並不是在做會議記錄,而是在畫素描,本子上有個人像,我嚇了一跳,沒敢再細看,悄悄側過了身子,想擋住她,以免領導發現她開小差。
好好好,簡直好極了。我氣得眼淚都來了,說,別人都在想著要出人頭地,你呢,就甘心做他人腳底下的泥。你不知道,別人背後都怎麼說你。
我問她,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麼多,為什麼不再堅持一下。
登門拜訪無功而退。
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感覺疲倦,感覺呼吸困難,朱槿的離去像一個信號,預示著我在這個城市必將如飛鳥掠過天空般了無痕迹。
所謂評獎,其實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遊戲的主導者,據說是業內的某位權威。
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在樓下踟躕著不肯走。
朱槿朱槿,我們何以至此。
人家以前可是專寫特稿的。
很多年以後,我已經不再年輕了。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現在看起來都有如浮雲。我早就不再拚命了,因為我終於認識到,一切努力到最終都是徒勞。所謂豁然開朗,只是成人童話中才會出現的奇迹,人生就是彎彎曲曲永無止境的小道,走過去了,前面還是小道,沒有什麼豁然開朗。
朱槿的影子沒有隨https://read•99csw•com著歲月的流逝淡去,反而越來越清晰。我總是設想,有一天,我們重逢了,我會走過去,笑著告訴她,看,我也成了一個廢物,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呀。
我應該道歉,可是不知怎的,我反而挑釁地看向她說,不要告訴我你從來沒有帶過男人到這裏來過夜。
有次寫得累了,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看見朱槿正倚在門邊,手中是一杯給我的綠茶,她看著我,忽地說,方辛辛,看見你,就會想起年輕時的我。
我拖著箱子在街上走,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朱槿的樓下。我走了進去,樓下的保安還認識我,親切地沖我點頭微笑。
那一陣我無比焦躁,整天在外面跑,偶爾回到家裡,也會抱著酒瓶子喝得大醉。
你回來了。她側身把我讓了進去,輕聲對我說,你先洗把臉,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我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去拜訪他,我甚至想,只要他想,我可以獻出自己。
她獨自住一套兩居室。
當我遇見朱槿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你還年輕,還有力氣,我的力氣已經用光了。朱槿端起給我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說,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這樣就不用再掙扎了,也不用再抱種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在客廳看書,朱槿經過瞟了瞟我手中的書,嘴角浮現一絲淺笑。你看言情小說?她笑吟吟地問我。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搬去和那個男人同居。
我呢,剛進這個行業,正是力圖揚名立萬的時候,每天都在外面跑,忙得腳不沾地,回到家裡常常已是深夜。朱槿也睡得晚,房裡總是開著一盞燈。我經過她的房間時,會屏住呼吸極力捕捉聲音,通常都是安靜的,偶爾有點音樂聲,也輕得若有若無。
抱著這樣的好奇心,我慢慢靠近了朱槿,沒事就在線上纏著她問這問那的。她對我的接近並不抗拒,當然也談不上多熱情,因為我問題多,她打趣我不如改名叫「十萬個為什麼」算了。我喜歡她偶爾流露出來的俏皮勁。
直覺沒有騙我。果然,我從人們的描述中,慢慢拼湊出她曾有的傳奇。在人們口中,年輕時候的朱槿聰明佻達,在業內以特稿出名,平時則周旋于各類圈子中,寫最先鋒的小說,和最有才的男人戀愛,她還會拉小提琴呢。
不忙的時候,我有時會在家裡呆上一個下午。看看書,發發獃,聽聽歌,看朱槿拎著一隻洒水壺,在陽台上澆花,她養著一陽台的花花草草,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長勢都很可喜。
回到家裡,見朱槿趿著涼拖,施施然正在陽台澆花呢。我突然來了氣,伸手奪過她手中的水壺,質問她,你就打算這樣過一https://read.99csw.com輩子嗎?
