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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麗端
終於湊夠禮聘迎娶所需的百來兩銀子已是一年以後的事了。鄭生離參加科考的日子已不遠。依我的設想,只要能博得老爺夫人一句「考取功名即可論婚」的承諾就足夠,對鄭生我是成竹在胸。
鄭太守走到薛濤面前,薛濤平視只看見他補服上的圓領。「好好伺候,今兒就不罰你。」鄭太守的手指捏住了薛濤的下頦。
小姐低頭半晌,忽然瞥我一眼道:「是青蕪告訴我的。」
夫人有些遲疑,轉頭望去:「老爺……」
元稹謙恭道:「哪裡有贅筆?煩仙姑指點。」
我初次遇見元稹是在探望薛濤之後。
薛濤宿醉初醒,婢女便報說元稹相公已等候多時。薛濤攬鏡自照,殘妝猶在,遂慢慢地卸下頭飾,散下長發,對一旁小婢道:「多謝元相公探望,今兒我乏了,改日再賠罪。」這種客套話向來說得不少,小婢也不以為怪,答應著去了。
薛濤望望太守,猶是不願,身後卻有人稟報:「老爺,刑杖已到。」鄭太守哼了一聲,向薛濤嗔目道:「你還不跪下?」
元稹走入道姑的小院,看到滿地蒼翠的草葉。
元稹品了一口茶,見薛濤面沉似水沒有說話的意思,便開口道:「不知在下何處見怪于校書,致十數日登門不得一見,才使出小人之技。」
薛濤冷笑道:「你對夫人可是情深意重。既然『取次花叢懶回顧』,為何在我這裏一住許久?」以手支頤,定定地望著元稹。
道姑吹熄了燈,坐下來:「不說了,今天早些睡,明早我去採藥。」定了一下,又自言自語道,「世上病人這麼多,我的葯總是不夠。」
怪鳥沒有理會薛濤,自顧啄下十數朵鳳仙花,又一併叼進嘴裏,咀嚼片刻,便見紅色的液體從喙縫裡滲出。怪鳥像是高興起來,拍著翅膀在花間撲騰盤旋,然後直往水邊飛去。
我恍然記起了那個關於小姐以後將淪落風塵的傳言,怪不得老爺如此動怒。但我相信自己有超越凡人的預感,鼓足勇氣道:「鄭相公事母至孝,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天意難測,老爺又焉知應了這門親事,不是助小姐破除那個讖言呢?」
元稹不耐地轉頭道:「你胡說些什麼?當今朝廷實權掌握在宦官手中,鄭大人好意為我引見朝中得力的公公,可助我仕途前程,要我立即就走。」
父親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從人的眼睛里讀出了尷尬。他用母親掙的錢去請媒人!我的臉紅了,飛也似要往後院跑,被父親一把抓住:「不許告訴你娘。爹要給你添個弟弟。」
元稹道:「我來成都本為求個職位,卻屢有不順。明日欲尋個清凈之地,專心讀書,以應明年拔萃科舉,免得被人罵作浪得虛名。」
「爺爺說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面前,他們一鬨而散。「你也是妖精,打死你!」小石塊撲面飛來,我嚇得跑回了家。迎面正撞見鎮上的夏媒婆,樂滋滋地往袖裡塞著一錠銀子。後面是父親賠笑的臉。
到得一廂清磚瓦房,女子煎出一碗湯藥,道是有清肝鎮氣之效。程生也不推辭,一口喝了,其味並不甚苦。果然一夜安睡,早晨只覺神清氣爽,遂問女子喝的是什麼。女子拈出一枝蒼翠小草,名曰夜牽牛。程生笑道:「夜間牽牛孤獨,未知織女何處?」女子正色道:「君何出此調笑之語?」
「在下元稹,字微之。」
「出自《元微之集》。」
女子道:「須應我一事。」
道姑推門進房時,床上有人道:「你上哪兒去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聽說鄭生對薛家一門的定罪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元稹點點頭,拭去薛濤的淚水:「你確實不必把妝上得那麼濃。」
上房裡傳喚小姐時,小姐用一種信賴的目光望著我,彷彿天地間只剩我們二人可以互相依靠。我被感動,自然也跟了去。老爺夫人很威嚴地坐在主位上,鄭家太太則有些瑟縮地敬陪末座。
「崔鶯鶯是他的表妹。」我止住薛濤的插言,不容質疑地說,「他借傳奇來誹謗崔鶯鶯的名節,不過是因為愛之深而恨之切,想來是因為那位崔小姐嫌他家境貧寒吧。至於你我,不過是鶯鶯的替代而已,這種替代哪裡找不到呢?」
後母空有「宜男之相」卻也沒有生育,清點了藥鋪她已準備再嫁。她是個講實際的人,不會為個節婦的虛名苦捱光景。房產照例應由族中收回的。她在收拾東西時我無事可做,只好在一邊看。
「我很少出門,上哪兒去看?」小姐憾然回答:「其實我所能想象的,全是來自那些山水捲軸。」
薛濤的固執是有些出名的,也因為出名她越發固執。元稹每天必來,更促使她閉門不見,而窗前的窺視也是必不可少。後來,熟悉的馬蹄聲沒了,薛濤看見那襲永久不變的灰衣獨自走進雨中。當夜,冷雨敲窗,薛濤隨手在箋上寫下:「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
薛濤的笑本是強弩之末,此時嘎然而止。轉過身道:「相公不是今晨要走嗎?」
我對小姐所受的拘謹大生憐憫,忽然產生出一種幫助她的衝動。平日她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傲慢時時提醒著我的身份,主與仆,是明顯的鴻溝。只有當我眉飛色舞地描述牆外的世界時,她仔細聆聽的神情才會消除彼此身份的差異。所以,我想幫她「出去」,只有在牆外,她才不是「小姐」,是「姐姐」。
那是個陰鬱的房間。薛濤衣衫不整,頭髮蓬亂,我的道袍卻一塵不染,拂塵白須如雪。想起昔日的情景,更襯出她的狼狽。所以她認出我后,先是驚訝,既而是羞愧,也許我想看到的正是這種表情。
曾經滄海難為水,
「新娘子怎麼會跑到這兒來?」我閑著無事,打趣他,「為什麼這麼急?反正你又不是新郎。」
「白毛紅眼,卻又性|愛裝扮,果然有趣。」道姑笑道,「是不是,元相公?」
「那隻鳥還是不要吧,我怕它驚嚇姐姐。」
元稹不答,只悄悄地移動腳步,站得更近一些,道姑鬢邊散發輕輕拂到下頜。
父親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說他夢見了母親,就他們以前相遇的瓦舍前,將一片葉子撕成兩半。父親說他現在就是那片葉子了。他在一派肅殺的秋風中溘然而逝。這很正常,我早知道父親躲不過秋天。他平凡的一生如同大樹上一枚不顯眼的葉片,落在水中只引起一圈漣漪。水波消失,就沒有人再記得起他的存在。
我轉過頭,沒有別人,他是在叫我。轉身走上幾步,我站住瞧他。
「這草名女冠子。」他又笑,這不是打趣我么?
