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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逃脫

無法逃脫

作者:麗端
最後,築子開始滿不在乎地想與小葉也並不算很熟,不過見了三次面而已。死了就死了,就當世上本沒存在過這個人,不過也可考慮給她寫篇悼念文章,可以惺惺然感嘆一番生命的匆匆。
築子信步走到郵局門前,忽然想出個報復小葉的做法。他向營業員要了張匯款單填上了小葉的地址姓名,又在匯款人附言一欄里寫下:「謹寄上以前的飯錢、蘋果錢並你往來的勞務費。」寫完「勞務費」三字築子心中有了一種羞辱小葉的快意。他往匯款信封里塞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不顧營業員的低聲嘟囔:「怎麼往自己校內匯款」,痛快地出了郵局的門。
然而小葉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說你在幹什麼有空嗎,對不起又來打攪,我剛吃了飯(築子暗中恨聲道你以為我是吝嗇請你吃飯?),想來看看你原來的一些文章,你上次答應過我的。築子趁她講話時偷眼四顧,抓救命稻草般偷過一本英語書,說我正在背單詞,哎呀英語總是個大問題得好好用功。小葉說那好,我在旁邊看文稿不和你說話你自己看英文吧。
築子似乎是勝利了,因為小葉在幾個星期之後主動送上門來,築子根本不及躲藏。小葉這回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大夾克,象打保齡時用的滾球。築子只想崩潰地躺下去。
吃方便麵的兄弟見狀,連忙三下五除二搞定麵湯,走了出去,把門很重地帶上。築子暗中只嫌這關門聲沒有再響一點,好將這小葉嚇走,甚至將自己震成暫時性耳聾,免得被那麼盤問比答記者問還難受。築子感覺自己活象躲年關的楊白勞。
築子立時有話不投機之感,心中有些厭惡,只想快打發她走,過一會兒食堂就開門了。「你看了我哪篇文章會有這種看法?」
築子明知她這話有些矯情,仍是感動了一下。這時窗外的風颳得更大了,從窗縫裡也灌進了幾縷。築子看見小葉正在把玩桌上的打火機,火光一亮一滅在小葉臉上閃動。築子忽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正是一個痴心而徒勞的日本藝妓,穿著條紋的和服,試圖以自己的柔順來籠絡住男人的心。築子暗中冷笑,於是再次說天晚了你也該回去了。小葉說那麼你以後來找我吧,眼神楚楚可憐。築子只好說一定一定。
「我請你吃飯吧。」築子說完又有些後悔,但肚子的抗議已讓他不得不準備再聽這樣半個小時的絮叨。物質畢竟是精神的基礎,築子這回是切身感受。小葉很爽快地答應了,直讓人懷疑她本就是為了蹭這一頓飯才來。他們並肩地走向小南門,小葉的長裙幾乎可以掃到地上的落葉。這時天已經快黑了,築子說小南門外有幾家飯館他都很熟。「看來你常去外面吃飯。」小葉說,聲音爽脆如秋風打碎的玻璃。
築子忽然冷笑起來,這純粹是小葉自己胡編亂造,異想天開。她有白血病,真是見鬼了!編一個自欺欺人的故事來自比為林黛玉,真是比三毛還要過分!偏還扯上自己,到時候一定要去諷刺她一番。
築子一邊說以前寫的都不知扔哪兒去了得好好找找,一邊故意爬上爬下把東西翻得到處都是,顯出很辛苦搜索的樣子,末了才一拍腦袋似乎大徹大悟:「都帶回家去了,好象一篇也沒剩。」小葉卻一揮手中一本雜誌說我恰好找到一篇。築子跪坐在上床只覺自己又失敗了一次,只好爬下地來裝模作樣地看那本英文書——天知道寫的是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寫的?」又是很傻的問題。
