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命如螢火

命如螢火

作者:麗端
飛雲山莊要為大小姐程吟比武招親的消息如同長翅膀的鳥兒,瞬間就飛遍了整個武林。儘管人人都在猜測這個二十二歲才應允出嫁的女子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隱秘,求親的隊伍仍然從飛雲山莊的客廳一直排到五進大院之外。人人都知道飛雲山莊家資之富,程家大小姐醫術之高,於是這場招親的比武立時成了江湖中的盛事。
程吟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懷疑一點點明晰起來。這個折磨得他如此深重的頑疾,其實並非無葯可治的絕症,卻為何以青峰閣的實力,卻一直放任不理?這中間,究竟有什麼樣的隱情?
江自遠的聲音已經遠遠從塔下傳了上來:「二弟,我知道你有委屈,但這樣鬧下去終不是解決之道。趁父親大人還沒有過來,你將程小姐放了,我一定幫你向程伯父和父親解釋。」
「我……」江自寒盯著自己的父親,忽然冷冷笑道:「我不過是去告訴大哥,這一場比試我不會讓他贏的。」似乎已經耗去了太多的力氣,他用劍杵地,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噓,說話小心些。根本就沒有二公子,知道嗎?——老爺吩咐的。」
江自遠低著頭,忽然道:「如果他要說,就說好了。其實憑我自己的實力,也不會辱沒了現在的名聲。」
「今天早上……對了,小人去給江大公子送早飯,途中遇見江二公子,他接過食盒,卻讓小人先走了!」
「他們現在人在何處?」江自遠問道。
江自寒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在墓前痛哭的身影,聲音乾澀地道:「你很愛你的師兄,是嗎?」
程吟微微地笑了。雖然她不知道究竟哪一隻螢火蟲是他,但她堅信她確實看見了他。看見了一個那麼輕盈的靈魂,曾經為了微不足道的一點火光,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換。而現在,即使在土中埋沒一年之後才有那樣微弱的光亮,也要拼盡所有的力氣釋放出來,怯怯地問一句——「你看見我了嗎?」
「是我……對不起大嫂。」江自寒咳去口中的血,奮力說道,「我以一死,咳咳,向大嫂……賠罪……」
「難道……是自寒?」江家大公子喟嘆著,微微搖了搖頭,「我在路上就聽說他從家中跑了出來,就怕他又胡鬧,日夜兼程,卻終於還是來遲了一步。」他驀地向程沂白一揖,懇切地道,「岳父大人放心,我這就去勸他,定保小姐無虞。」
江自寒一奪過輕雷劍,不容江自遠閃躲,回手便朝江自遠后心反刺。此時江自遠手無寸鐵,身體卻被江自寒雙臂圈住,根本無法閃避,腦中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他早已想好了對付我的法子……」暗嘆一聲,閉目待死。
「那天的事你還在記恨?」程吟苦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苦衷。」
「等一下。」程吟阻住他,眼光卻望向江自遠的臉。這樣溫和沉穩的男子,恐怕以後再也不會遇上了。可是他越是好,她越不能矇騙他。「我還想請你……解除我們的婚約。」
「什麼?」江自遠震驚地望過來。「吟兒……」
「為什麼要急著走?」江自遠的語氣中帶著懷疑和戒備,「吟兒不是要給你治病么,你不要命了?」
「二弟!」江自遠略帶慍怒地沉聲道:「我從來不信你會做這樣的事!」

「也許,他是在等我吧。」江家大公子落寞地望向遠方的夕陽,餘暉在他略有些蒼白的面容上抹上一層淡金色,更顯出雕像般的俊美沉靜。「二弟,你這樣任性妄為,難道真要置青峰閣的顏面和兄弟之情于不顧?」
「我只是關心你的病而已。」程吟道,語氣又一絲一絲地凍結起來。「我不明白,我們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代價來阻撓我和你大哥。」
「那也強似忍辱偷生!」江自遠說著,手中輕雷劍一招快似一招,竟然全是致命的招式。江自寒被惹得興起,也抖擻精神迎戰。二人此番爭鬥,已完全是性命相拼,全不似當日比武之時點到為止。打到後來,纏鬥更緊,只怕一方想止戈停戰,也無法收手。
無須再解釋了。「我信你。」程吟驀地起身,朝塔下走去。
「其實大哥和他母親對我還是不錯的,可是父親卻對我十分嚴厲。彷彿他一看到我,就會聯想起自己的錯誤,他只有用加倍的苛刻才能彌補內心深處對夫人的愧疚。因此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用嚴厲得幾盡殘酷的方法來督促我練武。一旦我稍有分神,他手中的皮鞭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到我身上。唉,偏偏我年少貪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鞭子,到現在那些傷痕也無法褪去。——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苦練,我才能在今天勝過大哥。
「對不起。」程吟歉意地一笑,掩去了悲傷的表情。「你提到了棲霞山,我師兄就是葬在那裡的。」
「二弟!」江自遠不解地催促著,「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果然,江自寒抬起了臉,一種希冀的光在他眼中搖曳不定:「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就在輕雷劍即將刺進江自遠肌膚的一瞬間,一個倉惶而凄厲的聲音在大門處響起:「自遠……」
「你當我是神仙么?」江自寒見她終於明白過來,也自開心,「我不過做了一大半殺人的事而已,都是不留活口的那種,否則還不拆穿了?有頭有臉的事,他就用不上我去代勞了。」
「使輕雷劍的人就一定是他江自遠么?」江自寒冷笑道,「為什麼就沒有人算算江自遠名下的那些壯舉呢?如果一個人又要練武,又要行俠,又要養傷,又要參加各種無聊的聚會和儀式,怕是他一天當兩天過也辦不了大哥名下的那些事情吧。」
「不必了。」江自寒轉過身去,「反正我這樣卑鄙無恥的人,早就死有餘辜。」
程吟想了想,忽然抬頭道:「如果以針灸治療,輔以藥石,我想也許……」
「不……」程吟撲過來,抱住江自寒即將墜落的身子。「我不要他死,我也不要你死!」
西江畔,崇禧塔內第三層。