那人躬身一揖:「在下元稹,深夜逾牆,殊非君子行徑。但明日一早就要離開成都,今晚只得從權。望校書毋要見怪。」
程生由是不敢輕薄,見女子並未趕他,索性賴住不走。每日只幫女子曬制草藥,卻少不得取出銀兩以敷食用。一日尋思盤纏將盡,便假意告辭,趁機偷窺女子神色,果見有幾分不舍之意,遂溫言相商,欲帶女子回鄉,自立門戶,也免遭族人奚落。
她微微笑起來,我捉到了笑意中一分得意:「你只須將牆上高的地方想象成丘嶺,低的地方想象成川壑,那土牆不就變成一幅絕好的山水了嗎?」
過了一年,我出生了。是個女孩。父親亦是欣喜,親自教以詩書。我極聰明,有過目不忘之才。父親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兒,否則必光我門楣。」
「妹妹,這隻鳥真像一個人,你猜得出是誰嗎?」
元稹輕輕拍著她,聽著她絮絮的話語:「你剛才說她原本是你家的奴婢?」
他也笑,攀上一石,勉力採得一株,根葉俱全。
元稹走的時候薛濤一路相送,情致依依。然而鄭太守也親自來把酒餞行,一句「閑雜人等退避」已將薛濤隔在長亭之外。遠遠地,望著兩人飲酒話別的身影,薛濤一時看不清哪個是元稹,哪個是鄭太守。吃了那麼多清肝明目的葯也沒有用,薛濤想,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
我果然留元稹在觀中住了一夜。一夜苦短。我很容易就忘了他。其實我賺錢的手段,與薛濤差不遠。只是找我的男人,都打著求葯問道的幌子,找薛濤,打求詩訪畫的幌子九_九_藏_書。幌子下面,都是一樣。
薛濤攜了一張詩箋,立在鳳仙花叢前。這時候飛來一隻奇怪的鳥,全身潔白,只有眼圈是紅色的,彷彿一個哭靈的縞素少婦,翩翩撲到花叢中。薛濤心中好奇,一動不動地站在花叢中,眼光卻追隨著那隻怪鳥。
一個人走過來撿起了詩箋。
薛濤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是躲不過你的。夜霧太涼,請到樓中奉茶。」
「他不會回來的。」我送她到門口,「姐姐你不過是想求個名分,他不給你別人卻能給。」
我不覺得需要一個弟弟,我只喜歡一個人呆在藥房里。後來我跑進藥房的時候,看見母親正坐在一堆新采來的藥材中間。青翠碧綠襯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裡拈著一株小小的植物,皺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動的雕像。忽然她轉頭過來,我叫了一聲「娘」,她的眼光卻收回去,繼續凝視那植物。我才發現她並不知道我站在一旁。在她的眼裡,只有藥草,沒有我的存在。
「其實也並非寫給我,你以為我會和你爭么?他心中一直牽念的,是崔鶯鶯。」
他又訕訕地露出羞慚的神色:「仙姑取笑了,後會有期。」轉身走開,腳步卻甚是緩慢。
元稹拾過詩箋,指點道:「這幾點紅斑,不知因何而致?」
「每個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道姑說,「我常想,其實我喜歡的是躲在廚房裡吃糠團的鄭生,不是現在神氣活現的鄭太守。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現在正收拾行裝,匆匆要到長安求取功名的男人能給她名分嗎?她已經籠絡住他的心了嗎?薛濤不敢想。
「族中大伯不是答應收養你了嗎?」
薛濤變色道:「你將我看作什麼人?」自取了一盞燈,上樓去了。徑把元稹晾在廳內。
在父親繼續私下準備迎娶新婦的時候,母親失蹤了。
我笑道:「鶯鶯是誰?」
薛濤不肯吃我的葯,她也許怕我毒死她。「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你的葯治不了。」她笑起來,「我回去了,我要天天守在望江樓中,說不定哪天元相公就接我來了。他見不到我會難過的。」
薛濤先是吃了一驚,立時平靜下來——勾欄瓦肆里的頭牌,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她緩緩走到軍士面前,微微一福道:「我就是薛濤。」神態不卑不亢。
程生滿口應承,當日收拾回鄉,開了間小小藥房,卻也盡夠衣食之用。族人問起女子來歷,只答是山間葯農之女。然其事曖昧,遂成談資,少不得流言滋生。
「姐姐忍心看到元相公病入膏肓么?非此葯不能救治,妹子並非為了自己。」道姑冷冷道,「希望你們儘快帶此鳥來見我。告辭了。」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姐姐也不能一味坐吃山空,該有的應酬也少不了,別天天守在屋裡。」
夜夢青蕪,題以志懷。
「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道姑眼一斜,忽然一改語氣,十分親熱,「姐姐,暑氣漸重,仔細保養……」薛濤抬頭,見到元稹,也甜甜笑道:「妹妹今天多玩一會子。」
「元微之是誰?」
「此名何來?」
這是實話,卻讓我從外到里地發冷。這麼容易就被推到無援的境地,我知道今天難逃此劫。小姐已不敢再看我,我也不屑再看她。我無法測知自己的命運,我便只能等待它來臨,被動卻又不費心力。我反而鬆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
「校書的書法也令再下十分欽慕……有個疑難可以問嗎?」
薛濤有一絲慍色,卻不得不掩飾:「這是程青蕪道長,這是元稹相公。」
「那鳥不時飛到望江樓,十分可愛,妹子何必殺它?」
門外忽然吵嚷起來,幾個軍士衝進院中,大叫:「薛濤在哪裡?」
「治不好了。」我說,彷彿妙通玄機。
識草?我一時想不出有什麼草不認識,點頭同意。
「青蕪你做什麼?」夫人的眼神可夠尖,嗓子也夠尖,「瞧你那樣子就是個狐狸精,小姐就是被你帶壞了!過來!」