築子第二天便發現有些感冒,也沒怎麼在意,不料竟轉成了肺炎,只好住到校醫院里去。同房有個比築子低一級的男生,也是肺炎,他的女朋友一天總要跑來兩三回。兩人說話時聲音很低,然而病房的寂靜卻讓築子聽得很煩亂,有時候便乾脆用被子蒙住臉以求將那如麻雀一般的喳喳聲隔在耳外。這時的築子突然想念起小葉的聒噪,然而小葉並沒有來。也許她還不知道,也許她自己也著涼生病了,正在盼著築子去探望。築子想到這裏很冷酷地對自己說決不會去探望小葉,那傢伙完全自作自受還帶累自己來醫院受這份罪,真是晦氣。
那女孩揚揚手中一本書:「看到九-九-藏-書你的一篇文章,想來和你聊聊,請問有空嗎?」築子一聽,忙說有空有空,把女孩讓進屋子,連聲說坐、請坐。
築子後來自然沒去找小葉,甚至已經開始淡忘那次會面。那本弗洛依德他已看到後面去,然而打盹時光怪陸離的幻景仍是沒有記下一個來。只是有一天他驀地在路上見到一條棕色長裙,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似曾相識,然而套在裏面的那個人卻不是他所認識的。於是他想起了小葉,臉面模糊不清,只有那聒噪的聲音,如同破碎的玻璃一塊一塊往下掉,涼颼颼地讓他不禁打個寒戰。
「……那個晚上似乎大築心情很好,領我到了一片很美的池塘。他說要給我折一枝蘆葦,卻搖搖晃晃象是踩滑了。我馬上跑過去拉他,他卻就勢摟住我,第一次吻了我……」
過了幾天築子出發去找小葉。路上銀杏葉落得滿地,被行人和車輛踐踏得很臟,築子心中不知不覺湧出一種憐惜之意,正想彎腰去拾一片乾淨的,又覺此舉娘娘腔得厲害,便滿不在乎地吹起口哨徑自走了。這時他眼前晃動的是小葉那泛著冷艷光澤的黑髮和她把玩打火機時閃動的火光。築子覺得自己象一個去訪艷的舊時文人,倜儻俊逸如同冒襄,在走向董小宛的住處時卻興奮中帶著些自高身價的不情不願。小葉如董小宛般的主動與真摯讓築子心中有一種滿足感,同時卻在盤算如何能夠做得不慍不火,若即若離,好讓小葉仰之彌高。
「從發現有稿費,並且還不太底時。」築子故意說,「我只寫有稿費的東西。」
築子腦子裡忽然一片茫然,那晚吻了小葉嗎,怎麼自己沒有印象?築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很乾燥;把手指湊在鼻下聞聞,也沒有小葉的氣息。築子只好接著看下去:「……大築那天留我過夜。後來我哭了,但這是幸福的眼淚。(築子看到這裏頭皮發麻,竟有這種事!自己怎麼什麼也不記得了?)我和大築都明白,我們的緣分快盡了。我明天就要住進醫院,因為我得了白血病……」
走到小葉住的宿舍樓下,築子剛想傳呼,卻猛見到樹叢邊小葉正和一個男生在談話。小葉面帶笑容興高采烈,而那男生卻一臉的蒼白平庸。築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氣,頗後悔自己前來自降身份,沒有一刻停頓便來了個向後轉,朝原路返回。似乎聽見身後小葉在叫自己,築子本想佯裝不聞地走下去,卻又忍不住回頭,正見小葉依然春風拂面與那男生目不斜視,才知道方才是幻聽,不由更為惱怒,隱隱地又生出種無聊的挫敗感。
築子事後回想起來覺得當時都快嘔吐了。那篇文字垃圾是他隨手塗成敷衍清純的中學生以換取那點稿費的。他沒有打草稿寫成后甚至看也懶得看便交了上去,換得百來塊錢與幾個哥們兒上小酒館去搓了一頓。這種高中時代的回憶錄只要書商看中了這塊大學牌子就發,毫無任何文學價值,而這女孩竟巴巴地抱了這本書來找他會面,真是可笑啊可笑。築子強撐著說這種書你也買?女孩卻說因為裏面也有我的一篇。築子出於禮貌,勉強掃了一眼,說原來你叫葉子。女孩說我姓葉,大家都叫我葉子,象日本名字,是嗎?
