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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荊

負荊

作者:麗端
看到柜子里的東西了嗎?那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報復。他們因為我們背井離鄉而輕賤我們,卻又要利用我們的漂泊。他們一面說「無商不奸」,一面卻又不得不信任我們,讓我們幫他們傳送書信和物件,這不是諷刺的事嗎?而我,偏偏就「奸」給他們看!我把要送的信物都鎖進了柜子,每當我看到的時候我就感到好笑。原來我們這樣卑賤的人也可以操縱那些「良民」的命運,他們……
我在綉坊里沒有找到其他的人。她似乎一個幽靈又似乎一個仙女,與凡人沒有任何關聯。可當我走出綉坊回望時,我看見原本整潔的宅院已變成一棟年久失修的破屋。
是否另有什麼古怪?
田老大,我記起來了,就是以前總是毆打梧桐的那個嫖客。難道,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欺負梧桐?我只覺全身的熱血都衝到了腦中,抽出了隨身所佩的軍刀。我本來還猶豫一下要不要立時衝進去,可梧桐發出的慘叫已讓我無暇思索。我大喝一聲踢開了房門。
仇恨,真是可怕的力量。我聽見他喃喃自語。
我努力朝他笑了一下。
箱子里都是信。
不,我們沒有認錯。他們虔誠地說,不肯起身:我們一直被人稱為「無系外道」,到處遭受排擠嘲弄,可我們相信一定會有使者來指引我們的修行。我們聽說了你一路上來的事迹,若不是出於尼乾陀若提子的指點,你偉大的忍耐和苦修又是來自何處?
佛祖?
我靠著牆,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只是這麼望著,心卻已經死去,我知道自己正逐漸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拼著最後的力氣,從懷中掏出了那綉著梧桐葉的白絹。白色的絲線,現在已經完全被染成紅色。難道她那個時候就料到了么?
我的手軟下來,實際上我整個人都要癱軟下來。我走出了裁縫鋪,那張布幡我也不要了。我心裏只是不停在呼喊著:梧桐,我來了。你等著我。
剛開始每天都有好奇的人與我進行這番問答,時日久了便無人理睬。我成日守在小攤前,看著街市上人們來來去去,竟不覺寂寞。我的一生大半是在船上度過,這些年又匆匆趕路、尋人,平凡的生活對我非常陌生。如今我以一個觀望者的身份窺視著人們的一舉一動,竟然感到無比新鮮。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能象他們一樣生活,但如果真的那樣,我又會感到恐懼。我要提高自己,就得抵制下層的誘惑。
我找梧桐。
我的錢很快花完了,老鴇和荷花把我趕了出來。我只好成天坐在大街上,偶爾有人會給我扔下一兩個銅板。我笑嘻嘻地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們卻遠遠地避開了我。
怎麼會呢,我低低地叫著,世上那麼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真理,先生你怎麼會找不到呢?
「請問顏子風老先生住在這裏嗎?有人托我捎了點東西給他。」我趕緊報上來意。
梧桐!我終於忍不住叫出來。
我轉身,兩人的身影都在彼此的淚水中變得模糊。
爸爸,你在看什麼?兒子忽然站在我身邊,身上還穿著睡衣。
說實話,我也很害怕看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們讓我想起先生口中天竺的賤民,操著最低賤的活計,被壓在社會的最底層。看見她們,我的心會發痛。
啊,他叫了一聲,爬起身把剛才灌下去的湯汁全都嘔吐了出來。對不起,我不吃葷腥,他喘著氣,對僕人歉意地一笑。
對,你那所謂的先生就是邪魔外道。他給你宣揚耆那教的教義,就是要引你走上歧路。如果你想成正果,我可以說服師父收你為弟子,你知道,我師父被奉為當今國師,慈悲無倫。
先生拉著我站起來。我們必須走了。
我叫來了父親。父親看了他一眼,隨即叫一個水手把他抱進了艙房。去熬肉湯,父親說,看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了。
人們鬨笑著慢慢隨著他遠離了,只有我縮回牆角渾身發抖。我彷彿置身於一個噩夢,原來總以為有人會喚醒我,最後卻發現我本就是真實地活在這個噩夢裡,永遠不可能醒轉。
梧桐。我低低地喚了一聲。
我離開通州時,已經吩咐庄頭用賣田的錢先買下梧桐的舊居,我要送給她一個驚喜。
我無法回答。然後我看見先生朝我慢慢走來,他的左手,握著一根荊條,右手,卻持著一朵荷花,墨藍的荷花。
梧桐,我試著說,我現在要替父親贖罪。
你真的不嫌棄我?梧桐的淚水緩緩流下。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麼骯髒。
我們陪你回家看看,說不定還有救,先生說。忽然我們都聞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原來女孩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巧的香囊。
他定定地看著我,忽然指著先生行去的方向,吐出了兩個字:快去!
確實是一間簡陋的房間,因為裏面除了一張床,空無一物。而此時,我的梧桐,正蜷縮在床的一角,把自己的身體抱得緊緊的。見我們進來,也不抬頭,怯怯地說:媽媽,你讓我先歇歇吧。
我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大唐強盛多年,對付一個反賊綽綽有餘。我仍然趕到了蕭縣,天幸這最後一封信送得極為順利,至此我奔波多年的心愿終於完成。可我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我現在有了另一個使命——回通州看望梧桐。至於見她以後會怎樣,我沒有想,也無法想。
你說什麼?我猛然叫道,你怎麼知道她不願意見我?
老鴇意味深長地打量了我一眼,攤開了一隻手。我趕緊又塞了一錠銀子,幸好來這裏之前我做了充分的銀錢上的準備。
先生繼續向前走去。我追上去,叫著他,要他別再撇下我,可他卻微笑著說:我相信你自己能做好。
大爺,隨我來。
我手頭只剩下最後兩份信物了,而時間,還剩下綽綽有餘的大半年。梧桐,我很快就可以回來了,你曾保證一眼就可以認出我來。
我信所有的宗教。我說,如果它們提倡寬容和救贖。
我給你帶了東西來,據我猜測是你的父親從遠處捎給你祖父的。我取出了隨身攜帶的書信和木匣,放在床上。
他聽話地走回了房間。我則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信紙和木箱,我從來沒有這樣慌亂,甚至在桌腿上撞青了膝蓋。我抱著木箱,不知所措。
我送完那些信就回來,我真誠地說,三年內我一定回來找你,只希望你那時能一眼認出我。
走出她的綉坊,我回頭看見那墨藍色的荷花發著凄冷的光。心裏不由一緊。
人家都不願意見你,你還不走?
我想起了梧桐,我加快腳步望前方走去。我已經目睹了一個別離的悲劇,我不能與梧桐再一次上演。我一定要準時回到她的身邊,甚至可以提前幾個月,給她一個莫大的驚喜。
梧桐幫我清理了肌膚中殘存的荊刺,我感覺到她溫柔的手指,讓我渾然忘卻了疼痛。然而我沒有多停留一天,我說我還要繼續把那些信件送完,等我完成了使命,我再來找你。
他們花錢來這裏,就是因為這裏可以隨便他們發泄,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梧桐說,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走吧。
我向先生的方向跑過去,我一直深深地想念他,我怎麼能容忍自己看著他從面前經過卻自顧瑟縮在牆角?
我仍然無法回答。然而我聽見另外一個聲音響起:什麼使命?
我們不得不離開通州,可怕的瘟疫已經傳染給了船隊上的人,包括父親。儘管父親仍然振作精神處理大小事務,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衰敗下去。沒有醫生能治得了他。到後來,他索性不再看病吃藥,只憑著自己的意志支撐不倒。
也許是我的通州話說得還不錯,小軍官點了頭,把我收編到隊伍中,自然,那匹馬也被收編了。
是。我答應著取了隨身物品走出門外。久違的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我閉上眼撫了撫抽痛的胸口,繼續往前走去。
小魏
先生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還有什麼親戚家可以借住?
我走在通州的街道上,記憶中熟悉的街道。這個奪取了包括我父親在內那麼多人生命的城市,現在竟完全看不出瘟疫的痕迹。我忽然覺得人的生命是多麼荒謬,他們活著如同沙灘上的爪印,輕輕一個浪頭就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
梧桐沒有強留,她說我已經看到了你的另一個世界,但我無法融入你那個世界,我只能困守在通州。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就回來找我。
我知道先生是因為我的痛苦而痛苦,於是我提高聲音說:不,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我正在清洗著罪孽。我背轉身,坦下了外衣。
這個情形一直持續到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和尚從圍觀的人群中走出來,用手指點著我的額頭,怒喝一聲:蠢材!
通州的情況似乎並沒有我所設想的那麼糟糕,街上依然有人往來,店鋪也依舊開張。在死亡的陰影下,人們還是不得不按老樣子生活。
我想反駁,但終於沒有說,他這樣想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和先生的秘密不需要別人理解。第一次,我隱約覺察了父親的世俗,可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愛他。
我不知道。我說,但我看到你睡著的樣子,心裏覺得很平靜。
我看見袁三郎時他正在一個烏煙瘴氣的賭館里賭錢。他的全副精力彷彿都集中在面前的骰子上,可當我在他耳邊說出袁雄的名字時他立刻湊向了我的臉:你說什麼?