這一夜,薛濤大醉,素色羅裙上濺滿艷紅的酒漿,彷彿淋漓桃花。
我剛走過去,夫人已給了我一記耳光。我忙跪下道:「夫人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有句話我還是要說。鄭相公才德兼備,以後前途不可限量,與小姐再合適不過,望老爺夫人三思。」一邊說,一邊偷眼望著小姐,她只是低著頭揉弄衣帶。我有些心冷,話講到後面也底氣不足。
他笑了起來:「這話很有趣,想想也不錯。對了,」似乎想起一事,「我夫人卧病在家,仙姑可有葯救治?」
「治病呀。每看見一個人,我都送給他葯。」
鄭太守不解,轉頭問道:「元相公,這是……」
「我確實總看不清楚人。妹妹你臉上化妝了嗎?」

「姐姐開玩笑,修道之人怎麼會化妝呢?」
她止住嗚咽,力求淡然地對我說:「我現在不是小姐了。」
「那元相公又如何看相如文君之事呢?」道姑不舍不棄地追問,「還有紅拂與李靖?這些都是『私會苟合』呀。」
老爺果然命人打我。隨著板子的起落,疼痛也極有節奏地擴散,漸漸地,是麻木,既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眼前卻分明寫著六個字:小姐低頭不語。
「我怎敢要姐姐的人?妹子可沒這麼貪心。我只要……」拂塵往窗外一揮,「剛才那隻鳥。」
半為修道半緣君。
薛濤停下來,慢慢坐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果是好詩。」
「也許我真得捉住那隻愛美的鳥。」

道姑嗔道:「這是給姐姐專配的,清肝明目。」趁元稹不備劈手搶過來,「免得姐姐常犯肝火,也認不清好人歹人。相公要葯,自當專制,方能對症。」
道姑笑著攜起薛濤的手:「元相公已經走了,姐姐卸了妝也不怕他會看到的。」
「正是在下。」元稹笑道,「校書快向太守大人賠禮,就沒事了。」
一個青衣小婢跑了過來:「姑娘,鄭老爺有請。」
我笑起來了,滿懷有力的證據去砸碎薛濤構築的美麗夢境:「他對妻子好么?他隻身遠遊,毫不以病妻稚子為念,末了只會假惺惺地寫幾首悼亡詩矇騙天下人。哼,『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妻子果然是平生未能展眉,姐姐你又何曾見元稹終夜開眼不眠?他可是偎紅依翠做的好夢呢。」
小婢有些不忍:「姑娘,元相公說,只是為了還姑娘一件東西,才煩求一見。」
小姐也一直很好奇我為何甘願賣身為婢,我答言只是為了離開家鄉,我討厭那個地方。其實,我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我不願人們知道我不是「純粹的人」。想想也可笑,為了做個「人」,我甚至出賣自身。可我也常常感覺到,血液中來自母親的一半時時躁動,讓我並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人」。
「你說呢?」薛濤神情冷淡。
「我沒有笑。」
「不下就不下吧。她愛等元稹,讓她等。」
「怎知我不是柳下惠?」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極有節奏,不快不慢。
我為她的自知之明感到高興,在她側面坐下來:「其實是小姐時就好好做小姐,是妓|女時就好好做妓|女。」
母親自有了我后再也沒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親為求一個兒子的急切和焦躁。這種焦躁與日俱增,羞恥感也逐漸生長。「無後」的羞恥當然來自「有后」之人的「善意」同情。有人勸父親另娶,父親終是回絕掉,再回到家中唉聲嘆氣。
薛濤聽是「鄭大人」,心中不悅,叫住元稹,「你上樓做什麼?」
「剛寫完一部傳奇《鶯鶯傳》。」薛濤搶著道,不似平日之雍容,「妹妹不是最喜歡希奇古怪的事么,想看讓元相公去拿……元相公,你快去呀。」
薛濤不知是件什麼東西,卻仍舊道:「請他不必再來,那件東西我也不要了。他馬匹都已變賣,盤纏自是無多,贈他五十兩銀子,自謀前程去吧。」說了這話,不由有些舒心。
我笑笑,這人沒有用,抽身離去。這九_九_藏_書回卻是他叫住我。
「鄭太守。他恨你,但恨之切愛之深。」
「在下竊以為……請校書莫怪唐突,」元稹偷眼望著薛濤,「胭脂淚。」
我把這事告訴了小姐,她感動得熱淚盈眶。
薛濤果然震驚:「原來這首詩是為你而作。他,他為何要騙我?」

十一

「她不是人,她是狐狸精。」薛濤忽然緊緊貼住元稹,「我怕她得很,她什麼都知道,不聽她的話是不行的。」猛地抬起頭來,「你抓住那隻鳥給她吧。聽聽她的話也好。我其實也感覺那鳥有點鬼氣森森,特別是你若不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樓里,我怕得很,抓住它也好。」
「我當服何種葯?」元稹故意問。
元稹望望兩人,笑笑,上樓去了。
元稹立即拱手為禮:「恕罪恕罪。在下本有個設想……」見薛濤不答腔,又道,「今日太晚,先告辭了。」卻仍坐著不動。
「清熱解毒類。」道姑斜斜睨視,「當下就有一味藥引,只恐姐姐不肯給。」
「沒病的人呢?」
小姐低下頭,又抬起頭,這便是點頭了。
「那我呢?」薛濤的語氣有些怯生生地。
「是,我欠她的太多,她又根本不給我機會去還。她永遠站在受害者與恩人的位置,她只要我愧疚,感激,越愧疚越感激,越感激越愧疚,然後她可以肆意地嘲笑我!她比我漂亮,比我年輕,比我自由,我怕得很,你一定要救我!把那隻鳥抓去給她吧。」
「自己病在家中夫君卻入蜀巴巴地去見表妹,這病還好得了嗎?」
我是如此誠心誠意地為小姐的終生幸福奔走,這讓我體會到道德上的快慰。我的母親既是狐仙,那我也具備修仙的風骨。身在人間,我所能做的最大修行便是積善。我為小姐的快樂而快樂,也為小姐的煩悶而煩悶。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將她救到牆外面去。
