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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合租房

孤單合租房

作者:朱肖影
來北京的第一天,是她來接我的,從火車站到市區的路上,她過於善解人意地不停買東西給我吃,在韓國料理店請我吃豆芽湯泡飯,在麵包房裡給我買栗子麵包和牛奶,在某個露台叫我吃牛排……可她自己什麼也不吃,只是疲憊不堪地坐在我對面,撥弄著燙成波浪卷的頭髮,划著最新的手機遊戲。每當我試圖回憶起過去,她只是說,是嗎。濃郁的眼睫毛很少轉向我。她的冷淡,讓我接下來任何一句話都顯得笨拙。
「人家不認可你,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只要你認真努力,將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會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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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馬路上需找合適的餐廳,夜晚的小雪浸濕了我的皮夾克,有股子怪味。後來我看見了一個用實木和玻璃搭起的火鍋店,為了迎合節日,天花板上垂吊著紅色天使圖案的花環,一棵小的聖誕樹上掛著彩色的燈泡,我想隔壁的那位姑娘肯定會喜歡這的。
於是我的世界里,出現了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好像一次次走進我的房間接近了我,告訴我,不再是完全一個人。而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再變好一點點就接她走出去,再變好一點點就可以毫無保留和不感恥辱地得到愛。在千千萬萬遍的期待中,我日日夜夜最大的幸福就是,時刻準備著成為她的英雄。即便在孤獨的困境里,我也獲得了與之對抗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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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前,窗子對面的居民樓燈火通明,暖氣融融。想必每扇窗里,都有相聚在一起的家人、朋友、情侶,對我來說,這就好像一部部溫馨的電影,可是聲音被關掉了。我在遠觀別人的快樂,與溫暖的氣氛格格不入。幸福的生活就應該深入其中,而像現在這樣遠距離呈現,看的人只會想哭泣。
我們的學九九藏書校靠近武漢火車站,男生寢室在北八,女生寢室在北九,等到宿舍熄燈后,我會拿著手機,穿著拖鞋啪踏啪踏地跑到樓頂,等著她從對面寢室樓出現,然後在黑暗中看著各自的輪廓,對著手機漫無邊際地聊天。有一次,她說,現在,馬上,大聲「說我喜歡你」。然後她把手機掛了,夜深人靜,我似乎看見她咧開嘴對我傻笑。
她確實是個好姑娘,在隔壁牆后的通話中,我陸陸續續得知,她在一家商場當前台,還有一個在異地鬱郁不得志的男友。即便聽不見那個男人的聲音,但可以感受到他無奈又低沉的語氣。她常像哄小孩般說:「人家不認可你,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只要你認真努力,將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會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有出息。」
失去勇氣的冬天,我沒能敲開隔壁的大門。
合租房的公共陽台上有一雙她的黑色高跟鞋,和女朋友離開那天的鞋子很像,還有晾衣架上的條紋高腰裙子,以及那套淺色的內衣褲,在環顧四周無人時,我會把手放在它們上面,想象有風吹來,她身上繫緊的棉質裙子迎風搖曳。我發誓,我真的見過她,看見她把時髦的手提包挎在肩上轉過路口的背影,看見她從天橋那邊走下去的鞋尖兒,還有她匆匆消失在人群里的柔弱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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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租房,是一套房被前前後後隔出為數眾多的房間。合租房裡的人們共享著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陽台,大家親密相處,卻彼此互不熟識。
