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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水濁

水清水濁

作者:麗端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正立在紛紛的杏花雨中。他淺灰色的袍子被風吹得飄飄蕩蕩,幾綹鬍鬚也修得整整齊齊,彷彿神仙相似,正微笑著打量我。
然而我還是守了她一天一夜,看見她的臉色象秋季的蘋果一樣慢慢地紅潤起來。我覺得自己象一個守財奴一樣看著自己的寶物,雖然我心中一直告誡自己我只是在學習父親的俠氣,而且做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好事,然而一種期待某種奇迹出現的自私心態卻不時從心田中發出芽來。這是一種微妙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做什麼,只好專心地坐在她身邊等待,腦子裡七彩的顏色翻來覆去,最終融合成空白一片。
一切完畢后我累得象一條吐盡了絲的蠶,我的四肢很輕飄,我覺得自己馬上就會變成一隻蛾衝天飛起。但我的心智卻突然變得很空明,我想起了自己,我這樣做其實不是為了絲雨,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能真正牢固地擁有喜愛的女人。我想我先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絲雨就無法拋開我了,我讓她欠了我的債。我付出是為了收穫。於是我用比平日更明亮的眼睛朝絲雨看過去,她神色激動,卻一直盯著那個依舊熟睡的年輕人,她甚至沒有來問候我一下。我不祥的預感再度襲來,絲雨和她哥哥長得一點都不象。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頗具戲劇性的,我死不了。每次在我陷入無知覺的境界前一秒鐘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女孩素箋上的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幻想著自己如一片薄綃般的花瓣在細雨中飛旋,永遠不停。然而我總是會醒來,象一場噩夢清醒般看見明亮的陽光,聽見鳥兒撲動著翅膀。這種奇怪的經歷使我產生了一種好奇心,我開始試探起自己抵禦死亡的能力,嘗試各種死亡的方式彷彿成了我樂而不疲的嗜好。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我總是會醒來,醒在長長短短的時日之後。但是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卻證明我確實又「死」過一次。
然而師父對我還不錯,唯一讓我不滿的是他孜孜不倦地向我灌輸大俠方文允的陳年舊事。你應該為你的父親感到驕傲。他神色激動地說,他那些驚天動地的義舉至盡還在江湖上流傳,所有黑白道上的人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他說這些的時候,我都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還帶著滿臉的崇拜神情,畢竟,他說的人是我的「父親」。然而我的心,卻常常飛到遠處的樹林里,琢磨著可以打一隻什麼樣的鳥。「方文允大俠」或者「父親」的稱號都不能讓我興奮,我對他沒有感情,我的記憶里搜索不到他的一點信息。師父說我是喪失了一部分記憶力。師父還說他本也有一個兒子,跟我差不多大,可惜十年前就死了,所以他真正是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這話我相信,不過我可不把他當父親看待。我從小就沒有人管,我的骨子裡其實沒有任何「父親」觀念存在。
我說我不是。然而她的眼睛卻看著我的身後,彷彿一根極細的鐵絲穿透了我。我有一點痛。
有時候我真的不能不相信因果報應,我今生唯一做過的可以算好事的行為延續了我的生命。我看見了那個蒼白俊秀的年輕人,那個我傾盡所有的功力與熱情救治的年輕人。他風度翩翩地走了過來,象一隻優雅的灰鶴。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師父時他走路的樣子,同樣地自信而含有一絲我深深嫉妒的傲岸。他走過來微笑著向眾人一拱手,說不知大家為何要為難這位朋友,他如此弱不禁風的模樣怎麼可能勝得了關大俠,各位想必是錯怪了好人,對不對,朋友?
你的徒弟就是他么?女孩絲雨終於望了我一眼,冷笑了。如果他死了呢?女孩絲雨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是帶著粉紅格子的素箋,她持著那素箋朝我的咽喉划來,我感覺得到那紙邊如刀刃一般鋒利,我看見自己的血打濕了那張素箋,象落上了許多鮮艷的杏花。我看見那素箋上只有兩行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女孩絲雨也頓了一下,才說我叫絲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並不是她的真名。
其實你的武功已經夠好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學這門沒有用的功夫。我揮了一下手,其實這種功夫連只蒼蠅都打不死,而你卻可以把紙用得跟刀一樣。
我也想趕緊離開,可那個年輕人叫住了我。他說你為什麼想避開我呢?我總覺得你很面熟,但我想不起來了。不過從剛才第一眼起,我就對你很有好感,我們一起去喝點酒吧。
有錢了還哭什麼?我哭成強弩之末的時候冷不丁聽到一個聲音。
你就是忘我劍客么?女孩絲雨問。
我望上去,他正悠閑地盤膝坐在我頭頂一根纖細的樹枝上,輕輕晃悠著,象一隻灰色的松鼠,只可惜少了條大尾巴。我怒目而視,說包袱不是都還你了嗎,你還跟著老子做什麼?你信不信我會朝你吐唾沫。他微微一愣,隨即一舉手中的包袱,仍是和顏悅色地說,你真的不想再有錢嗎?
你喝了忘川水就會好。我突然冷笑著冒出這句話,心裏卻抽痛了一下。
我一舉成名。從此人們都稱我為「竹劍郎君」,還有些年少輕狂之人來約我比劍。我每次都慨然允諾,盤算著哪一個少年會取去我的性命與名氣。然而每次都是他們輸,我的竹劍宛如一條活物一般自動地攻向對方。只一招,對手已敗,勝利者與失敗者都同樣地茫然于決鬥的過程。我的竹劍在添枝加葉的渲染中越發神秘莫測,而我求死的坦然又越發顯出自己的翩翩風度,以致有人告訴我,我成了許多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我無言以對。
騎上馬十我決心回去完成我的婚禮,我完全可以掩蓋一切真相。然而在走到回住處的岔路口時,我卻自然地策馬走上了另一條路。我不知道這回又是什麼在冥冥中操縱我。
你已經忘掉了嗎?