小姐不由一哆嗦,低頭不言。我心中一急,輕輕扯扯她的衣袖。
打賭?我從來沒有打過賭,且聽他說說。
小姐看上去是典型的閨秀,但我總隱隱覺察出她內心的不安定。府中對小姐看管很嚴,初時我只以為是大戶人家的規矩,漸漸地卻聽到一些傳言。——傳言是無所不在的,誰也別想躲過。據說小姐自小就通文墨,有才名。一次老爺指著花園裡一株梧桐樹吟了兩句詩讓她續:「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小姐立時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老爺心中甚是不樂,從「迎鳥送風」中,他覺察出女兒並不單純的心態,甚至聯想到不祥的讖言。
「姐姐,我煎副葯給你吃。你簡直為元相公傷心過度了。」我溫言細語,脾氣奇好:「明天就會沒事的。」
然而我最愛呆在藥房之中。人極矮小,淹沒在葯櫃長長的陰影里。抽屜式的葯櫃中,盛滿奇妙的植物屍體,彌散著一種既清爽又略悶氣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立在葯櫃前,抬頭望見一層層的屜格,彷彿一級級的台階,可以帶我走到一個未知的世界。
薛濤不語,只是聽他說。窗外的陽光被枇杷樹擋住,只留進屋中一片陰翳。薛濤輕輕揉眼,元稹的顏容依然不太看得清。
薛濤別過臉去,有些惱意:「看我做什麼?這首詩還不知是給誰寫的呢,真是好沒意思。」
「你果真相信她的鬼話?」薛濤急切地說,「她會害你的,你千萬不能相信她。」
薛濤故意問:「明日相公不就離開成都了嗎?今夜何不把話說完?」取出十多根蠟燭,一支一支點燃,直亮得宛如白晝一般。難得遇見這樣的人,也該看清楚一點。
薛濤漾起一份壓抑不住的笑意,劈手去奪,「你什麼時候又把它拾去了?」
然後我遇見了元稹。
於是謠言盛了起來。有的說父親當年並未去考功名,是被母親迷惑而耽擱了時日;有的說父親不敢納妾是懼內,因為藥店的生意幾乎全由母親維持,父親不敢斷了自己的衣食來源。這種傳言既能被我聽到,父親一定更有耳聞。一次他正教我習字,忽然擲筆怒道:「別學了,女孩子讀書又有什麼用?」轉身就走。我抬頭,看見他鬢邊几絲華髮。
薛濤彷彿沒有聽見,盯著窗外愣愣地說:「別吵!我看見那隻鳥了,穿著孝服,紅著雙眼,就像你剛賣進我家時的樣子。看,它在那裡跳舞呢。」
「你說,元稹真會回來么?」
「你笑我平日故作清高絕世之態,臨到一個惡俗官員的威迫便跪下求饒。連我都笑自己,你又為何不笑?」話到此,笑聲已作。
我呆了,這正是母親在藥房里凝視的那種草。母親不識,我也不識。我並不想編個名兒騙他。「你認識?」
我不愛聽她的瘋話,更不愛聽她念念不忘我做她奴婢的經歷。現在我的身份比她高,自然應對她寬厚一點,於是柔聲道:「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放他遠走,但我是在救你,免得你越陷越深。我是修道的人,自然不敢做不善之事。」
女子手持一枚草葉,道:「不二娶。」哧的一聲,將葉子撕成兩半。
薛濤臉一沉:「告訴來人,我病了,昨兒都督府相邀還沒去呢。」說著折回身,坐在鳳仙花叢邊的山石上,掐了一朵花兒,揉碎了慢慢地塗自己的指甲,忍不住從袖中又掏出那張詩箋來,看得有些發獃。一不留神,花汁濺在素箋上,立時染成幾點紅霞。
我倒了一杯茶,端給她:「小姐,請。」
道姑不答,捧起一碗湯藥,走過去:「我新配的,你要不要試試?」
「小姐也是沒有辦法……」我說這話,從道德上尋得一片安慰。
我父親的遭遇後來成為家族裡永久的傳說。
薛濤無言以對,慢慢出門繞著院子走著。今後這望江樓可真的要空了,唯一的男人要走,稍有些生趣的鳥也被抓去,只留下些無言的木頭和鳳仙花,還有幾個不死不活的人。
小婢走進來,薛濤抽回手,從容問:「什麼事?」
我開始物色人選,我是真心實意地幫她。
鄭家太太親自來提親的時候,我與小姐都緊張得坐立不安。我忍不住提醒:「一會兒老爺夫人若問到,小姐回答一定要決斷。」
「我是專程給姐姐送葯來的。這是谷精草,又叫棒槌草,煎水洗眼有十足療效,免得姐姐總看錯了人。」
「你為何對她如此客氣?」元稹道,「不喜歡就別讓她來了。」
「這不是楓樹,是鵝掌楸。」道姑說,「你把鳥帶來了嗎?」
這院子是青蕪資助起的雛形,她才得以自立門戶,不受坊中婆子們的氣。漸漸地「薛校書」出了名,才蓋起這樓。如今薛濤已是一方名妓,自有人巴巴地送銀子來,吃穿不愁,甚至優越過以前家居生活。唯一缺的,是名分,可此刻她最想的,也偏偏是名分。
元稹一驚:「你如何知道?」
薛濤不答,半晌方道:「有些事你不明白。」
「其實每個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為修道半緣君。」元稹凝目望著她,似笑非笑。
那人微微一笑:「正是小弟的拙作,承蒙名滿巴蜀的薛校書青眼。請鄭兄看在小弟薄面,饒她這一次吧。」
「如你所說,不能坐吃山空,她也不能成天守著我。」元稹笑道,橫過一條樹枝,「剛才見這枝楓樹長得好,折給你養在瓶中,知道你喜葉不喜花。」
「我去看薛濤,她仍是不肯下望江樓一步。」
取次花叢懶回顧,
他沒有料到我會如此發問。的確,一般人都不會如此詢問一個陌生人,但我,不是「一般人」。他溫文爾雅地道:「鶯鶯是我的表妹,我進蜀是為了參加她的婚禮。」
「這是什麼?」
床上的人不語。
「給誰寫的?」元稹低聲道,似在問自己,終於開口:「自然是為我亡故的夫人而作。」語聲漸轉凄然。
只有母親渾若無事,彷彿天底下永遠是一片安詳。她依然美麗如父親初識之時,歲月似乎不能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迹。這種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鎮上引起諸多的嫉羡與議論。只有我和父親,才知道她每天https://read•99csw•com為保持容顏敷服多少膏丸散丹。這些秘方,連我也不曾知曉。問她時,她只說:「你還小呢。」我便不著急。後來懊悔已不及。