「吟兒,你記得了么?我終於可以起床的時候,你卻不在屋內,我就四處尋你。等我終於找到你的時候,你卻在一個墳墓前痛哭。我不忍心打攪你,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你哭,後來你走了,我卻一直在那裡站了許久。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給我的期限到了,我不會那樣不告而別。我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我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可是這兩年來,每當我對生活絕望得想放棄的時候,一想起你,就會發現人世上依然還有些值得珍惜的東西……你在聽我說么,吟兒?」
鬼使神差地,程吟離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江自寒。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以劍杵地,冷汗卻已經順著下頦滴落下來,身體不住地顫抖。然而他的唇邊,卻含著一絲桀驁而凄然的冷笑。以一個醫生的直覺,程吟知道他是有病的,可再一想,程吟便堅決地走開了。這樣下作的人,不值得救治。
「江自寒!」一聲帶著怒氣的斷喝,帶著黎明的風聲,刺進江自寒的心頭。慢慢迴轉身,江自寒叫了一聲:「大哥。」
卻見那黑影右手寒光如飛,一陣丁丁之聲,將羽箭撥了開去。晃得幾晃,那黑影站直了身子,一邊後退,一邊舞劍撥動繼續飛來的箭枝。塔外有幾個人想衝上圍攻,不料通道狹窄,僅能容一人通過,給那黑影毫不費力地逼退,自己退入了塔中。
「不要去!」江自寒突然整個人撲了過來,將程吟死死壓在身下,微弱地喊著:「不要去,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不是人,只是工具……連螢火蟲的光……也照不到……」聲音越來越低,彷彿有一個個炸雷在腦中爆炸,他終於昏迷過去。
「看看,喜歡么?」江自寒左手輕輕攤開,五六朵小小的煙花從他手中綻放,飛升,輕https://read•99csw.com輕盤旋在兩個人的頭頂,就像黑色的蒼穹中點綴出璀璨的星辰。
程吟默然退開了一步,卻立時痛恨自己的怯懦。為什麼不敢否認呢,明明一直有那麼多機會逃走。難道到現在,還是想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那個昏迷的人身上?那般瘦削的身子,從來沒有體會過真正的關懷和挂念,連他心目中明燈一般的女子,心思也不過一直在自己身上罷了,又何曾真正顧念過他?
江自寒坐在程吟的對面,也是一言不發。面對塔下飛雲山莊人馬的圍困,這個看似瘦削得有些荏弱的年輕人卻一派漠然的神色。他也望向另一邊的窗外,卻是背對江水的方向,只能隱約看見遠處柳樹的枝梢。偶爾斜斜看上程吟一眼,便有一種細微的亮光從他的眼底泛上來,卻象水面上偶爾冒出的氣泡,一瞬間便破碎了。
江自遠嘆了一口氣:「二弟,我知道武功不如你。可是你看這塔內如此狹窄,你的功夫也難以施展。何況我只要纏住你,他們自然可以將程家小姐救走。」
「哦。」江自寒輕輕應了一聲。
江自寒抽回了手,眼中搖曳的光芒終於黯淡下去。忽覺頸上一涼,驚得跳起來,「你做什麼?」
「二弟,跟我們回去吧。」暮色中,門口已站了一個飄逸的身影,手中所持,正是那名動江湖的利器——輕雷劍。
「今天可有什麼異常的情況?」程沂白沉著臉繼續問道。
「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一招劍法總是練不好,父親就把我關在練武場上,不許我吃飯睡覺,逼著我不停地練那一招。到了半夜,他也累了,就讓我自己練著,自己卻想走開。我那時又累又餓,便抱住他的腿,哭著讓我饒了我這一次。他很生氣,一腳把我踹開,偏偏我的腦袋撞在一塊大石的稜角上,立時暈了過去。聽說流了好多的血,止也止不住,把大哥都嚇哭了。等終於好過來,就留下了這個頭痛的毛病。」
「是么?」些微的震驚只是一剎那,青峰閣的大公子江自遠隨即恢復了慣有的從容鎮靜。一揮手,方才還鼓樂喧天的轎隊立時沉寂下來。「岳父大人,請慢慢說。」一邊說,江自遠一邊攙扶了程沂白走入庄中。心中雖亂,仍然舉止有度,處處顯露出自小養成的高華氣度,難怪年紀輕輕,已隱然有了領袖群豪的風範。
江自寒的笑聲嘎然而止,奇怪地看著她:「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在說傻話?」
「放肆!」江思清厲聲喝道,語氣卻陡地跌落下來,「遠兒,爹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呀。青峰閣歷經百年,如果再沒有能領袖武林的俊傑中興,恐怕這衰敗已是無法挽回了。爹的一番苦心,都寄托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振作,不僅對不起我和你娘,也白白辜負了寒兒這麼多年來為你做的犧牲!」
見塔上仍無反應,青峰閣主江思清繼續說道:「寒兒,爹知道你心裏想什麼,這些年你也吃了太多的苦,爹一定會好好彌補你的。不管怎麼說,咱們始終是一家人啊。」說到後來,平素威嚴方正的老閣主語聲竟然哽咽了。
江思清見飛雲山莊人馬去遠,方才悄悄向江自遠問道:「遠兒,你敢肯定他們二人就在這塔內?」
「所以,江湖上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嫁人,這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可我誰都不敢告訴,就算我爹爹也不知道,否則他也不會這麼大張旗鼓地為我招親。我真的很害怕你大哥……發現我,發現我不是個貞潔的女子……」程吟說到最後,滿臉羞得通紅,聲音細若蚊鳴。
「不必勞煩大嫂了。」江自寒望向大哥,笑了笑,「沒什麼,只是這裏太吵了,我想去找個清凈點的地方。」
「做了什麼?」江自寒茫然地問道。
「你找你大哥做什麼?」江思清追問道。
「能讓你那麼高興,我就是死也滿足了。」江自寒痴痴地看著她,嘴角全是笑意。

「請江大公子上來說話!」程吟大聲朝塔下叫道。除了自己,江自遠應該是唯一還關心他的人了。
「是。」江自遠恭敬地應道,不再出聲。
程吟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月前發生的事。當所有的看客都為江家兩兄弟的亮相喝了一聲採的時候,程吟不過是淡淡地掃過了旗杆上獵獵飄揚的幾個大字:「俠義為先」。
在土地中埋沒了一年,螢火蟲才得以帶著亮光飛翔。不過短短一季,它的生命便如流光窅然。可是那螢光,那麼切切實實地存在過,即使是多年以後,依然會讓程吟本已漠然的眼中閃出溫潤的光彩。
江自遠神色一凜:「岳父教訓的是。小婿一定要想出個周全的法子,才不枉了岳父和小姐的垂青。」
