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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作者:大冰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抬頭沖湖南人傻笑。
接下來香蕉就完全交給阿明了,和當民工時一樣,他還是住工棚。
據說有些是被拐賣來的,也有些是因種種緣故欠賭場的賭資,被扣禁在此肉償還債,不論哪種情況,她們的命運已註定:分開雙腿,接客接到死。
種香蕉比當建築工人累多了,耗神耗力,琴是沒工夫天天練了,阿明每天收工后抽時間、擠時間,確保自己不會手生,有時候太累,彈著彈著,抱著琴睡去。
父親嗜賭成性,輸光了微薄的家產,母親以死相挾,父親死不悔改,家就這麼散了。
阿明的臉上沒有什麼波瀾,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開口,給我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隨身聽藏在枕頭下面,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料布,隨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鋥亮。
那個潑水的女孩面頰微紅看著阿明,窄窄的筒裙,細細的腰。
在每一片雞樅下面的土層里都會有一個蟻巢,有經驗的挖菌人在挖雞樅時都會很小心地盡量不去傷到蟻巢,因為在下一場雷雨來臨時,相同的地點上,雞樅還會準時長出來。
阿明只上過半年小學,並不明白什麼叫作新世紀。
中午,全村人匯聚在寺里的大榕樹下,佛爺做完了祭祀儀式,男人們從佛寺的儲存室里搬出一年才用一次的象腳鼓敲打起來,身著盛裝的小僕少(傣族少女)跳起了孔雀舞。
外公常說:多挖點兒,換成錢攢起來,將來給咱們阿明娶媳婦啊。
該打牌的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麼意見,像一片隨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人叢間覓食的動物。
阿明一直以為這是危言聳聽,直到後來,一個工友因為欠了小賣部兩條煙錢沒能償還,被當地武裝分子荷槍實彈地抓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某年某月某夜,雲南麗江大研古城五一街文治巷,大冰的小屋。
那幾句濃重的湖南腔他還記得呢:
一百個人有一百種回答。
雨季是野生菌生長的季節,佤邦的野生菌品種足有四五十種之多,能食用的不過十多種,幸好放牛時的曠野生活教會了阿明識別各種野生菌,能食用的、可以入葯的、含有劇毒的,他總能一眼辨出。
下雨時無法施工,工友們都聚在工棚里喝酒打撲克或賭博,阿明沒錢賭博,更不喜歡在汗臭味里聽那些黃色笑話,於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獨自到附近的森林里採摘一些山毛野菜。邊采邊和著雨聲大聲唱歌。
阿明客氣地端起酒碗,環敬一圈,一飲而盡。
佤邦軍隊和緬甸政府軍在小鎮對峙了好些時日,聽說後來經過好多次談判才停止了緊張局勢。
緬甸。
富板有個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戲稱它為「難亮」,地形崎嶇,電纜很難架設,而且當地人都用一種排斥疑惑的態度相待,不怎麼待見他們的工作。
湖南人罵他:鳥你媽媽個白,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嗎!你不知道吉他調弦后才能演奏嗎?
車開了整整兩天後,停在了一個酷熱無比的地方。
阿明輾轉得到一個消息:那個賣給他磁帶和吉他的湖南人,已死於流彈。
美麗的青春就像一杯酒,喝醉再醒來我已經白頭
後來有一天在趕集時,阿明在馬路邊遇到小強,小強說他在幫一戶農家放養鴨子,兩百多隻,太累了,沒有多餘的時間來跟阿明學習吉他。
對岸傣族人的西瓜地里也成片地開滿了黃色小花,白天來小河裡洗澡的傣族人也一天一天多了起來。小河三四米寬,清澈見底,河底全是細沙,間或散布著一些鵝卵石,河兩岸長滿了翠綠的鳳尾竹。
我問:這是你的人生理想嗎?
最後一個回答我那個問題的兄弟出生在那裡。
午夜他捧著隨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見,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香蕉終於開花了,碧綠的花苞探出枝頭,一天一天往下垂。阿明的工作量也一點一點加大,三天一打葯,五天一施肥,還要為每一株香蕉樹安置三米多長手臂粗細的撐桿,防止香蕉樹因為果實過重而側倒或是傾斜。
鎮上還有三四家錄像室,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動力。
屋漏偏遭連夜雨,兩個無知的舅舅窮極生膽鋌而走險,犯了搶劫罪,鋃鐺入獄。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只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裏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阿明唱完歌,半晌兒無人說話,我開口問他:是你的原創嗎?
工頭說,這次的工程是給佤邦政府修建一座軍校,配套建築包括宿舍、球場、食堂、教室、浴室、槍械庫以及地牢。
人們起點不同,路徑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運不同。
他承諾香蕉收貨時,以每公斤香蕉七毛錢的利潤結算給每戶香蕉管理者,種植期間首先每月向每戶人家發放700元生活費,待香蕉收穫時再將其從結算的利潤中扣除。

阿明每天午夜一點下班,下班后他會來大冰的小屋小坐,我遞給他酒,他就安靜地喝,我遞給他吉他,他就緩緩地唱歌。
阿明傻掉了,落荒而逃。
阿明跑去勐定掙錢。
……
家裡養的雞鴨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來換油鹽錢,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沒肉吃,常常在打完豬草后跑到梯田裡套水鳥。
但事實或許沒有這麼唯美浪漫,確切地說,雞樅是由白蟻種植出來的。
……鳥你媽媽個白,吉他不調弦能彈嗎!
阿明在他身上看到幾分自己當年的影子,心中不忍,有時幫他乾乾活兒。
可是誰說你無權做夢。
幾年間,他每天都來,話不多,一般坐上半個小時左右,而後禮貌地告辭,踩著月色離去。
阿明說:這有什麼難的?只要有手都能彈,我教你。
短暫的童年裡,阿明是個不怎麼被父母疼愛的小孩。
他用生硬的普通話問:白天在河邊唱歌的人是不是你?