接著她會對著我這邊的牆壁打電話,語氣是細細的南方口音,在半夢半醒間這樣的聲音和我女朋友幾乎一模一樣,記得和女朋友剛九九藏書認識的大學期間,我們每天都有講不完的話,小小的學校總被我們來來回迴繞過很多遍,偶爾遇到躲在暗處親熱的情侶,她會惡作劇般刻意大聲講話,然後帶著窸窣的笑聲拉著我跑開。
我腦子裡一空白,那些細微的嬌喘聲,慢慢放大,像她離開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在我心房四周鑿出一個又一個空房間,裏面住著一個又一個失落的愛和落空的幻想,它們將永遠把我隔離起來。
記得一個冬天,我在網吧玩遊戲,忘記這天是她生日,她拿著一小塊蛋糕在路邊等我,剛洗完澡出來,頭髮上結了冰,那年冬天多麼冷啊,見到我,她跺著小皮靴,往後退幾步,笑著問,我的衣服好看嗎?我篤篤地點點頭,兩手空空地感受著冬天的寒冷和溫暖。
在新房客搬進不久后的上午,我無意間在她房間門口發現了一個粉色的垃圾袋,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把它偷偷拿進了我的房間。
「不認識」,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
而到了夜晚,她硬是拉著我去買衣服,當我從試衣間走出來時,她原先站著的位置只剩下我的兩個黑色行李箱,打電話過去,手機已經關機,微信也需要重新認證。她會回來的,我想。我抱著兩個行李箱,獃獃地坐在商場外的長椅上等了一夜。可她終究沒有回來。只剩下我在陌生的街道打量隔天黎明中巨獸般的大廈,清晨時分依然輝煌閃爍的燈光,以及不知匆忙奔向何方的汽車。
剛開始我的工作很不順利,窮酸到把煙戒了,人生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沒錢是多麼可怕的地獄。心頭抑鬱地走在陌生的街道,突然發現不知身在何處,好像闖進了別人的生活。想隨便找個人聊些什麼,可是想說的話往往還沒開口,對方早就已經走開。城市裡生活的人們,大家幾乎是互不看見的。
沒關係,再過一會,我就重新開始愛上這個世界。
那句吵醒熟睡人們read•99csw•com的「我喜歡你」,被恰巧駛過的火車,帶進了另一片路燈偽裝的火樹銀花中。
等待的過程中,我睡了一覺,夢裡,我就是那個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的英雄。過了一會,被隔壁的動靜弄醒。太好了,是她回來了。不對,還有一個聲音,一個男人在細聲細語地問著事情,她嗡聲嗡氣地在解釋。兩人不時地傳出笑聲,接著笑聲減弱,變成挑逗的情話,隨之而來的是嬌澀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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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所有的窗戶都透出光亮,彷彿在沉沉暮色中幻化出的熾熱氣泡,在我離開的馬路上,亮得讓人晃眼。
「我會在那邊等你的」,女朋友比我早一年畢業去北京工作。送她離開的前一夜,我們在火車站旁邊的小賓館里,她喝了點酒,臉頰通紅,連眼皮都紅了,光著身子抱著我,她說,我沒那麼貪心,和喜歡的人,整天躺在乾淨的雙人床上講笑話也可以。
這裡是一片乾旱貧瘠的曠野,沒有希望,沒有夢想。這裏也無所謂未來,而它的過去的全部努力和思戀,只是赴了一場不切實際的約會。
我想,我應該成為另外一種人:一個能帶著隔壁姑娘走出合租房的人;帶著她把貧窮、寒冷、孤獨都關在門外的人;把餐廳打工、早起地鐵、廉價網購的生活丟進垃圾桶的人。
決定搬出合租房,我拖著行李箱下樓。在樓梯間,我遇到了一對牽著手的陌生情侶。女孩禮貌地側著身子,好讓我離開。龐大的行李箱路過他們,發出笨重的悶響。在我低頭轉身的背後,男人小聲地問,你認識他?
