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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別離

一次別離

作者:毛利
她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沒什麼,因為什麼都沒發生。吃完面在外邊晃了三四個小時,沿著公交車牌一站站走下去,再一站站走回來,那時候她還沒用上智能手機,也不知道裏面有地圖功能。回來時加快腳步,被一輛拐彎的車差點撞到,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大聲罵了句上海話:「找死啊?」
買票后發簡訊跟男友說:「回家了。」她想男人會不會來火車站見他最後一面?
她媽在她賬戶里打了三千塊錢,聲明這是最後一筆,她那時盲目樂觀,心想茫茫上海灘,怎麼會找不到一份工?
男人照樣和和氣氣,對她笑笑,說他今天正好公司放假,所以回來了。又問工作找得怎麼樣,還打算住多久,過年要不要回家。他們一邊吃著她下的番茄雞蛋面,一面聊著不咸不淡的天。
沒幾個月,她在男友的QQ空間里,發現了他的結婚照片,新娘還是那位同事,肚子已經高高聳起。她很納悶,新娘知道她的存在嗎?
他正好將她壓迫在沙發里,她忽然大聲喊了一句:「報警!我要報警!」
坐火車到上海站,再坐四號線到浦東,下地鐵后等一輛男友指定的公交車,坐三站路,遠遠看到一座白色大橋,心想上海果然是大,連橋都大得異乎尋常。下公交后左看右看,找到一家蘭州拉麵店,看時間5點,於是進去點了碗面,大碗,7塊錢,一口口吃完,挨了半小時,男友終於現身了,朝著她打招呼。
衛生間是共用的,每晚她等到所有人用完后,再進去洗澡。有時候即使是上廁所,也努力挨到這種時候,或者第二天他們都去上班后。出於一種她是閑人的自覺吧,一個寄居者不該給人帶來太大的困擾。
在她快要吃完的時候,男人忽然挨上來,說:「小鄭對你好嗎?」她嚇了一跳,說:「很好。」男人搭了搭她的手說九_九_藏_書:「有什麼困難,告訴我好了。」
好像撿了一條命一樣,逃回男友的出租屋,隔壁那對情侶已經在自己房間,她在被子里躺著,直到男友滿臉通紅周身興奮地回來,說他被同事灌了不少酒。她假裝在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地回答:「是嗎?」
5點半下班,5點35分,從公司走到麵館,隨後也要了一碗面,邊吃邊說:「沒有食堂的晚餐好。」於是她有了一點愧疚,如果不是來接她,他本來可以吃單位的免費晚餐。
或許晚上可以當笑話,說給同事聽。好久前她來滬漂,結果工作沒找到,男朋友還拱手讓了人,一個月在上海吃17次蘭州拉麵,最後回家時全部身家只有二十一塊八毛。
回家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安全的容身之所,再也不需要害怕,可以理直氣壯去上衛生間,也可以隨時打開電視隨便換台。
至於後來她是怎麼離開小城市,又是怎麼成了空中飛人一般的女白領,那是另外一個故事。她站在落地窗前想,如果現在去那個地方,會不會敲開門,依舊是那個笑眯眯的男人?
那段逼仄又粘粘乎乎的往事,在她腦袋中轉了個圈,就輕鬆地被她放在身後。她轉身開始投入工作,她開始希望再過八年,能意識到今天的自己,又是多麼軟弱。
二十齣頭的她,完全不知道該拿這種事情怎麼辦,她還年輕,還有那麼長的未來,難道就要背上一個曾經被人強|奸未遂的枷鎖?她男友會說什麼?會不會說是因為她太閑?
男人走了,像從來沒來過一樣,她甚至覺得剛才那一切說不定是自己的幻夢。她撥打男朋友的手機,決定一定要告訴他這件事,電話忙音,完全打不通,像把她一個人置身在茫茫的宇宙。
噢,原來只是同事。難道跟同事就不能親熱嗎?