那天晚上築子睡夢中聽見了一聲很遙遠但又很清脆的聲音,猛地睜眼,心想是小葉在叫他。然而眼前卻是一片荒蕪的天花板,接著寒氣歡快地跑進來,擁抱住了築子的全身。築子側臉看才發現是風把窗玻璃打碎了一塊,連忙打鈴叫值班護士。
築子只覺渾身涼颼颼如同陷入了小葉的黑髮,連忙掙扎著拉起小葉站了起來。幸好水只齊膝,兩人便一路拖泥帶水地走上岸來。
築子的眼睛盯著書一行一行地溜著,只見到眼熟的ABC一個個從眼前滑過,心想二十六個字母怎麼就能拼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單詞。英文詞彙有好幾萬,而二十六個字母最多能拼出多少個詞來?排列組合線性代數……築子開始往腦子裡塞著PC階乘。
護士很年輕,以為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了。待見到破窗戶也沒招兒,只好說等天亮叫人來補。她找了張報紙想把窟窿堵住但根本不頂事,築子看她徒勞地忙便插口說在窗台上堆一床被read.99csw.com子。護士想想也只能這麼應急,幹完了關上燈要走,築子卻突然發現這護士長得很象小葉,忙叫等一等。護士瞪眼說先睡覺,有事明天再說。築子只好說成天躺著很無聊,你能不能常來陪我說說話。護士嗔道成天忙死了哪有工夫陪你聊天,你無聊就看書唄。築子說帶來的書都看遍了,你那兒有什麼雜誌能不能借我看看?護士打個呵欠說好吧現在該睡覺了。
築子說那我叫你小葉好了,心想這與小張小王差不多。小葉笑說:「會寫東西的人畢竟不一樣……我以後就叫你大築。」這後半句話令築子分不清她前半句是在誇他還是在自誇,沒吭聲。
從天亮時候起築子就開始抖擻精神地等那護士,然而最後推門進來的卻是另一個。築子很失望便閉目裝睡,卻聽進來的護士說三十七床這是你要的雜誌。築子睜眼接過,隨手便擱在床頭柜上。
築子說的去處是位於學校角落的一塊小池塘,一座雕欄的石拱橋跨過池塘的一角。石橋前方長著幾蓬蘆葦,在秋月的朗照下泛著銀光,冷森森的感覺如同小葉的頭髮。築子說我給你折一枝蘆葦吧。小葉說好是好但夠不著。築子跑下橋發現幾塊橫躺在水中的石塊,便搖搖晃晃地踩上去。小葉驚呼一聲忙過去拉住他。築子一手牽著小葉,踮著腳一手去拉蘆葦,冷不防腳下的石塊受不住翻了個個兒。築子一驚,手臂平張著晃動想保持平衡,小葉卻已尖叫起來,使勁拽著築子的手,結果兩人一起掉進了池塘里。
王明輝於是心滿意足地把樹葉書箋夾回弗洛依德里,愜意地躺了下去,開始思念他的蘭。
樓長撂過來一疊名單:「你自己查。」
翻來覆去睡不著,築子邊坐起來,開了應急燈看書,一翻正好是初見小葉那天看的那頁:「大多數人在他們一生中是不時地創造著幻想的。但是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幻想,幻想只發生在願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築子看到這裏聯想起小葉,那可憐的小孩正是在編造自己與築子的幻想吧。築子忽然覺得很有趣。
築子第一次見到小葉時,小葉穿著一條棕色的薄呢長裙。
築子說:「我覺得這問題不是人能回答的。也許地球不過是一種玩具,人就象棋子一樣被一種力量所控制,棋子是無法回答自己為什麼要走那一步的——康德說有些真理在人類認知能力的彼岸,這種所謂『不可知論』被批判的很多,但我相信。」
這一次兩人都喝得多了些,酒意盎然地花光了一百元錢,出店門后冷風一吹都有些頭痛。築子說小葉你知不知道你給我的感覺象三毛,很自以為女主角。小葉說我比她強多了,她只會編白日夢我可要夢想成真。築子說你看月亮多好我知道有個去處此刻風景一定很好你想不想去?小葉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聲音又恢復了玻璃的碎裂聲,以致引來了頗高的回頭率。