薛濤冷笑道:「不用抬也不用綁,我自己走過去。」將詩箋往袖中一籠,理了理鬢髮,「立刻就走。」
薛濤來我觀中的時候我又給她扶乩。沙盤上的字跡恰是「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我看后搖頭道:「姐姐還是歇心吧,想脫籍從良,今生恐是不能了。」
然而薛濤一眼就看見了道姑。
「私會苟合,不守婦道,難道反應讓她得正果為天下女子所仿效么?」元稹竟說得有些激動。
「我自然是來幫你的。」我和善地微笑道:「你以前那樣對我我確實很傷心,但我現在既要求仙訪道,就應普渡眾生。我會幫你重新過上頤指氣使的生活,不過你自己也須爭氣。既然到了這一步,就要做個千古留名。蘇小小不也是個妓|女嗎,活得多自在,未必不如你以前的日子。」
道姑嘆了一口氣,索然道:「現在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我們做了這麼多事,自己什麼也沒得到。」
「不能見么?」元稹問,笑著搖搖頭,慢慢邁上樓梯。
「姐姐錯了。」道姑一笑,風致嫣然,「我是專程來看元相公的。人都道相公文採風流,不知在姐姐這望江樓中,可有何新作供小妹拜讀?」
薛濤一瞥元稹,閉目跪了下去,正在鄭太守的腳前:「求老爺免打,是賤妾錯了。」
後母的到來並沒有使父親興奮起來,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見他獨自呆在藥房里,昏暗的光線映得他像一張剪紙。他的房內瓶中插著一株藥草,是母親失蹤之前留下的最後痕迹。父親曾對我說只要這株草在,母親就有回來的希望。我於是殷勤地為它換水,憂心地注視它綠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終於有一天父親失望地將完全萎蔫的藥草從瓶內抽出,如同抽出他軀體里最後的生命——母親再不可能回來了。我在後母的叫罵聲中看見了父親微微佝僂的背影。我原諒了父親,因為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對母親的愛有那麼深。我開始怨恨起母親來,她不要我,她從來沒有在意過我。
「女冠子草配的葯。服下也許會中毒,也許就能治病。」
「我怎麼辦呢?」我問她。
「怎麼可能?我給他的信中不僅引見當朝仇公公,還推薦了京師名妓劉采春。聽說他們現在正打得火熱。」床上傳來了得意的笑。
「我自己的事理會得。不必妹妹操心。」薛濤的笑容僵在臉上,直到道姑遠去方才陰沉下來。
「望江樓地處十丈軟紅,是否清凈之地取決於校書心裏是否清凈。」
後母對我不好,大概源於父親對她的冷淡。她背著父親罵我是「小狐狸精」。這時關於母親是狐仙的傳言已添枝加葉,日臻完善。我看見所有人異樣的眼光,這使我自己也慢慢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只有一半來自人類。
道姑正色道:「君何出此言?你願意像那隻鳥一樣死在花下也由得你。貧道不過想救你一命,也救薛濤一命。」
我滔滔地說著,薛濤靜靜地聽,末了嘆一口氣:「事到如今也沒法子了,也是我的命。」人一認命,就比較容易聽話。
「虧你想得出來。」薛濤微笑著,細細撫弄。
元稹一把搶過去:「什麼葯,有沒有給我的?」
「我知道你在笑我。」猶是背影,頭上步搖卻已晃動起來。
「也沒去哪裡,只是致力煉丹罷了。」道姑淡淡提過,話鋒卻一轉:「聽說姐姐這望江樓如今多了一位主人,何不請出一見?」
我滿意地離開教坊司,開始籌款為薛濤自立門戶,和以前一樣地盡心儘力。
床上的人笑道:「你還不知足?如此逍遙快活,豈是以前能享受的?」
來到鄭太守府中已是掌燈時分,薛濤走進大廳,烏鴉鴉一屋子人,面目卻都恍恍惚惚看不清。正中間坐的太守更是如同一個影子,一個鬼魅。薛濤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巨大的皮影戲中。
只點了一盞燈,發出暈暈的黃光,薛濤不想看得太清楚。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難改」。為了打動她,我趕緊說:「你不如將我賣到外地,你還可以掙下點錢。」
元稹心中明白,搶上一步:「青蕪,你是在吃醋么?」
道姑領元稹走到後院,一片艷紅花朵。
「河南。」
「你說我?」
我又何苦?看她鮮艷的羅裙漸飄漸遠,我回頭看見女冠子草一片同樣鮮艷的花朵。我猜想我的母親是為了試驗此草的藥性而親自品嘗,才中毒而死。她做這一切並不是存心想救人想修道,她只是一個醫生。她服下這些艷紅的花朵時並沒有多少想法,彷彿是很自然的事。而我,做不到,我只能有心為善。畢竟,我還有一半的血液來自人類,我不可避免地要思量許多東西。
「他對前妻如此情深意切,想來也不致負我。」
我趁機說:「這位鄭相公才德兼備,以後必有作為,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呀。」
「在下不知有何好笑。」元稹的聲音平靜誠摯,「身在教坊,又能奈何?」
我開始摘花朵。
怎麼可能呢?鄭生偶爾露出的陰鷙目光已使我望而卻步。我的修為不夠,比不上純粹的人,怎麼敢隨便與人打交道?「我想修行求道,」我對鄭家太太說,「鄭相公必定金榜高中,伯母的福分大著呢,我是無緣了。」
薛濤剛拈起牙梳,似乎便聽見了馬蹄的聲音。跑到側窗邊,輕啟一條縫,看見了疏疏密密的枇杷葉中,一個人正走出院門去牽馬。他的身影灰濛濛的,看不真切。薛濤使勁瞪大了眼睛,仍只是見到一片移動的人形灰影,隨著馬蹄聲去得遠了。
他苦笑道:「不瞞仙姑,在下家境貧寒,身無餘財,即使露宿荒野也不怕強人的。」