「吟兒!」江自寒驀地抓住她的手,真誠地說,「知道嗎,我真高興,真……高興。你肯把這麼隱秘的事情告訴我,證明你對我有多麼信任。我一輩子也沒有現在這麼高興過,我……」江自寒說到一半,輕輕呻|吟一聲,竟然再說不出一個字。
「二弟,看好了!」江自遠將手中輕雷劍一舞,飛身朝塔內刺來。
「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程吟揮揮手,遣散了眾人。還是那樣黑而細的眉,隱隱泄露著柔和中的倔強。只是眼中沒有了寒冰,倒像結的清晨的薄霜,清晰得逃不過任何人的眼睛,可是微微一觸到,便消釋了。
「到現在,你還是關心我。」江自寒的眼中閃出滿足的笑意,彷彿一塊寒玉被陽光曬得溫暖起來,「為什麼不想想你自己?本來這個時候,你就做新娘了呢。」
「兩年了?」程吟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那樣俊逸的眉,那樣清凌凌的眼,還有——那樣孤高清冷的神情。或許是在哪裡見過吧,但這些年來,自己執著一念,何曾對身邊的一切人和事留過心?
「我是說真的。我從來不知道,能讓別人這麼快樂,自己才是真正快樂呢。」江自寒微微笑著,忽然皺了皺眉,那是程吟將箭頭拔了出來。他咬咬嘴唇忍過劇痛,繼續說道:「並不是我一心求死,其實,我被父親鎖在家裡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已經不會放過我了。我知道他們太多的事情,而一旦大哥做了飛雲山莊的女婿,憑藉青峰閣、飛雲山莊和外祖父家的實力,完全可以領袖群豪,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的下場,如果他們還念在骨肉之情不取我性命,恐怕真就是在家中被囚禁一輩子。於是我逃出來,明知道沒有地方可去,卻只想再見你一面。本來只是想見見就走的,卻看見你的新娘裝扮,就忍不住……其實我也不怪大哥,他人不壞,也是喜歡你的,我只要你做了我大嫂之後,能記得住我這個死去的二弟就夠了。——奇怪,你看,我今天話特別多,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多啊,哈哈……」
人聲嘈雜中,青峰閣眾人全都涌了出來。
江自遠心中竊喜,手中招式用老。卻不料江自寒半截斷劍如同磁鐵,一兜一帶,輕雷劍竟然生生被奪了過去。
「我的母親只是青峰閣的一名婢女,是父親一次酒後亂性,才有了我。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一個致命的錯誤。父親的元配夫人,也就是大哥的親身母親,是一個世家千金,娘家有著極大的勢力,父親對她一直是既敬且畏。因此我一出世,父親就把我的母親給賣掉了。
江自寒繼續說著:「這兩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回味那短暫的溫暖和感動。我想我此生恐怕是再不可能遇見你了。可是,上天又一次眷顧了我,我終於在飛雲山莊看見了你。本來父親是跟我說好在最後的比試中故意輸給大哥的,可一看是你,我知道我不能再受他擺布了。青峰閣想跟飛雲山莊聯姻,我也是閣中的子弟,為什麼不能贏?從小我什麼都讓給了大哥,可是這次,涉及到九*九*藏*書我生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再讓他!我告訴父親,我想娶你,他卻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頓,還剋扣下了我每天必服的藥丸。其實,他應該也想得到,即使我的頭痛發作,還是一樣勝得了大哥。可是……」他驀地停住,看著眼前怔怔出神的女子,無奈地笑笑,「你的心思,終不會在我這裏。」
「少夫人很寂寞吧?」一個新來的丫頭悄悄問道。
迎親的轎隊浩浩蕩蕩地停在飛雲山莊的大門口。為首的一身吉服的新郎匆匆下馬,雖然面上微顯焦灼之態,身法卻依然氣度沉穩,瀟洒利落。
「我……」程吟看著最後一隻螢火蟲也盤旋著從窗口飛走,整個塔內又沉入濃重的夜色,終於鼓足勇氣說:「其實,我和師兄在一起時,便已經,便已經……他實際上,已做了我的丈夫了!」
僕人的語聲越來越遠了,程吟慢慢站起來,關上了門。「根本就沒有二公子。」也許除了她,再也不會有人願意記得他了吧。那樣殺兄辱嫂的孽障,所有的人一提起來就會罵一聲死有餘辜。只有她,還怯懦地卑微地活在他的福蔭中。
「我知道你會幫他說話,所有的人都會幫他說話。」江自寒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中,渾身一抖,伸手支住了額頭——那瘦削的手腕上,赫然戴著半截扯斷的鐐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包括你!是你最後宣布了我是一個罪人,是你……哈哈……」他突兀地笑起來,然而那笑聲很快變成了急促的喘息,冷汗漸漸從他光潔的額頭上彙集,流到眼角,就如同淚水一般。
「可是你的病……」
「你去捉螢火蟲?」程吟終於笑了,「你看,它們不急著飛走,真的好美!——啊,你怎麼了?」
江自寒冷笑道:「那是因為……」話未說完,一長身站起,伸手一抓,竟然從窗戶外直摔進一個人來。
江自寒靠著牆坐著,卻絲毫不動,只是冷笑著喃喃道:「父親?不錯,我正是等著父親呢。我就是要讓他親眼看著,他的兒子在怎樣丟青峰閣江家的臉!」
「誰又沒有苦衷呢?」話雖冷淡,江自寒卻別轉了頭,對著牆悠悠地嘆道:「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西江畔的崇禧塔內,我已派人將塔包圍。」程沂白又是苦笑了一下,「塔高十三層,樓梯極為逼仄,僅可容一人通過——果然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程吟一凜,她太自私,竟然又完全沒有顧念到江自寒的處境。嘆了一口氣,程吟放開昏迷中的江自寒,任江自遠把他背負在肩上。
「你還在懷疑我的話?」江自寒說,「你應該記得你救我時用過我的佩劍,那樣長而細的利刃,可不就是輕雷劍么?」
「你的病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程吟認真地說,「我們出去吧。你爹說得對,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還有什麼事情化解不開?」
「不,不必了。」程吟道,「樓下那麼多的屍體……」
江自遠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轉身而去。