屋裡還有一位兄弟,正在大嚼方便麵,這多少讓築子不太感覺在孤軍奮戰。小葉開始說話:「你這麼久都沒去找我。」這話很有毛病的,倒似築子以前常去找她,現在卻喜新厭舊想作負心人活該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築子沒有針鋒相對,只是驚詫於她聲音的改變,一下子變得純純軟軟如同飛舞的薄雪花,又帶著一絲幽怨的涼意。
沒多久,築子出院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葉。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煩躁,雖然大多是躺在病床上苦捱時光沉積下來的,卻極想在小葉這裏借那篇有損於自己名譽權的文章發泄一通。
築子用一種新奇的眼光望著小葉,儘管小葉的觀點他並不完全同意,於是說:「為什麼活著?為了事業、愛情,還是單純的快樂?」
築子合上雜誌,忽然冒出句國罵,重重地倒在床上,倒把旁邊卿卿我我的一對兒嚇了一跳。
築子說聲謝謝,咬了一口,涼颼颼的感覺從牙齒直滲進胃裡去。這時小葉早已脫掉了外套,穿著一件條紋的毛衣。築子忽然問你冷不冷。小葉搖頭,只是微笑。築子說我是問上次你穿裙子冷不冷。小葉說當然不冷,其實裙子里我穿了褲子,只是遮住了看不出來。築子噢了一聲,覺得自己的問話很徒勞,白為別人擔心,又是九*九*藏*書失敗了一次。
寢室兄弟們的被子全都胡亂攤在床上,保持著主人下床那一刻的姿態。女孩便將下床的被子往裡掀掀,坐在床沿上,四下看看說:「還是你的床最有『特色』。」
彷彿被當頭棒喝,築子終於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叫王明輝,蘭才是自己的女朋友。至於那個什麼小葉,本與自己無關;至於那個叫什麼築子之類的傢伙,更是與自己風馬牛不相及。
老闆過來了,一個瘦瘦的漢子。築子正要掏錢,卻被小葉搶了先。老闆笑道:「葉小姐,照老規矩,給你打八折。」小葉滿臉堆笑:「您太客氣了。」築子這才發現小葉和店家比自己熟得多,而她卻一直裝傻,心中不禁更有些惱火,出了店門卻還得說:「怎麼讓你付錢,真不好……」小葉笑道:「沒事兒,下次你請我就行了。」築子望著她甜甜的梨渦,感覺自己正在陷入小葉的套中。築子開始反抗。他故意問了小葉的地址,說以後有空就去找她聊天。小葉眼中亮晶晶的,藉著酒意說你可不要騙我。
那篇文章的結尾是:「大築說過太幸運是要遭天忌的,或許以前的我真是太幸運了。但現在的我仍是幸運的,因為我將青春的光彩奉獻給了自己最愛的人。」
咬著蘋果,築子沒有繼續算二十六個字母的排列組合。這時窗外傳來風猛烈地搖撼數枝的巨大沙沙聲,而室內卻是溫暖得人想打盹。
然而小葉是絕對不胖的,長裙現得她身材苗條。她喝啤酒很痛快,這一點使築子比較欣賞。可是小葉仍然不停地說著築子的文章,毫無改變話題的意思。築子只好勉為其難地應付著,有時候懶得答,就做個乾杯的姿勢,堵一堵小葉的嘴。
小葉笑說你說得也太玄了。我倒是覺得因為我們沒有選擇是否出生的權利,就活在了世上;同時又沒有勇氣去檢驗死後的感覺,也就繼續活著,如此而已,也談不上目的,至少大多數人是沒有目的地擁有生命的。至於極少數人去探討人為什麼活著,本就是無意義的事。
「不可能吧。」築子好言相求,「麻煩您再看看。」
築子說我認真寫的文章都是人家不要的,我現在只靠寫騙稿費的東西來攢足出文集的錢。這象不象一個賣身的妓|女掙錢來供自己的妹妹體體面面地做人?然而只怕這妹妹最終也免不掉要淪落風塵。小葉聽著這話眼睛睜得老大,露出很憂愁的神情來,低聲說相信你不會的,我以後也可掙錢幫你出書。