「這些天妹妹又到哪裡雲遊去了?」薛濤笑道,親熱地攜起道姑的手步入樓中。
「所以幸虧元相公相救……」
「夫人難道忘了『枝迎南北鳥』的讖言?」老爺明顯有些憤怒了,「我們不嚴加管束,以後不知會如何了局?」
除卻巫山不是雲。
「在下想與仙姑打一個賭,若我僥倖贏了,仙姑容我在觀中歇息一日,分文不取。」
「我沒有病。」
「請問。」薛濤的身體坐得挺直,目光卻徑從元稹的肩頭擦過。
「妹妹!」薛濤終於道,「別為難元相公了。有本事你自己寫一部。」
「何出此言?」他好奇。
元稹與道姑雙目一交,隨即笑道:「這位仙姑原是故人,倒比我與校書相識得還早呢。」
道姑像沒聽見,反而從袖中取出一粒丹藥來:「倒把正事忘了,我是來給姐姐送葯的。」

又一指,我答:「望江南,鮮葉可敷蛇傷。」笑著望他。
「就是那位『曾經滄海』的元相公罷,真是有情有義。姐姐為何不敢讓他見我?」道姑略略加重「不敢」二字的語氣。

薛濤一把拉住道姑:「妹妹,你別害我。」
「校書並沒有叫送客。」元稹道,「你在躲避我,為什麼?」
「誰?」薛濤的眼光一閃。
薛濤淚水迷朦,昏暗的廳堂更是什麼都看不清。剛想往門外跑,卻被門檻絆跌,袖中的詩箋也飄了出來,落在地板上,像一隻中箭墜落的白鶴。
薛濤見它飛得並不快,便輕輕地跟在後面,卻見那鳥在水面上俯首張望,頗有顧影自憐之意。薛濤此時注意到那鳳仙花染紅的鳥喙,白羽紅嘴,更加俏麗,這才醒悟怪鳥是在梳妝打扮,不由莞爾一笑。那鳥瞧見薛濤,停了片刻,忽然嘎聲怪叫,朝遠處飛走了。
「追花逐紅,貪慕虛榮,怎麼會有好結果呢?」道姑聲音清冷,聽得元稹有些發顫。
「穿著孝服,紅著雙眼,活像妹妹當初賣到我家為婢時的樣子。」薛濤忍不住湧出笑意。
以明經科落榜歸來的程生,形容落魄,步履維艱,想到回家后即遭族兄白眼,更是心灰意冷。一晚露宿古寺,越思越無生趣,遂挑了一株大樹,搬來幾塊磚石,欲圖個自盡。https://read.99csw.com正當他往樹枝上掛汗巾時,身後忽然傳來冷冷的語聲:「我一個孤身女子尚且不死,君昂藏七尺,尋死豈不愧煞人?」聲音無情,卻嬌媚動人。程生不由轉頭望去,果然是一美麗女子,衣飾雖不華麗,倒也十分潔凈。
「收拾行裝,明天我就起程去長安。」
「那不過是傳奇中的人物,豈可當真?」薛濤不信,如我預料的不信。人,總是拚命找理由來證明自己做得對,哪怕心中已經知道錯了。
「知道,你要說多少次!」小姐有些不耐煩。
這可是她自己提的,須怪不了我。我將一張詩箋置於薛濤面前:「你自己看看。」
元稹笑著拍拍薛濤的手,他喜歡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的樣子,溫言道,「你且說說,她平白無故為何要害我?」

「妹妹是來看我還是來看他?」薛濤故意嗔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念你。」
第二天,元稹果又來訪。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薛濤只是推脫,卻已把他的馬蹄聲聽得極熟,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薛濤都記得清清楚楚。
元稹就勢抓住薛濤的手:「只因你不是平常女子。」
元稹只是微笑。看看蠟燭將盡,伏桌小睡,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微明。卻見薛濤正立在窗前,一條梅色披帛拖得老長,連綿曲折,似通款曲。「你為什麼不走?」聲音清冷如早晨的露水。
「你的心太善。」鄭家太太照顧著我的傷勢,似不經意道,「要有你這樣的兒媳,就是我的福分了。」卻又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道姑掐指一算:「這是仙人指點你離蜀,從此自有貴人相助。」

「不好抓,我以胭脂為餌方才捕到。」元稹提過一隻口袋,「你到底要它何用?」
我暗暗幫助小姐積蓄私財,以備以後應急之用,我甚至包了一些首飾托鄭家太太為小姐變賣。而鄭生,雖未與小姐見過面,卻由此對小姐滿懷知遇之感。
他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仙姑說得是,我走得快走得慢,都影響不了吉辰。」
「正是今年新歲的前一日,我夢見夫人來與我團聚。正喜不自勝時,夫人忽言牢中罪犯亦有父母妻兒,除夕之夜應允他們回家團聚,也是做下一番功德。我醒后細思夫人之言甚是,乃命獄卒將牢中犯人放回家守歲,初一再自行回獄。眾人苦勸不可,我只好道若有人犯不歸,責任由我一人承擔。結果果有幾名姦邪之徒乘夜逃去,我只好自請免官,淪落至此。如今無家無職,倒真是無牽無掛了。」元稹啜了一口茶,卻嗆得猛咳起來,勉力道,「但念及夫人在世時的恩情,別說免官,就是一死亦所不惜。」
我隨口附和:「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胸中有丘壑』了。」心中卻為她自造的幻覺感到可憐,不禁故意問道:「小姐沒有見過真正的山川嗎?」
薛濤淡淡道:「明日相公還要趕路,今夜宜早安歇,不知是何物要賜還於我?」
薛濤被它叫得心中惶然,不知是什麼預兆。她走在江堤上,想看看自己的倒影,卻瞧不真切。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薛濤想,以後會不會瞎呢。這個念頭嚇了她一跳,放眼一望,怪鳥早已不見蹤影。
薛濤冷笑道:「恨中不一定都有愛,這次你可錯了。再說,我已經跪過他一次,你想要我跪他一輩子么?現在我不敢再領別人的情。」
薛濤不禁一笑:「是濺的花汁。元相公真是個善感多愁人,可惜這張箋兒辜負了。」
「你就是元稹?」薛濤爬起身拭去淚痕,斜斜打量。
「可是……我比你先認識他……」道姑話未說完,薛濤已急道:「你是出家人,何苦為難我?」