師父看著我冷淡的反應,顯出失望的神色。他說你難道忘了自己是方文允大俠的兒子了嗎?你為了救人失去武功,這正是俠義精神的最高體現。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怎麼反而想到去死呢?我每次都在暗中救你,就是為了讓你自己醒悟這其中的道理。你卻總是讓我白費苦心,叫我怎麼面對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童謠的聲音在我腦中清晰響起:憶川水濁忘川清,水清水濁難分明……難道我剛才喝的竟是憶川水嗎?這麼說,我的胡思亂想都是真實的回憶?我抱著頭,命令自己不許再想。
我練武也不算太偷懶,因為我找不到多少事可干,閑下來我反而會手足無措。有時也尋思帶上銀子二上天香樓,洗一洗被她們當小孩子打發的冤氣,卻始終未能成行,何況我離天香樓已經越來越遠。師父不喜與人交往,除了我,他對誰都冷漠異常,他說連他自己都想忘掉自己,更不希望別人記住他。他總是帶著我住到荒僻的山野里去,而且每兩個月必定要搬往一個更遙遠的地方。我對遷徙習以為常,從不問他為什麼要搬家,也從來沒有留戀過任何一處的風物。在我看來,名字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區別。偶爾我也會在遷居的山林里見到打柴放牧的村民,甚而有年輕好奇的村姑向我屢屢張望,我都漠然地轉過頭去。既然我是一代名俠之後,我對女人也總該有點品味,正如我現在對銀錢已可做出一付毫不在乎的瀟洒姿態了。
我隨口說,誰要學這些沒用的玩意!
一開始,絲雨你說一開始。我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現在呢?如果你真是想利用我就不該這麼早告訴我真相。
聽了她無情的話,我強撐著站起來。我很想揍她一頓,可惜我沒有力氣了。我於是笑了,我本來不想笑,可我一時找不到其他表情可以做了。我是個懦弱的人,一種無法言表的悲哀已經把我殘留的一點慾望徹底沖走了。象大雨沖刷過的石板路,強行顯出一種獨read.99csw.com特的潔凈。
我笑了,我方才擔心會溜走的幸福現在仍然在我手中。我握住絲雨的手,溫柔地說,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反正我的功夫也只是為你而學,我甚至只是為你而生。
我抱著女孩絲雨找到了鎮上的大夫,我毫闊的出手讓那大夫殷勤備至。我看到女孩絲雨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微一笑,但是我沒有明白她那笑中隱藏的深意。她輕聲說謝謝你,然後就遵照大夫的囑咐安然入睡。大夫寬慰我說她腕上的傷口不算深,完全沒有危險。我放下心來,想起她對我道謝,醒悟她其實是不想死的。
女孩絲雨靜靜地打量著我,我可以在她烏黑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臉。我看到的是一張愚鈍而迷惘的臉,我突然恨自己為什麼長得一點不象師父口中溫文儒雅的父親。
我不知道忘川在哪裡,我自己也找不到。師父興味索然地說。你走吧。
我聽得心驚,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索性將腰中系的包袱遠遠擲下樹去。還你就是了!往相反方向一跳,撒腿便跑。這種事我以前也碰到過,雖然偶有被人抓住痛打一頓的時候,卻也練出了一副逃跑的好身手。
他也想操縱我嗎?我敏感地嗅到了一絲木偶的朽木味兒。他們沒有錯怪我,我忽然說,確實是我打敗了關門神。我是方文允大俠的兒子,怎麼能拒不承認?
女孩絲雨微微嘆息了一聲。
我以前滴酒不粘,但我還是和他去了一家酒館。我想知道他比我強在哪裡。我總是斜眼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我猛地發現自己正在不經意地模仿他。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他忽然說,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羞愧,你認識一個叫徐婉的女孩嗎?見我茫然地搖頭,他又補充說,她的裙子上總是綉著紫色的丁香。我仍然搖頭,但我現在終於知道她裙子上的紫色小花是丁香了。他注意,我沒注意,這就說明不如他么?
當一個壯漢吆喝著要我拔劍時,我空空的雙手讓我找不到死的理由。我的腿也軟弱得不足以支撐起身體的重量,我竟然跪倒在那片明亮亮的刀光下。求求你們不要殺我,我的聲音由於極度恐懼而如同另外一個人,確實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一向坦然求死的我在真正的死亡到來時會如此怯懦。也許我以前求的不是死,是謎底,現在我得到了謎底,勇氣便消失了。關門神不是我殺的,你看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怎麼會殺得了他,我只是一個被|操縱的傀儡。我神態卑微地說,我的自尊與我的話語一起如流水一樣從我身體內向外嘩嘩地流淌著,唯一剩下的只是求生的本能與戰慄。我現在知道所謂的「寧死不屈」是多麼讓人敬佩的行為了。
於是我去找關門神了。關門神的鏈子槍在長江一帶叱吒風雲。我削了一柄竹劍,揚言要與關門神一決高下。我在酒樓茶館里放肆地羞辱關門神,用盡了我少年時期所掌握的一切污言穢語。我之所以挑選關門神是因為以他自負而狂暴的性格一定不會對我手下留情,我猜測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武功再強也不會是關門神的對手。這樣,一場不知何時停止的擺布將會結束在我自己的選擇中,我願意以這樣收場。
她的眼睛又濕了,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說謝謝你,我沒有看錯人。但是救了我哥哥就沒有一點武功了,想想真是對不起你,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卑鄙的女人。
師父在後面嘆道,你不想學,還有許多人想學而不可得呢。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分手,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們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回頭,看見他的背影挺拔而自信,我於是也昂起了頭,在一種挫敗感中我筆直地往前走去。
從此我常常與絲雨相會,每次她都會追問我練功的進展情況,偶爾也會學上一點,卻也不太用心。說來也怪,自從認識了她,我練功進境大增,這一點連師父也體察出來。你常常與那女孩見面吧,師父說,你要小心點,那女孩只是在利用你。背地裡我想也許絲雨確實是在利用我,但是我心甘情願,我有一種奉獻的幸福。為了她我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我不再會胡思亂想自己活著的意義,我不再會感到寂寞無聊,她的身影填充了我所有的空間。我用更加勤奮的練功來作為對師父的回答,希望以此堵上他的嘴。看到我由此得來的進步,師父也就矛盾地緘口了。
我三下兩下爬上了一棵杏樹,冷笑著喀嚓折斷了一根樹枝,喀嚓又折斷了一根。樹枝被剝離樹榦發出沉悶的脆響,我彷彿覺得這是我所能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那個舂米的婦人起初還面有慍色地不時瞪我一眼,讓我加倍地得意,後來她卻進屋去了,那隻逡巡的小黃狗也不知躲到了哪裡。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做在杏樹上,驀地停了手。午後的田野靜謐一片,只有杏花閃著白亮的光,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淚水滴落在新夾襖上,洇起一朵朵深藍的水漬。
我們不是怕你,看你剛才那個熊樣。大漢們退了兩步說,他們中有人在竊竊私語。我們都受過方大俠的恩惠,曾發誓要保護他子孫綿長。這次的事情就算了,也是我們關大哥氣性太烈。你走吧,你小子真幸運是方大俠的兒子,我們都很崇拜方大俠,你別給他老人家丟臉。他們又向那個年輕人說,你的工夫不錯,過些日子咱們比試比試。說完撐場面的話,他們就象一條捕食失敗的蛇一樣蜿蜒著遊走了。
我知道那個女孩仍然和我在一起,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感受著她的存在,置身於她呼吸的空氣之中。我不對任何別的女孩表示一點興趣,於是我不貪酒色的事實讓我的名聲越發好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命運又發生了變化,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變化遲早會來到。
我?我想了一會,才記起這個久已遺忘的姓名,因為從來沒有人用它。我叫方頌。你呢?