我再度醒來時看清楚了床前照顧我的人,他就是那個每次只跟我說兩個字卻讓我受用無窮的年輕和尚。
一進他家我一眼看見了高奉的靈牌,上面寫著:亡父袁諱英冤靈之位。我不由打了一個寒戰。我承認,此時我有一種本能的畏懼,雖然我暫時還不知道懼怕的什麼。
我正呆看間,荷花已笑道:看,就是她。她叫桂花。見我不搭理,她又順勢掐了我一把:死人,等媽媽把田老大哄走了,你就可以叫她的局了。別忘了給我帶的紡綢,一定要綠底黃花的那種。
還未曾到通州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聽說那裡可怕的瘟疫已經流行了半年之久,可是父親還是堅持把船隊繼續駛向那裡。
我以前從不騎馬,象一個真正的苦行者,我去哪裡都靠自己步行。而現在,我不得不選擇了這個最快的交通工具。在我上馬的一瞬間,我突然想起父親沿路置下那麼多田產卻從不回頭的原因,難道他那時就預料到我會靠他的遺產完成他的——使命嗎?
你明天早上來取吧,雖然只是一片葉子,但我要用心給你綉。
袁三郎忽然止住了笑,放開我,我才發現自己的臂骨幾乎快給他捏斷了。
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除非你也當叛軍攻入城中。路人忽然退開一步,喂,你怎麼了?
於是我說我就在這裏坐坐吧,難道一錠銀子還不夠做茶錢么?
不,我的孩子。先生的眼睛里閃動著智慧博大的光芒,你不必成為教徒,你不用信仰任何宗教卻要領悟所有宗教的精髓,那就是寬容與救贖。至於我,我是一個苦修者,也是宗教的叛徒。我從天竺萬里迢迢到東土來,就是要用自己所受的苦來洗滌人們的罪孽。
我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彷徨無依,是我,也是他。
我在妻兒熟睡的時候讀那些信。我化身為收件人,與他們同悲同喜,被真切的關懷感染,也為熱烈的愛情激動,那是我最嚮往也最幸福的時刻。要知道,雖然我每天投遞那麼多的信件,卻從來沒有一封信的收件人寫著我的名字。這是不是很荒謬。
我的工作很簡單,每天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地送信和報紙。生活中似乎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卻也沒有讓誰為我煩心。別人認為我可以頂替父親工作時我就成了一個正式的郵遞員,別人認為我該結婚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個漂亮的妻子,別人認為我適合這個工作我就勤勤懇懇地幹了十五年。也許我這輩子唯一有點色彩的就是那隻箱子。
梧桐沒有,杏花桃花倒有很多啊。
我也不信佛。
這張落葉後來被我夾在最喜愛的詩集中,伴隨了我的一生。
我又忍不住問道:姑娘看不見東西,又怎麼能繡花的呢?
他們更加驚異了:那你信什麼?
先生悲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不,你不應該這樣折磨自己,我自己苦行,可我不贊成別人也苦行。苦行並不是個值得推廣的方法。
五百兩紋銀。
我做了一個遊方郎中常用的布幡,上面寫著「售梧桐葉一枚」,執著行走于通州的大街小巷。我知道這https://read.99csw.com件事很快會被當作奇聞四處傳播,如果梧桐聽見了應該會主動前來相認。走遍通州城后,我乾脆在鬧市上設了一個小攤,守株待兔。
我想起了陳滄陽。不,我不能設想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會身負荊棘走上那樣的路,不管那目標有多麼偉大。我能夠感動于別人的故事,可一旦落實到切身的經歷,我就只能蜷縮在路邊。第一次,我意識到自己多麼怯懦,怯懦得甚至害怕這故事的真實。
杜衡:
我點點頭,緩步走到靈位前。剛撩起前襟準備跪下,膝彎卻遭到狠狠一擊,我一下子撲倒在靈位前。
沒有人跟我再提起這件事,除了先生。先生的心情,彷彿比我更加焦慮和悲傷。父親回來的那天,先生獨自在深秋的船頭枯坐了一夜。早上我去看他,他的額頭上竟然結了一層霜花。我給他加了一件大氅,在他身邊坐下來。先生,爹已經回來了,你為什麼還這麼難過呢?
恍惚中我聽見梧桐在我耳邊低聲說:你不能讓叛軍進來的,傻瓜,他們進來了我們的家也就毀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么?
爹爹出門找葯去了。女孩說,他說他一年之內肯定會回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先生果然每隔一天去探望一下梧桐。和梧桐在一起時,我們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也一直沒有回來。我只是給她講我一路上經歷的風土人情,她睜大眼睛仔細地聽。奇怪的是,我們交談的全是過去的事情,我們從來沒有提起將來。即使梧桐對我所說的船行生活非常好奇,她也沒有說過希望以後也去見識見識之類的話。這讓我很久以後都很納悶,難道她那個時候就已經有預感,她這一生是永遠沒有走出通州的可能了?不過我們要離開通州的時候,我終於說,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我看見了一個皮膚黧黑,骨瘦如柴的人,他手持一柄掃帚,先掃一下面前的地才前進一步。而且,他是裸體的!很多婦女當場尖叫起來,轉過頭捂住自己的眼睛;幾個老人顫巍巍地想用拐杖去阻止他,卻邁不開步子;只有一幫嬉笑的小孩圍繞在他身邊,投擲不知哪裡順手牽來的水果和雞蛋。那人卻渾然不覺,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哀痛,可他的面容卻如同石像一般平靜。他細心地掃著地前行,這使他前進的速度很慢,總是脫離不了圍觀的眼睛和放肆的嘲弄。
接下來我每天都默立在婦人緊閉的門外,我要得到她親口的寬恕。然而她始終對我不加理睬,甚至偶爾故意在我身邊摔碎一兩隻碗碟。我從每天日出站到日落,我原本以為總有一天會感動她,畢竟她一下子也很難承受成為一個棄婦的打擊。然而我還是錯了。我站了很多天,具體的天數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而且作為一個怪異的新聞人物我每天受到很多人的圍觀。我雖然沒有什麼表示,但無可否認這種被觀賞的感覺仍然嚴重干擾了我的思維,我每天例行公事般站在婦人的門外,腦子裡一片空白,就象一個木偶。那個婦人即使有心原諒我只怕也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只是警告你。千一說,沒有佛祖庇佑,你是難逃此劫的。
我決心要尋訪梧桐,那封信和那個木匣讓我這個決心下得心安理得。我相信梧桐一定沒有離開通州,我根本無法把她與通州以外的地方聯想在一起。在多日尋訪無果的情況下,我用了一個比較古怪的辦法。
老婆婆搖搖頭,就要關門。我趕緊叫住:「那麼梧桐姑娘在嗎?顏梧桐。」
為什麼是藍色的荷花呢?面對如此美麗的盲女,我毫不顧忌地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袁三郎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布包,裏面是一件淡青色的男式長衫,只是衣襟被撕掉了一塊。我正不明所以的時候,袁三郎又拿起了那封信。由於極度激動,他一時竟撕不開信口。我剛想上前代勞,卻被他粗暴地推開。我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直到他把那封信看了幾遍。
以前是有一個姓張的盲女住在裏面等她的未婚夫,可早就死了好幾年啦。鄰居說。
也許只有我理解先生如此怪誕的行為。他以前跟我說過耆那教分為「天衣宗」和「白衣宗」,前者自詡比後者更為純潔和超脫。他們裸身苦行,行走時手持掃帚,為的是避免無意中踩死小蟲。先生本自稱宗教的叛徒,現在卻為何又重新回歸了宗教,而且還是最為嚴酷最為極端的「天衣宗」?難道先生髮現他以前向我宣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嗎?想到這裏,我不寒而慄,我的面前已飄生起一片絕望的黑暗,無邊無際,無法掙脫。我如同夢魘,拚命想叫喊,喉嚨卻被異物堵塞,無法出聲,也無法醒轉。
你,你怎麼做了叛軍的姦細!梧桐不斷地落著淚,聲音居然平靜下來。你知不知道叛軍是幹什麼的?他們無惡不作,你怎麼能與他們為伍!是的,剛才我沒有認出你來,可是,即使我認出你,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我也要殺了你!
一路上我看見了很多逃難的人,長期跋涉讓他們奄奄欲斃。他們說范陽節度使安祿山造反了,他的大軍一路攻向都城長安,一路已向南邊殺來。
我不是耆那教徒。我說,我不代表任何神靈。
你就是她偷跑去看的那個痴心人吧,怪不得她都不怕田老大揍她。荷花忽然幸災樂禍地一笑,其實她那個模樣,也就配田老大的德性。
我也不知道。她彷彿第一次碰見這個問題,思索了一會。我其實什麼都沒想,就自然綉成了。你難道想過很多嗎?
過來。父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滄陽,你已經十七歲了,可你還是一個孩子。

也許固執地相信自己找到的東西反而是好事。先生苦笑著說,可我不敢那麼盲目。
我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只是轉述故事的人。但為了說明這個故事的由來,我想還是有必要介紹一下我自己。
我猛地一驚,站得僵直的身子竟隨著他一指搖晃了一下。然後我忽然笑起來,推開眾人獨自走開。
暮不從野雀棲。
我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撒花窟子,這是一個下層妓院,出入的都是些用日後的房飯錢來買一日歡的販夫走卒。骯髒齷齪的衚衕里到處是污水和嘔吐的穢物,空氣中瀰漫著劣質脂粉和汗臭味。我的心更為抽痛,梧桐,那個水一般清俊的女孩,如今就淪落到這個地方來了么?
