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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

病毒

作者:麗端
你願意接受消毒手術嗎?林格問。他知道由於人的記憶散亂地分佈在大腦的不同區域,如果沒有被手術者的意念配合,手術是不可能成功的。
林格,我馬上就到。朋友的信息,傳遞到林格的意識中。那個病毒還在嗎?
我忽然覺得有點餓,從早上到現在我幾乎沒有吃過東西。為了等待管理委員會的最後判決,我緊張得胃裡不斷抽搐,看到任何食物都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可是現在,最壞的結果已經到來,我的飢餓感也姍姍而來。然而糟糕的是,由於互聯能力被凍結,我不僅身無分文,而且無法回家——門鎖系統也是聯網的。看來,如果我不想餓死,就非得去那個該死的淘汰者之家了。一想到這個,我不寒而慄。
我在天花板上閃爍的星光中睡去。也許林格設計的抱枕果然有製造美夢的效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林格在康瑞思大街上散步,我們中間,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我們尊重法律。協管員鞠了一個躬。不過小姐我想提醒您的是,病毒可以存放在您自己的頭腦中,卻不能散播出去危害整個互聯社會。
你的工作是……?衛迪脫口問道。奇怪的問題。
謝謝你,我……該走了。那女子禮貌地笑笑,站了起來。
對不起……那個年輕女子低著頭,清新的語音帶著顫抖。請你不要……不要告訴別人。
謝謝。我站起來朝門外走去。李先生似乎想出於禮貌和我握手告別,卻猶豫著站住了。
衛迪。
我是一個逃出來的病毒。他說,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不要跑,如果你還願意對我們的社會負責,你就聽我說完。
林格看見散落在她雙肩的頭髮不斷顫動,似乎根根都撩撥到自己的心弦。他忽然湧出一個念頭:如果手術不成功,她就會被流放到遙遠的空間去,他再也看不到她。
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佔據了我的思維。我明白病毒已經在我腦中瘋狂繁殖了,它們甚至在逐步控制我的思想。終於有一天,我把關於那個男人的記憶和自己的恐懼聯入了人腦網路,所有訪問我大腦信息的人無一例外地看到了這個強烈的意志。我把自己變成了病毒。

林格下班回家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衛迪已經不見了。收拾了一半的房間顯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失落。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對於一個已經被判定為病毒的人,我知道那種「證明」意味著什麼。
我走到了康瑞思大街,從一排排商店櫥窗前走過。我以前一直喜歡這條街,它完全按照古典式建築風格設計,可以透過櫥窗看見最流行的時裝和製作精美的水果布丁。當然,現在的店鋪不過是作為展示產品的廣告,或者用以滿足發思古之幽情的人的「人性化」需要。
衛迪中斷了回憶,牆上的影像瞬間消失了,卻清晰地隨著她的話語顯示出她的思維活動。不,他們現在只是讓我到淘汰者之家去,如果我願意接受消除這部分記憶的手術,或許我還可以回到我們的社會。他們管這個叫做「九九藏書消毒」。
那女子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不,比這個還嚴重。我是「病毒」。
康瑞思大街上,金燦燦的鳶尾花盛開。
這樣我可以更方便地告訴你我所經歷的事。衛迪抱起了枕頭,輕嘆一聲。病毒是不斷複製自己的。我現在明白他們為什麼叫我病毒,我現在真的有一種複製自己的狂熱。

林格象安撫一個哭泣的小女孩一樣抱住了她——這個病毒,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禍害。
林格微微一笑,他也不願意為了一個蘋果把這樣美麗的姑娘送到淘汰者之家去。你喜歡吃這種蘋果?林格問著,尊重別人的無害癖好是社會的公德之一。
我起身整理房間。這裏,恐怕真的需要一個女主人。
那個女子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道:我只是——餓了。

我原來和你們一樣,以為我們的社會完美無缺,所有的人平等地分享一切信息資源,所有的人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命,貧困、戰爭、歧視都是在次文明時代的記錄里才可以看見。可我是一個攀岩愛好者,一個冒險家,我在一次探險中無意地窺視了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謊言。當我們宣稱人類的進化已臻完美時,當我們慶祝人均財富多麼豐富時,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人類果然已經那麼完美和諧了嗎?那些智障的、缺乏自控的、反對人腦聯網的或者被稱為「病毒」的人都到哪裡去了?淘汰者之家嗎?不,那只是一個表面的機構,當他們發現那些淘汰者無法改造到適應這個互聯社會的秩序時,他們就秘密地把這些人流放到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註的小行星上去了。