丁香花的香味實在濃郁得讓我作嘔,可我一點都不想動。何況整個院子都籠罩在這種煩悶的香味之下,象一張逃不掉、掙不破的網。絲雨終於出來的時候我故意說我現在就想要你,你剛才答應過的。她的臉上馬上閃現出一種驚慌而厭惡的表情。不行,她故作鎮靜地說,你現在需要調養,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我冷笑起來,其實憑你的武功,隨時可以打發掉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我只想要你告訴我,他究竟是不是你哥哥?
師父的聲音冷冷地傳來,我忘了誰是忘我劍客。
我的親事成了黑白道共同關心的話題,很多德高望重的武林宿老都想把他們的女兒或者孫女嫁給我,我也常在酒宴中感覺到簾幕後偷窺的眼睛和嬌柔的嬉笑。最終我與財勢俱佳的飛花山莊的千金訂了親,婚期訂在兩個月之後。我之所以答應了這門親事是因為這個山莊的名字,「飛花」讓我想起很多美好而傷感的往事。過去刻骨的痛現在確實只剩下傷感而已,如一盤月夜下的葡萄,淡紫的涼,卻已構不成椎心的冰凍。我現在甚至可以容忍下人在庭院里種上一株丁香,坐在窗前看那一樹繁華慢慢凋落了。
一天夜裡,我被人挾持到了野外。那個人背對著我,用模糊的聲音問,你真的不害怕么?我坦然一笑,我想死,還有什麼害怕的?我只怕自己死不了。那人悠悠嘆了口氣,年輕人說話好張狂。難道你經歷了那麼多次生死邊緣,還是沒有感覺到活著的美好嗎?我已經對等待你自己參悟失去了耐心。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心裏自然有了些警覺,把臉一別,矢口否認,我哪裡有錢!
老頭微笑了。你會有很多事做,因為你要開始練武了,你要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一代大俠。
相比她自己已經喝了這忘川的水,我有些暗傷又有些情形地想。忘川水的效用真的比忘我功厲害嗎,或者他對她比她對他深厚得多嗎?我決心試一試,一如賭徒引起了久違的賭性。不試,我心https://read.99csw.com不甘。於是我說,他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他沒有忘記你們約定的地方,等你是他此生的唯一使命。
我?老頭露出一絲苦笑。我是忘我劍客,因為我想忘掉我是誰。
一路帶著這種薄醉的意味我們逃到了絲雨的家鄉,所幸師父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們的行蹤。絲雨的家是一片清幽的兩進小院,淺紫和雪白的丁香繁茂得如同在院中灑上了一層瑞雪。我一去就愛上了那個院子,因為它是絲雨的院子。我那時還不知道,其實那院子也並不是絲雨的家。
你不是笨,你學不會只是因為你不知道為什麼要學。女孩絲雨忽然說。
可憐的孩子,這也不能怪你,你畢竟一直沒過上好日子。老頭把我的頭攬在懷裡,從今天起,你跟著我就再不會缺衣少食了,我要讓你快樂地生活。
我討厭丁香花,我惡狠狠地說,它的香氣濃郁得令人作嘔——你提丁香做什麼?
我本來就不需要武功,我說,我只需要你。帶我去見你的哥哥吧,然後告訴我我該怎麼醫治他。
女孩絲雨的眼中露出了決絕的神色。她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是帶著粉紅格子的素箋,那張綿軟的紙在她的手中如刀刃一般鋒利。女孩絲雨對抽身遠去的師父說,你不告訴我,我就只有死。然後她用紙朝自己纖細的手腕割去。愣在一邊的我獃獃地看著紅色的血珠慢慢地濺灑開,在陽光下反射著晶瑩的光,直到她踉蹌倒下才奔過去手忙腳亂地給她包紮。
一定要說嗎。絲雨囁嚅著,我想還是等你休養好再說吧。我殘存的最後一點希望破碎了,我哈哈笑起來,但笑聲在絲雨耳中一定虛弱而疲憊,無異於垂死之人的嘆息,其實你等於已經告訴我了。是的,我告訴你了,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未婚夫。我也不是絲雨,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卑鄙的女人,我是一個賊。不要說我故意騙你,因為你還沒有高尚到得知實情后仍願出手相助,你必須要一個誘餌,我就是那個誘餌。現在,你說你要什麼報償吧,反正他將會忘記從前的一切,我今世已經沒有使命也沒有意義了。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聲音顫抖著,蒼白的臉孔掩藏在凋落的丁香花中。
我有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感覺,我的嘴裏真的感覺了極端的乾渴。我掬起了一捧忘川水,但我沒敢喝。我現在並不在乎忘記師父、絲雨和那個年輕人,我怕忘記了自己是方大俠的兒子,我怕喝完這水我又會感到無依無靠。我厭惡被|操縱,但我又恐懼無依無靠,我開始為自己感到可笑。
女孩絲雨沒有動,很平靜的說,我要你收我為徒,我已經找了你大半年的時間。她的聲音里透著疲憊,我看見她的臉上沾著塵土。
老頭的眼睛一亮。那什麼才有意思呢?