為什麼?我的聲音非常乾澀。
我醒過來時已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我模糊看見一個人影來到我的身前,可我很快又昏死過去。因為和清醒時相比,昏迷中的痛楚簡直不值一提。
我請求你的寬恕。我說,然後毫無隱瞞地說出了原由。
紙人也想投軍?小軍官嘲笑地說。
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頭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和尚,那個曾經指點過我的和尚。我知道和他散發著光芒的臉龐相比,我此時的神情是那麼頹廢和慌亂。
而此時我想起這首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歌,不禁感慨得潸然下淚。父親想做一個潔身自好的遊子,然而失敗了,而我呢,曾在妓院里沉淪,如今又廁身虎狼之師,我們都沒能成為樂府中坦蕩的遊子。那麼簡單的願望,卻又是那麼艱難。
我看見綉坊內只掛著一幅荷花圖,奇怪的是,那荷花竟然是墨藍色的。再看她身前未完成的綉品,竟然也是墨藍色的荷花。
可是如果他……
在夢中我看見了那個美麗的盲女,她靠在窗前向我微笑。我想走過去,卻無法移動腳步,於是她轉過身,消失了。她不能感受我的存在,這一點讓我淚流滿面。我醒過來,拚命地看著遠處的運河,那是我一生起源的地方,而遠處的通州,則是我最後的歸宿。在最後一個晚上,我明白了一切,但我仍然要拋開一切去尋找梧桐,即使那已不是愛情,即使我真正愛上的,是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子。
我必須走。先生說,你已經長大了,你必須學會自己去處理問題。如果我留下來,你的父親肯定會把你託付給我,而那時我無法拒絕。可你真的甘願一直生活在我的影子里嗎?和我在一起,你無法找到自我,也就無法涅槃,那樣我的一切苦心都白費了。
他一聲暴喝,陡然轉過身來,想來搶奪我的軍刀。我閃身躲開,又是一刀向他砍去。不料他重傷之下仍然猛力驚人,臂骨一格,我的刀落在地上。我驚異間已被他揪住了衣領,隨後面門挨了重重一拳。我身體本來極為虛弱,這一拳竟然將我打得直飛出去,一件物事也從我懷中跌落出來,那是我在叛軍營中的腰牌。
先生其實對父親的生意幫助並不大,因為大凡來中原的西域人都能講一口很標準的漢語。不過先生更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教我讀書。在一向的船行生活中,我只是零散地學會了認字,現在我終於有了一個長期相處的老師。有人也曾對先生的學問提出質疑,認為讓一個化外遊民教我讀書是荒謬的,可父親卻一句話便擋了回去:我要滄陽學的,是智慧。
我猛地一顫,後背痛徹肺腑。我知道先生給我拔下了那早已與我的血肉連為一體的荊條。自從離開梧桐的院門,我就再也沒有取下它,我需要肉體上強大的疼痛來麻木我的靈魂。但麻木的靈魂竟然沒有覺察到這種無意的懲罰,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從來不曾真正地原諒過自己。
老鴇掂掂銀子,喜滋滋地嘟噥了一句:看不出小賤人還挺吃香……領我到了樓上一間簡陋的房間。
你知道我離開故土的原因嗎?先生暗淡地說,天竺人是按照出生分為很多等級的,最高一級叫婆羅門,最底層的叫賤民。賤民是不能算為人的,他們出門的時候甚至要手搖鈴鐺,提醒人們迴避,因為看見他們是不吉利的事情。我看到了太多因為等級導致的殘酷的事情,我不能忍受,才逃到中土來。可是中土也是劃分等級的,他們依次叫做士、農、工、商。孩子,你的父親處在最卑微的位置,雖然他是個傑出的人,他也不能逃脫這個世道給他安排的命運。所有的人都無法逃脫,可這種藩籬正是他們自己建立和維護的。他們身受其害,卻對那些試圖超越藩籬的人無情地施行各種各樣的迫害。我的心,正是為這些感到痛苦,我不知道怎樣來救贖他們的靈魂。
你放心。我家已經對你失信過一次,我發誓不會再對你失信。我伸手撫去了她的淚水,自己匆忙地掉頭就走。我怕再多停留一會,我所有的想法都會煙消雲散。
我的身邊始終帶著一本詩集,我用它當坐墊也用它當扇子,可裏面夾的那片梧桐葉卻從來沒有被我損壞一點。半夜的時候我會看著它流下眼淚。
我抬起頭,迎上先生的目光,那目光中仍然盛滿了智慧的光芒。我微笑了,這還是我的先生。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嫁了人,就是嫁給那幾個軍卒的大哥,是不是?見少年只古怪地望了我一眼,露出一種憐憫的神色,仍不答言。此時我只覺得有一種強烈而灼|熱的東西猛烈地、一下一下地衝撞著我的腦袋,我變得不可遏抑的暴躁。我忍不住衝進他的櫃檯,象剛才軍卒抓我一樣抓住他的衣領,厲聲問:到底為什麼?
我到通州是要給一個叫顏子風的人送去他兒子的一封信和一隻檀香木匣。木匣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並不沉重,但裏面一定放著什麼貴重的物事。
終於我看到了叛軍無邊的營帳,也聽到了戰場上震天的廝殺。銅牆鐵壁般的圍困和固若金湯的城牆,將我和梧桐阻隔得毫不留情。可我一定要找出進城的辦法,一定!
我仍然不懂,但我並不著急。我想我可以等長大后慢慢地懂,我甚至沒有想過先生會離開我。他一直和我們的船隊生活在一起,等到了一個目的地父親他們就會花一段時間來打理生意,而先生則帶我開始在這個城市的漫遊。他的博學讓我認識了很多新的東西,而他隱忍和寬和的態度更讓我不自覺地效仿。那個時候人們常常會在街頭看見一大一小兩個穿白袍的人,他們神情寧靜,身體瘦弱而堅強。
我不是和尚。天竺人說,我也不信佛。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沒有躲閃,也不想躲閃。直到刀鋒已經觸到我的衣服,我才終於又微弱地叫了一聲:梧桐,我是滄陽!
我猛地驚醒,看見窗外黎明的顏色九*九*藏*書。沒什麼,你再回去睡會兒,小心著涼。無意間我擰滅了檯燈,我怕兒子會看出一些什麼。
三月十七日夜
後記:安史之亂平息后通州一度出現過「節義夫人祠」,據說那位節義夫人在手刃自己變節投敵的丈夫后,手持一方絹帕懸樑自盡。她的祠堂曾經香火鼎盛,但在軍閥割據的唐朝後期就漸漸衰落,終至湮沒無聞。
我們離開了通州。我站在船尾,回望著通州的方向,直到天色已經完全黑暗。我心裏只是反覆地想,梧桐獨自一人,該怎樣在那裡生活呢?我沒有注意到,先生望著我時,眼裡那種悲憫的神情。
不走。
老婆婆這回不搖頭了,她乾脆關上了門。
在我即將入城的最後一個晚上,我看見了遠處水氣氤氳的運河。我想起初染病的父親正是在那裡開始他生命中最後的歌唱:
你總得給我父親的靈位賠個禮吧。他忽然很冷靜,很清醒地說。
父親漸漸有些關注起來,他悄悄問我先生私下都給我說了什麼。我給他講了那個叫大雄的王子的故事,他於是不以為然地笑起來。原來他畢竟是個佛教徒,他不過把佛祖改了個名字,父親自信地說。
一個叫袁雄的人托我給你帶來了一封信和一個布包。
你怎地執迷不悟?千一激動地說,我不忍心看你深陷到無法自拔的泥淖中去。你神明的空虛會給你帶來無上的劫難。
老鴇見有機可乘,頓時拿班做勢地說,我們這裏姑娘很多啊,一錠銀子怕是不能都看遍吧。
我曾經以為一個人昏迷之後就如同死了一般毫無知覺,那我現在無疑是跌入了地獄。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可胸口劇烈的疼痛彷彿火焰燃燒,而身體其餘部位卻如墜冰窖。在火與冰的煎熬中我大聲呼喊,卻沒有人來救我。
千一靜靜地聽我說完,用蘸水的棉花浸潤著我乾裂的嘴唇。然後他突然說,這是佛祖對你的考驗。
不。梧桐說,我要等爹爹。

命運讓我看到了先生。
袁三郎的臉色變了。他顫抖著雙手把骰子往前一推,拉著我走出了賭館。到我家去!他低沉地命令道,緊緊捏著我的手臂,彷彿怕我逃走一般。
我靠著牆蹲了很久才勉強站起身,然後收拾了被扯破的布幡,走到對面的裁縫鋪請他們幫我縫補。
野雀安無巢,
然而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想法了,即使不碰到梧桐,先生的回歸也讓我感覺前途渺茫。我想以先生那樣的智慧尚且不能參透,我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成效更是值得懷疑。我仍舊做著以前一樣的事,心中的惶惑卻越來越盛,若不是想著三年內要將餘下的信件送完,我簡直想找一個幽靜的山谷抱頭苦思了。
千一說我的胸肋和脊骨都受了嚴重的傷害,如果治療不當就會造成終身的癱瘓。他每天精心地服侍我,簡直讓我感激得心生慚愧。等我可以說話的時候,我向他懺悔了一切,關於父親,也關於我。
我說先生你也是那個怪名字的教徒嗎,否則為什麼你也素食白衣?我說先生你給我說這些是不是也想我成為一個教徒呢,先生我景仰你如果你是教徒我也願意和你一樣。
哎喲姑娘怎麼犯糊塗,白花花二百兩銀子來贖你的身,真是有情有義。
我想我這樣辛苦是為了什麼呢?父親造的孽剝奪了我所有常人的幸福,可是他自己臨終還為這種行為而得意洋洋。為什麼造孽的人可以不背負自己的罪行卻要讓無辜的人來為他們擔負?我一直是父親的影子,我自己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千一和他師父的名氣,但我並不想信佛,我內心裡對宗教的派生不以為然,再者,他對先生的評價也令我不滿,於是我反詰道:法師與先生素不相識,如何一口咬定他用意險惡呢?