江自寒掃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道:「你們還不配我動手,叫大哥來吧。」
「你求死,我不攔你,可你不想查出誰才是毒害你大哥的真兇嗎?」程吟故意試探。
程沂白輕輕拍了拍江自遠的肩,安慰道:「他那樣不擇手段地對你,早就沒有一絲兄弟之情了,你又何必心存顧慮?」話鋒一轉,又道,「青峰閣與飛雲山莊聯姻是整個武林都關注的大事,咱們可不能在這件事上面栽了跟斗啊。」
就著螢火蟲的光亮,程吟看見了自己桌子上厚厚一疊藥方。如今青峰閣少夫人免費為人診治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四方,即使生命終究沒有意義,可一些細微的付出,也能讓活著的人感受一點人世的溫暖和愛。
「自遠不敢忘記!」江自遠垂首恭謹地道,卻有一種沉重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二弟的武功,不用下毒也能勝過我。」江自遠看著父親,目光里又流露出那種沉重的表情,「下毒的是你,父親!你怕我真會輸給二弟,就藉此來掩蓋我的失敗。」
當喧囂了一天的青峰閣陷入黎明的沉睡,一個瘦削的人影慢慢走出了青峰閣的大門。踏著滿地散亂的爆竹紙屑,就像踏著熱鬧后越加明顯的空寂。江自寒最後一次回頭看看大門內幾進披紅挂彩的門楣,終於邁開了腳步。留下來,再不會有什麼意義。
「居然有這麼多螢火蟲呢。」江自寒站在程吟身邊,「我們再往下走走,可以看得更真切。」
在大公子江自遠的勸說下,青峰閣主江思清終於答應讓程吟為江自寒治病,條件是婚禮如期舉行。
程吟望著他走開,不知他想做什麼。這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早該想辦法脫身的,總不成真要一直陪他在這裏,看著他死吧。想到這裏,程吟打了一個寒戰。不能,她再也受不了一個人在她面前慢慢地走向死亡,何況,她是可以救他的。但程吟也隱隱覺察出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聲音——躲在這裏,永遠不要出去。一出去,便是傷害。江自遠溫潤如玉的神情再度浮現在她面前,那般關切的眼神——是的,越是這樣,她越不敢面對他。她究竟該怎麼做……
「自遠,你可知是誰將吟兒截去嗎?」程沂白苦笑著,望向江自遠俊朗沉毅的側面。
程吟跟在後面,手指拂過身側的牆壁。終於要離開了,這個他們曾經以為可以逃避未來的地方。而未來是什麼樣子,誰又看得到?活著,如果僅僅是為了延續生命,真的那麼重要麼?

「遠兒,怎麼回事?」江思清搖了搖呆若木雞的大兒子,一閃身奔到江自寒身邊。「寒兒,寒兒!」叫得兩聲,一行老淚從青峰閣主的眼中流了下來。
「吟兒,你沒事吧?」乍看到程吟凌亂的衣衫,蓬鬆的頭髮,江家大公子的焦慮脫口而出。
「遠兒,你這樣心軟,為父真為你擔心啊。」江思清嘆道,「難道你忘了,他為了不讓你勝出,居然給你下毒!」
程吟這才發現,他后腰上赫然插了一枝羽箭,他捂住傷口的手上已經滿是溫熱的鮮血。「你……」程吟跺跺腳,連忙過來幫他清理傷口,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也罷。」江自遠自嘲地笑笑,返身下塔去了。「只是,請你不要傷害她。」
「是二弟找我嗎?」江自遠驀地站起來,抬頭急切地問。
江自寒看著她黑玉般的眼睛中泛出了淚光,那微弱的光亮彷彿帶著溫暖,讓他的笑也漸漸有了暖意:「等我長大了,明白自己本就是個多餘的人,再哭喊,再掙扎也是沒有人關心的,反而那痛苦倒慢慢可以忍受了。也是天幸,一次我在柴房中的呻|吟居然被牆外一個遊方道人聽見了。他特地找到我父親,說要給我治病。不過他說要帶我走才能痊癒,父親不答應,他就留下個方子,說雖然不能治根,卻也能讓我免受發作之苦。你看,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吧。」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江自遠喟嘆一聲,眼光卻落在程吟的臉上。那其中的關切讓程吟忍不住心中一疼,卻終於迴避了開去。
可是現在,在這個重重圍困的高塔內,她又看到了江自寒那桀驁而凄苦的冷笑。這無聲的表情就像一柄利劍,刺透冰封的湖面,觸進最為幽深隱秘的湖心。
「父親,這樣做,豈不是……我看不如就這樣圍困,二弟忍不住了自然會出來的。」江自遠心有不忍,勸道。
「遠兒!」台下青峰閣主江思清一時心切,奔到台邊,扶住大兒子搖搖欲墜的身子,悲憤地叫道:「是誰下的毒?」

「父親一路鞍馬勞頓,還是先歇息一會吧。」一直守候的大公子江自遠走過來,攙扶了江思清坐在柳蔭下,又對一旁焦灼不安的程沂白道:「岳父這一天也是太過勞累了,此時九_九_藏_書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庄歇息,明日一早,我定護送小姐回來。」
「不要去……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江自寒的話語清晰地在耳邊響起,把程吟嚇了一跳,急匆匆地跑出了崇禧塔。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程吟默然回頭——西江畔的草叢中,幾朵螢火閃動,如同淚光。
羽箭破空之聲忽然劃破了夜幕的寂靜。程吟往塔下一看,不由驚呼出聲。一個黑影正倒掛在高塔第二層的欄杆上,不住地搖晃著,頭和肩已經沒入了波浪般起伏的蘆葦叢中。而無數的羽箭此時正向他的方向飛去。
江自寒起初還有相讓之心,到後來見江自遠招招都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由引發那份孤高桀驁的性子。「我就是殺了你又如何!」一念及此,舉劍一引,雙劍相交。那輕雷劍本是利器,豈是一般兵刃可比,只聽噹啷一聲,江自寒手中佩劍已是斷為兩截。
程吟看著自己的手指,低聲道:「我只是看看你的脈搏而已。」
江自寒苦澀地笑了一下:「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人在意,到後來發作得越來越厲害,那些庸醫都沒有什麼法子。我那時候忍耐力還沒有這麼強,頭痛起來簡直如瘋狂一般,鬧得大家不得安生。於是父親在後花園角落裡找了一個柴房,每當我發作的時候就把我獨自關進去。有一次忘了去開鎖,我一直被關了三天,等他們終於記起我的時候,我已經撞得滿頭是血,昏倒在地上,嘴裏還嚼著乾柴……」
「不,你不會死的,我能救你!」程吟大聲道,流著淚,「我這就去找人送你回去!」說話間抽出手,就向門口跑去。不能,她再也不能忍受一個人在她面前慢慢走向死亡。那樣的話,她會瘋掉的!