要殺就殺,老子還賴你們不成?我早已挺直脊樑站了起來,我怎麼也不能輸給我昔日的情敵。雖然他是想救我,但他依然是我的敵人。我凜然的神色一掃方才的猥瑣神情,可天知道我所有的勇氣全都來自於爭一點可憐的面子。
我已經有了徒弟,師父說,你走吧,你知道我只收一個徒弟。
我坐在杏花樹下。二月初的日頭暖洋洋地照下來,遠遠近近的杏花都泛著明亮亮的白光,就象一堆銀錢晃著我的眼。我閉著眼摸了摸身上簇新的夾襖,藍布的,柔軟而厚實。剛才那隻燒雞充實著我的肚子,我很舒服,也就懶洋洋地享受這早春的好天氣。隨口胡亂地哼起小調,正是剛才在道旁聽眾孩童所唱:「憶川水濁忘川清,水清水濁難分明……」後面沒詞了,我就愜意地打了個呵欠開始午睡,反正我也不明白唱的是什麼。
要是我,早就去死了。我的語氣依舊冰冷如鐵。
在忘川附近我找到了一條略顯渾濁的小溪,在確定它與忘川沒有任何聯繫之後,我滿滿地灌了一獨自水,然後騎馬返回。
但是師父呢?師父是怎麼回事?我慢慢地在記憶中搜尋真相,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破綻,直到我回憶起與那個年輕人喝酒的場景。我記起了他向酒醉的我說的話:我知道你不是方文允大俠的兒子,他的兒子在十幾年前就死了,不過我不會揭穿你的,我對你有好感,再說你不當說不定也有別人來冒充。我還沒有忘記的一件事就是我被父親遺棄的原因,也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的一件憾事。他那時候還不叫「忘我劍客」,他在方大俠臨終前收養了裡頭的兒子方頌。可是在一次風浪中,我們的座船沉沒了,他只能救得了我這個親生兒子,卻眼睜睜地看著方頌被浪頭捲走。事後他感到了極端的內疚,他是個自律極嚴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關鍵時刻的私心。於是他把我送給了別人撫養,宣布說他已經沒有我這個兒子,這樣他的良心才會得到一點安寧。你不可能是方大俠的兒子,那次的風浪他不可能躲得過。
是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學。我若有所感地重複著。
師父教我的武功是他自創的「忘我功」,包括一門內功心法、一套掌法和一路劍法。我的資質並不好,似乎一點沒有遺傳到父親的靈活機巧,練了許久,成效卻不大。師父有時候也失望之極,便嘗試教我詩書琴棋,期望我在這方面有一點悟性。然而事實證明我于文于武都是一樣地愚鈍,於是自己也開始不耐煩起來,一日練劍屢有滯澀,師父忍不住又長吁短嘆。我心頭火起,將劍一擲,扭頭便走。是你找上我,我又沒求過你,老子不練了還不行嗎?
她淡淡地聽了,沒說話,繼續沿著河灘走去。一開始我有些快慰,她畢竟忘了我的同時也忘了他,然而我愚笨的腦袋終於開竅:她平靜的申請仍舊表明她沒有忘記他,否則聽到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她定該感到驚奇。她現在一定是走向他們「約定的地方」了,我自始至終是一個局外人。
我還是搖頭。我不知道。不過這幾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反而無聊得很,去「天香樓」又被她們笑我不懂事,沒趣得緊,唯一掛心的反倒是怕把包袱給弄丟了。我還是繼續給人做小工算了,天天只想吃飽肚皮,反而省心。
後來我們隨著師父搬了一個又一個的地方,我的功夫也越練越純熟,我可以指揮自己的內力擊落樹上的果實,還讓它們自動地掉進絲雨的懷抱,逗得她展現出明媚的笑容。絲雨有時候會忽然告別一段時間,然後給我帶回來各種各樣的禮物。於是思念的痛苦與相聚的歡樂成了我生命中的主題。絲雨說等我學成了就和我一起遠走高飛,我也急切地期待著那一天。而那一天終於在幾年後姍姍來臨了。
我於是跟著他走了。反正我只是一株無根的浮萍,飄到哪裡都是一樣,我從來不曾對自己的命運抱過什麼真正的奢望。我甚至邊走邊想,如果師父——是他讓我這麼叫的——對我不好,我還可以走掉,繼續做我的小流浪漢。
年輕人的眼中明顯閃現了驚詫的神色,或許是對我態度的大轉變太過意外。他沒有再開口,反倒是那幫追殺我的人半信半疑地追問了一句:你真是方大俠的後人?
我盯著那誘人的包袱,裏面藏著不可勝數的新衣和燒雞,終於搖搖頭。算了,有錢也沒什麼意思。
我叫了絲雨一聲說我們什麼時候成親。這話問得如同交完貨的商人詢問何時可以結帳。我明白失去了忘我功我又找回了自我的中心。絲雨掃了我一眼,依舊望向那個年輕人。你小聲一點,別吵著他,她說,至於……我,既然我已經答應了你,你什麼時候想要都可以。絲雨說到這裏臉上的神情顯得決絕而悲壯,和她當初用紙刀割腕時的神色一模一樣。我的心沉下去,我默默地走出了那間靜室,疲倦地坐在丁香花樹下,但我的臉上卻浮著嘲諷的冷笑。
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突然變得聰明起來,你不是想學么?我學會了可以教你。
我獲得了一個江湖名人應有的尊敬與嫉妒,可是我依然求死。死亡成了我苦心求證的一個https://read.99csw.com公式。我象一個賭徒一樣試了一次又一次,我總是贏。常贏的賭徒也會索然無味,何況對於求輸的賭徒來說,贏便是輸。由是,我求死,死便是生。
從師父的墳前站起我看到了紙錢在天空飄飛,貌似自由自在卻終無依無靠,直至化為腐朽。
女孩絲雨又望向我,你沒有騙我么?