可是張家姑娘卻看不出來,她是一個瞎子,一個最美麗的瞎子。我看見她坐在窗前,安詳地繡花,我躊躇著不知如何說明來意。
荷花衣服上熏的香刺|激得我打了兩個噴嚏,但我還是決心要從她這裏探聽點消息。
我無言以對。默默送他來到跳板。他臨去時神色沉鬱,注視著我說:你會吃很多苦,但你要學會在苦難中成長。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給我講解了這首歌,他說這是警戒自己不要做違法非禮的事,要自重自愛。他說我們就是遊子,我們要為自己驕傲,畢竟我們所過的日子,讓很多人羡慕卻又望而卻步。
我十分順利地進了城,連日征戰已讓所有的士兵在塵沙與血跡中難以辨認。靠在城內牆根下喘息了好一陣,我才趁無人注意拐進了通往梧桐家的街道。
已經犯下的罪,贖得回來么?梧桐決絕地說,陳滄陽,你最好快走,否則我怕自己忍不住會殺了你。
在老鴇的帶領下,我又見到了梧桐,可這還是我的梧桐嗎?為什麼她的神情是如此冷漠,為什麼她的眼光始終不再瞧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抑下自己的懷疑和憤怒。解下腰間的繩鉤,我從圍牆上翻進了院內。
想到這裏我瘋狂地笑起來。我又回到了撒花窟子,我喝了很多酒,我摟著荷花睡了一夜。當早晨她埋怨我把她的裙子吐髒了的時候,我毫不吝惜地帶她去買了她嚮往以久的紡綢,綠地黃花。
柜子裏面簡直象一個雜貨鋪,我看見了罈子,匣子,包袱,還有一封一封的信件。我不明所以。
我猶疑地看了他一會,猛地轉過身跑起來。
女孩渾身發著抖:我害怕,我不敢回家,他們都死了。
一年過去了,我繼續我的行程,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有的顯得通情達理有的卻對父親和我憤恨難平。不過我漸漸發現,他們對我的態度完全取決於我所送信物的含義。他們對平安的喜報十分歡迎,連帶對我的態度也和藹很多。可一旦信物代表了壞消息,他們就會對我咬牙切齒,甚至動粗,讓我難以獲得他們對父親的諒解,但我已不再強求。可見人都是一樣的,他們表現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所處的境況。如果他們覺得用仇恨一件事情的過程代替仇恨這件事的本質是更容易忍受的事,就隨他們去吧。
其實每天深夜我都會獨自打開箱子,但箱子里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我獨自站在冷清的小街上,抬頭看看牆院里伸出來的梧桐樹,它墨綠的葉子正迎風招搖。也許只有它還記得,多年前有一個小姑娘撿了它的一片落葉,遞給一個頻頻回首的少年。
我爬起身,看見袁三郎手持一根門閂站在一邊。我並不在乎,我想他揍我一頓也許能免除一點我心中的負罪感。我直起身子跪好,我知道自己心裏很平靜。
不,你不要走。梧桐清晰地說。
我現在要找一個叫袁三郎的人,如果早知道他會給我和梧桐帶來那麼大的不幸,也許我會猶豫該不該找他。可是即使早知道,我會不去么?實際上,我已別無選擇。
我不開口,我不明白平素沉靜睿智的千一為什麼一提到「邪魔外道」就如此大動嗔念。而且他明知我對教派劃分並無興趣,甚至反感,依然竭力想說服我遁入佛門,不正是緣木求魚么?
我每天都隨機抽出一兩封信,選擇哪一封完全憑我的意願。我喜歡這種操縱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這一生都在受著別人的操縱,我就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這種秘密愛好。現在我的外表平凡樸實,沒有人看得出我曾經的憤懣,也沒有人懂得。
我抱住她,輕輕吻了她發燙的面頰:你耐心等著我,我這就去籌錢。
大爺慢慢勸她,姑娘是高興得糊塗了。老鴇說著走了開去,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的傷勢好得很慢,因為肺部受損發炎我不斷地發著高燒,不斷地咯血。加上耳邊傳來的低低誦經聲,我似乎一直都生活在一個模糊而混沌的世界中。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驚醒,顫聲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你不走?
先生不再說什麼,我們幫女孩掩埋了她的家人,整個過程中我一言不發。走的時候,我才忽然說,我叫陳滄陽,你呢?
可是更讓我吃驚的是,當我轉身準備安慰梧桐時,卻看見她撿起地上的刀向我刺來!我趕緊叫道:梧桐,是我!
不,不要離開我。我無助地叫道,跌倒在地上。發炎潰爛的背部傳來的刺骨疼痛讓我一時咬緊了牙關,眼前一陣眩暈。等我睜開眼,已不見先生,目瞪口呆的通州人圍觀著的,是我和梧桐。
現在,我十二歲,我早已習慣了在黎明離開我剛熟悉不久的地方,駛向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但這次我卻被揚州的繁華給迷住了,離開的時候竟然感覺十分惆悵。我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才能回到我所喜歡的揚州。所以我只能在即將離去的時候,儘力地看。
想勾引我們大哥看上的女人,沒門!他們在我肚子上揍了幾拳,揚長而去。
以前我一直沒有為女人動過心,我還以為是我心無旁騖,但現在我知道那是因為從多年以前,梧桐就完全佔據了我的心。我跑去找到老鴇,我說我要給梧桐贖身,讓她開價。老鴇見我一切在所不惜的神情,暗笑著給我要二百兩銀子。她可能認為是敲了一大筆竹杠,但我對「人市」的行情一無所知,一聽還可以勉強湊出,就連忙答應了。走出撒花窟子,我才慶幸這裏女子的身價不那麼高高在上。
我上去敲了敲門,我看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那你是個瘋子。
隨後父親進來了,他帶來了米粥,卻把我趕了出去。他和那個天竺人單獨談了很久。等父親出來的時候,他對大家宣布,那個天竺人已經答應留下來,因為他通曉天竺和西域的語言,可以幫助父親的生意。等大家的竊竊私語停頓后,父親又說,那個天竺人的名字十分難記,因此我們只需稱呼他為「先生」。
我口唇剛動了動,他就微笑著說:你不必問,我會講給你聽。
我不信耆那教,但我也不信佛。我堅持說,其實歸根到底宗教的意義是一樣的,只是各有各的途徑。
不要多問!我色厲內荏地呵斥道,快回去睡覺!
我已經恨不得給她一個耳光,卻不得不壓制自己的噁心和憤怒。一個長期不受人尊敬的人很容易變得不自尊,這也不能全怪她。何況我的反應也太暴躁了些,完全不象我平時所追求的平和。於是我只好放緩口氣說,我答應你。
梧桐忽然笑起來:我本來以為我自己下賤骯髒,卻不料有人比我更下賤骯髒。
我坐在天竺人床邊守侯,我對他充滿了好奇之心。我看見僕人把肉湯慢慢灌進他嘴裏,然後他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
好吧,她的名字叫……
她的表情卻彷彿昏迷一般,面色潮|紅,眼角猶帶淚珠,似乎沒有聽清我在說什麼。她拿刀的手是那麼荏弱,可卻握得那麼緊,彷彿顯示著她的決心。
你這樹葉要賣多少錢?
遊子為誰驕?
僕人奇怪地搔搔頭,看看我,出去了。這確實無法理解,我們都知道佛教是從天竺傳過來的,想當然地認為天竺人都是佛教徒,如今面對一個不信佛的天竺人,真有點手足無措。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他的話居然帶著長安官話的口音。
父親似乎來了精神,他連續不斷地說著,語氣非常清醒。我聽著,忽然想起「迴光返照」的說法,不由大為緊張,緊緊地靠他坐著,卻又不敢打斷。
列印稿結束了,我卻依然定定地望著那些稿紙。

父親對於先生的走沒有一句評價,卻在夥計罵先生忘恩負義的時候制止了他們。那時候父親已經無法走出船艙了,他整天躺在自己的房間里,大家都知道他不過是在拖延時日。
千一也微笑了,說,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我們以後再談。
聽誰說的?