九-九-藏-書未來該怎麼辦?一直這樣下去嗎?她當時的想法竟然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入冬后江南典型的濕冷發作,要咬著牙洗澡咬著牙上床。他們在被子里摟做一團,難免覺得自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毛利,「看上去很猛」兩性情感專欄作者,著有《當待業女遇上草食男》、《一紙談歡》,在多家雜誌撰寫情感專欄。@毛利
隨後外面響起敲門聲,隔壁男子的聲音說:「你不要誤會,我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一個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
同住的情侶,已經在一起好幾年,男人微禿,髮際線後退,面目和善,永遠一副和和氣氣的臉,女人長發,五官清秀,但始終皺著眉,像所有的未來都要她去扛。男友對這一對錶面和氣,背地看不太起,這把年紀,居然還在過這種生活。三十歲對他們來說,還是十分遙遠的生活,遙遠到可以產生一百萬個設想。總之,不會住在這樣的出租房,過著這樣素淡的生活。
同事肯定哈哈大笑,不相信,誰敢甩你。
男友擺擺手,給他們介紹:我女朋友。她想他至少該說下她的名字,但是他沒有,好像她只是匆匆忙忙來過一夜,明早就要走的人。
當年她不敢,今天她完全可以打他一個耳光。一個成功的人,做什麼都理直氣壯。但她發現,自己怎麼都回憶不起來那個小區的名字,這種紅房頂的老公房,整個上海灘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其實她也已經想不起那個男人的面目。
她努力控制聲音,回了句:「噢,沒什麼。」然後隨便換了件衣服,拎上包,聽到外面沒聲音,立刻跑出去。八年後她依然記得那天下午的場景,穿著一件帶有油漬的棉衣,坐車去陸家嘴,滿眼都是些穿著精緻的都市女白領,她混在裏面,卑微地像一隻礙眼的舊拖把。本來只是想去吹下商場的暖氣九-九-藏-書,還是逃了出來,又折騰回去,打算去等她男友下班。
當年無數個夜晚因為同一場噩夢驚醒,以為自己再也走不出這片失敗的陰影。但時間真是好人,僅僅八年工夫,就將原來凝重得一塌糊塗的往事,篩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想想好笑,那時候是多麼恨啊,又驚又怕地回來,一個人跌坐在人生的谷底。
當然是做夢。她給父母打電話,說自己要回來了,上海沒找到什麼工作。她父母在電話里還不忘記責怪她:「就是去浪費錢,哪裡會有家裡好?」
她飛也似的逃進房間,忽然發現那男人正在用鑰匙開鎖,她朝外面喊:「我打110了。」
還是在公司對面那家麵館,她坐在裏面,吃最小份的麵條,在5點35分,看到男友和一個女人,極其親熱地從裡邊出來,一起朝外面走去。幾分鐘后,她才接到簡訊,今晚同事聚餐,不回來吃飯。
八年,一個地方就像一個人一樣,面目全非。八年前她才二十齣頭,剛從學校畢業,正度過尷尬的待業期。兩股勢力拉著她必須做個決斷,她父母希望她回老家,或者是離家100公里的省城,她想去上海,有個剛剛確定了關係的男朋友剛在上海租了房子。熱烈期發了不少山盟海誓,男人雄心勃勃說,你來,我照顧你。她父母以一種姑娘長大終究留不住的心情,送走了她。
她曾在一本書里讀到作家寫,金錢對我有偉大而勢不可擋的意義。是啊,可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世俗世界里,花錢可以遮掩掉生活中每一道難看的褶皺。
主辦方提供的酒店按慣例為五星,只是這次位置不好,不在尋常住的靜安寺或陸家嘴。車繞了好幾個彎上南浦大橋,讓她有點噁心,早上到現在只喝過一聽小小的罐裝咖啡,為了保持身材,真是煞費苦心。
帶著她進屋,他悄悄說:「租房子的時九-九-藏-書候我說我是單身,人家才肯租給我。不過昨天跟他們講了,我女朋友要來,可能住段時間。」