你是誰?撿起剛咬了幾口卻從那女子手中跌落的蘋果,林格忍不住問道。對於這個偷吃蘋果的人,林格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好奇。在這個根本不存在飢餓和貧困的社會中,犯罪行為只能歸結為喪失對自身慾望的控制能力,會受到一定時間內切斷互聯能力的懲罰。那麼,是誰會為了一個又酸又澀的蘋果來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我靜靜地看著他,忽然有點冷。我知道他已經把病毒在我身上複製了。狂熱地複製。
去淘汰者之家報到的時限已經過去,我現在真正成了一名逃犯。林格真的能夠幫助我嗎?
沒有。我想他現在已經不在地球上了。衛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冒出一句:其實對於我們,他已經死了。
平時它還可以起到普通錄入的作用。林格補充道,把它靠在頭上,它就可以把你的想法再現出來,顯示在對面牆上——那是一個顯示屏。
門鎖忽然打開了。
你好好睡吧。林格憐愛地看著衛迪憔悴的面容,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裏,他們看不到我的私人信息。
你後來沒有再見過那個病毒?林格起身倒了兩杯咖啡,夜已經很深了。
病毒依然在。
或許,我有點愛上他了。我在夢中笑了起來。
小姐,請允許我們把這位先生送往醫院。一個協管員彬彬有禮地道。https://read.99csw.com
忽然,一個人重重地把自己扔進我身邊的座位里,把長椅震得砰地一聲。我嚇了一跳,坐直了身體。
協管員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可以知道您的ID號碼嗎,小姐?
我的互聯能力已經被凍結了。他凄然一笑,他們害怕更多的人試圖知道真相。
你知道自己的職業嗎?那女子警惕地問道。
開除?我茫然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晚安。林格關上燈,霎時天花板上布滿了隱約的星光,空氣中淡淡地彌散著青草的香味。他有些不舍地朝門外退去,畢竟,明天一早還要去上班。
那個人頭髮蓬亂,衣服的好幾處已被撕裂,閉著眼睛不住喘息,完全與我們高度文明高度優雅的社會格格不入,彷彿來自落後的二十一世紀。我坐直了身體猶豫不決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你哪裡不舒服嗎?
不,他不願意再也看不到她。或許他可以幫她點什麼。
你被開除了。李先生從防紫外線的眼鏡後面望著我,奪目的陽光反射到鏡片上,讓我除了一片白花花的亮光,看不到他真實的眼神。
很不錯的發明。衛迪撫摸了一下枕頭上的紅心,笑道。
林格抱著頭坐在地板上。她終於還是走了,她還是不相信他。即使沒有別人知道她在這裏。
我大概知道。林格溫和地看著她,示意她放鬆下來。我喜歡孩子,我向管理委員會申請的是有關兒童教育和兒童福利方面的工作。雖然工作的時候我缺乏自我的意識,但從潛意識裡,或者從別人那裡我們都可以互相映證管理委員會是否尊重了我們的選擇。目前他們幹得還不錯,不是嗎?
嗯,也就是說,你被我們的社會淘汰了。除非……李先生停了一下,習慣性地撫上額頭——那是他搜索信息的標誌。除非……你能向管理委員會證明自己不再是病毒。
可你見過這樣的人嗎?衛迪嘲諷地笑了,退出了網路,人就只能從事兩種最原始的職業——小偷,或者娼妓,然後被送到淘汰者之家,被給予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要麼重新加入互聯,要麼從地球上消失!說到這裏,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被咖啡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林格知道「病毒」是指危害到整個互聯社會基礎的人,他有些猶豫。然而他不忍心看到那女子臉上絕望的表情。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不知道,林格,我真的不知道。衛迪驀地放下了抱枕,牆上不斷湧現的零亂的句子嘎然而止。
滿屏林格的名字象退潮時的浪頭,鍥而不捨地撲過來,終於無望地隱去了,再也看不到。林格俯身想去撿掉落的遙控器,抓了幾下卻都是空。再也看不到,有什麼東西蒙住了他的眼。
衛迪抬頭望著他,一種疑慮的神色象冰塊一般浮上來,又漸漸消融了。謝謝,她真誠地說。
現在還是工作時間,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能在這個時候閑逛的,除了幾個休假的遊客,就是我這個即將面臨消毒處理的「病毒」了。
read.99csw.com不知道。那女子茫然地回答著,然而她一看到林格的神情,不由微微地慌亂起來。我不能留在你這裏,我會連累你的。
我看著他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蒼白憔悴的臉,終於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告訴我你的ID號碼,這樣我可以直接讀取你的記憶。