雨林里,阿明挖著雞樅,唱著歌,想念著外公外婆,身上和心裏都是濕漉漉的。

農場主很胖,有雙狡黠的眼睛,他承租了二百多畝的農田種香蕉,然後將這二百多畝的香蕉地劃分為四份,由四戶人家代為管理。
湖南人當年贈他的那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他一直留著,扉頁已翻爛,用透明膠勉強固定著。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產耳機。
阿明覺少,時常半夜爬起來,坐在竹樓邊練琴。整個村子都是睡著的,只有佛寺里幾點燭火,僧人的木魚聲有規律地響著,彷彿節拍器。
佤邦趕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樣,每隔五天,山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裏交易。
時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畢,田間只剩一堆堆農戶儲存下來喂牛的草垛,幾頭水牛散放田間,不時有幾隻白鷺尾隨著水牛,踱來踱去。
來者是大松的徒弟瓶罐,一位是個黑黝黝的長發披肩的精瘦男子。
就這樣,拖滿了一年,軍校的工錢終於結清了。
阿明看著他們的背影,張嘴唱了一句,水泥車轟隆隆地響,迅速把他的聲音吞沒了。
15歲時,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外公外婆去幫寨子里一戶農家插秧。傍晚收工時,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錢,旁人發給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錢,不再把他當個孩子了。
當地的傣族人在這條河裡洗澡的風俗已不知有多少年,天熱時,集體沐浴的人上至五六十歲,下至五六歲,小孩全部光著屁股,成年男子穿著底褲,女人洗澡時則穿著傣族婦女傳統裙子。男女老少赤膊相見,光風霽月,他們攪碎水波嬉戲打鬧,笑聲飄得很遠。
在服裝店裡幹了兩年後的某一天,阿明辭去工作,決心去傳說中的北上廣闖世界。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
他們並不知道,他沉默發獃時是在聽歌,腦子唰唰地轉著,每一句歌詞每一個小節都被拆開了揉碎了仔細研磨。
他羡慕地看著阿明說:你看,你就已經長大了,真好……
三杯兩盞淡酒,老友們圍坐在火塘邊上,輕輕唱歌,輕輕聊天。
鎮上有一所小學,漢語老師是從雲南聘請過來的,據說小學文化就可以在這裏當老師了,且頗受尊重。阿明遺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學。
我從來都不認識你,就像我從來都不認識我自己,
在阿明的記憶里,雨季無比的漫長,因為沒有事情九*九*藏*書做。
雖是玩笑,卻讓人心悸。
阿明使勁咬緊后槽牙,聽得見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開始知道了一些流派。知道了一些市場流行音樂之外的小眾音樂人、一些殿堂級的搖滾人,明白了布魯斯、雷鬼、藍草以及民謠。
頭人岩嘎帶領著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樹下為工人們送行,他對阿明說:你不肯留下沒關係,給我們留下一首歌吧。
套水鳥不麻煩,將馬尾拴在木棍上製成一個小陷阱,放在水鳥經常出沒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煩的是設置機關和尋找水鳥經常出沒的路線,這常會耗去大半天的時間,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后才返家,常被外婆責罵,罵完了,外婆抱著他,一動不動的。
他對阿明說:要麼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
阿明蠻謙遜,推辭了半天才抱起吉他。
阿明教了小強半年吉他。
一天收工吃晚飯時,阿明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道野菜,好多工友都沒見過這道野菜,不願意下筷子。其中一個年長的工友帶頭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裏說:這不就是罌粟苗嘛!
工地太偏遠,沒有收音機信號,隨身聽的收音機功能基本作廢,看來只能聽磁帶。阿明剪開自己最好的衣服縫了個裝隨身聽的口袋,然後抱著這隻從天而降的寶貝,徒步去小鎮。
耗時兩個多月後,地牢初具規模。
七八月份,每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都會讓年幼時的阿明興奮異常,次日天明,外公總會帶著他上山找雞樅。祖祖輩輩的傳說里,雞樅是依附雷電而生的精靈,只有在雷雨過後,雞樅才會從土裡鑽出來。
他說他就有個夢想,想一夜就能長大
……
小強14歲,個子不高,嚴重發育不良,和阿明一樣,也沒有上過一天學。他每天穿著一雙破舊的人字拖,提著大塑料桶給香蕉施肥,桶大,他提不高,拖著走。
香蕉樹生長得很快,沒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長到齊腰高。
這哪是一雙14歲小孩的手啊!
客死異國的人屍骨難還鄉,應該已被草草掩埋在某一片罌粟田畔了吧。
軍校的工錢依然沒有結到,弟弟因沒考上初中,也來到了這裏,阿明和弟弟陸續在這個小鎮上幹了一些零活兒維持生計。
工友們漠然看著他的自習。
PS:這個時代不缺虛構文學,我傲嬌,更樂意去當個真實人生的搬運工,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換做是你,又會如何去回答那個問題呢?
阿明不滿,想要離開,卻又桎梏於之前簽訂的合同,受制於農場主張嘴閉嘴打官司的威脅,他沒得選,只能吞下委屈,繼續當僱工留在香蕉園。

青春萬歲,我一直與你相隨,青春萬歲,再次回頭看我也不會枯萎
待岩明的父親說完祝福的話,阿明埋頭開吃,他吃得太猛了,手不受控制地頻頻出擊,一筷子菜還沒咽下,一筷子菜又塞進嘴裏,他不好意思看人,壓低腦袋不停裝填,彷彿想用這桌美食去填滿心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願待在這裏,打心裏盼望工程早日結束,期望能領全工資然後早點兒離開。工頭不放人,說工程還沒完,他開玩笑嚇唬阿明說:你要是現在跑了的話,就把你抓回來扔進去。
岩明說:怎麼會不喜歡你?你唱歌那麼好聽……