我腳尖一踮就觸到了地面,我掙脫了梧桐。我自己能走,謝謝你。
也許要到最後我才知道,我和梧桐從來不談將來,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將來。但現在,回通州見梧桐已是我唯一的目標,不用思考,順理成章。
鋪子里只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學徒,他吃驚地看著我,說,你還補它做什麼?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彷彿沒有在意,卻重複了一遍,你想讓我幫你綉點什麼?當然,不僅僅是荷花。
我少不得開始負責起船隊和生意上的事,由於毫無經驗,我整天忙碌卻把任何事都弄得一團糟。於是我https://read.99csw.com脾氣開始變得急躁,這裏面,包含著對自己無能的自卑。
先生走了大約十天後,父親已經處在彌留之際了。在他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他把我單獨叫進了他的房間。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長期卧床讓我腦袋裡一陣眩暈。千一趕過來,厲聲道:你要幹什麼?
一天我們正走在一條鋪著整齊石板的小街上,忽然跑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神色驚慌,踉踉蹌蹌地竟然撞到先生身上。先生趕緊扶住她,溫和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有一口木箱子,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的歷史。箱子上了紅漆,由於年代久遠和保管得當,箱子呈現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光澤。箱子有鎖,鑰匙我自己掌管。沒有人知道箱子里裝著什麼,連我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曾經猜測裏面是某種祖傳的寶物,也猜測是我早年的情書,然而我都不置可否。
父親卻微笑了。他指了指一隻靠牆的黑色木櫃,聲音低沉而清晰地說,把它打開。
我仍然沒有鬆手,仍然兇狠地問道:她在哪個妓院?
我莫明地顫抖了一下,是的,我確實也沒想過什麼。或者說,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千一依然滔滔說道:他們說找到自我便涅槃,真是無稽之談。連自我都不能看破,又如何能看破世間幻象?這種修鍊,無異負薪入火。如此簡單的道理,你如何還不能領悟?
我終於湊夠了錢,而且還有餘錢為我們安置一個家。一想到是「我們」的家,我的心裏就漫溢了幸福。雖然我知道我尋求救贖的路還沒有走完,但這種對幸福的奢望連想一想也讓我笑容滿面。我好久沒有這樣快樂的笑過了。
肉湯。僕人說。
我略有些緊張地關注著她,深怕她做出什麼異樣的舉動。她卻仍然十分安詳地面朝前方,對我說,多謝你帶他回來,我沒有別的可以酬謝你,就給你綉一件什麼吧。
我是一個郵遞員,我有妻子和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我生活在一個小城市裡,這個城市的樣子和其他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城裡最高的幾棟樓屬於幾家銀行,街道永遠是摩托車和自行車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女往機關和銀行里塞。因此我家能成為這個城市的郵政世家是一件非常驕人的事情,由此可以解釋平庸無奇的我卻能讓漂亮的妻子死心塌地。
是的,我不可能守在父親墳前,常來培土修葺。我是一個遊民的兒子,我對父親最大的懷念就是沿著他的路線繼續漂流。
我停在一戶人家前,我曾那麼多次流連的地方。我能清楚地記得院里那株梧桐樹,還有那口水井。此時我彷彿已看見一張被落日映紅的臉,那麼嬌艷卻又那麼凄楚。那是梧桐。
一會兒接著掛。
不,他一定會回來的。梧桐的語聲已明顯地帶了哭腔。田老大,以前我一直都答應你,但現在,真的不行。求求你,真的不行……
我感謝那個年輕和尚對我的棒喝,在那麼多看熱鬧的閑人中,他是唯一的關心者。後來在我的行程中仍舊遇見他,那時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千一法師。他雲遊多年,後來乘船東渡日本,卻葬身茫茫東海。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久得我的生命無法企及。

你且說說他教你如何成正果?千一耐心地說。
看完這封簡訊我微微冷笑了一下,我對這些成天在房子里泡著的人們並無好感,他們總是用自己的空想來解釋一切,然而事實往往離他們十萬八千里。不過我還是繼續讀了列印紙上的文字,那就是下面這個故事。我轉述它是一種內心的衝動,因為很不幸,這個故事讓我深陷其中。我想我必須把它先說出來,然後才容易忘卻。
然而先生的神色卻一下灰白了。他閉上眼睛,輕輕地說,我看到了什麼啊?為什麼你的臉上寫滿了墮落、倦怠和懷疑?你忘記了世人,忘記了你自己,你在苦苦掙扎著想逃離什麼呢?他的聲音如往昔一般溫和,可他的表情卻是那麼痛苦。
荷花還沒有說完,樓上一間房門卻突然從裏面撞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跑了出來,後面追出一個半裸著身體的軍漢。女子掩著面衝下樓梯,隱入了人堆,軍漢踉踉蹌蹌追過來時,老鴇已經迎了上去。
是的……不,不是。我尷尬地說著,走進了綉坊。
女孩的家裡果然已沒有一個活人,看來他們都經歷了瘟疫長期的折磨。先生細心地檢查了他們的屍體,才問女孩說,你還有什麼親人?
為什麼?他的眉毛吃驚地揚起來。
原來你是佛家信徒。他們失望地爬起身來,我們還以為……
他瘋狂地笑起來,又捏住了我的手臂。我獃獃地聽著他說,揪心的痛苦淹沒了我。我沒有想到父親的賭氣居然造成了那麼多悲慘的惡果。梧桐一家豈不也正是如此凄慘么?我要用自己的餘生去報償梧桐,可對袁家我又能如何呢?
趨近梧桐的房間,我看見了搖曳的人影,但我只能伏下身,側耳傾聽。
父親在碼頭附近設了一個施米施藥的蘆棚,帶著幾個夥計奔忙著。先生則與我負了藥材,在通州城裡挨家探望。走進人們的家,我才知道瘟疫有多麼可怕。甚至有時候推開一扇房門,赫然看見無人掩埋的屍首正在床上腐爛。剛開始的幾天,我噁心得幾乎吃不下東西,然而依然堅持著與先生同行。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先生一如既往的平和與慈悲需要多麼高的修為。

撤退時體力的消耗和精神的緊張讓我疲憊不已,這直接影響了我的步速,因此我到達梧桐門外時天色已晚。我正想上前敲門,突然看見一個軍士正往這邊走來。雖然我穿的也是通州守軍的服色,但為謹慎起見,我還是裝作路過一般從梧桐門前走過。
我的父親死了。我卻已哭不出來,我甚至沒有預想的悲痛。也許自先生走的時候,我就為這一天做了充分的準備。也可以說,自從先生走了,我對一切都反應遲鈍了。
我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黎明的霧色中緩緩向運河邊走來,走向我們。他似乎想來搭乘我們的船,這是常有的事,父親也樂意予人方便。然而就在我準備上前去問詢時,他忽然跌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我有些吃驚,跳上岸去,才發現他原來是個天竺人。一個穿著白袍,卻面容黎黑,骨瘦如柴的天竺人。
開茶館的老陸頭。少年瞧了一眼我焦急的眼神,接著說下去。他說自從你擺了那個小攤后,有一個姑娘每天都來他的茶館里坐一個時辰,望著你發獃。老陸頭還問過她,但那個姑娘懇求他不要告訴你。她說不想讓你看見她。

是我辜負了你,我的孩子。先生沉痛地說,面對你我是多麼羞愧啊。我無法再走下去了,我只好一切從頭開始,來看看我究竟是錯在哪裡。
他突然說出這種話,對我卻沒有絲毫效用。我或許相信劫數,但既然是劫數,就沒有任何神佛能庇佑。多謝法師提醒,我向他施了一禮,法師的恩情,容后再報。
是粉紅色的荷花。張姑娘輕輕地糾正我,你仔細看看,是粉紅色的荷花。何大哥給我排好了絲線的次序,我憑手指就知道是什麼顏色。有時候買綉品的客人進來,我都請他們不要弄亂了次序。
梧桐的應允倒有點出乎我意料,但我已無暇多想。我安排車馬,接梧桐到了她原先的宅院。自始至終她都不再睬我,剛踏進院門她就砰地一聲把我關在了門外。
求求你別再來了!梧桐焦急地說,他這些天很快就會回來,你這不是逼我去死么?
她如同火烙一般抬起頭來,又迅速地埋下去,埋得比剛才還低。你為什麼一定要來見我?你知不知道我寧可死也不要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然而他還是問道:爸爸,你箱子里是什麼?
門閂毫不留情地擊在我的腰間,我身子剛往前一傾,胸前卻遭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重擊。袁三郎打得很慢,似乎每一下都在積聚著力氣和仇恨。我努力支持著自己,咬著牙不叫出聲,卻終於在肋骨的斷裂聲中倒下。然而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我用手肘支撐著想立起身來,可剛撐起一半我就大口地噴出鮮血,重新跌下。在昏迷之前我聽見袁三郎冷硬的話語:我只是讓你體驗一下我父親身遭的痛楚。
這封信是八年前寫的,為什麼現在才送來?袁三郎的眼光直視著我,彷彿怕我不說真話。
現在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就是來自一封我扣留下來的信。我想我之所以選擇這封信是因為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那是一個著名古城的歷史研究所。何況,這封信很厚,厚得貼了四張八毛錢的郵票,也就是說,按照我國現在的郵資標準,這封信有近八十克的重量,總該有點值得一看的東西。
暮不從野雀棲。
是梧桐。她纖細的身子背負著我,緩緩地走著。圍觀的人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他們的表情都驚奇而憐憫。
你完成自我的使命了么?他問。
恭喜桂花姑娘今日從良。老鴇擠著笑容。
我忽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喝道:快說,她叫什麼名字?