我抱緊了枕頭。
我有點緊張。

直到李先生宣布我被開除出互聯社會,切斷了我的聯網能力。

林格。一想起這個名字,我不由微笑了。有他在,我並不是孤單的。

我站在街心的康瑞思塑像下,周圍除了一片金燦燦的鳶尾花再沒有一個人。我抬頭看上去,那雕像感受到人的注視,自動地展現出笑容來。以前我總喜歡到這裏來看他的笑,說實話,康瑞思生前確實是個很英俊的傢伙,何況他以非凡的智慧被稱為「現代文明之父」,於是我自然而然地和其他人一樣,把康瑞思視為心中的偶像。的確,能夠由電腦互聯發展到人腦互聯,康瑞思的偉大發明使得每一個人都可以共享別人的知識和經驗,一瞬間讓人類的知識水平和創造能力呈幾何級數增長,建立起我們與「次文明時代」(二十二世紀以前的人類社會)有本質區別的現代文明。然而,此刻我看著雕像深邃的眼睛,卻憑空覺察到一種憂傷,和我幾天前看到的那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神一模一樣。
協管員的提醒讓我有些惴惴不安,雖然我從未覺得有什麼權力機構影響過我的生活,甚至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但從「次文明時代」留下的記錄來看,人類曾經存在「國家」的概念,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會受到制約。這個聯想讓我感到一種從未經歷過的隱約的恐懼。
我點點頭,解釋著:我本來想問這位先生是否需要幫助,不料他已經睡著了。
只是個參考記錄而已,協管員繼續以職業的謙卑態度說著,您知道我們很快也可以查出來的。
好吧,我屈服了。可是先生,我要提醒你,互聯法律規定即使是管理委員會也無權訪問我的私人信息。
衛迪躺在沙發床上望著他,那樣溫和明朗的笑容。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想與這個人分開,這並不是危難之中的依賴,而是一種似曾相識的眷戀。然而,依然有一種無法言表的惶惑籠罩著她,她似乎能夠嗅到暗夜中蟄伏的危險氣息。
抱枕滾落在沙發下,紅心沾上了一點昨夜的布丁奶油。林格頹喪地把它撿起來。本來他興沖沖地想告訴她他已經聯繫上了那個新聞社的朋友,然而屋子裡再沒有她的痕迹。
從現在開始,你的社會保障系統和支付系統已經凍結,當然,你的互聯能力也同時被終止。李先生補充道,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到淘汰者之家去報到,否則我們將採取強制行為。
他把那個裝飾著兒童畫風格紅心的枕頭枕在她的頭下。很舒服,不是嗎?裏面安裝的電磁系統可以舒緩你的腦神經,幫助你做一個好夢。
幾天前,九*九*藏*書正在休假的我悠閑地坐在偏僻的街角處一張長椅上,四周靜謐無人。天氣好得可愛極了,細碎的陽光從枝葉間篩落,落在鳶尾花上映出或深或淺的光斑。我靠在長椅上,輕輕哼著歌兒,無比舒適愜意。感謝康瑞思,正是他的偉大發明改造了以前分工協作的低級社會,讓人腦中的資源得以共享,讓所有人獲得更多的能力去從事不同的職業,甚至可以不斷地改變職業。雖然深層共享時自我意識大大降低,但那畢竟只是上班時間,每周二十四小時的工作限額以外,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享受生活的美好。

過了一會,幾個協管員走過來。我忽然想起一個早已廢棄的詞彙——警察,雖然我們的社會早已消除了這種暴力的工具。
很高興遇到你。他說話了,我想跟你說幾句話。要快,追我的人馬上就會找到我,我的神志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由康瑞思的最初發明,經過改良,我們可以選擇自己腦部信息的共享領域。只要我不把那個男人的話聯入互聯網路,沒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頭腦中的秘密。於是我打算繼續我的平穩生活。


看來你是真的餓了。林格坐在沙發上,好奇地看著那女子把他原本預備的晚飯吃得乾乾淨淨。
林格笑笑,從一個小瓶子里倒出一顆綠色的藥丸,和水吞了下去。雖然方便丸能提供充足的營養和能量,可是對於半個月來一直靠方便丸充饑的林格來說,空氣中殘餘的水果布丁的味道讓他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可是這個有毒的念頭開始不斷不安分地跳出來,讓我無法忘卻,甚至無法入睡。我開始質疑整個人腦互聯社會的公正性,猜測在平日工作的時候我都幹了些什麼。由於工作時間大腦完全接受網路支配,我雖然具備一切生理能力,卻如同患了失讀症的人,看得到,聽得到,卻始終無法了解其真實含義。我到底做過些什麼,現在又在做什麼?
那個男人在我身邊的長椅上酣然入睡,方才他臉上的焦灼和憂思在一瞬間消散了。此刻的他平和安詳,如同我周圍的一切普通人。