我哼了一聲,也許她說得有理,但她完全忽略了我這個無辜的犧牲品,沒有給我理應得到的撫慰和褒獎。我的心理霎時痛恨起這個自私的女人,我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衝過去。她沒有攔我,任我衝出了院門,然後看見我跌倒在台階下。此時的我已虛弱如同一隻垂死的蝴蝶,在日益緊密的蛛網裡體驗著絕望的痛苦。我看見周圍猛地暗淡下去,我的手緊了緊,卻什麼也沒抓住。黑暗中我感覺到自身不斷地膨脹,這個輕薄卻龐大的「我」漸漸填充了整個天地。我有一種惶恐,卻伴有一種莫名的快意。去他的忘我功吧,忘了自己我還算什麼?比一條狗還不如想到這裏,我的委屈慢慢瀰漫了整個軀體,我開始號啕大哭,如同當年坐在杏樹上一樣地孤獨無助。
然而我還是沒能立即見到她的哥哥,而是住進了一間書房。絲雨給了我一本陳舊破敗的書,讓我將裏面的療法記得純熟。我沒有辜負她,我從來沒有這麼用功地鑽研一本書,我覺得每當我多掌握了一頁,我離天長地久的幸福就更近了一層。這種深藏的期待的快樂一直持續到我把書中的療法完全融會貫通,然後我終於可以去見絲雨的哥哥了。
他們鬨笑起來,他們確實沒有料到江湖上風頭正健的「竹劍郎君」會如此不堪一擊。那個壯漢仍舊掄起了刀,他問那麼誰是主謀。我說是我師父,可惜他已經死了。他死了不找你找誰,大漢向四周看看,說是不是這個理?轟然的附和聲過後,我聽見自己的汗珠滴在地上,周圍的一切全死靜了,只有那單調的滴答聲,沉悶地撞擊在我的心上,鍥而不捨地想鏤空我脆薄的心。這滴答聲讓我快崩潰了,此時我只想能聽見別的聲音,哪怕是刀刃割開我皮肉的嗤嗤聲。然而我最終聽到的是一聲呼喊——且慢!
我要學。一個聲音突然傳過來,接下來我看見了女孩絲雨。我和女孩絲雨的第一次見面就發生在這個怏怏的午間,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過。那一刻我一度昏亂的頭腦猛然驚醒,我忘記了尷尬,只看見一幅綉著紫色小花的潮水漸漸向我漫過來,我等待著自己被淹沒的一瞬間。然而那片紫花的流水卻突然停滯了,就象被一道無形的堤岸所阻擋,永遠也不會浸上我的雙足。
你少用什麼俠義來自欺欺人,我固執地說。我死不死是我的事,你沒有資格來管我。我討厭別人控制我的命運,偏偏卻總有人試圖控制我的命運。我連死都不能選擇,我活著真的沒有任何意義。我是一條狗——我甚至還不如一條狗。我只是一個木偶嗎?我越說聲音越激動,我眼前的師父變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仇人。我真想你從我面前、甚至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這樣我才會真正活得象個人樣,我惡毒地說,可惜我殺不了你,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體會到你忘我功的深不可測。
我突然真正地悲從中來,我重新被拋入了一個孤立的陷阱,而挖掘這陷阱的正是我自己。我看了看手中的竹劍,驀地不明白自己以前都在做什麼。死亡的公式我已求解出了答案,但那些彷彿是前生的故事了,至於我現在,只有一雙軟弱無力的手,甚至不能把那柄荒唐的竹劍擲得遠一點。
其實我那時還是快樂的,至少比現在要快樂。他慢慢地說,我在等著那個叫徐婉的女孩來看我,她總是在外為我尋覓治病的藥方。我總是不見好,但她從不放棄,你說我又怎能先放棄呢?我是為她而卡,為她而活著,我那時候想,哪怕我永遠也不能走路了呢,有了徐婉,我已經比很多人都幸福了。
他呵呵地笑起來。你不是前幾天在睡覺的草垛邊撿到一個青緞包袱么?裏面有一百兩銀子,還有一對絞金絲的翡翠鐲子。
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和絲雨逃走了。當我們手拉著手跑進一片杏花林中時,簌簌的杏花漫天飛舞,在月光下反射著溫柔的光,明亮如絲雨的眼眸。於是我想起了絲雨那張素箋上的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真的,一切都完美得如同夢境,我緊緊地握著絲雨的手,就是緊緊地握住幸福,甚至連她輕微的一掙都沒有在意。我想我當時確實有一種薄醉的意味。
那我豈不是每天都沒事可做了?我有一絲惶恐,一無聊我就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哪裡來的野小子,敢糟蹋我家的杏樹!一個中年婦人怒氣沖沖地從籬笆小院里轉出來,一條小黃狗在她腳邊虛張聲勢地叫著。
我當然感覺得到活著的好處,但我憑什麼要告訴他呢。不過我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便只是努力地去鉤釣記憶的魚群。然而他已經轉過身來,我看到了師父。
他微微地低下頭去,轉著手中的白瓷酒杯。我曾經好幾年都不能走路,我只能躺在床上,正對著窗外的丁香。你肯定不能理解一個癱瘓的人生活是多麼枯燥。
我仍然身無長物地回去,但我已明白:母親此時最想要的只是我。擺脫了師父的安排與方大俠的蔭庇我忽然感覺暢快,做真正的我我就不會再感受屈辱與恐懼。活著不需要理由,何況我現在還有一種真切的願望讓我要頑強地快樂地活下去——聽母親再次慈愛地喚我一聲「小三子」。就是那麼簡單。
我從沒有聽過「方文允」這個名字,然而在我道聽途說的智慧里,大俠都是很會喝酒很會打架的那種人。我的父親原來這麼厲害,於是我的口氣變得恭順了,他很有錢?嗎說完了我立時醒悟,連忙結結巴巴地加上一句,我是說——他是好人嗎?