她的聲音清冷,可這句話中透露的痛楚與殘酷卻讓我一時心痛如絞。老鴇卻笑道:這位大爺是個溫柔人物,你放心好了。一轉身帶上了門。
這便是邪魔外道的狡猾處。千一語氣堅定地說,他用佛家正義引你入勝,到最後卻令你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正所謂一步之差。
撒花窟子。
我不要你學生意上的事,我只要你和先生在一起,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我們的身份是多麼卑賤。他們所依仗的東西是身份和家族,可我們什麼也沒有,任何人都可以踐踏我們這些無根的行商。雖然我們有錢,可我們仍然無法逃避這種踐踏。我們從一個地方逃向另一個地方,可到處都是一樣。因此我不忍讓你,我唯一的兒子,也感覺到這種與生俱來的屈辱。你和先生一直生活在一個純潔的世界中,這是我一直希望的。可惜,你現在必須獨自面對這齷齪的塵世了。
父親說到這裏已經喘不過氣來,臉色憋得發青,可仍舊一副得意和興奮的表情。我慌了神,趕緊叫他,他卻不再答應。又過了一會,他死了。
所以你才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我不求你跟我走,我替你贖了身就永遠不再見你,真的不再見你。我說道,天知道這句話有多麼艱難。
現在我十六歲了,我們的目的地是通州。我仍然和先生在一起,父親竟然一直沒有教我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彷彿他已經知道我以後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商人。

我追上了先生,我撥開人群跪在他的腳下,抱住他的雙腿。先生,我辜負了您,請您狠狠地責罰我吧。
我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那我就把每一位姑娘都瞧上一眼。
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有等來梧桐,卻等來了幾個軍卒打扮的大漢。他們一上來就毀掉了我的桌子和布幡,然後揪著我的衣領讓我遠遠地滾出通州城。
我不忍與她爭論,因為我看見各色的絲線排列在一個架子上,顏色卻雜亂無章,不知什麼時候已給人弄混。我不敢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咳嗽一聲:我從遠方來,給你帶來一樣東西,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我說我不懂什麼是寬容與救贖,是不是因為我年紀還小?如果我懂了,我會不會更加快樂一些呢?
梧桐想了想。好。她說,可這不表示我原諒了你們。
客官可是要買綉品么?張家姑娘卻向我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遊子為誰驕?
這荷花……我忍不住說。
一張信紙飄到了我面前。我拾起來,看見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梧桐的父親彌留之際所寫,他當年遠走他鄉尋訪藥方時已經身染瘟疫,歸程中一病不起。可他捨不得服用辛苦得來的藥丸,遂托一個即將趕赴通州的商人將這救命的良藥帶給老父妻子,讓他們好好照顧女兒長大。
事情的轉變讓我猝不及防,卻又在冥冥的天意之中。我呆立在梧桐的門外,心中不禁對父親產生了怨恨。也許這種怨恨我以前只是不敢去想,可它分明是盤踞在某個角落,在適當的時機就會瘋狂生長。
少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軍士呵斥道,叛軍把通州圍得鐵桶一般,他變成螞蟻也爬不進來。
老鴇果然有手段,很快把半醉的軍漢勸走。我則趕緊追上老鴇,著急地說read.99csw.com:我要見桂花。
祝好!
好,你說什麼我都答應。我塞給她一把銅錢,你快告訴我她是誰?
先生喜歡教我讀詩,他說大唐的詩讓他感到一種天上的美麗。但他還會給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些故事都發生得極為遙遠,彷彿在人間與天國的交界。他說世界上最高的山叫做「阿什塔婆達」,在大唐版圖的西面,終年白雪覆蓋。有一個叫做大雄的王子,苦行修習想要參破人生的奧義。他在一個叫做那爛陀的地方修行了十四個雨季,卻始終沒有悟道。後來他到了「阿什塔婆達」,卻剎那獲得了解脫。信奉他的人或裸體,或著白衣,他們都是耆那教徒。
確實是不知所措。從來我的生活都彷彿別人預先安排好,根本不用我費心去思考為什麼要這樣,一切都順理成章。別人認為我可以頂替父親工作時我就成了一個正式的郵遞員,別人認為我該結婚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個漂亮的妻子,別人認為我是個稱職的郵遞員我就在這個位置上勤勤懇懇地幹了十五年。可是現在,我必須自己決定這個箱子的去留。我害怕再面對兒子剛才那清澈的眼光,小孩子通常會看出一些成人看不到的東西,我該如何向他解釋?
你好。你來信問到我的工作,其實也無非成天與故紙堆打交道而已。不過,時間長了,還是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舊事。隨信寄來的是我根據一則唐人傳奇《檀匣記》整理出來的故事,也許是因為我這個人比較感性的原因,這個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你看了以後,很可能只一笑置之。畢竟自己以為很重要的東西在別人眼中也許不值一哂,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的手指緊緊地摳住桅杆,抑制著自己的淚水。我望著黑雲瀰漫的天際,彷彿看到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坎坷。
那還能進城么?我著急地問。
我驚駭。掏出那塊白絹,依然雪白如新,還有那白色的梧桐葉,彷彿還帶著她的淡淡香氣。
我喜歡揚州,這是大唐最繁華的城市。我們的船隊在這裏停留了五個月,照例是賣出從外地運來的貨物再買進一些揚州本地的特產。父親是個精明而誠實的商人,他讓自己和合伙人都賺到錢,賣出的貨物也一律貨真價實。然而我所不懂的是,即使他在某地已然信譽卓著,甚至已經買房置地,他也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只是僱人照看那些房產。我記事以來,我們就一直沿著不同的路線進發。
我想起了那個路人的話。我牽著馬走進了叛軍的營地,我說我要投軍。
你過來看看。袁三郎指著那個牌位說,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么?他是被斬首示眾的,就在這裏的十字街口!他們誣陷他殺了人,他不承認,被刑訊得慘不忍睹。所有的人都懷疑他,只有我和叔叔堅信他的清白,因為死者手裡攥著一條撕破的淡青衣襟,可他根本沒有這樣的衣服。我叔叔為了給他翻案,獨自去查找那唯一的線索,結果他真的查出了兇手,還費盡千辛萬苦,拼著自己的命換回了物證。他托你老子帶回物證,滿心歡喜以為可以替我父親洗清冤屈,可是那天殺的奸商竟然隱匿了一切。他現在死了么,那是老天爺的報應!可恨他居然是病死的,他沒有體會我父親身遭的苦楚真是便宜他了!我們家家破人亡,而我更是從小被視為殺人犯的兒子,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真是感激不盡啊……哈哈!
她的手摸到了光滑的磁壇,嘆口氣說,何大哥真的死了。
你們平常可以自由走動么?
是么?他笑了起來,給我一點米粥就夠了。
我過兩天再來看你。我咬著嘴唇說,然後轉身跟上了先生的背影。
我本想等那個軍士走開后再上去敲門,卻不料那人就停在了梧桐門前。我把腳步放慢,聽見了旁若無人的敲門聲和木門開啟時發出的輕微聲響。等那人走進了院中,我才趕緊折回,在門上附耳傾聽。
我回到旅店趕緊查看了手頭還剩下的地契,通州還有一個田莊,另外最近的便在京口了。我委託田莊的庄頭幫我處理變賣事宜,自己則準備了一匹快馬,趕往京口。
那也很好。要很久嗎?
我到了泗陽,我要給西里綉坊的張家姑娘送去一個白色磁壇。彷彿有人指引,我異常順利地找到了那個地方。我的心情有些抑鬱,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裏面裝的是人的骨灰。
「那您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嗎?」
我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孤獨,我意識到我已被所有的人所拋棄。有時候我以為有人在暗處關注著我,可我驀地回頭,卻什麼也沒有看到。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覺,我內心裡多麼希望真有一個關心我死活的人,可這樣的人並不存在,每個人關心的都是他們自己。我試圖超越他們,然而失敗了,我現在只有顯得比他們更沉溺,更墮落,以掩飾我曾經想逃離的羞恥念頭。
我照例在深夜拆開了信封。裏面只有一張手寫的信箋,寥寥幾行字,其他的,卻是整整齊齊的列印稿。我先看那手書的信紙:
野雀安無巢,
真的回來么?梧桐喜悅地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一眼認出你。你三年內一定要回來啊。
我有信仰,我虛弱地說,對你,這信仰是佛,對耆那教徒,這信仰是「尼乾陀若提子」,對我,他也許沒有名字,但確實是存在的。你不過是勸我把信仰的東西換個名字而已,沒有實際的意義。
鳥也飛不進去。路人說,你不必到那裡去送死了。
少年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氣憤地說:你幹什麼?人家還不是對你一片好心。那個女人是個娼妓,你要出火就去找她,別找我!
我有要緊事,馬上要到蕭縣。我不容置疑地說,請你不要阻止我,你也說服不了我。
我想我可能會一直這樣沉淪下去,直到某一天人們發現一個骯髒的乞丐倒斃街頭。然而這個時候,我再一次得到了挽救。
我為什麼不能來!那軍士粗魯地道,別忘了你曾經是老子包下來的女人!聲音漸低,他們已走入了房內。
她啊地一聲驚呼,目光清澈地望過來,我相信她已認出了我。然而,這遲疑只是一瞬間,她手中的軍刀就猛刺入了我的身體。
梧桐已經出去了,我聽見她正在街上大叫:反賊的姦細已經混進城了,大家小心啊!