我不知道。所以我希望管理委員會能給我們一個答案,民眾有權知道這些。他努力握著長椅的把手,彷彿使勁拽著就要漂遠的記憶。可是管理委員會卻宣稱我是病毒,我的這種想法很快能夠通過人腦的互聯傳播到每一個人的頭腦中,不斷複製,摧毀正常人的生活秩序。所以他們把我強制送到淘汰者之家,要我……要我同意摧毀這部分記憶,我不同意……他們……他們很快要將我流放……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似乎隨時都可能陷入沉睡。我再也回不來……終於,他克制不住地睡去,在喪失理智的一瞬間,他拉住我的手,拼盡全力地說:你要告訴……更多的人……
你是從淘汰者之家裡逃出來的「淘汰者」么?林格終於下定決心問道。

我不再說話,只靜靜地聽著。
你沒有權利。我說。雖然read•99csw•com我知道他即使知道了我的ID號碼也無權訪問我頭腦中的隱私部分,但我還是很小心。
林格下班的時候心情很好,他終於等到可以採摘蘋果的季節了。自從買下了那棟帶果園的小屋,林格就一直期盼著收穫果實的那一天。其實林格並不喜歡吃蘋果,何況是那種連鳥兒也不吃的樹生蘋果,他不過是想體會一下古書中記載的田園之樂。
好吧,衛迪,你等等。
林格驚詫地盯著牆上的影像,忽然回過神來望著衛迪:這麼說,他們現在也要把你流放到那個無名小行星去?
林格有些震驚地看著她。他明白她現在所說的,其實也是她即將面臨的命運。被摒棄在互聯社會之外的人,其實已經等於死了。可是……互聯法律規定人有自由退出網路的權利。林格虛弱地辯解。
也許是昨日太過疲倦,我這一覺一直睡到中午,林格已經去上班了。
他努力睜開眼睛,竟然微笑起來。
送去那裡做什麼?我緊張地問,他眼中的神采已經越來越黯淡了,他很快就會喪失神志。何況,還有人正在追捕他。
我不想去淘汰者之家,我害怕……衛迪抽抽噎噎地說,我不想失去記憶,我也不想被流放……
這是我的小發明。林格得意地笑了,半個月的方便丸畢竟沒有白吃。當你枕著它睡覺的時候,安裝在裏面的感應器能夠接收到你的腦電波,並把它以多媒體的形式記錄下來。這樣,第二天你就可以在屏幕里看到自己的夢境了。我打算把這個作為送給孩子們的禮物。
確保孩子們的幸福。他笑了。他想,他也需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了吧。
這是什麼?衛迪看著林格從裡屋拿出一個長麵包一般的抱枕,枕頭上裝飾著兒童畫風格的紅心。
那女子抬起頭,忽然滿臉歉意。真對不起,那你吃什麼?
你就藏在我這裏。話一出口,連林格自己也吃了一驚,然而似乎有什麼東西順暢地傾瀉出來,他忽然覺得心頭舒服了許多。明天我會聯繫在新聞社工作的朋友,有很多人會幫助你的。
林格的手抖了一下,遙控器墜落到地板上。牆上凌亂的字句震動了一下,繼續清晰地展現在那裡——林格,他們來了。哦,不是他們,是你們。我看見你在他們之中。因為我是個病毒,我威脅到孩子們的幸福。我大聲地喊你的名字,林格,林格……你聽得見,可你不知道我是在叫你!他們騙了我們,他們看得見我們的私人信息,沒有地方是安全的!林格,林格,林格,林格……
百無聊賴地,林格打開了顯示屏,看看她留下的夢,也好。
那在我明天一早進入淘汰者之家以前,我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告訴你嗎?我的大腦互聯能力已經被凍結了。一種期冀的光在她眼中閃動。
你去哪裡?林格忍不住又問。雖然這有侵犯他人隱私之嫌,但林格明白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飢餓意味著一個人已經完全被摒棄在社會之外,否則光是憑著社會保障密碼她就可以獲得公益機構全方位的救助,而不用冒因偷盜成為淘汰者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