那老頭嘆了口氣。方文允相公的後人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嗎?你買衣服花了二錢銀子,吃飯擺闊氣花了十六兩,還有二十兩昨天給了「天香樓」作茶錢,翡翠鐲子也送給了那裡的倩倩姑娘。我沒有說錯吧,你倒是很會花錢呢。他的眼裡閃著慧黠的光。
我仍然不敢喝忘川水,雖然忘川總是那麼誘人地盤旋在路邊。我不相信自己的愛會深到連忘川水也無法沖刷的程度,這是我確實不如那個執著的年輕人的地方。我怕我喝了忘川水,會忘記所有曾經與現在的愛,只留下空空的余恨。所以我必須緊緊握著對家的會議,哪怕這記憶會伴隨著更多的傷痛。
他是要搬走了,我說,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你說過要和我們一起走的。是的,我是要和你們一起走,她痛苦地說,因為我也想找到忘川,你師父就是一直在尋找忘川,可現在我相信他也不知道忘川在哪裡。為什麼要找那條怪名字的河?我說,有時候你們真讓我不明白。她沉默了一會,我看見她忽然伸手拔起了一株紫花,然後遠遠地扔出去。如果你有一個……朋友,如果他只有喝了忘川水才能健康地活著,但同時就會忘記你,你會讓他喝嗎?她忽然問,眼睛定定地盯著遠方,並不看我。如果不喝他就會生病或者死去,我一定會讓他喝的。我說,又補充一句,我們可以重新再做朋友。我認為這句話答得很聰明。
這種混沌的空白狀態讓我竟沒有發現女孩絲雨的蘇醒。你在想什麼?她突然問,倒讓我吃了一驚。我沒想什麼。我象第一次作賊就被抓住時一樣手足無措。你真是忘我劍客的徒弟么?她又問,眼裡閃著明亮的光。而我無暇細想她迅速來臨的健康,連忙點點頭,是的,我正在學「忘我功」,不過我很笨,還沒有學會。
我和絲雨策劃了周密的潛行計劃,因為我知道師父是不願意我跟她在一起的。他總是對絲雨很冷漠,雖然幾年來一直平靜如常,師父對絲雨仍然有一種戒心。她的眼中有一股賊氣,這是師父對絲雨最惡毒的評價。https://read.99csw.com
我空著手開始上路,扔銅錢決定了自己的方向。但是,我已不願死。我緊繃的弓弦被突然而至的謎底揮為兩段。擺脫了求證死亡的責任,我忽然有一種鬆懈的舒暢。我重新回到了少年時的一無所有,雖然沒有理由生,卻也沒有理由死,世上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苟且地活著嗎?活不需要理由,只有死才需要。我為自己的頓悟而高興,並開始琢磨口袋裡的余錢夠不夠再去買一隻燒雞。
其實我心裏一直憎惡師父。他逼著我學我不願意要的武功,卻阻撓我得到我最想要的女人。雖然他對我不錯,但我仍然厭惡他的存在。他總是在最關鍵的問題上反對我的意志,似乎他是我的恩師我就應該對他感恩戴德、言聽計從,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也許,我確實有些忘恩負義。
那天晚上我問絲雨願不願意嫁給我,我說我很笨但我會很勤奮地做每一件讓你快活的事情。絲雨低下頭半天沒吭聲,然後她忽然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一直都很憂鬱但我從不曾看見她哭過。於是我慌了,我說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嗎?就算我說錯了我也只是真心想對你好。絲雨忽然用手背一抹眼睛,用超乎平靜的語聲說我現在告訴你實情,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耐心地聽下去。
絲雨領著我走進了一間安靜的房間,我看見了一個蒼白俊秀的年輕人。他半卧在床上,很有禮貌地向我招呼,有勞大夫了。我想絲雨還沒有把我們的事告訴他,於是我只能先做出一付大夫的權威神態。絲雨送來一碗葯,那個年輕人喝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然後我便開始按書中的方法對那個年輕人運功,我把自己全身的功力都傳到了他身上。我多年的修習讓我此時心澈如水,我沒有看見絲雨一直在一旁默默地祈禱,也不知道她一直禱念的是——不要忘記我。
我注視著他臉上永遠不會再消失的笑容,驚異地發現裏面的輕鬆與舒緩。我不明白他所謂的良心是否真的值得用生命去印證。他與我總是隔膜,象隔了厚厚的冰塊,看得見,但摸到的只有冰涼一片,毫無溫情。可我還是感到了悲哀,我竭力地搜索著他過去待我的好處,象鏡中的遠景一樣努力相信這種好是真誠的。於是也就自然地哭了一場,親自將他安葬了。
我審視著自己粗糙的竹劍和無力的手指,沒有人會想得到它們神秘的光環下虛弱不堪的實質。我曾經很狼狽地被一個突然跑來的小孩撞倒,然而看見的人都說我是宅心仁厚,怕誤傷小孩。我只是苦笑。確實,我也怕吐露真相,所以我從不喝酒。在我極端苦悶的時候,我也只是喝茶,濃得如同苦水的茶。濃茶讓我夜間失眠,白天卻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可別人卻說這正是我打動女孩芳心的地方。可她們都不能打動我的心。我只是奇怪一旦一個人有了名氣,他的一切雞毛蒜皮的特徵都能引起別人的興趣了。
我霎時明白了一切都是誰的安排,而我居然還一廂情願地幻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所有的綺麗的夢想全都被撕碎、踐踏,然後那堆殘夢的廢墟上發出了憤怒的芽,它不可遏抑地生長著。那個老頭果然是想操縱我!