沙盤上清清楚楚寫出七個字:「白雲之外是正途。」
薛濤臉上變色,強笑道:「我有什麼好寫的?」
別的客人來訪,薛濤大多相陪,哪怕只是一盞茶,也打個照面。畢竟,望江樓也不能坐吃山空。雖然人皆稱為「女校書」,終歸是屬樂籍。客人是衣食父母,需要他們捧場。惟獨這個元稹,不見。
明顯地,「妓|女」兩個字刺|激了她,於是有些惱火地問:「你來這裏做什麼?」
父親一度四處打聽母親的下落,甚至重訪他們以前相遇的瓦舍,結果一無所獲。母親彷彿化作一隻鳥,永遠地飛走了。
晚上那隻怪鳥再度飛來,薛濤仍是看得目不轉睛,心中總覺這鳥極像一個人,卻想不起來。鳥兒啄得花瓣,照例在花間舞動。薛濤只看見一個白影來回翩然,卻沒注意到粉牆上有人逾進。等她聽見響動,那人已立在院內。
元稹一避,故作不解:「這可是我寫的詩。」
「我本不知走到哪兒去。」元稹黯然,忽又抬頭問,「校書趕我走么?」
元稹與道姑走上去,三個人站成一排,道姑微妙地站在中間。
薛濤叫了一聲:「元相公……」比「你」的稱呼不覺遠了一層。
元稹抱下一疊稿紙,《鶯鶯傳》。道姑接過,自走到樓外欄杆邊看。翻了幾頁,赫然一張詩箋,白箋上幾點粉紅浸痕。四句詩前,一行小字墨跡尚新:「夜夢青蕪,題以志懷。」
「其實我也挺討厭塗脂抹粉,但我不上妝真的很醜,沒人會喜歡我。妹妹能上你觀中洗洗臉嗎?」
後來我在一座道觀中出家,而鄭生也果然考取功名,放了一個京官,接母親去了長安。
元稹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張詩箋,雙手奉上。薛濤接過隨手置於案頭:「元相公的詩寫得不錯啊。」
「我立刻就來。」薛濤忙站起來,對元稹道,「你上樓讀書去吧。」
薛濤笑道:「你怎知我不肯?就是大活人也只得送你,不送你也會偷。」
他意識到認錯了人,立時羞澀如同小男孩,可愛。
「家在哪裡?」
程生喜不自勝,連聲追問。
「是,犯了姐姐的忌諱。」道姑面有得色,如同薛濤的尷尬,稍縱即逝。
薛濤沒有趕他走。
怪鳥嘎嘎叫了數聲,沿江飛走。此時江上已起一層薄霧,彌散在兩人之間。薛濤沒有叫,只是淡淡道:「是你。」
「妹妹的意思我一點也不明白。」薛濤走到窗前,背過身望出去,忽然叫道:「快來看那隻鳥。」
道姑微微笑道:「這些日子的事,妹子也略略聽聞,怕不是一直想我,是一直恨一個人罷。姐姐卻不知那鄭太守,本是一位故人哩。」
他接過了,盯著我的竹簍:「裏面都是草藥嗎,采這麼多做什麼?」
鳥兒食花之後照例盤旋飛舞,忽然停在地上不動。元稹躡足走過去,輕而易舉地捉到手。抱給道姑時,道姑略略側首,垂目道:「不看也知,它快死了。」
他隨手拔了一株,尚未離土我便道:「唐松草。」
道姑向元稹解釋:「這種花兔羊都不吃,無法驗其藥性。我想此鳥可能還能用。」定定地望著怪鳥的反應,低聲道:「一會兒你再把它捉回來。」
道姑走出門:「我知道你會單獨來的。她呢?」
小姐每天難出閨房一步,除了讀書女紅,她的主要消遣是——發獃。她常常坐在窗前望出去,怔怔地似乎在觀察什麼。我曾經偷偷地立在她身後,也向窗外望,卻只見到樹后的一堵土牆,毫無動人之處的土牆。
我發現了鄭生。當人們笑說他為了看書把牛都看跑了時,我就開始注意他。我甚至有次找借口去了他家——就在薛府的附近,我的活動範圍也極有限——確實窮。當時鄭生正在廚房裡吃東西,偷偷摸摸地。我立時有種惱怒,被人辜負了的惱怒。一把搶過他的碗,卻看見了糠團。他很緊張,牽住我的衣袖央求:「千萬別告訴我母親。」我答應了。走進鄭家太太的房間,她的飯桌上是青菜和肉。
「你為我想得真周到,每次都是我不對。」薛濤說,「你讓我痛苦,讓我屈辱,讓我絕望,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本本分分地做一個妓|女。你的道行已越發精深了,反倒是我,不領情不懂事,不識好人心。」她笑起來,笑得有些古怪:「其實,你是怕我又成為有身份的小姐,其實你也怕比我地位低下。你借口說所有的心計手段都是為了我好,連你自己都被這非凡的大度感動了。九*九*藏*書世人都會知道,當年我薛濤是多麼懦弱寡情,而你卻始終有仁有義!」
我忙證明自己安排的可行性:「想必老爺夫人也聽過他的賢名。反正鄭家太太來提親並沒有什麼壞處,最多像什麼也沒發生。」
元稹回到望江樓時已是天色將晚。薛濤笑臉迎出卻不無揶揄:「在青蕪妹妹那裡待了這麼久?」
「是的,你是在做善事,你從來都是為了我好。」薛濤說,「你把那隻鳥還給我,我只要那隻鳥。」
「哪個鄭老爺?」薛濤有點回過神來,心中卻仍帶餘悸。
薛濤索性半真半假地道:「除非柳下惠,才敢見你這狐媚子。」忍不住笑。
「你要走?」薛濤一驚,「青蕪那狐狸精給你說了些什麼?」

話音未落,薛濤臉上已吃了清脆的一個耳光,鄭太守怒道:「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娼妓!不要用節度使來壓我,節度使大人會為了一個妓|女貽笑天下嗎?別不識抬舉!」
我從竹簍里取出一株草來:「這是忘憂草,送給你。」
她有點心動,低頭盤算,然後很「慈愛」地說:「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會給你安排一戶好人家。」
薛濤轉過身,恨恨地把牙梳往地上一摔,對婢女道:「記著,以後只要是這個人來,一例不見。」
「這是女冠子草。」元稹毫不掩飾自己的吃驚與欣喜,甚至有誇大的嫌疑,「想不到你把它栽培得這麼好。」
舂搗雲母粉,抄撈胭脂木,攪拌玉津水……略加改變的造紙程序,到得薛濤手中,已是一疊芳潔的粉紅小箋,點綴著絲絲縷縷的松花紋路。
我在觀中待了一段時日,就聽見薛老爺獲罪免官的消息,小姐被發往教坊司為妓,其餘家人流放崖州。傳說老爺走上流放之路時仰天長嘆:「以一女而害全家。」他始終沒有明白是他獲罪而致女為妓呢,還是女應為妓累他獲罪。我站在道邊看見他時,他的面上竟是一片天命難違的平和。這種達觀令我不由嘆服「人」的韌性。