「我該送你回去了。」築子說。回頭叫道:「買單。」
久已遺忘的公式們正鬧得天翻地覆時,築子眼前忽然一晃,卻是一個削好的蘋果。小葉笑嘻嘻地說:「發什麼呆,我帶來的。」哎,這話又有語病,到底是指她帶來的蘋果還是她帶來的築子的發獃?
「那是個美好的下午,我鼓足勇氣敲開了他的房門。他極熱情地接待了我,我發現他比我想象的更加高大英俊。
「……我那天和他談了很多,還拿了自己寫的詩給他看。他很欣賞,說上天對我真慷慨,他本以為才華和美麗不能同時給予一個人——我們可說是一見鍾情。」
築子暗罵了一句,心想小葉你自作多情得太過分了,我築子什麼時候看上過你?卻又忍不住往下看:「……其實大築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出身於書香門第,父母都是精研國學的專家,這使他從小就對傳統文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依戀。然而當他長大后,卻開始痛罵他過去所接觸的一切。他給我做出一付玩世不恭的樣子,可想學嬉皮士又終沒有留得了長發。
築子打盹時總會在閉上眼的那幾秒鐘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很短卻很真切,但只要睜開眼就什麼也記不清了,因此他發誓一定要記住一個。正當他打盹而各種光怪陸離的東西正在眼前舞動時,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橫插|進來,頻率恰與他的脈搏共振。築子猛地驚醒,一下子又將方才辛苦記得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心中很沒好氣,便直著喉嚨叫了聲:「進來!」
方便麵兄弟的眼神彷彿是遇到了外星人:「你是不是住院住出毛病了,王明輝,這不是你女朋友寄來的嗎?」
築子明知小葉是故意撞下水去,也不點破,只說:「你倒知道這水淹不死人。」https://read.99csw.com小葉一邊冷得發抖一邊說而且水也很乾凈。築子想咬牙切齒卻聽到一陣牙齒相擊的得得聲,酒也醒了大半。小葉說你別發火,我頭髮全濕了正往下滴水呢。築子就勢摸了一下小葉的頭髮,證實確實是濕了,心中卻暗想原來她的頭髮並不象自己平素想的那麼冷,隨後才想起其實是自己的手太涼了,就忍不住笑起來。小葉打了個噴嚏,也跟著笑起來,於是二人一邊大笑一邊走回宿捨去換衣服。
「你說人為什麼活著?」小葉做出很深沉的樣子問。
「我就是。」築子打量著這陌生的女孩,一邊從床上吱嘎吱嘎地爬下地來,套上兩隻兩地分居的拖鞋。「有什麼事嗎?」築子問,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說有些冷淡。這女孩緊身白毛衣外一條棕色的背帶方格長裙,頭髮披散著用兩支發卡別住,一看就是校園了流行的「淑女」打扮。築子沒有任何興趣表示。
築子抬頭望望,老樣子而已,笑笑,沒問為什麼。女孩便自己回答說:「因為你的牆上什麼都沒有。」築子有些訝然,盯著女孩的眼睛迅速瀏覽,沒發現任何異狀。「貼了一張喬丹。」築子只好說出來。女孩狡黠一笑,「我戴得有隱形眼鏡。我意思是,你沒有貼我想象的東西,其他的不入我眼,我就當它不存在。」「唯心主義嘛,」築子說,「你想讓我貼什麼,郭富城還是張曼玉?」「別拿大帽子壓人,」女孩介面很快,倒似與築子唱著二重唱,可惜旋律不和諧,「我以為你會掛一副對聯,或是一幅國畫,我以為你是個有古典情調的人。」
築子沒吱聲,悶悶地爬上了床。那本弗洛依德仍躺在枕邊,築子隨手一翻,又翻到了與小葉初識時的那一頁:「大多數人在他們的一生中是不時地創造著幻想的……」