……很多年前,我有幾個音樂人朋友曾背著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遊,深入西北腹地採風,路遇一老嫗,歌喉嚇人的漂亮,秒殺各種中國好聲音。
阿明呼吸急促起來,靠音樂吃飯……就像那些磁帶上的歌手一樣嗎?他抱緊吉他,像抱住一架登天的梯子。
凌晨之後的錄像室觀眾最多,因為這時老闆會播放一些香港三|級|片,有時候也放毛片,「痴漢電車東京熱」,都是日本的。
他說他很想長大
偶爾,不耐煩的老闆把片頭片尾快進掉,阿明總會跑過去央求,老闆奇怪地打量這個黑瘦的年輕人,搞不懂怎麼會有人愛看演職員字幕表。
阿明,天色尚早,再唱首歌吧。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們的來意,50歲以上的老人都聽不懂漢語,還好此行的司機是緬甸人,溝通了好幾天,村裡人才放鬆了警惕。
這裏的雨風格詭異,一會兒一場暴雨,一會兒又艷陽高照,顛三倒四,變臉一樣。
阿明在佤邦待滿一整年的時候,他獲得了此生的第一次驚喜。
他依舊獨來獨往,唯一的朋友是小強。
這片地區被緬甸最大的反政府武裝佤邦所控制,毗鄰的還有撣邦和果敢。
一天晚上,阿明在屋裡彈琴唱歌,小強推門進來蹲在一旁聽得入神,一曲結束,他用崇拜的眼神看著阿明,問學吉他難不難。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嘭」的一聲加速,呼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現任老闆阿泰也是奇人一個,自稱是畫畫裏面唱歌最好的,唱歌裏面畫畫最好的,喝醉了愛即興作詩,不在自己酒吧念,專跑到我的小屋來念,起興了還會脫了褲子念,大有魏晉竹林癲風。
老人獨居,荒野上唱了一輩子的歌,第一次擁有這麼多的聽眾,一整個晚上,激動得無所適從。
17歲到19歲。
剛念了一個學期的書,家破了。
交易的物品繁雜,各種山毛野菜,各種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獵人捕獲的獵物。以前每逢趕集,阿明都會去看看獵人捕獲的各種野生動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雞、蛇、猴子、鸚鵡,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動物,但這次,他在集市裡尋找的是那個賣錄音機磁帶的湖南人。
扛槍當了炮灰兵。
從童年到少年缺失的歡樂好像都在這一天里被補齊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過節。
當天夜裡,阿明剛上床,忽然間,六七輛摩托車的馬達轟鳴聲由遠而近,停在了工棚門口,嘈雜的機械聲夾雜著些許男女的對話聲讓阿明茫然地坐起。
他耳朵里插著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灸著他18歲的人生。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著叮咚的吉他聲,他輕輕唱歌,水牛掃著尾巴,靜靜地聽,水霧升起來,露水凝起來,衣衫是濕的。
我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時,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他低著頭,一味地彈琴。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麼東西。
還聽到一種說法,他被送去了境外……
阿明念起小鎮上的集市、錄像室,暗自慶幸自己已離開了那裡。
岩明用摩托車送阿明回工棚。
臨別,他對阿明說:別人都說彈琴唱歌沒用,不能養活人。
佤邦的夏天是最難熬的,強烈的紫外線夾雜著原始森林的水蒸氣籠罩著谷地,悶熱得想讓人撕下一層皮。
可奇怪的是,這種荒郊野嶺,怎麼會有人跑來閑逛?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裡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水鳥肉少,煺毛開膛后,能吃的不過是兩根翅膀兩隻鳥腿,筷子夾來夾去,從外公外婆的碗里夾到阿明的碗里,又被夾回去。
酒斟滿。
趕來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兒的工人,每個人都屏著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聲呻|吟,有些人抻著脖子一動不動,有些人的手伸在褲襠里,一動一動。
他在縣城的一隅租了一間平房,下了班就回去練琴。縣城實在太小,一家琴行都沒有,紅棉吉他每次彈斷了琴弦,都要託人從臨滄捎,他不再掃弦,開始仔細練習分解,古典彈法細膩,不容易彈斷琴弦。
小強忽然開口:真想快點兒長大,長大后就可以干很多活兒,掙很多錢……也不用再挨打。
正逢小鎮趕集。
懷裡抱著寶貝,腳下縮地為尺,不一會兒就到了。
阿明當機立斷買了人生中第一件樂器,國產廣東紅棉吉他,170塊錢,一個星期的工錢。
臨滄,滇西南的小城,位於北回歸線,此地亞熱帶氣候,盛產茶葉、橡膠、甘蔗。
這個一生無緣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氣發問。
飛鴻極通人性,長大後天天跟在他身旁,半夜他推門進小屋前,飛鴻會先進來,輕車熟路地跳到座位上,蜷著身子蜷著尾巴。
阿明。
很多年前,我有幾個音樂人朋友曾背著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遊,深入西北腹地採風,路遇一老嫗,歌喉嚇人的漂亮。
昏黃的燈光下,三口人推來讓去,不怎麼說話。
兜兜轉轉,偌大個古城800家酒吧,最後只有一家叫38號的酒吧讓他去容身。
他介紹九_九_藏_書身旁那個黝黑的長發男子:這是阿明,我的老鄉,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建築工地上干過活兒,他也是一個歌手,今天剛剛流浪到麗江,我領他來拜拜碼頭。
他靦腆地問我:
夜裡彈琴的時候,阿明偶爾會想起小強的話:彈吉他沒用,不能養活人。
就這麼著,我認識了阿明。
有時候他會停下來哭一會兒。
岩明的父親站起身,端杯祝酒道:「小夥子,來喝一杯,你是今天最幸福的人啦!」
阿明他們所在的工地位於緬甸東北部的一個地區,此地聞名於世。
她像孩子一樣嚅囁半晌,問: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著的?