辛辛,你別這樣,為那些人氣成這樣不值得。她給我拍背。
事實上他對我並不感興趣,倒是在我提起和朱槿同住時,眼晴微微亮了一下。
我點了點頭。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很多時候命運就在現世輪迴。
我咬咬牙,按響了她家的門鈴。門開了,朱槿站在門邊,臉色如常,既不驚愕,也無欣喜。
朱槿把茶遞給我,看不出來吧,誰年輕時沒有努力過呢。
我總覺得,真實的朱槿就藏在這些類似的細節之下。書上說得好,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男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朱槿身上的蝙蝠刺青,筆下的會場速寫,就是那微微露出的一角紅綢旗袍吧,讓人想掀開她的藍布衫一探究竟。
朱槿也不跟我爭。等到我午睡醒來,她已經把一本《如果牆會說話》讀完,拉著我說了一通結構語言什麼的,我其實沒注意到這些,只是單純覺得亦舒文字流利故事好看罷了。再推薦她看更經典的《流金歲月》《玫瑰的故事》,她反而覺得一般,不過倒是慢慢能接受我看亦舒了。
而我幾乎想不起第一次見朱槿的情景了。我對她有印象,是在來之後不久的一次例會。會上,總編例行布置這個月的任務,大夥忙著報選題,我拿著筆記本,把他們說的話一絲不苟地記上去。
我頓時清醒了,抓住她的手不斷說對不起。
她倒是毫不在意,會開到中間還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挨到開完會,我好奇地問她畫的是什麼,她大方地把本子推到我面前,漫不經心地說,會場現形錄,隨便畫著玩的。總編的臉在她筆下只剩下了一張大嘴巴,我還想細看,她已經迅速把本子收了回去。
話一出口,朱槿的臉都白了。
還特稿呢,我看是特別能搞,現在人老珠黃,男人都搞不動了。
恰好我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
我鐵青著臉走出去,將門摔得震天響。
朱槿說,可能是發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天吧。有那麼一天,你會發現,任憑自己竭盡全力,還是沒辦法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鳳凰花謝的時候,我失戀了。
我不敢再停留,低下頭疾疾走過,耳畔好像又聽到了細若遊絲的小提琴聲。
朱槿的臉又白了。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她的臉色如此蒼白。
後來想想,在她和我決裂之前,裂縫就已經出現,我說過,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想必朱槿也已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她離開的時候才會那麼決絕。
帶著這樣的幻想,我繼續活下去。
這樣不好嗎?她很驚訝。
朱槿離開了這裏。
可是我的心,它真的一點都不疼read.99csw.com痛嗎?
我們的合居生活很平靜。朱槿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裡,很少出門,工作只是去應個卯,現在,她已經不寫特稿了,寫的都是一些邊角料,來看她的朋友也很少。這樣的生活,在我看來未免太過凄清了,她卻安之若素。
日子原本可以一直這麼過下去的。
我們沒有辦法改變什麼。我們連心愛的人都無法挽留,不是嗎。
我當時二十齣頭,隨身帶的行李還裝不滿一隻皮箱,想起未來時,倒是挺篤定的,自信天不負人。
是什麼時候放棄的呢?
我想起那些難聽的話來,萬箭穿心,想說話又哽咽住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她曾經說過,任何工作的本質都是一樣,所以即使厭倦了,也沒必要折騰著換工作。
剛來那時候,我四處租房子,換了幾處都不理想,一次房東中途要加租,正煩惱時,朱槿忽然說,不如搬來和我住,你出一份房租就好,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我先後又交往了幾個男人,只是不再帶回家。男人們來了又去,只有朱槿是永恆的。
不用她說,我也會搬走,我的行李不多,通共一隻箱子而已。我拎著箱子走出去時,她呆在卧室沒有出來。
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是業內知名的才子,他說他可以幫我向最知名的雜誌推薦小說。他生著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據說這樣的人招桃花,可是誰在乎呢,我喜歡他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凝視著我,眼睛里都是情意,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那天晚上他自然沒有走。
人年輕時氣血旺,除了戀愛外,沒有更好的途徑來發泄無處存放的精力。
她最喜歡的作家是杜拉斯,奉之為精神導師。我左看右看,不覺得她在精神氣質上和杜拉斯有多少共通之處,清心寡欲得倒像是老莊的傳人。
我告訴她歷史上有人這樣腰斬過水滸,後來那個人真的被腰斬了。
我太忙了,忙著工作,忙著寫稿,忙著交際,還要忙著談戀愛。
我想我是成熟的人了吧。因為我看著朱槿轉身離去,卻並不曾伸手拉住她,甚至連淚也不曾流。
朱槿抽回手,冷冷地問我,這個獎對你真的這麼重要嗎?
現在回頭來看,所謂機會,渺小微茫得不值一提。可那個時候,就好像武陵源的那個捕漁人,沿著逼仄曲折的小道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個洞穴,彷彿若有光,再往前走,就會迎來豁然開朗的境界,於是不顧一切都會朝光芒所在之處撲去。
我抬頭看看屬於我和朱槿的那扇窗,燈光還在亮著,心裏像是有蚊蟲嚙過,明明有些害怕,我還是對他說,不如上去坐坐。
我的工作沒有起色,我的小說沒有發表,我愛的男人不愛我了,偌大的一個城市,我再次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