那不是浪費你的武功了嗎?我嘿嘿地冷笑著,有斟了一壺酒。冷漠地聽別人談自己的傷感情事畢竟有些滑稽。我任由他滔滔地講著,不怎麼打槍,只埋頭喝悶酒。恍惚中他問我,你真是方問允大俠的兒子嗎?我恩了一聲便趴在桌上睡去,他接下來的話我已無法記起。
坐在馬鞍上我望著四周的風景,我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鄉野小孩正在防牛,他們和牛一樣身上粘滿了泥漿。我忽然想起小時侯我也曾經放過牛,有一次把牛看跑了還遭到了父親的一頓責打,然後拉著我跪在東家門口求情……我忽然抱住了腦袋,不可能,堂堂方大俠的兒子怎麼會去當放牛娃,而我記憶中的父親面容枯瘦黎黑,又哪有半分大俠的風範?我肯定在胡思亂想,也許是剛才的邂逅讓我有些神志不清。可是跪在東家門口的眩暈是那麼真切,還有面黃肌瘦的母親送我去逃荒時那雙淚汪汪的眼……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跳下馬背,躺倒在草地上。
我想我死嗎?師父悲哀地說。其實我早已想逃避了,但我還是為了你忘我地羞恥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我忘我功之所以爐火純青的根本原因。你讓我失望,可是我又不能對不起方文允大俠的囑託,也許我真的是死了好吧,也可以卸下所有的重負。說著,他抬手一指,我腰中所懸的竹劍便飛了起來,筆直地朝他的咽喉刺去。
與絲雨在一起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即使我們只是靜靜地坐在河邊,一句話也不說,我的快樂還是可以象她的紫花裙幅一樣將我淹沒。其實我們在一起究竟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我都不記得了。一提到那段時光我眼中總是顯現出草地上開滿的紫色小花,直到現在我走路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紫色花兒。我唯一清晰記得的絲雨給我說的話正是響在一片林中的草地上,我眼中她的裙幅與草地漸漸地融成一片。她說你知道忘川嗎?你有沒有聽過「憶川水濁忘川清」這句話?我那時正專心地比較她裙上與草地上的紫花的區別,只是隨意地搖搖頭。她於是有些氣惱地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呢?你師父馬上就要搬到另一個地方了你也無所謂嗎?
「竹劍郎君」是方文允大俠之子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傳播開來,我受到了黑白道上的普遍歡迎。對方大俠情況的熟知使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象方大俠的兒子,於是我的身份不再遭到質疑,這也要歸功於師父當年喋喋不休的灌輸。我開始應酬起不絕的邀請,沉浸在對父親的巨大驕傲中。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以至近二十年後仍能福蔭子孫。有時候我敏感的神經也會告訴我這也是一種被|操縱的境地,父親冥冥中的在天之靈左右著我的浮沉榮辱。我仍然無法選擇,從我韁繩為方文允大俠之子的那天起,我就已註定要享受這些破格的優待,雖然我自己一無所長。於是我便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遲來的虛榮了,往事已在我腦中漸漸淡去,最終那簾絲雨也幻化成了薄霧,習慣了也就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現在還沒有。所以我還能找到你。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錯了,我說錯了,事實並不是這樣。不過,這種奇怪的幻景總是紫藤一樣纏繞著我,讓我需要冷靜地思索,才能記起當時的真相。實際上,女孩絲雨並沒有向我動手,她甚至根本沒有看到我。她仍然盯著我身後的師父,柔和而堅定地說,如果你不肯教我「忘我功」,就告訴我忘川在哪裡,我知道你有線索。
老頭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真沒看清他是怎麼從樹上下來的。可憐的孩子,他說。他的手溫和而慈愛,卻又不住地顫抖,讓我想起狂風中簌簌的鳥翅。我在他眼裡看見一種深藏的黯淡神情,這種黯淡象夜一樣籠罩了我,我的聲音不由也變得如夜般輕柔。你是誰?
是的,如果我是在利用你現在不會告訴你真相,她別過頭去說。可我現在已經真正地喜歡你了,如果你救了我哥哥,我會真心真意地嫁給你做妻子。
那婦人撿起銀子,用牙咬了咬,放進懷裡。使勁瞪我一眼,咕噥著繼續舂她的米去了。
忘川。她說,如果你口渴的話,這河水很甜的。
我一聽不好,原來失主到了,索性憊懶到底。我從沒見過什麼包袱銀兩,我身上的錢是我自己的。
女孩絲雨不易覺察地冷笑了一下,如果你能忘掉自己,這門功夫就有用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搜索回憶,腦中出現的卻是日復一日為吃飯問題而做的種種努力。而更遠的時光,彷彿蝴蝶的翅膀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讓我抓不住它的一點斑斕。我忽然靈光一現,脫口問道,我家裡很有錢九_九_藏_書嗎?
跑了老遠,沒聽見追趕,我終於喘著粗氣停下來。回頭一望,后並沒有人,忍不住咯咯一笑。你是在找我嗎?老頭的聲音忽然響起,一個青緞包袱驀地懸在我眼前,倒嚇了我一跳。
一覺醒來,日頭尚高。我無聊地坐了一會,終於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杏花簌簌地落在我的身上,細緻的五個花瓣,象天上墜落的星星。我抬頭望著這星星之雨從天而降,忽然來了興緻。抬腳朝一株杏樹猛踹去,果然,杏花雨落得更密了。
他顯然有點吃驚,但隨即平和下來。如果你在當時給我忘川水,我肯定會拒絕喝它。我寧可一輩子躺在床上也不願忘了她。現在我好了,也許我確實忘了一些事情——對不起,我也忘了你是誰——但我還是無法忘懷她的,真正的愛怎麼會忘記呢?可是她卻不見了,我只有四處找尋她。如果你以後看見她,一定要告訴她我沒有忘記我們以前約定的地方,等待她是我此生唯一的使命。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家客店裡,我的房間里彌散著一股微苦的藥味。根據店小二的說法,有位姑娘託付了店家照看我,還囑咐我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冷笑著推翻葯碗走出客店,我知道再是什麼靈丹妙藥也不能醫治我心中的傷痛。在春夜料峭的寒風中,我看破了一切的意義。我要死,我對自己堅定地說,因為我已不知道為要活。何況她讓我愛惜生命,我偏不。