民工,店員,再到果農,阿明背著他的吉他,在自己的階級屬性框架里打轉轉,沒有達官貴友可以提攜,沒有學歷證書可以佐證,沒有名師指路,也沒有錢。
回國后的阿明找了一個在服裝店賣衣服的工作,無他,唯有在這裏,他可以一天到晚聽音樂,而且可以想放什麼歌就放什麼歌。
有人認命,有人順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兒命,希望和失望交錯迭生,倏爾一生。
他開始煩躁,香蕉園像個籠子,囚著他,籠子的鐵條看不見,卻也掰不斷。
我蠻喜歡瓶罐,這是個樸實的年輕人,他來自臨滄鄉下,勵志得很,來麗江后先是在手鼓店當雜工,又跟隨大松學了一年打擊樂,然後考取了南京藝術學院。
2000年元旦的夜裡,建築工地趕工,加班加點,阿明站在腳手架間迎來了新千年。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頭人和村民笑著鼓掌,他們說:類的、類的(好、好)。
阿明笑,說:我哪兒有那種命……能靠唱歌養活自己,能唱上一輩子歌,就很知足了。
這個孩子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想一輩子唱歌,同時靠唱歌養活自己。
當年的錄像大多已經開始有字幕,阿明一邊看錄像一邊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識了許多字,拜許多港台片所賜,他居然認識了大量的繁體字。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沒人往他碗里夾菜,筷子伸得稍慢一點兒,菜盤子就見了底。阿明想到自己離開后外公外婆再沒水鳥肉吃,心裏狠狠被揉搓了一下。
照料外公外婆的義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當時剛剛高過桌子。
他人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的,於你而言或許只是個夢。
他不覺得貴,怎麼會貴呢,170塊錢買來個希望。
小強看著他,齜著牙笑了一會兒,擺擺手,走了。
阿明第二天離開了勐定的香蕉園,臨走時沒去討要工錢。
做個不恰當的比喻:秒殺後來的各種中國好聲音。
雨季的緬甸,讓阿明莫名其妙地找回了童年時牧牛放歌的生活,他樂此不疲,漸漸養成了習慣,只要一下雨,立馬迫不及待地出門。
勐定的氣候條件十分適宜香蕉的成長,可想而知,這裏的年平均氣溫非常高。阿明剛到時,二百多畝的農田剛收穫完水稻,拖拉機運來了上萬株香蕉樹苗,四五十個工人花了一個多星期時間,才把這些香蕉苗全部種在了地里。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面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
這個村子大概有一兩百戶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農田。
阿明移開目光,沉默了一會兒,他發現小強穿了一雙極不匹配的大拖鞋。他轉移話題,問這雙鞋這麼大是不是他父親的,小強回答說這是上次趕集時自己買的,之所以買大的,是為了長大后還可以接著穿。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香蕉吃起來容易,種植起卻繁雜困難,必須每天為它們鬆土鋤草,打葯施肥,修剪枯葉,除去再生苗……每一株香蕉樹都需要精心呵護,你稍微一偷懶敷衍了事,它立馬死得乾乾脆脆的。
阿明鬆了一口氣,邀請他們進屋,十幾個人男男女女都笑嘻嘻地看著阿明,他們還帶來了一些傣族米酒和酸辣小吃。
鎮上還有幾家三五層樓的旅館,主要接待過往的商人、賭客和嫖客。
我第一百次問出那個問題。
弟弟走過來,手伸進他衣服口袋裡掏吃的東西,阿明傻站著,任憑他掏。
我說:有志氣,加油加油,早日出大名掙大錢當大師。
那個耳機他也還留著,撿來的寶貝隨身聽早用壞了,耳機沒地方插。
他使勁兒掐自己的大腿,告訴自己不能丟人不能丟人……卻怎麼也咽不完口水。
阿明在外婆家長到7歲,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學。
長期住旅館的妓|女是極少的,她們大多住在賭場後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簡易房裡,也在那裡接客,個中不乏容顏姣好的華人女子。
阿明嚼著罌粟苗,心裏不解,明明幼苗時是沒毒的,為什麼長大后卻會那麼害人呢?
大冰的小屋安安靜靜,滿地空酒瓶,飛鴻在睡覺,肚皮一起一伏,客人都走了,只剩我和阿明。
短暫的青春像是一根煙,不知何時不小心被點燃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每天早上七八點鐘阿明起床,早飯後他會把牛趕到很遠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處覓草吃的時候,阿明鑽到潮濕的山坳里尋找餵豬的野草。
他的問題把我問難受了。
幾天後,父親和哥哥開始帶著阿明到建築工地干零活兒,搬磚篩沙不需要什麼技術,只需要體力,阿明小,還沒學會如何偷工省力,他肯下力氣,工資從一天5元漲到了15元,一干就是半年,手上一層繭。
阿明開始嘗試創作,自己作詞作曲,自己寫歌唱歌,沒有觀眾,沒有同修,沒有表揚和批評,沒有衡量標準和參照系,他拿不準自己的歌曲是否及格。
這真是一種浪漫的說法,天賜神授的一樣。
我問他為何那麼想,他說他就想長大
他們貪戀天籟,土磚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嫗燒土豆給他們吃,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連電燈也沒有,大家圍著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歡歌。老嫗寡言,除了燒土豆就是唱歌給他們聽,間隙,撫摸著他們的樂器不語,手是抖的。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台灣金歌勁曲、歐美原聲大碟、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我問阿明:若當時當地換作是你,你會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個問題?
……要麼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
次日午後,他們辭行,沒走多遠,背後追來滿臉通紅的老嫗。
冰哥,你覺得,像我這種唱歌的窮孩子,到底應該靠什麼活著呢?
搭完簡易工棚后,緊鑼密鼓的工程開始了。
走出很遠,幾次回頭,老嫗樹一樣立在原地,越來越小的一個黑點,倏爾不見。
看他吃得滿不在乎,阿明也試探性地夾了一點兒放到嘴裏輕輕咀嚼,發現味道還不錯。
既然是訴說,那說些什麼呢?
他高興之餘,猛然意識到:終於長大了。
阿明發覺彈出來的聲音和隨身聽里的完全不一樣,破鐵絲一樣,難聽得要死,糾結琢磨了好幾天,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年長的工友說:吃吧沒事。他比畫著說:等長到這麼高的時候,就不能吃了,有毒性了,會上癮的。
阿明憋著火在香蕉林里砍主株時,正逢緬甸政府軍和果敢特區彭家聲部開戰。
在連續大雨的浸透下,簡易公路早已泥濘不堪,時而山體滑坡,時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沒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這裏行駛。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黃泥,每邁出一步都無比吃力,阿明把鞋脫了提在手上,光著腳走到小鎮。
工程結束,臨別時,村裡的頭人岩嘎領著一大群村民送來了自釀的水酒。從翻譯口中得知,頭人很感激工人們,問工隊里有沒有未婚的小伙,他願意把村裡的姑娘嫁給他們。
但我沒有後悔,我已展示過一回
阿明下意識地反駁:能的,能養活!
有一天半夜,我問阿明,如果你將來離開麗江了,飛鴻打算送給誰養?