築子那時剛從醫院出來,正抱著一本厚厚的弗洛依德直打盹。雖然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屋內的暖氣卻熏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築子後來不記得那天他在書里讀到了些什麼,反正那一頁的折角標誌已是以前留下的,印痕顯得特別明顯,以至後來築子只要隨手一翻,就立刻翻到那一頁。
走回宿舍,築子瞧見一個寢室兄弟正在大嚼方便麵,不由心念一動,佯裝隨口問到:「那晚那麼大的風你幹嘛跑出去?後來還報怨我說氣管發炎了。」築子問這話我急於從別人的口中感知小葉的存在。然而方便麵兄弟一臉茫然地抬起頭來:「你這話沒頭沒尾,發神經病啦?我從沒有氣管發過炎。」待見到築子一副苦思的樣子,又加上一句:「敢情你小子住了半月醫院,想拉我去後繼有人啊!」
「沒稿費就不寫?」——廢話。
看到這裏築子不由得意地笑笑。
這些都是很庸俗的刊物,平素擺在地攤上築子都不屑於去瞧,覺得被人看見很丟份兒,這次卻得以自在地翻一翻,築子忽然感到一种放縱的快意。雜誌里的故事很粗糙,有的一眼就看出編造的痕迹,但由於都涉及某些隱秘的話題,築子也就有一種看下去的慾望。剛掃讀了一篇關於情人反目成仇的「記實」,築子打個呵欠,往下一翻,不覺怔了一下——赫然一行標題:「大築,愛你永不變」,作者署名是葉子。築子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讀下去:「第一次讀到大築文章的時候,我心中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一定要去拜會這個人!我知道他和我同在一所大學,就千方百計地打聽到了他的地址。
小葉似乎怕出現任何的冷場,立時說你這篇文章寫得很風趣,特別是寫到失戀時用了黑色幽默:「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玫瑰色並曇花一現的浪漫回憶,走了;我呢,卻只得到了玫瑰的灰色陰影,這種分贓不均的結果還使得我銀行帳戶了留下一片雪白……」築子帶些虛榮的滿足聽小葉背誦著自己的文章(即使是文字垃圾),便不好意思指摘她用錯了「黑色幽默」這個名詞。
「干。」築子舉杯說。
鄰床的女朋友又來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又開始猛往築子耳朵里鑽。築子躺不住左手卻又被吊針紮上了,只好拽了那幾本雜誌來用右手亂翻。
築子很奇怪,明輝是個什麼東西,這個蘭又是什麼人?在紅葉九-九-藏-書上寫這麼殺風景的話看來也是的俗不可耐的女子。築子便拈著那片葉子問床下:「誰給我夾進書來的?」先是小葉,現在又是什麼明輝,蘭,築子覺得自己糊塗得快瘋掉了。
築子舉起杯:「干。」
門開了,卻沒人進來。一個脆脆的聲音說:「請問築子是住這兒嗎?」很禮貌,又有點怯怯。
那天晚上室友們放肆地開了築子的玩笑,說交上桃花運竟有漂亮姑娘來毛遂自薦。築子有幾分虛榮的樂趣,感覺很抵得過與小葉在一起的挫敗感。築子自然不願意承認在小葉面前的挫敗感的,他只是有一種做作的逃避願望。然而當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穿樹林聲時,築子不由生出去「戰勝」小葉的想法。整個晚上黑得如小葉的頭髮,又泛出些金黃的光澤,可是築子卻覺得冷,興許是被子蓋得太薄了。
這頁書里竟然夾了片樹葉,上面還有字跡:
女孩翻開手中的書,指著念道:「呶,就是這篇《書生意氣憶舊遊》。」
明輝:祝你萬事如意!