有人送了我一柄竹劍,為了保持「竹劍郎君」這個唯一真正屬於我的名頭,我把這件荒唐的物件掛在腰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這是純粹的裝飾品。不過別人已沒有與我動手的機會了。在一次公開的場合中,我借口以前傷人太多,又受了一名高僧的點化,決心從此不再動用武功。如果有人想找我尋仇,我也決不還手,就用方某的性命來化解冤讎,我公開宣布說。我以退為進的策略果然取得了效果,當時就有十幾位武林泰斗級的人物宣稱誰與我過不去就是與方大俠過不去,就是與他們過不去,就是與整個武林過不去。於是我獲得了一張幾乎萬能的護身符。我還借刀殺人地清除了關門神手下的那幫門人,我貪生怕死的一幕就如同秋風中的枯葉飄向了被以往的角落。我忽然發現我變得聰明起來了,在與那些江湖人物往來的過程中我已經學會了很多生存的技巧。我活得體面而自在,我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參拜父親的祠堂,一方面顯示我的孝心,一方面祈禱父親保佑我一生平安順暢。
我知道這一天便是末日。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說。對你是一種被欺騙的末日,對我則是一種被遺忘的末日,並非只有你失去了自己的愛情。而且不管怎麼說,在這末日來臨之前你還是渾渾噩噩地享受了製造出來的所有快樂,而我,卻必須親手策劃這個末日,不情願卻又不得不一步步主動走向它。其實我比你更苦。
我又開始了孤獨的旅程,我走在通往記憶中家鄉的道路上。我刻意的貧困裝束已不會再留下任何「竹劍郎君」的影子。此時我眼前晃動的總是母親那慈愛而憔悴的面容。
這是忘我功,是「我的」忘我功。我心中有一陣痛,而大漢們則已經變色了。
我能證明。那個年輕人說,我知道他是方大俠的兒子。你、你,還有你,說我講得對不對?他隨手一指,幾名大漢手中的刀就噹啷落地。
一切的改變源於我那次獨自的騎馬出遊。我想在婚禮前再好好享受一下風流倜儻的感覺。我回到舊時的「天香樓」用銀錢羞辱了一番那幫賣笑的女子,我想睚眥必報才我是的本性。然而就在我志得意滿地策馬返回時,我看到了一條以前從未建國的河,河灘邊有一個女子正向我緩緩走來。遠遠地看,他風姿綽約,我想這是一幕極好的艷遇開始。我跳下馬也故作瀟洒地向她走過去,走近了我才驀地發現她就是那常無可晚會的春夜絲雨,那個真名叫做徐婉的女孩。
踹兩下有什麼打緊?我還要折了它呢。我從懷裡掏出一小錠碎銀子,惡狠狠地擲在地下。老子有錢,你管得著嗎?
然而,當我裝模做樣地一揮竹劍,準備在矯如游龍的鏈子槍下喪命的時候,一股力量卻推得我身子略略一偏,竹劍也脫手飛出。那恰到好處的一偏正巧躲過了鏈子槍的致命一擊,而我風吹敗絮般的身形卻越發使人感覺我輕功的高妙。我正發怔的時候,卻看見了關門神銅鈴般突起的眼睛,很多年後我都相信那裡面充滿的只是叫做「不信」的東西。那柄竹劍橫穿了他的兩條手臂,象是一條門閂關住了他的所有威風煞氣。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開始移動腳步,我走得很慢,等待他的奮勇一擊,然而他只是愣在當地,我的從容更加構成了對他的輕侮。幾天之後,他死於自殺。
死亡念頭的再度浮現是在我遇上關門神的家人弟子時。我明白失去了師父的庇護我已如同一隻渺小的爬蟲,會喪命在任何一個頑童的玩弄之中。當「報仇」的呼聲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悲哀地發現自己淪入了更加被控制的沼澤。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我想我可能永遠都會生活在操縱之中了。命運是逃不掉的蜘蛛網,你越掙扎,它只會把你纏得越緊。
你有什麼證據?大漢們仍然試探著說。我哈哈笑起來,你們想要什麼證據?如果有人要你證明你是你父親的兒子,你又能說什麼?要動手就少羅嗦吧。
我站住了,我等著她主動走近我。她看了我一眼,象陌生人一般繞了開去,我趕緊叫住她,姑娘——她茫然地轉過頭來,看看我。我趕緊說,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自己已然輸得很慘,輸在一種自己無法覺察的冥冥操縱里。我感到了羞辱和恐懼。每一次從死亡邊緣迴轉我都有沉重的失敗感。
可是我的頭腦仍在發瘋般地運轉,我想起了自己幼時一幕幕的生活場景——沒錯,我的童年確實是在一個貧困的農戶家裡度過,五六歲的時候,我跟著「父親」逃荒,「父親」卻死在了半道上,從此我開始了不停的流浪,卻早已忘了家的方向。
我於是竭力搜尋關於風浪的記憶,但是沒有,我所能想起的只是飢餓、飢餓。我確實只是一個窮小子,我沒有給方大俠做兒子的福氣。我用來做為物質與精神支柱的,全都是竊自於已經死去的方頌,甚至竊取了他的名字。記憶中我甚至沒有名字,父母只回喚我小三子。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師父的不止,他的煞費苦心只是為了舒緩一點良心的譴責嗎?抑或他為了一個劍客的名譽已經有些神誌異常?我無法判斷。我只是想,現在我該怎麼辦。
絲雨說我有個哥哥,他得了一種病不能走路,據說喝了忘川的水就能治好。可是我沒有找到忘川,也許這隻是一條傳說中的河罷了。後來我聽說忘我劍客自創的「忘我功」內功也可以起到忘川之水的效果,於是我想學這門功夫,可惜只有你才有機會學它。我等了這麼多年其實是望你練好忘我功救我哥哥,我知道自己是太自私,你師父說我是賊並沒有錯,一開始我真的只是為了利用你。
我一驚,卻已不及施救。他倒下去,我跪坐在他身邊,不知所措。他並未立刻死去,苦笑著含混不清地說,這次為了自己,忘我功功力便不足了——然而,已得良心的解脫。
老頭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著我,緩緩道,你叫方頌,你的父親是一代大俠方文允。他臨終前把你託付給我,要我撫你成人,傳你武功。
我站在她面前,感覺自己如一堆破敗的棉絮,殘缺不全。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絕望,這絕望如潮水一樣漸漸把我也捲入其中。
我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在暗中救護我。她的良知畢竟沒有死去。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每念及此我反而加深了死去的決心,我要以自己無可挽回的死亡作為對她最悲壯的抗議。我要把自己撕成碎片,象杏花雨一樣在她面前飄灑而落,那時我會從她愧疚的表情中體驗一種痛苦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