「鶯鶯與張生夜會西廂,本是韻事,能諧連理也大快人心。為何相公要鶯鶯終為張生所棄?相公的用意貧道不解。」
我忍不住問:「小姐,那牆有什麼好看的?」
鄭生得知這個變故后,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終有一天,我要她跪下來求我!」我被他臉上的陰鬱嚇住,忽然感覺到他是個報復起來不擇手段的人。以前那個溫良恭儉讓的鄭生形像逐漸破碎,他的面孔顯現出一種猙獰來。我對自己識人的信心產生了動搖,我並沒有一雙慧眼。但鄭生這個樣子,也許更好。我恨薛濤,可正是她的錢救了我的命,還給了我自由,也算補償。
「我說鳥。欲參仙機,可扶仙乩。」道姑進屋,取出沙盤木筆,儼然神仙附體。
「姐姐總不信自己看錯人。元稹那人能相信么?他那麼巴巴地趕到京城去,可有一分眷顧姐姐的地方?」
我果然很容易追上他:「這裏人煙稀少,投宿不便,不如到我觀中歇息,只是花銷大一點。」我要籌錢,為薛濤籌錢。
小姐低頭不語,半晌方道:「只恐家中嫌他貧寒。」
薛濤剛進教坊司的時候與所有的普通女子一樣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當我出現在她面前,她哭得紅腫的雙眼竟沒能立刻認出我,我也是在那時發現她的眼神不好。不過我的改變也確實很大。

道姑不答,打開布袋放出怪鳥。怪鳥乍見花叢,喜不自勝,當下飛入啄食咀嚼。
為首軍士道:「我家太守大人說了,薛校書有病就把她抬過去,沒病就綁過去!看你不像有病的樣子!」說著一抖手中的繩索。
「大胆奴才,這裏也有你講話的份?」老爺勃然道,目光敏銳地盯向小姐,厲聲問,「你是不是早知提親這事?」
道姑走進屋內時,那團雪白的荔枝正放入薛濤艷紅的嘴唇。
「哦?」薛濤也不細問,向元稹道:「元相公,程道長專程來訪,與我自有些閨閣私語,相公也不愛聽的。」元稹自是應該知趣。
她怔住,既而露出不信的神情:「元相公答應來接我的。」
元稹竟似不覺,自語般:「我自幼家境貧寒,謝氏夫人真是天下賢德無雙,隨我受盡貧賤卻無一句怨言。她不幸早故,令我恨不能身隨。來成都之前我本任山陽縣令,為了她丟官也值得。」
鄭太守猶自余怒未熄:「你以為平日王孫公侯見多了,瞧不起我?告訴你,縱你是脂粉堆里的魁首,以為有節度使大人撐腰,我一樣處置得了你!來人啊……」正欲揮手喊打,胳膊卻被一人輕輕拉住,面前遞上了一張紙箋,上面有四行詩句,道是:
「還不是從你的『胭脂淚』上得出。」——不知不覺,「校書」變成了「你」——元稹笑道,「就名為『薛濤箋』如何?」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張詩箋,故作觀看。
道姑回頭,屋內元稹正為薛濤剝荔枝,眼光卻偷偷望過來。鮮紅的荔殼一去,荔肉白得耀眼。
薛濤迎出樓門時,道姑已走了過來,袍袖飄飄,恍如仙子。
母親的失蹤並未影響父親的婚禮,他娶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姿色平庸,卻人稱有「宜男之相」。
薛濤臉一沉,隨即展顏:「妹妹,以前的事莫要再提好嗎?」
第二天,果然有了一枝杏花,粉紅的,薛濤吩咐退還給元相公。
「程仙姑來看姑娘。」
「後來被鄭大人邀去。」元稹手持一封書信,匆匆走過。
「我在那邊安頓得好才能幫你脫掉樂籍呀。現在我無權無勢怎麼助你?」腳步聲漸行漸遠。
薛濤只能勉力招架:「他『曾經滄海』一詩如此感人,若無誠摯感情又如何能寫出?」
「我若要寫,姐姐的故事就絕好。」
「我不去,他們厭惡我。」我帶點求告的口氣說,「我想離開這個鎮。」
「大人!」薛濤猛地退開,「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請放尊重一點。就是節度使大人的筵席,也不過讓我斟酒賦詩而已……」
「就是剛從京城調任的太守鄭大人。」青衣小婢低頭道,「他今天設宴,邀姑娘去相陪。」
「借光借光。」他匆匆地與我打了個照面,我看到一雙焦灼的眼睛。我讓了過去,背後忽然有一聲叫道:「鶯鶯!」
鄭家太太把我接回家,她用那一百兩銀子贖了我的命。那是小姐的錢。現在她不再是我的小姐了,她是薛濤。薛濤沒有向鄭家太太索回那筆錢。也許我仍需感激她,她教會了我某種東西,讓我明白一些合情合理的事情是行不通的。我只想依據一些簡單的天經地義的規則,然而即使我可以懂得這個宇宙,我也不懂這個人世和那些人心。畢竟,我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我必須付出代價。
「看仙姑施藥救人,定是遍識百草。我想隨便取三草讓仙姑相認,若不能認全,就是在下贏了。」說得胸有成竹。
「姐姐的妝越發畫濃了。倒讓妹子真看不出本來面目。」道姑笑著將稿紙還給元稹,「好好一條蛇,為什麼要長腳?」
那女子道:「看公子鬱氣滯結,病不遠矣。我家就在附近,小女子略通醫道,為君診治如何?」程生死志既消,好奇之心大作,遂壯膽同女子前去。
薛濤似不經意:「相公看望江樓可還是個清凈地方么?」
「鄭家的親事,你可願意?」老爺的語氣十分嚴厲,不像詢問,倒似責難。這不是明擺著給鄭家太太看么?
我喜歡立在棧道上,崖壁上支起木質走道,下邊的江水蒸起團團霧氣,好似立在雲端,也許飛仙的感覺即是如此。那天恰好一個人從棧道那頭走過來,正被我擋住去路,應該說,被我負的竹簍擋住去路。
走上幾步,薛濤向那正中的影子施了一禮:「薛濤見過太守大人。」就勢揉揉眼,希望通過昏暗的燭火看得清楚一點。
就這樣,我進了川西通判老爺府,專門服侍小姐。小姐的閨名叫薛濤,我一直很奇怪這個名字沒有一絲女兒氣。
「元相公最清楚吧。」道姑的眼神含笑,卻又帶著犀利的光,射得元稹微微低頭,「姐姐不信就問他。」
道姑笑道:「我看不出。」手中拂塵輕輕捅捅元稹。元稹咬牙忍笑,只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