我終於雇了一輛車送我到蕭縣去,我不想就此死在半途,因為此時我的生命並不只屬於我。我的眼前總會搖晃起那個盲女倚窗而坐的身影,我害怕有一天那會變成梧桐,化為鬼魂也要廝守不能實現的諾言。
五月初九。
可是命運沒有就此放過我。
我姓陳,名滄陽,我現在正站在船頭,那是一艘很結實很漂亮的船。不錯,我父親是一個商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叫陳十九,據說是因為我祖父在十九歲時得了他這個長子。不過關於我的祖父,我所知不多,在我們這個攀比家世的國度里,這就證明他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值得驕傲的業績。否則,我的父親也不至於淪落成為一個商人,一個帶著自己的船隊沿著運河漂流的商人。
我姓顏,叫梧桐。女孩守在門口,長街的落日映在她臉上,那麼嬌艷,又那麼凄楚。
老婆婆還是搖搖頭。
她抬頭之際我已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又紅又腫,帶著明顯的指印。我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們經常打你么?
也許是,也許不是。先生看我的眼光忽然有些憂鬱。我看見你未來要受的苦,他說,你為別人的罪孽而受過,可你別無選擇。恰如鳥兒生來就自然會飛翔,江河自然就會奔流,「自我」的存在就是要完成它的使命。等你找到了「自我」,你便涅槃。
我啊的一聲叫出來,還有兩個多月就是我與梧桐見面的日子了,可我現在還有最後一封信沒有送出。那是一封送往蕭縣的信,蕭縣離通州千里迢迢,我只有連夜趕路才能及時與梧桐相見。
我認為我已經長大了,但我沒有說出來,我怕一打斷父親的話,他就無法說完。
我不需要你報答,千一冷冷地說,你一意孤行,我們以後無緣再見。你好自為之吧。
我沒有回頭。對千一的慈悲我深為欽佩,但他不能說服我,那是連先生都無法參透的玄機。
也許還有別的辦法……我喃喃地說。
我的旅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姑且把它稱為一種救贖的行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尋訪那些若干年前的收信人更是困難重重。我不知道父親是從哪一年開始這種帶著罪惡快|感的行動,光從封皮上無法看出年月。而那些包裹和信件,父親原封未動,我自然也不會拆開。我只能按照路線的遠近把那些信件排上送達的次序,並把暫時不會動用的物件寄放在一個退職的船員家裡。
此刻,我的父親正在貨艙里盤點貨物,船隊馬上就要出發去一個新的地方了。父親並沒有叫我去幫忙,他聽憑我站在船頭獃獃地凝望即將離開的揚州。
梧桐打斷了我的話,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她的語氣無庸置疑,可她的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就在這裏等爹爹。女孩說,剛才我看見爺爺和娘死了很害怕,現在我已經不怕了。我就在家裡等爹爹,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第一次露出了暗淡的神情。梧桐葉?對不起,我很早就看不見東西,我已經忘了梧桐葉是什麼樣子。我給你綉一片楓葉吧,秋天裡火紅的楓葉。
我被派發了一套通州守軍的服裝,因為我唯一可以入城的途徑是趁兩軍交戰結束時,混入守軍入城的隊伍。
我低下頭,不能分辨。我隱隱地預感到一個巨大的不幸,是他們,還是我們?
不,你不必謝我。我求你原諒我,因為我本該在幾年前就來的,可是怨恨和無知阻擋了我的腳步。
此時卻發生了一件讓我啼笑皆非的事。一天我正走在大路上,忽然被幾個身穿白衣的人阻住了去路。他們跪伏在地上,稱我為「尼乾陀若提子的使者」。我知道所謂「尼乾陀若提子」就是耆那教徒對教主——那個叫大雄的王子的尊稱,然而我還是很冷淡地說:你們搞錯了。
兩年過去了,我繼續我的行程,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停下來想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這樣的方式來追尋自我的意義,可我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我砍了一根荊條,貼身負在背上,外面卻為衣服遮蓋。「負荊」這種古老的請罪方式對我而言卻有其他的含義。荊條的刺時時刺|激著我的神經,讓我不得不時刻挺直脊樑前行,也讓我不至於陷入盲目的重複行為而忘記了自己最本質的用意。我想這個世界既然充滿了謊言與仇恨,我至少可以勇敢地讓所有人了解真相。
田老大一瞥之下,當即驚叫出聲:你是……反賊的姦細!
飢不從猛虎食,
我想我最好還是毀去藏著我所有秘密的箱子,那樣我的罪孽將沒有人能知道。我並不相信會有什麼神靈,我甚至不相信有什麼永恆的東西存在。有個偉人說宗教是精神鴉片,那我就是一個健康人,徹徹底底地健康,百毒不侵。雖然現在我腦袋昏沉得無所依託,但我相信只要一個充足的睡眠就可以讓我恢復常態,正常得跟你一模一樣。

我走了很多地方,在送信的過程中我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比如說我的第一封信送得極其順利,我把來意說明,也懺悔了父親的罪孽,然後乞求他們的寬恕。他們看了信,很輕鬆地笑起來。只是報平安的信,還有添丁的好消息,謝謝你專程送來。至於你的父親,他既然已經死了,我們就不會再計較。
信封上寫了住址,我還是找人打聽著顏子風的住址。因為我那時雖然與先生幾乎走遍了通州城的各個角落,我卻對它們的地名一無所知。我順著別人的指點走進了一條石板小街,此刻我並不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一個備受命運嘲弄的深淵,然而即使我知道,我還是會走過去,然後奮不顧身地躍下。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梧桐。我溫和地叫她。
我還不敢騎馬,我仍然雇了車北上回通州。我的傷勢已經慢慢好了,千一的醫術果然不凡。不過他也告訴過我,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求生意志特彆強烈,這恐怕要歸功於我單一的心愿。
我首先看見的是田老大裸|露的上身,九_九_藏_書然後才是被他壓在身下的梧桐。憤怒讓我陡然生出勇氣,我一刀砍在尚在錯愕的田老大的腰間。鮮血飛濺。
那天的通州鬧市彷彿被一陣曖昧的空氣所籠罩,喧嘩象一個浪頭從城內穿過。所有的人都在平靜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絲放浪的理由。他們迅速地向街心擁去,夾帶著我也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
我向來不害怕對別人說出我父親的所為,我總是努力著去坦然面對真相。可此時我竟羞於對梧桐啟齒。我以後再告訴你,我激動地說,現在我要知道需多少錢才能把你贖出去。
荷花大概沒料到我會突然發怒,怔了一下隨即又媚笑道:你先答應我,以後不光找她,還要照顧我的生意。
飢不從猛虎食,
我的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但我還是照實說:他做錯了。
我迎著我們來時的路走下去,我一路倉促變賣父親置下的田產以換取必要的盤纏。我要把父親扣留下來的那些信物送回每個應該收到它們的人手中。這個念頭興起得如此自然而然,我幾乎都沒有為它多思索一下。可以說是為了父親贖罪,也可以說不是。因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
偶爾買點胭脂水粉是可以的,但也要稟告媽媽。大爺下次來給我帶點東門許記的梨膏糖好么?
我靜靜地聽著他說著,心裏突然也感覺到了痛苦。我望著船隊前行的方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挪動身體,更靠近先生,這樣我會感覺安全一些。
幫我綉一片梧桐葉吧。
沒有。
媽媽,求求你趕他走。我會給您努力掙錢,我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兒!
我把船隊交給了老趙,我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繼承父親的職業。我獨自走的時候,只帶了各地的田產地契和黑色木櫃中那些不屬於我們的東西。
你想吃什麼,我叫人給你做。我說,我喜歡你。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她甚至不給我一個辯解的機會!也許我早就應該料到這個結局,沒有人能寬容自己認為大逆不道的事情,沒有人。我的倔強的固執的梧桐啊。
他說找到自我便涅槃。其它的倒真和佛門一般無二。
我確實是個蠢材,我只會生搬硬套先生所說的一切。為什麼我一定要得到別人對父親的寬恕呢?強迫別人的寬恕豈不正是另一種不寬容,豈不又是另一種「惡」?
都是要我送的信。
我冷汗如雨。我知道他信中所稱的商人就是我父親,而梧桐父親的犧牲並沒有挽救他一家人的命運。我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如何來彌補梧桐這一生悲慘的遭遇。
看完了?梧桐冷冷地說。為什麼你父親當年沒有把葯交給我們?
他們走了,人影寥落。我看到耆那教在大唐所受的冷遇,心裏有些難過。然而想起我自己剛才的話,疑雲卻慢慢消散了。我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我想我現在做的至少是一件對的事情。那些信件即使晚了若干年,收件人也應該有得知真相的權利。
父親的生活也不是總一帆風順。一次在藤縣,他被縣丞誣陷倒販私鹽,給衙役們抓進了監牢。縣丞的意思,不過是要多訛詐幾百兩銀子,偏偏父親當時動了怒,強硬得緊。後來多虧管帳房的老趙張羅著上下打點,才把父親放了出來。父親神色憔悴,臉上有明顯的傷痕,顯見在牢里吃了不少苦頭。可他卻從來不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在船頭高歌的時候,嗓音也和平時那般洪亮,只是「遊子為誰驕」這一句,平白地低沉了下去。
我只綉荷花。張姑娘說,客官如果想要綉別的東西恐怕只好找別的綉坊了。
好。從她露出的興奮表情我已經知道她一直生活在貧困的境地,一盒普通的梨膏糖都可以成為奢侈品。那你知不知道是誰每天都出去一個時辰?