時逢春季,路途中不時會看到一些莫名鮮艷的花朵,紅色、紫色、白色的花朵成群成片地鑲嵌在深山之中,阿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同車的人說,漂亮吧……罌粟花。
這是個未完待續的故事,裏面有金三角的連綿雨水,勐定的香蕉園,新千年的建築工地……
三碗酒下肚,阿明敞開了心扉,吉他彈得如流水。
故事里有窮困窘迫、顛沛流離、渺茫的希望、忽晴忽雨的前路,還有一把紅棉吉他和一個很想唱歌的孩子。
沿途的罌粟花有的還在盛開,有的已經結果,有的被風雨吹得東倒西歪,很長一段時間里,阿明搞不懂它們到底有多長的花期。
阿明沒回家鄉,他一路向北流浪,邊走邊唱,read.99csw•com一唱就是許多年。
雞樅的生長也是所有菌類中最具傳奇色彩的,這一點,阿明從小就有體會。
意識到這一點的還有賭鬼父親,他來探望阿明,嘴裏喊「兒子」,眼裡看的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勞動力。一番軟磨硬泡后,阿明從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親的家。
在此之前,他先來到了中緬邊境的一個小鎮勐定,受雇於一個農場主,種香蕉。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他翻出磁帶裏面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著隨身聽里的歌聲一字一句學習認字。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里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他品味著隨身聽里凄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採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里,從日出干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一首歌唱完,心裏好似鬆快了些許,他放下琴,繼續幹活兒。
湖南人不耐煩地攆走了他,沒收書錢。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去哪兒就帶它去哪兒……將來去北京也會帶著它。
我是不是不配彈吉他,我是不是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
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河水清涼,卻冷卻不了這顆發燒的腦袋。
緬甸政府軍摟草打兔子,順勢將兵力部署到了附近的佤邦地區,坦克開到了阿明當年修建軍校的那個小鎮。

第三個老婆是個緬甸女人,在生下小強的弟弟后跑回了緬甸,再也沒有回來。
老人慌了,擺著手說: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問了,不問了。
這裏除了雨水、樹木就是菌子,鬼影都沒一個,沒人笑話他的歌聲。
太開心了,阿明忘了去擔心吉他,他嘴合不上,眼睛和耳朵都不夠用了,每個人都在衝著他笑。
一人一狗,一前一後走在古城,漸成一景。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別跑到我這裏白聽。
小強不好意思地說:別把琴弄髒……我去洗個手。
他掙了一份苦力錢,練了一手吉他,自學了數千個字,聽爛了幾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緬甸佤邦待了整三年。
一天中午,阿明幹活兒時尿急,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叢裡撒尿。剛掏出JJ準備滋的時候,突然發現草叢裡有一個醒目的東西,他一邊滋尿一邊走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隨身聽錄音機。
佤邦的城鎮不大,每過幾個路口就會有一家小賭場,不管白天黑夜,賭場周圍都會有一些站街的緬甸婦女,吆喝著過往的男人,她們喊:10元一次。
阿明不是沒苦過,但怎麼也忍不住眼淚,小強是面鏡子,他不敢再往裡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水牛陪著他,白鷺飛走又飛來,並不怕他,偶有村人路過,駐足半天安靜地聽,也不過來聒噪打擾他。
小強的父親常醉酒誤工,有時醉在田間地頭不省人事,死豬一樣拖也拖不動,他躺在自己的嘔吐物里,螞蟻爬了半身。小強的弟弟只有六七歲光景,還沒懂事,哥哥二十多歲,整日里東遊西逛不好好乾活兒,所以這一家人的工作大半都落到了小強頭上。
大軍和大松交換著眼神點著頭,路平遞給阿明一支煙,拍了拍他的肩說:歌詞我喜歡。
剛出門,一個傣族小夥子迎上來,敞開的衣襟半遮著鼓鼓的肌肉。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工作越來越累,有時又累又煩,阿明會對著香蕉樹胡踢亂打一番,或是跳進河裡,閉目靜泡,半天不願出來。
他說他只想長大……
他說:是啊,要唱就唱出個名堂來。
他喜歡勐定,這裏的居民以傣族人居多,讓人親近,其次是佤族人和漢族人。中緬國境線劃定時期,從緬甸遷回的大量華人華僑被安置在這裏,他們開建了七個農場,主要種植橡膠和香蕉,阿明去的香蕉園位於華僑農場第三分場旁。
張智唱的是後來被傳唱一時的那首《流浪者》,他唱:
這是一間傣族傳統竹樓,一樓堆放著僧人用的柴火,二樓原本是僧人擺放雜物的地方,現在騰出來給工人暫住。
阿明性格悶,朋友不多,他極愛飛鴻,把它當兄弟和朋友。
除了那個撿來的隨身聽,從小到大,這是他給自己置辦的最值錢的一樣家產。
工友們奇怪地看著他,沒人搭腔,哥哥哂笑了一下,越過他,走開了。
阿明在麗江找了一份酒吧駐唱的工作,他的作品和唱法異於常人,經常會讓客人駐杯發愣,繼而滿面淚痕。
外公外婆對阿明疼愛有加,某種意義上,幾乎代替了爸爸媽媽。
戰爭開始后,難民倉皇逃到了中國邊境,中國政府搭建了簡易帳篷,把他們安置在指定區域,婦女絕望的眼神,小孩哭鬧的聲音,讓人感到陣陣心寒。
湖南人不賣磁帶了,他攤位上掛著三五把吉他出售。
農場主賴皮,輕車熟路地澆下一盆涼水,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了一些以前從未提及的苛刻條款。
從此阿明再沒見過他,聽說有人看到他在勐定的街道上撿垃圾,還有人說他在其他香蕉地里干一些雜活兒。
15歲到17歲,阿明在建築工地里從零工干到泥水匠。
席間,父親一直和哥哥探討著阿明工作的問題,他們不避諱,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選擇的權利,理念樸素得很:你是這家的人,你既已長大,掙錢養家就是天經地義。
這個村子大概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邊上。
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阿明不說什麼,繼續去其他酒吧見工。
車又開了一會兒,岩明哈哈大笑著說:兄弟,我後背能感覺出你的心跳,咚咚咚的!哈哈,你這個傻瓜後悔了吧?
第一個老婆眼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在生下哥哥后與人私奔,遠走他方。
阿明後來寫了一首歌,叫《小強》:
阿明曾經見過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里有戶殷實人家,他家裡就有一把,寨子里的人都稱為「大葫蘆瓢」。那戶人家沒人會彈,只是掛在牆上做裝飾,不讓人碰的。
湖南人走出來,拤著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踉蹌。
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隨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他是否能達成願望,還是一個未知數。
譬如,生長期因蟲害死去的香蕉樹要賠償,掛果期被大風颳倒的香蕉樹要賠償,所有人力不可抗拒的損失都要由阿明來賠償……七算八算,工錢比阿明預期中的少了幾乎一半,而且還要到下一季香蕉成熟時才能一起結完。

那天晚上,阿明講完他的故事後,也留給我一個問題。
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村子里每戶人家都通上了電,村民早已拋去了成見,對待工人很客氣,阿明的心裏對這個村子生出些親近,這種感覺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時不同,同修建地牢時可謂天差地別。
好玩兒的是,這裏明明是外國,當地人卻大多會用雲南方言交流,漢語是官話,手機也能收到中國移動的信號,能撥打也能接通。
她孩子一樣嚅囁半晌,一句話方問出口: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著的?