「師兄不是江湖中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醫生。」程吟斟酌著,慢慢揭開冰封的湖面——是第一次在人前承認這段情吧,在這個陌生而濃黑的夜色中。「他是被長風堂的人害死的,只是因為他救治了一個被他們殘害的人。我趕到他家的時候,已經回天乏術了——可恨我治愈過那麼多的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慢慢死去。師兄到死還是笑著的,他說他不後悔,這個天下終應該堅持正義。我想,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麼當日你武功勝過了你大哥,我卻還是選擇他而不是你。」
「你說什麼?」程吟震驚地看著他,「不可能是你!那些人都是被輕雷劍殺的,那樣狹窄的傷口,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江自寒手一抖,抬頭看見了大門處喘作一團的程吟。她悲哀而絕望的眼神,正凝結在江自遠的身上,卻突兀地刺得江自寒一陣發冷。
程吟驀地回過神來,胡亂地點著頭。一種陰影倏忽籠罩了她的心,那隻能想卻不能說的往事。
「棲霞山麓,棲霞山麓……」程吟喃喃地念著,原本幽冷如冰的眼睛竟然漸漸濕潤起來。
「是啊,兩年前,在棲霞山麓,你救了我。」江自寒的語氣驀地激動起來,「吟兒,難道你忘了,我那時候受了很重的傷,偏偏你身邊沒有合適的藥材。你找了一種可以療傷的藥草,卻沒有把握是否有效,你……你就用我的劍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親自為我試驗藥性。那時候我就想,終於有一個人待我這般好,我就是馬上死了,也不會再有什麼遺憾……」
「大公子?這裏不就一個公子嗎,難道還有二公子不成?」
程吟看著他的笑,卻覺得滿心凄苦,生生地被壓抑回去。掩飾著問道:「你父親既然不喜歡你,卻為什麼不讓你跟那道人走?」
無言地下了幾層樓,程吟從窗口邊望向夜色中的西江。時值盛夏,西江畔的灘涂上蘆葦正盛。夜風吹過,隱約聽得見悉悉簌簌的聲響。夜色中濃黑的草叢間,不時可以看見微弱閃動的螢火,象情人眼中縹緲的淚光。
程吟臉色蒼白,腦中亂成一團。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要竭力維護她?為了她一點不經意的照料,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犧牲了自己的名譽,可她呢,自始至終顧念過他么?她總是沉溺在自己早年的悲傷中,何曾真正關心過任何一個人,包括這個為了一點點溫暖就可以犧牲一切的年輕人?
「我沒事,只是他——再也耽擱不起了。」程吟扶起江自寒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手指搭上他頸上的脈搏。
江自寒忽然微微一笑,將手中佩劍架在程吟脖子上:「大哥,實話告訴你吧,我根本沒有打算活著離開這裏。如果你真對我好,就讓我安安靜靜在這裏待著。反正我不會離開這裏,也活不了幾天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們沒有想過給你醫治么?」程吟問道。


「是嗎?」江自寒一面將程吟護在身後,一面冷笑著對江自遠道:「不用多說,動手吧。」
程吟看得出,他的頭痛又發作了,短短几個時辰,這已經是第二次。沉吟一會,終於看不過去,程吟走過去拉他的手腕:「讓我幫你診診脈。」然而彷彿沒有聽見,江自寒仍然緊緊地抱著頭,把臉藏進灰色的陰影中。
程吟怔怔地看著江自寒眼中的生氣漸漸消散,眼前也漸漸地黑了下去。
「我只是想,趁我們現在彼此還沒有什麼感情,這時候解除婚約,對雙方的傷害都是最小。」程吟止住了語聲,不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她怕自己終於會哭出來。對這個男子,畢竟不像對其他人那般淡漠。可是,既然當時自己做了沒有退路的選擇,何必為了如今的猶疑和怯懦而讓別的人也生活在陰影里呢。
如果不是出現那樣的事,恐怕程吟也不會對這個瘦削得有些荏弱的年輕人有多大的印象。
「沒事。」江自寒勉力笑著,卻感覺彷彿有魚鉤鉤住了自己腦部的神經,一隻無形的手大力扯動著,痛得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然而他仍然是抓住程吟的手捨不得放開,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江邊。……讓我化為腐草,腐草為螢……我一定把那燈籠點得最亮,讓你一看……就知道是我……」
「有才識,有擔當,才能挑起未來武林領袖的重擔。」程沂白微笑道:「你父親和我的一番苦心,全都寄托在你身上啊。」
「不。」江家的大公子溫和地笑笑,將疑慮的目光從江自寒的身上收回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好好的對你。」
程沂白看了看兩父子,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何況還涉及到青峰閣某些不為人知的家事。猶疑再三,終於點頭道:「既然如此,小女就託付給賢父子了,告辭!」帶領手下人馬迴轉飛雲山莊去了。