那一刻,我深深感覺到我的不重要,我和周圍那些拎著塑料袋的人群一樣對她無關緊要。甚至更無關緊要。我討厭這個聖誕節,我的眼淚就像是給全世界的一份禮物。
朱肖影,青年作者。@朱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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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_九_藏_書
帶著罪惡感和興奮感,像解開女人胸罩般,打開了垃圾袋。垃圾袋裡有舊雜誌、衛生巾、破絲|襪和其他令人遐想的女性生活。不知為什麼,那個垃圾袋就像我搬進合租房裡的第一個客人。我對著它發著工作上的牢騷,心裏的委屈,它只是安安靜靜地陪伴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年,沒有親人和朋友,在合租房和公司的來回之間,相隔著無數個在地鐵上低著頭看手機,卻被孤獨弄得一模一樣的後腦勺。生活和孤獨就如游泳和溺水,在我快被淹死的秋冬之間,合租房的隔壁來了新的房客。
到十二月底的時候,聖誕節讓人們並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畏縮,他們湧上廣場,無休無止地走來走去。當馬路上的小燈泡亮起,我想領著隔壁姑娘去漂亮的地方吃頓晚餐,對我而言,我們當時就像正在一起熬苦日子的兩個人。
我關上窗,獨自待在黑漆死寂的合租房裡,等待牆的那邊出現一點動靜,只要她回來,操勞、寂寞、枯燥的白天就會被我忘記,日子就會陡然充實了。
我開始在每個夜晚期盼牆壁中的聲音如期而至,等到隔壁安靜后自己才睡覺,早上則趕在清潔阿姨前,拿走她門前的垃圾袋,甚至時常撫摸那些陽台上的衣物,這些舉動好像來自我體內深處一個緩緩旋轉的引擎,毫不費力,並釋放出撫慰人心的力量。我又重新體會到了情侶們煲電話粥的快樂,也了解到明明剛剛說再見,就立馬想聽到對方聲音的心情。情到深處時,我從垃圾袋裡找出姑娘擦口紅的衛生紙,那紅影和濕意,使我幾乎看見了她塗了唇膏的嘴唇,不禁對著唇印輕輕地吻了上去。
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只覺得她穿過了牆壁,真的躺在我身邊,正對著我說話。
挨著我那張床的牆壁很薄,就像硬紙板一樣,常可以聽到新房客在十一點左右踩著高跟鞋回來,是個九-九-藏-書姑娘,她工作肯定很辛苦,她把高跟鞋脫掉的時候總聽著很累。當時我睡得不好,她用鑰匙插|進門鎖的那一下,會把我弄醒。
終於,我拿到了第一份獎金,雖然不多,但足夠有能力離開這裏了。我迫不及待地走進合租房,等待她回來。我為穿什麼衣服而煩惱,為亂糟糟的頭髮而煩惱,如果她打開門,我該怎麼說?說:「你好,我想我們一直都認識的」,「謝謝你一直在陪伴我」或者「跟我一起走吧,我是來接你的」。
但我剛上了幾個台階,隔著玻璃,我看了我的前女友,李子色的口紅填滿了她的嘴,口紅尖尖的像個楔子,她的對面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們好像剛來似的,男人脫下帽子、手套、圍巾,接著搓著女友凍紅的雙手。我獃獃地注視在玻璃窗里高聲歡笑的情侶,站了很久。直到他們離開時,汽車引擎向我噴出帶著汽油味的暖風,可惜這股離去的暖風沒能使我足夠溫暖,很快我就覺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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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女朋友喜歡以一個人的方式陪伴在你身邊。無論是上課的樓道里,還是宿舍的樓下,她總是站在那個地方等你,下雨天還會特意提前帶把傘,有幾次不耐煩,我還說過她太粘人,她也只是笑笑。由於是建築專業的關係,學校里的朋友們都是男孩,一起吃飯或者出去玩時,唯有她是女孩子,熱鬧中讓人常常忘記她的存在,可突然想起來時,她又是靜巧地坐在那裡的。
剛分開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夜都密集地聯繫,對話的末尾,她總不忘加上,我會等你的。每當腦子裡出現「我會等你的」,我的心就會膨脹,再膨脹,直到日子里所有的失落,所有的寂涼,所有的孤獨都統統消失無蹤。可事實上,越往後走,她越沉默,常常沒聊兩句,就說忙,接著沒了下文。可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我重新出現,一切都可以和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