……
他在摩托後座上問岩明:我這麼窮這麼丑,她怎麼會喜歡我?
一種挾持著憤怒的動力在阿明心底翻滾。
他們貪戀天籟,在土磚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嫗燒土豆給他們吃,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連電燈也沒有,大家圍著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歡歌。老嫗寡言,除了燒土豆就是唱歌給他們聽,間隙,撫摸著他們的樂器不語,手是抖的。
阿明站在這個直徑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頭仰望天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猛然襲來,四周牆壁光滑,空無一物,地底的暗河裡透出陣陣寒氣,小吼一聲便會發出巨大迴響。
他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我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許多歌手朋友聽。
他抱著腦袋想,這個世界上那麼多像我一樣歲數的人,裏面一定也有許多愛彈吉他唱歌的人吧,他們每個人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嗎?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他經常能採到足夠整個工地的人吃一頓的野生菌,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採到雞樅。
沒辦法,世道艱辛,家境困難到對阿明無力撫養,一歲九*九*藏*書時他剛斷奶,便被寄養到了外婆家。
四下舉目一看,沒什麼人影,低頭仔細端詳,污漬斑斑,貌似已經躺在這裏很久。
小屋是流浪歌手的大本營,進了門就是自己人,酒隨便喝歌隨便唱。廣庇寒士的本事我沒有,提供一個歇腳的小驛站而已,同道中人聚在一起取取暖。
我用雲南話說:兄弟,以後不論何時過來,都有你一碗酒喝,嘎。
終於結束了,也不知誰將被扔進去。
睡覺前,大家互相咒罵著幫對方撕去燒傷的皮膚,接下來的好多個晚上,每個人都只能趴著或側著睡覺,半夜忽然聽到一聲怪叫,指定是某人睡夢中翻身,碰著背部了。
他緊張極了,半首歌還沒彈完,就撥斷了二弦,他尷尬地立著,紅著臉承諾將來練好了吉他一定再來給大家唱歌。
湖南人調過弦后,阿明順手一彈,喜形於色,這次和錄音機里的音色一樣了。湖南人斥罵嘲諷了他半天,然後丟給他一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
頭人說:那個會唱歌的小夥子就不錯。
外公和阿明總會記錄下每一片雞樅的生長日期和地點,慢慢積累得多了,他們每年都會因此而得到不少的收入。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心情跟著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讀過書、談過戀愛、交過好友,但別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家裡最重要的財產是一頭牛、一隻豬和十來只雞鴨。
臨走時,他指著屋角的吉他,對阿明說:你還挺有閒情逸緻……
人們叫它「金三角」。
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穩定,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頻繁發生武裝衝突,局勢很嚴峻,當地武裝開始從工人中軟硬兼施吸納兵員,已經習慣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槍殺人,他背著吉他,揣著那個寶貝隨身聽,匆匆翻越國境線。
阿明猜想,這大概是一個緬甸哥們在附近瞎逛時把它遺失在了草叢裡。
吉他的聲音阿明不陌生,幾十盤磁帶的熏陶已經讓他深愛上了吉他的音色。
大冰,作家、民謠歌手、主持人、「一個」常駐作者。著有《他們最幸福》《乖,摸摸頭》。微博ID:@大冰
阿明工余時間坐在河畔練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橫在膝上,不知不覺就練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覺就練到月朗星稀。
他怎麼知道我有這個野心?
外公外婆已年邁,多恙,繁重的體力活兒幹不了,仰仗著兩個舅舅田間地頭操持,一家人勉強謀一個溫飽。
阿明把這個寶貝帶回了工地,錄音機里有一盤磁帶,好神奇,連日的雨居然沒讓這台小機器失靈。阿明把隨身聽弄出聲響,裏面傳出嘰里咕嚕的緬甸歌曲。

如此景緻,頗能靜心,適合操琴。
多麼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裡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面搭石棉瓦當屋頂。
剛修建完軍校的地基,著名的緬甸雨季便像個噴嚏一樣不期而至。
一天晚上,農場主來到工棚給阿明結算工錢。
阿明嘴巴塞得滿滿的,他回過頭,一個漂亮的傣家女孩捂著嘴笑著,手上的竹瓢還在滴著水。

阿明把吉他遞過去,小強卻嗖的把雙手背到身後,阿明用力拽出來,然後吃了一驚。
密布的老繭,厚得像腳後跟,粗笨的手指滿是皴裂的口子,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創可貼一頭翹起,還不捨得撕掉,指甲蓋摳在肉里,上面半個月牙兒印都沒有。
農場主象徵性地留下了一些錢,拍拍屁股揚長而去,沒有絲毫良心不安。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鼾聲中夾雜著蚊子的嗡嗡聲。
潑水節正式開始了,人們互相潑水祝福,阿明是客人,第一個渾身濕透,他濕淋淋地抱著吉他,一首接一首地給大家唱歌,很快,吉他里也被灌了半箱水,聲音奇怪地拐著彎兒。
小屋的門外站著兩個人,靜靜地聽著,一曲終了才推門進來。
香蕉豐收,整車整車地被拉走,經過一個多月的忙碌,採摘告一段落。
阿明花10塊錢買了一隻小土狗,取名飛鴻,他吃什麼飛鴻就吃什麼。
都是活在六根弦上的人,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首歌即可。
阿明第一次出遠門,去的不是繁華的都市,而是比家鄉還要貧窮落後的地方。
緊張的,疑惑的,膽怯的,彷彿問了一句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他能做的只有祈禱來年不要再有這麼多天災人禍,期待農場主能發點兒善心,不再刁難。
雲南臨滄的鄉下孩子阿明的基礎語文教育,是在緬甸佤邦的錄像室內進行的。
阿泰識貨,阿明留在了38號酒吧,一待就是數年。有時我路過北門坡,阿明的歌聲流淌過耳朵,夾雜在其他酒吧勁爆的H曲聲中,安靜又獨特。
邊練琴,邊等工錢,工錢遲遲不到,兩個月後阿明加入了另一個工隊,到了一個叫作富板的小鎮,為那裡的村莊接通電線。
然後接著挖。
第二個老婆是小強的媽媽,在小強七八歲時去世,太窮,沒錢看病,死在自家床上。
岩明咂咂嘴,嘆口氣說:可惜可惜,她澆完你水后,你應該澆回去才對,現在你跑了,錯過了,不算數了,沒戲了……這可是我們寨子里最好看的小僕少。
雞樅是野生菌中味道最鮮美的,貴得很,一斤雞樅的價格等於三斤豬肉。
同車的人都笑他,他們都以為這個年輕人已經二十多歲了,沒人知道他還未滿18歲。
有時雨一下就是數天,天氣怎麼也沒有要放晴的跡象,阿明便會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鎮上。
自從有了隨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阿明忽然間多了一堆要好的朋友,之後的日子里,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和阿明一起彈琴唱歌。他們喜歡他的彈唱,總是不停央求: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吧。
香蕉樹長到三米多高時,小強一家被攆出了這片香蕉地。原因很簡單:父親經常醉酒誤工,疏於管理,嚴重影響了香蕉的長勢,被農場主取消了管理資格。
張智插話,就兩個字:好聽!