但出門的時候還是歡天喜地,年輕的戀人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告訴她住這裡是為了走路上下班,早上7點三刻起來,刷個牙走快點,8點能趕到打卡。不過此時他們走得很慢,從麵館走出去,左拐到一條小馬路,男人往前一指,向她大致說了說,菜場,超市,便利店的位置。隨後帶著她走進一個老式小區,走到底,終於到了,六樓。
房間比想象的要溫馨,客廳里坐了陌生的一對男女,正在吃飯,看到她男友后說:「小鄭,回來啦,一起吃點?」
她對青春沒什麼追憶,那時貧窮又軟弱的自己,怎麼比得上現在的自己呢?一個殘酷的事實是,當年她不是不堅強,也不是不勇敢,但那些忍耐堅持,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委屈。她發現只有隨著銀行餘額上漲,自己的語氣才強硬起來,父母不再對她動輒罵上兩句,交往的男人也開始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臉色,她像一隻不停往上升的風箏,飛的越高,發現迎面來的風越強勁。
有一天中午,她一個人在廚房煮麵,忽然門開了,隔壁那男人回來,看到她打了個招呼,沒多久,又轉進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她心下想了想,就問那男人:「要不要一起吃?」沒想到對方點頭答應。她倒更尷尬。
她搪塞著說沒有,連碗都沒洗,就進了房間,反鎖上門。想給男友發簡訊,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只是反應過度。她男友自從同居后,上班期間再也不發簡訊,除非不回來吃晚飯。
她把房間中屬於自己的一切痕迹清理乾淨,背上來時那個包,依舊坐三站公交,換兩趟地鐵,去了上海火車站。
她的人生,終於成為一道向上的拋物線,夜幕將那些紅色房頂的老公房遮蓋住,只剩下遠處陸家嘴地read.99csw.com區的高樓依舊在閃爍。
拚命忙碌了兩個禮拜后,她沒找到什麼好的出路,生活變成了另一種樣子。下午她從菜場拎著十幾塊錢小菜回來,走在小馬路上,到處都是爺爺奶奶帶著放學的孩子,一個人慢慢走在斜陽里,感覺自己已經不再是二十齣頭的小女孩,是舊小說里那種圍繞男人過日子的女人,盤算著要燒青椒肉絲,番茄炒蛋,小成本的家常菜。男友誇耀她做飯不錯,很有樣子。她呢,彷彿是種彌補心理,盡心儘力做著這些,畢竟沒交過房租。
五星酒店哪裡都差不多,她剛住下,就有隔壁先來的同事過來打招呼,談了點工作后,同事擺出副調笑的面目,說:「看過沒,洗漱用品全是美加凈,我就說這家酒店像招待所。媒體行業是不行了,只能把我們拉來這種地方,還是手游公司有錢,開會指定萬豪,三千塊一晚,嘖嘖。」
幾天後的工作日中午,隔壁屋的男人又回來了,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她。她想從客廳的沙發上起來,不留神他已經湊上來,他的臉直接貼到她臉上,她甚至感覺到他下體凸起的一塊。男人有一股很重的頭油味,她想他女朋友怎麼會受得了。
送走啰嗦的同事,她在稍顯古板的套房裡泡了杯茶,站在落地窗前,發現這地方真是老上海味道,紅色房頂的老公房密密麻麻,太陽正好,不少人曬了被子,尋常人家的生活盡收眼底。她盯著遠處一個招牌看了會,才想起來,此處離她原來生活過的地方,只有一站路。
男人起來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臉上掛著可怕的笑意,說:「你報警的話,我會說是你勾引的我。」
他們終於可以肩並肩躺在一起,男人轉過頭來開始接吻,她記得那個時候的性生活,總是跟飯菜香,舊式小區的味道連在一起。他們躡手躡腳地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像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