沉默之間,塔外傳來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終於在塔下停住。過了一會兒,一個慈愛的聲音叫道:「寒兒,是爹來了。不要再任性,快出來吃藥吧,別的都無所謂,可你的病要緊啊。」
那僕人嚇得渾身打顫,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小人不知道!」
「小婿江自遠拜見岳父大人。」才要施禮,早已候在門口的飛雲山莊莊主程沂白立時將他雙手扶起,沉聲道:「自遠,吟兒今早被人截去了!」
在掀起蓋頭的一剎那,程吟從江自遠臉上看到了一種落寞的笑容。這個業已成為她丈夫的人,內心裡究竟又隱含了什麼樣的悲痛呢。程吟不知道,卻不斷從他細微的舉動中感受出綿綿的暖意,一絲一毫地抽走了她心中的焦慮和懷疑。或許,這個人,真的可以讓她鼓起勇氣重新去愛。程吟笑著,睡著了。
「勸?」程沂白滿臉無奈,「自遠,恐怕你還不知道,他不是從青峰閣跑出來的,卻是——殺出來的。連你父親的摯友吳門嘯客邢老先生都傷在他的劍下,整個人便如同著了魔一般。如今吟兒落在他手裡……唉!」
「我要點一盞最亮的燈read•99csw•com籠……」他的語聲,帶著笑意。
「素昧平生?」江自寒的笑意瞬間消散了,「你和我大哥才是素昧平生!我認識你已經兩年了,這兩年來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可是你居然,居然不記得我了,吟兒!」
江自寒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不錯,在塔中,是我逼她的!這些年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得到了什麼?這次我終於得到了她的初次,你永遠也奪不回去!」
「我不會讓你死的!」程吟氣惱地嗔怪道,「不要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程吟伸手抱他,一觸及腰間,又是滿手的血,創口完全迸裂了。可恨她枉有醫術,卻根本無法為他療傷,更不說治病了。想到這裏,程吟的心彷彿被刀割一般疼痛,伸手用衣袖擦了擦江自寒滿頭的冷汗,將他輕輕放倒,終於下定決心走到窗邊。
「胡說!」江思清的口氣驀地嚴厲起來:「遠兒,你不要糊塗。這可是牽涉我們青峰閣江家的大事,如果傳揚出去,不要說你入主武林盟主的道路斷絕,就是老祖宗的顏面都要丟光了。」
閉緊所有的窗戶,程吟解開了紗囊的繫繩。一朵、兩朵……煙花飛了出來,帶著天上寥落的晨星,帶著情人眼中隱約的淚光,帶著世間卑微的希望,盤旋著,飛舞著。
「好吧,我告訴你。」江自寒摩娑著手腕上的繃帶,看著程吟黯淡下去的神情,倒有了微微的慌亂,「我原本是想,我要永遠忘記這些事情的。
「大哥,你……」錯愕之間,江自寒陡然收回了招架的劍招,看著包圍了自己的七八個人倒下,連慘呼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半點。
「大哥,莫說程家小姐在我手上,就是你再多帶人來,我也不怕你們。」江自寒也抄劍在手,行動處,手上的鐵鏈哐啷作響。
「其實一個月前,你就已經丟了江家的臉了。」程吟驀地接下了話,「我真是不明白,俠名遍播的『輕雷公子』江自遠,怎麼會有你這樣卑鄙無恥的弟弟!」
「你是說……」程吟遲疑地道,「那些事都是你做的?」
腳步聲上來了,在這寂靜如死的夜中,那急切的腳步彷彿鼓槌一般敲打著程吟的心。——終於到該說清楚的時候了。
「我不需要明白。」江自遠輕輕扶上她的肩,「我只要你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你。雖然我們認識並不久,但我對你的感情,卻象沉積了十年,二十年。何況,」他停了一會,終於下決心說道,「如果我們解除婚約,你讓父親如何能夠原諒二弟?」
腳步聲聲,由遠而近。程吟緊張地看著門洞,她究竟是希望誰出現在那裡?等到江自寒終於站在面前,程吟發現自己竟然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遠兒!」江思清終於叮囑了一句,「如果寒兒仍然頑抗,你也不必手下留情。為了青峰閣,犧牲寒兒也是值得的!」
程吟默不作聲地接過,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打算出去?」
未妨惆悵是輕狂。程吟心頭默念著,一種酸楚的情緒漸漸從心中蔓延到眼睛里。一個二十二歲才應允出嫁的女子,在眾多的流言蜚語中,是不是也算一種無所顧忌的輕狂呢。
「誰讓大公子總是不回來呢?」
「好戲才開始呢。」江自寒冷冷地盯著程吟,眼角卻瞟到了角落裡那一堆鮮紅的嫁衣。在飛雲山莊看見程吟的時候,她正在試穿出嫁的吉服,也許是看不慣那紅色太過張揚的喜氣,江自寒一把她帶到塔中,就將這身衣服扯下來扔在了牆角。他原本以為程吟會哭喊,會反抗,卻不料除了扯下她外衣時略偏過了頭,這個女子自始至終沒有露出過任何超越平靜的表情。

血花飛濺。程吟緊緊抓住身前的江自寒,眼睜睜地看著那幻化出萬千清光的寶劍迎面而來。就要死了么,他真的殺了他么?