他懷疑湖南人賣給他一把壞了的琴,生氣地扛著吉他去理論。
在富板鎮陸續做了一些電路維修工作,一個月後,阿明回到了軍校附近的那個小鎮。
工程快接近尾聲時,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飛鴻和阿明一樣悶,一副高冷范兒,但很護主。麗江午夜酒瘋子蠻多,阿明常走夜路,有幾次被人找碴兒找事兒,飛鴻衝上去張嘴就啃,罵阿明的,它啃腳脖子,敢動手的,它飛身照著喉嚨下嘴,幾次差點搞出人命。
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會苦盡甘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換來成功。
真的有人將被終身囚禁於此?
緬甸的雞樅和雲南的沒有什麼區別。
傣族小夥子的臉上嘩的一下子堆滿了笑意,他逮住阿明的手,自我介紹說他叫岩明,白天在河邊洗澡時聽到阿明的彈唱,很是喜歡,於是約了周圍村寨的十個朋友一同來聽歌。
我遞給流浪歌手阿明一碗酒,問他要不要也來上一首歌。
山谷寂靜,蟲鳴鳥鳴,阿明沒有玩伴,早早學會了自己和自己說話。
狗如其名,整條街的狗沒敢惹它的,風聞它身手的人們也都不敢惹它,它幾乎成了阿明的護法,24小時跟著他。
老天送了他一份禮物。
遠處有禮花,有炸開的鞭炮在一明一暗,建築工地上噪音大,遠處的聲音聽不見。阿明忽然興奮了起來,他說:……過節了,我給你們唱個歌吧。
我說:阿明的志向不小啊,將來去北京打算幹嗎?還是唱歌嗎?
阿明還不明就裡,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
阿明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他們,看著看著就看呆了,他取出吉他撥彈,水聲交融著吉他聲,一時間讓人如同入得三摩地,彈著彈著,他不自覺地吟唱起來,沒有歌詞,即興吟唱,彷彿長長的嘆息,又好似大聲的呻|吟。
家境很多年裡都沒有得到改善,阿明也再沒回到學校,放牛、餵豬、打水鳥,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一年一年長高,憨憨的,懵懵懂懂的。
阿明懷著滿心的憧憬接下了其中一份,約有五十來畝,兩千多株香蕉樹,如若豐收,這筆錢足夠他凍不著、餓不著、出門闖蕩上三年世界。
「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著的?」
傍晚,一個灰頭土臉的青年走進家裡,是剛剛從工地下班回來的哥哥。
弦調好。
她替已然年邁的自己問,替曾經年輕的自己問。
湖南人收錢時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貴不貴?
他喜歡民謠,不躁,耐聽,像一種訴說。
他唱了一首《青春萬歲》:
錄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槍戰read.99csw.com片和古裝武俠連續劇,可容納二三十個觀眾,門票兩元。只要買了門票待在裏面不出來,就可以從下午一直看到凌晨。
他靦腆地用雲南話回答:野路子,我沒讀過書,瞎寫的……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給他取名時並未引經據典,只是隨口起了一個最常見的名字:
阿明光顧錄像室,主要是為了聽每部影片的插曲、片頭曲和片尾曲,偶爾片子中間有大段的歌詞配樂,他總是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一字一句地用心記下歌詞。
天明,他們辭行,沒走多遠,追上來滿臉通紅的老嫗。
在這個傣族村子的傳統里,席間的眾目睽睽下,女孩給男孩潑水,是表達愛慕的意思,男生若有意,當席喜結連理。
我心裏一動,忍不住再度講起了那個故事:
磁帶上的那些歌手的生活依舊遙遠,他過著朝九晚五的小店員生活,依舊沒有找到靠音樂生活的門徑。
瓶罐第二天即將趕赴南京入學,臨行前來看看我們。
轉眼潑水節到了,河對岸的西瓜也熟透了,傣族小夥子岩明和他的夥伴們邀請阿明去他們村做客。
他身量雖高,心智卻小,進門后看著凋敝的四壁,破舊不堪的傢具,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趴在地上寫作業的弟弟抬起頭來,陌生的兄弟倆盯著對方,沉默無語。
吃得正香,後背突然傳來一道涼意。
一天,父親說遠處有一個工程給的工價很高,每天可以拿25~30元的工錢。父親說阿明你去吧,好好乾。他幫阿明打包了行李,把他託付給工友,送他坐上汽車。
他抬手,吞下一口煙,然後嗆得扶不住手推車。
鎮上大概有兩千多戶人家,有佤族、傣族、緬甸人和一些到此謀生的華人。
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愛人來了她又走了,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鎮子上了,現在手上有錢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買磁帶。
阿明領到了一部分工錢。
阿明的生理衛生教育,也是在這裏完成的。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學便輟學了,他甚至沒來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親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軍校的修建地址遠在離小鎮十多公里的深山,在小鎮里停留了三天後,阿明擠在拖拉機上去往那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邊民彪悍,與外來人員打架的事件時有發生,阿明不知何時得罪了人家,惴惴然推開門出去看個究竟。
我沒理由後悔,誰也只能有一回 青春萬歲,我願意為你乾杯,青春萬歲,我願意為你喝醉
我問他們同一個問題:若當時當地在場的是你,你會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個問題。
老人獨居,荒野上唱了一輩子的歌,第一次擁有這麼多的聽眾,一整個晚上,激動得無所適從。
沒辦法,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他需要防身的積蓄,需要上路的盤纏,需要出發之前先曲線救國。
酒吧老闆恭送他出門,說他的歌太沉重,不能讓客人開心,太影響酒水銷量。
其中有人拽住阿明的胳膊喊:……5元也行。
剛到緬甸的時候,工頭便告誡:佤邦的法律和中國的不一樣,千萬不能偷盜,此地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小偷要麼被囚禁一輩子,要麼被就地擊斃!