「為了體驗。」小葉說,「如果一生中能體驗不同的感覺,每天都過著全新的生活,那一輩子就值了。」
過了些日子小葉果然找上門來,可惜築子沒看出她有任何哭泣過的表示,也沒有當著築子的面把匯款單撕成碎片。小葉只是說你這人怎麼會這麼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我看成那種人。築子故意問我不你看成了哪種人?小葉憤憤說我才不是那種錙銖必較的守財奴,既然說是請你吃飯哪會讓你給錢,你未免太小看人。築子看著她毫無做作的樣子,弄不懂它是真不明白自己辱她的意思還是在故意裝傻,只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實在也不是那個意思)。小葉嘆口氣說算了我現在去把錢取出來,我們去外面吃一頓就當是你請客如何?築子心中正巴不得如此收場,雙方都有台階下,立時答應了。
築子挑了一家小館子,店伙很熟識地引他倆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小葉熟練地點了兩葷一素一湯,外加兩個啤酒。築子說看不出你也常下館子。小葉說一般一般。築子突然覺得自己是遇見了打秋風的女清客,又靈光一現想起了毛姆〈午餐〉中的那個肥胖的貪婪女人。
但是,大大出乎築子的意料,樓長老太太說:「沒有你要找的這個人。」
吃飯時築子有些小心翼翼,並且真的慶幸小葉沒有看穿那意思,否則豈非把自己顯得很沒德行。這一次小葉沒有再猛問文學問題,卻一下子把話題拔高到世界觀和人生觀,這也是令築子頭痛的。築子承認這些問題都很值得探討,但動不動搬出來閑聊也是很無聊,不過這次他心中有些慚愧,便只好敷衍著小葉。
小葉喝了一口:「有稿費時寫給別人看,沒稿費時寫給自己看,對不?」她喝了酒臉色發紅,卻並不讓築子感覺如書中所寫女子紅臉更增嬌艷,築子只覺得她的話更多了。
「大築雖然很愛我卻從來不說明,但我分明能從他熱辣辣的眼神中看出他的衝動。他有時裝作疏遠我的意思,但我明白這不過是要我更主動地接近他。他象一個易耍脾氣的大孩子,總要靠我的溫柔去感化……
築子如審計員般仔細地查找著,一遍,兩遍,果然沒有小葉的名字!築子忽然不祥地想起了那篇文章,難道小葉她,真得了白血病?甚至,已經死了?築子忽覺喉嚨發乾,眼前漸漸地看見薄雪花融化了,然後玻璃也破碎了,脆裂的聲音直在耳邊呼嘯。
小葉忽然說外面風真大,方才你那室友就這麼出門去現在肯定凍得很。築子心說就是你害的還在這裏裝什麼善良,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說他自有地方去不用你擔心,又順帶著看看表說快十點半了,他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小葉不接他的茬只說你既批判古詩又批判現代詩,你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詩?築子一怔,立時反應出來她在說剛才看的那篇文章,不以為意地說那不過是喝了酒胡說八道順帶著罵了詩人,當不得真的。小葉說那我就要看你當真的。她的聲音依舊如薄雪花竟讓築子覺得動聽,他不明白這麼俗的女孩子怎麼會有如此脫俗的聲音,彷彿在這人造的充滿暖氣的房間中聽到了雪夜裡的簌簌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