「大哥!」江自寒顫聲道:「多謝你!……可是,你請回吧。」
江自遠慢慢擦拭去輕雷劍上的血跡,低聲說道:「他們都是父親的耳目,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我剛才已經觀察過地形,只要我一會兒拖住父親,二弟你從西江的灘涂這邊就可以逃走。」
程吟不置可否,卻輕輕將他的手腕拿過來。然而,她伸出的手指卻僵在半空——那猶自戴著鐐銬的手腕,早已血肉模糊,顯見是為了掙斷鐵鏈,自己硬生生地磨折出來。
「那毒不是二弟下的,父親!」江自遠忽然說。
程吟心中一動,問道:「你這病,是怎麼落下的?」
飛雲山莊莊主程沂白也著了慌,一把揪出一個看熱鬧的僕人:「這些日子江大公子的飲食起居都是你服侍的,你究竟瞞著我做了什麼?」
「我們走吧。」江自遠看看有些出神的程吟,苦笑一下,當先下塔去了。

「飛雲山莊的人一直追蹤到此,親眼看見二弟脅持了程家小姐進塔的。他們上去奪人,反而被二弟佔據塔口,傷了不少人。」江自遠看著父親沉思的神情,問道,「父親可有什麼辦法么?」
江思清搖搖頭:「我是在擔心啊,遠兒。寒兒自從那天看見了程家小姐,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不肯聽我的話。這次我怕他攪擾了你的婚禮,特地用鐵鏈將他鎖在家中,連藥量也給他減了下來,卻不料他居然還是逃脫了。你想想,如果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傳揚出去,那可怎麼收拾?」
靜默許久,風聲傳來塔下的喧嘩,程吟終於道:「你大哥來了,這場鬧劇也該收場了吧。」
正在出神,忽然聽見一片喧嘩。程吟抬頭一看,台上兩個人卻分開了。身穿白衫的江自遠靠著欄杆,一手捂住胸口,定定地看著對面用劍指著自己的黑衣少年,忽然一口鮮血從口中涌了出來。
「記住,我要點一盞最亮的燈籠……」江自寒勉力笑著,身子卻越來越冷。輕雷劍截斷了心脈,鮮血霎時便染紅了衣衫。
其實正式的比試還未開始,江家大公子江自遠的呼聲就遠遠地蓋過了其他的應徵者。江自遠手中長劍「輕雷」此時早已是名動江湖的利器,這把出奇狹窄的長劍已經結果了十幾個武功卓絕的武林敗類的性命。人以劍名,那一貫溫柔平和,氣度沉穩的青峰閣大公子隱隱已成為武林年輕一代的領袖。這樣的人,自然是飛雲山莊擇婿的首選。因此人們所期待的,不過是半路殺出些能夠挑戰江自遠的世外高人而已。
「這怎麼會,怎麼會?」程吟搖著頭,拚命想說服自己這些都是謊言。否則,她做了那樣自以為是的決定,又如何面對這個如今被逼上絕境的男子?而重新點亮了自己生命之燭的青峰閣大公子,竟然是這樣名不副實、沽名釣譽之徒,更叫她情何以堪?
「嗯。」江自寒啃了口乾糧,悠然道:「外面有什麼好,不象這裏,沒有人告訴你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而且——還有你在。」說到後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夫人,都給您準備好了。」青峰閣的總管江守義畢恭畢敬地對程吟道,「小的帶了大夥捉了大半夜呢。」
「沒什麼,只是剛才不小心……」江自寒坐倒在地,強笑道。
程吟從扯下的大紅嫁衣上撕下幾條布帶,包紮上了江自寒流血的手腕,雖然沒有葯,也免得那冰冷的鐐銬直接摩擦傷口。她這樣做的時候,江自寒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她,可一旦與她的目光相遇,就會羞澀地低下眼去。
這一個月來,程吟也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判斷,但她最終相信自己做得沒有錯。即使後來聽說這個陰騭的二公子已經被他的父親囚禁在家,她眼中的神色也沒有過絲毫的游移。反倒是在幾天短暫的相處中,江家大公子江自遠溫潤如玉的神態舉止,如同春風,慢慢拂過她冰凍的心原,或許終有一天,能夠消釋她心中久遠的寒冰吧。
「你放心,我這就帶你們出去。」https://read.99csw•com江自遠俯身來抱江自寒,頓了一頓,又加上一句,「父親那裡,我來解決。」
「你認為大哥就是代表正義,是么?」江自寒略有些悲哀地笑道,「我記得你當時說的那句話——『單那份孤身剪除』長風堂『為百姓除害的俠義風範,即使方才被人僥倖贏了一招半式,也足以不戰而勝了!』可是你知道你救我的時候,我為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因為我那時才剛力拚了長風堂一百多號人啊。」
「樂意奉陪。」江自寒冷笑著取過佩劍,擺了個守勢。
江思清看看夜幕中的崇禧塔,寂靜得彷彿把周圍的響聲都吸收進去,那般的突兀而單薄,終於說道:「寒兒的病,此時一定發作得更頻繁了。乾脆你帶幾個人上去,伺機將他拿下,也免得明天別人來看笑話!」
江自遠頹然地低下頭去,掩蓋住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可是,吟兒她,她居然沒有告訴我……」

「你又怎麼知道?」江思清微微一怔。
程吟驚呼一聲,卻見七八個人影從窗外同時翻進,手中各持兵刃,將江自寒圍住。為首一人抱拳道:「二公子,閣主請你跟我們回去。否則休怪我們無禮了!」
江自寒看看她,嘴角忽然又掛出了那種譏誚的冷笑:「反正你不相信我,還問我做什麼?」
程吟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們,他們居然如此待你……」
「別理他。」江自寒冷冷地對程吟說。
「不,你沒有輸!」程吟俯身看著江自遠,強抑著眼中的淚水,大聲說:「江大公子的俠名,小女子早已仰慕。且不說公子被人暗害,單那份孤身剪除『長風堂』為百姓除害的俠義風範,即使方才被人僥倖贏了一招半式,也足以不戰而勝了!」
飛雲山莊前的比武持續了兩個月,似乎一切都在人們意料之內。江自遠是眾人目光的焦點,也毫無懸念地打敗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當人們的興趣逐漸淡去時,最後一場比賽的來臨突然使人們眼睛一亮——即將對決的,居然都是青峰閣江家的子弟——大公子自遠和二公子自寒。
一種無助的悲涼侵染過來,程吟不由得心中一凜。眼前這個人的神情,與一個月以前竟然是那麼相似,刺得她一陣陣地心虛。難道,終究是自己錯了,所有的人都錯怪了他么?