哥哥不用正眼看他,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就再沒什麼話了,阿明使勁兒回憶,他嚇了一跳,哥哥的名字為何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阿明倒退一步……你們想幹嗎?
你我都明白,這從來就不是個公平的世界。
看了一整天錄像的阿明往往在這個時候沉沉睡去,有時候,有些三|級|片多插曲,他又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緬甸酷熱,下同樣的力,比在國內時出的汗要多得多,人容易口渴,也容易餓,每天收工前的一兩個小時是最難熬的,胃空的時候會自己消化自己,抽搐著痛。
除了背上那把紅棉吉他,他身無長物。
日間勞作,夜裡練琴。
阿明買來元寶、香燭,在香蕉園裡祭那位湖南人,香蕉盛在盤子里,紅棉吉他擺在一邊。
他高高興興地在合同上簽名,老闆探過腦袋來瞅瞅,說:你的字怎麼這麼丑?火柴棍一樣。
工程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工錢卻被拖欠著沒有結清。
哥哥和一群工友走過來,把嘴上叼著的煙摘下來遞給他,說:過節了,新世紀了呢……
小強沒得選,他認命,每天吃飯、睡覺、幹活兒,忙得幾乎沒時間發育。
38號酒吧離小屋不遠,也是個奇葩的所在,老威和土家野夫曾在那裡長期戰鬥過,一個鬼哭,簫聲嗚咽;一個痛飲,黯然銷魂。
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幾百個人雙手合十,笑著看著他。
汗水浸透的衣服磨得身上煞痛,眾人都脫|光了衣服幹活兒,到晚上沖涼時,個個後背刺痛難耐,這才發現背上的皮膚已被大塊晒傷,這真是件怪事,陽光明明是從樹葉間隙投射下來的,居然還這麼毒辣。
雲沒有方向地飛,落葉不怕跌地落下
他長到二十多歲一直在中國邊陲線的底層世界討生活,沒人教他如何維權。
小強一家住在阿明隔壁,他們家分管了另一片香蕉地,這是一個複雜的家庭,衰到底兒了,複雜到電影也未必能拍得清。小強的父親好酒、懶惰、不務正業,曾娶過三個老婆。
就這麼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佤族和傣族阿明不陌生,中國也有,緬甸人則比較陌生,他們的膚色比佤族還黑,說的語言阿明完全搞不懂。
先是賣衣服,后是賣鞋。
野地無人,牛靜靜地吃草,是唯一的聽眾,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
阿明15歲,第一次抽煙。
他從小沒吃過超過四個菜的晚餐,在香蕉地的這些日子里,雖然有生活費,但習慣了簡樸,每天吃的都是空心菜和蓮花白,一日三餐隨便打發,現在猛然看到這滿桌豐盛的晚餐,眼睛立馬拔不出來了。
今時不同往日。
個中有些在工體開過個唱、擁有百萬歌迷,有些登上過音樂節主舞台、辦過全國巡演,有些駐唱在夜場酒吧,有些打拚在小樂隊中,還有一些賣唱在地下通道里。
聽說那個湖南人也曾是個彈唱歌手,在他的家鄉一度小有名氣,中年後不知何故淪落緬甸佤邦,靠賣磁帶賣琴維生。
光地基就挖了一個多星期,採石隊從遠山炸出許多巨石,拖拉機運到這裏,四人一組,拇指粗細的鐵鏈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點,阿明磨破的肩膀長出了老繭,巨石讓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與坐者有流浪歌手大軍、旅行者樂隊的張智、「越獄者」路平、麗江鼓王大松……大松敲著手鼓,張智彈著冬不拉,吟唱新曲給大家聽。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處,四周懸崖,上面灌木茂密。
一陣風吹過,花香瞬間瀰漫了整個山谷,阿明縮回手,屏著呼吸,心裏打鼓一樣地怦怦跳,他在家鄉見過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沒一個人有好下場。
彭家聲曾是當年金三角地區有名的「戰神」,但那時已臨耄耋之年,久未用兵,將庸兵懶,沒幾天,他的部隊便被緬甸政府軍打散,其本人也不知所終。
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還是言之有物的思辨和觀察,是感慨、感嘆,還是真實的生活。
他自己給自己唱歌聽。瞎哼哼,很多民間小調無師自通,越唱越大聲。
香蕉在生長過程中會從根部長出很多再生苗,採摘完香蕉后,需要砍掉主株,只留下長勢最好的那株再生苗,這樣就不用再從幼苗開始種植,省去了一些麻煩。
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小鎮上還有幾家診所,也都是華人開的,都沒什麼醫療資質,主要醫治一些傷風感冒之類的小毛病,但是他們必會的技能是醫治一種當地叫「發擺」的常見病,熱帶雨林瘴氣重,發病迅猛,分分鐘要人命。阿明陪著工友來醫治過一回,親歷過一遭人在鬼門關打轉的情形。
三五個漢子立在毒辣的日頭底下,沉默不語,涕淚橫流。
傍晚,岩明家的院子里聚滿了親朋好友,豐盛的傣味擺滿長桌。
阿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同事都蠻畏懼他,這個年輕人怎麼這麼奇怪?除了賣東西就是坐在板凳上發獃,都不和人聊天打屁開玩笑的。
小強沒媽,沒人教他感激人的話,只懂得齜著牙沖阿明笑,一來二去,兩個人熟絡了許多。
又用了一個來月的時間,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嚴實地將整個地牢隱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過是一個直徑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讓人從外面無法察覺到地牢的存在,人爛在裏面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神奇的人,這些好聽的曲調他們是怎麼搞出來的,他們怎麼唱歌都那麼好聽?他們一定都是上過學的吧,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都會在他們唱歌時,帶著微笑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