很多年過去了,我成長為一個青年,但似乎已經無事可記。生活一如既往,當一切成為習慣,即使再偏執狂傲的行為也被觀眾厭煩,變得索然無味。所以我要拋開別的大同小異的敘述,跨越大唐面貌雷同的城市和鄉村,直接走進這個我一生中最為欣喜卻也最為絕望的城市——通州。
父親就在他死時停船的地方掩埋,我不知道我們的故鄉在哪裡,不可能象孝子一樣讓他落葉歸根,不過我知道父親也並不在乎這一點。我從墳前起身的時候聽見了帳房老趙一聲輕輕的哀嘆:過幾年也就變成孤墳了。
我從來沒有問過父親,為什麼我們不在一個地方安穩地住下來,或者我們的家鄉在哪裡。我喜歡這種漂泊的生活,即使有一種隱約的彷徨,我也能從父親豪邁的聲音中找到真切的依靠。父親喜歡在船隊進發的時候,站在船頭高歌,然後所有的水手和夥計都一起唱和,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場景!父親經常領頭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樂府: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怎麼能信任一個奸商!
你是個有慧根的人,可你偏偏出生在罪孽深重的家庭,又受到邪魔外道的誘惑,如果你能戡破這些,遁入佛門,你就能成正果。
我沒事。我努力向他笑了一下,慢慢走回自己的馬車,然而走到一半我就跪了下去。我埋著頭,看見身下的小草被我口中溢出的血染成紅色,我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我竟然開始禱告,我求我信仰的神保佑我按時見到梧桐,雖然我不知道那個神叫佛,叫「尼乾陀若提子」,還是別的什麼。我本能地祈禱著,雖然以前先生竭力反對這種形式上的虔誠,可此時單靠抽象的信仰已不能支撐我的意志。我不能失信于梧桐,哪怕死也不能。
我此時臉色確實十分蒼白,身體也很羸弱,但我卻很有自信地說我是通州本地人,熟悉城內的情況,最適合當細作而不被人懷疑。
你怎麼又來了!梧桐清越的語聲,含著恐懼與無奈。
我在撒花窟子住了下來,我已經習慣了那刺鼻的香氣和酒味。嘗試墮落真是一個容易上癮的遊戲。我想一個人要想麻痹自己妓院真是個上上選的地方,當所有的人都沉溺在感官的世界,你自己也就不會去空想什麼靈魂和救贖了。
車夫已經不願意再送我北上,我只好買下他的馬,馬不停蹄地趕往通州。很多次我賓士得以為自己立刻就要死去,但一種更強烈的願望卻把我從半昏迷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清醒的那一刻,我的手中總是捏著那塊綉著白色梧桐葉的白絹,這似乎昭示了某種冥冥中的力量,堅定著我的決心。
梧桐默默地送我們出門,看我一步一回頭地走遠。她忽然跑過來,遞給我一張梧桐的落葉。
我本已偷偷將剛才失手的軍刀握在手裡,趁他一驚之間突然躍起,朝他的脖頸砍去。然而他還沒有等到這一刀,就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倒下。我猶不放心,又往他身上補了幾刀。確信他已經死了,我才猶如虛脫一般拋開了染滿血跡的軍刀,慢慢轉過身來。我的頭腦里昏沉一片,我簡直不能相信我居然殺了一個人。
你難道不明白么?這彷彿又是千一的聲音,為什麼你不肯把信仰的神靈賦予「佛」的名字?為什麼你要堅持犯這些錯誤?
到撒花窟子的時候我把二百兩銀子堆在老鴇面前,說實話,我擔心她會突然提價。幸虧她一看見那麼多銀子就笑得合不攏嘴,還連聲說著怕我不來的話,我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原來是位高僧,信佛的僕人連忙恭敬地說。
先生,那是我心中神明一般景仰的先生。
每次我變賣田產都會遭到庄頭的冷眼,他們認為只有敗家子才會變賣祖宗的土地。特別是這次,庄頭因為我是要給一個妓|女贖身,神情之中更為鄙夷。但我沒有解釋,這一切都無法解釋。
在開始的行程中我學先生穿了一襲白袍,然而很快放棄了。因為這種孝服的顏色不僅容易弄髒,還讓我碰到了很多障礙。有的旅店拒絕接待我,有些收信人一看見我就怒氣衝天,因為他們都相信白色的服裝會給他們帶來晦氣和厄運。於是我只能換掉,即使為了悼念父親,我也只有把孝服穿在裏面。我要象先生所說的那樣,尊重別人的習俗,哪怕是迷信。否則,從一開始我就無法與人們接近。
普通的枯葉。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少年趕緊說。
我照顧你已經是第十二天,但我不知道你已昏迷了多久。我在一個荒野里發現你時你已經快斷氣了,我都沒有想到能把你救活,也許那是因為你有某種未了的心愿。說起來我發現你也是一個很奇怪的事,因為我夢見了一個盲女給我指出方向,否則沒有人會找到那個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千一,我是一個雲遊僧人。我想你暫時沒有問題了罷?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先生要走了。我聽到這個消息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快五年了,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萬萬想不到他會在我家最困難的時候離我而去。癱坐在一堆帳目面前,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是金葉嗎?
第二天我去綉坊,她已不見了,我帶來的骨灰瓷壇卻被那墨藍色的荷花綉品覆蓋。桌子上有一塊方形白絹,上面綉了一片梧桐葉,白色的梧桐葉。白色絲線綉在白絹上,幾乎辨認不出。我知道本來她是想綉一片火紅的楓葉,卻錯拿了白色的絲線,而楓葉,又何嘗是她記得的呢,稍一變形反而回到了我梧桐的本意。
開門的是一個老婆婆,我從沒見過的老婆婆。她謹慎地只把門開了一條縫,審視地望著我。
我自然知道。荷花看見我焦急的臉色,神秘地笑起來。那麼你下次可不只帶梨膏糖了,我還要源興緞庄的紡綢,綠底黃花的那種。

然而有時候事情就沒有那麼簡單。我曾給一個婦人送去了一封他丈夫幾年前寫的信和一個包袱,她甚至沒有聽我說明原委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可她不識字,只好請我幫她念。我照實念著,她聽著聽著就發了狂。原來這是一封休書,她的丈夫幾年前就在外地重新安了家,不會再回來了,只給她留下了幾錠銀子。婦人多年的等待換回這樣的結果,她喪失了理智,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我身上。她把我趕出門外,用包袱里的銀錠向我擲來。我的額頭被冰冷的銀塊打破,而那些散落的銀錠也很快被混亂的人群哄搶而去。我奔上去想奪回那些銀子,卻飽受了一頓混亂的拳腳。
千一有些失望,但沒有再說下去。接下來的日子,他很少對我說話,卻在一旁念誦經文。也許我本就是個與佛法無緣的人,每當他念經時我就昏昏欲睡,直至完全睡著。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便越來越明顯,但他對我的照顧卻絲毫不減,這讓我心中對他更為尊敬。
你怎麼會有我父親的東西?梧桐吃驚地抬起頭。
我的衣服並不是很好,但剪裁卻十分合身得體,因此老鴇看出我比她尋常的客人要有錢三分,對我十分殷勤。
媽媽,你趕他走,我不要再見他。
老鴇雖然不滿,但銀子的重量對她們這種下層妓|女也頗為可觀,便叫小丫頭給我上了茶,又叫了一個叫荷花的少女來陪我。
先生素食,向來一襲白袍。他有著種種讓人不解的怪癖,彷彿刻意在折磨自己。他吃得很少,少得讓我相信他時常處於飢餓狀態;他還常常在毒日頭下打坐幾個時辰,最後我不得不強行把他扶到船艙里去。很多人都把他看成瘋子,只有父親和我對他一如既往地尊敬和信任。父親常常拿一些委決不下的事徵詢他的意見,而我更是對他產生了一種嚴重的依賴。如果看不到他我心裏就會焦躁不安,一旦見到了,即使沒有話,我心中也會平靜而愉悅。
如果你能及時向佛,或許還有救。身後傳來千一的嘆息。
北上途中我看見了越來越多的逃難者,也聽到了越來越多的壞消息。潼關已經失守,都城長安岌岌可危,傳說皇上和貴妃已經逃離。然而我更擔心的消息接踵而來,通州已經被叛軍包圍了。
我不知道。少年裁縫埋頭做活,不再說話。
每天都有無數的信件從我的手中轉移到收件人處,偶爾遺失一兩封沒有人追究。這些遺失的信件都出現在了那個古舊的箱子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個癖好,反正箱子里的信我已經淘汰過兩次了,我不喜歡那些除了客氣話空無一物的信。
邪魔外道?

梧桐摔出了那個檀木匣子,匣子在地上摔裂了,裏面滾出幾顆發黃的藥丸。然後我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那是很久以前,梧桐所佩的香囊發出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