「你還要我說出來么?」江自遠咬牙道,「本來那天在塔中看見她衣衫不整,頭髮散亂,我心裏就有七分疑惑,偏她還說要和我解除婚約,卻對你那般眷顧!昨晚洞房花燭,我發現她果真,果真……想不到,我那樣對你,你卻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你的心思,終不在我這裏。」江自寒心念電轉,頓覺萬念俱灰,強往側面一轉,繞開了江自遠。但方才那一招本就是反手回刺,倉促之間無法收住,輕雷劍劃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帶著余勢刺入了江自寒的胸膛。
程吟含淚望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感受到他不由自主的顫抖,連帶著他握住她的手也一陣陣發緊。「你,又發作了?」
一個女子靜靜地坐在牆邊,抱著膝,眼光卻從佛龕邊的窗戶望出去,入眼是澄藍的西江江水。這並不是一個十分絕色的女子,神情間也沒有少女應有的嬌憨明麗。然而那黑玉一般的眸子,讓人一眼看過再不能忘,彷彿那一江碧水映在眼中,都凝結成冰,陽光射上去,倒有令人目眩的暈光。兩條深黑的細眉,在原本溫婉秀麗的面容上一襯,隱隱地透露出那柔和中的倔強來。這個女子,便是飛雲山莊的千金程吟——現下江家二公子江自寒手中的人質。
江自遠穩定一下心神,一劍直刺。明知道自己不是江自寒的對手,他乾脆用了最直接也最危險的進攻方式。
「孽障!」江思清氣得顫抖起來,「為了得勝,你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對自己的兄長也下毒手!」
第十三層。
「她不會告訴你!」江自寒眼中閃過一種悲痛而決絕的表情,卻依然大笑道,「我威脅她,如果她告訴你,我就會殺了你!可笑她還以為是保護了你呢,其實我只是想看你現在這種表情罷了。哼哼,青峰閣的大公子一向自詡穩重自製,如今卻也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時候!」
「我不回去。」江自寒說,聲音不大,口氣卻異常堅決。
江自遠還是使的成名兵刃「輕雷劍」,劍長三尺,卻只有一寸來寬,是江自寒佩劍的一半不到。兩人都是使的家傳劍法,打小浸淫的招式,見招拆招,難解難分。程吟沒什麼心思觀戰,只看見台上一襲白衫一襲黑衣翻飛舞動,耳中聽見眾人的喝采聲,心思卻漸漸地凝滯了。
江自寒忽然頑皮地笑笑:「你在這裏等著。」快步下樓去了。
「如果你想報復,就沖我來!」江自遠倉啷一聲拔出身側的輕雷劍,指向江自寒,「可你為什麼要侮辱她!憑這一點,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殺了你!」
「好個不戰而勝!」程沂白笑道,「吟兒果然沒有讓爹爹失望,不愧我飛雲山莊傳承的祖訓——俠義為先!老夫現在宣布,飛雲山莊佳婿乃是青峰閣江自遠公子!」
「不錯。」江自寒站在原地,居然沒有動一下,卻咬著嘴唇,漸漸有冷汗從額頭上冒出。
「虧你還知道她是你大嫂。」江自遠隱忍以久的話終於說出來,「告訴我,你在崇禧塔中的時候,到底對吟兒做了什麼?」
程吟驀地停下了給他裹傷的手,死死握住從他身上取下的羽箭,忽然說:「我不會嫁給你大哥的。我……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任何人!」
雖然同為青峰閣主江思清的兒子,二公子江自寒的存在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常年隱居在家中的年輕人彷彿一朵微弱的螢火,在江自遠月光般高潔的聲名下,被包括家中婢僕在內的一切人所忽視。
遠離一地的屍體和鮮血,江自寒和程吟來到了崇禧塔最高一層。這一層最為低矮逼仄,甚至讓人無法站立。兩個人就靠牆坐下,江自寒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乾糧和清水,遞給程吟道:「折騰了一天,你也餓了吧。」

「你為什麼要救我?」江自寒懷疑地看著江自遠,「我不是還下毒害過你么?」
「我要點一盞最亮的燈籠……」這個沒有童年的孩子,真的來過這個世間?當最後一點回憶都隨著生命而流逝,那些沒有墓碑的感情和掙扎,又有什麼能夠證明?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程吟看著江自遠,卻無法說出口。或許,這個如同春風一般溫暖的人,始終無法讓久積的寒冰完全消融,觸不到她潭水的深處。不像江自寒,一劍刺穿冰層,讓她雖然疼痛,卻讓久違的隱痛慢慢從水底泛起來,蕩漾開。
「寒兒,果然是這樣么?」青峰閣主江思清扶著江自遠,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
江自寒用了個「封」字訣化解了江自遠的攻勢,閃身笑道:「大哥你真想拚命么,不怕大嫂才過門就做寡婦?」
說話之間,程吟已經給江自遠服下了自製的解毒丸藥,江自遠蒼白如紙的臉色漸漸有了一點血色。他勉力拉住身旁父親的衣袖,苦笑道:「父親,不要……為難二弟,本來……我也是輸了的。」
江自寒咬著嘴唇,神色卻越發痛苦。他抱住頭,抵在牆角,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
江自遠垂首不語,右手卻慢慢收緊,握住了身側的輕雷劍鞘。「我這就帶人上去。」
眾人的歡呼聲中,已有無數婢女僕從過來,照顧著江自遠回庄中救治去了。唯獨沒有人理會,那兀自空落落地站在台上的江自寒。雖然不曾明言,眾人鄙夷的目光中早已寫滿了無聲的譏誚和憎惡。若不是礙於他父兄的面子,恐怕已有人會忍不住出手代為教訓這個行為卑劣的年輕人。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江自寒無所謂地笑了一笑,「你不用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