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異化神話

異化神話

作者:麗端
其實你當初被俘時,我就勸說姐姐殺了你。如果你以為我做了主人更容易逃脫,你就錯了。你永遠不會有機會來複仇的。女孩的目光明亮異常。
廩君心中萌動的希望變成了現實。一天他正艱難地擔起水桶就看見了赤蒙趕來的一群白羊。遠遠地望見廩君,赤蒙飛奔過來,跪下捧起廩君的腳鏈開始痛苦。廩君扶他起來,看見赤蒙蓬鬆的鬍鬚上還掛著露水。我帶來了三百頭綿羊,一定要把首領贖回去!赤蒙又施了一禮,匆匆地趕著羊走進了鹽水部落。
不!廩君忽然叫道。我不要你跟我回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猛地拋開了手上的弓箭,廩君深怕自己又回嫻熟地射過去。眼前瀰漫著縈繞他多年的可部死灰色,廩君彷彿看見了采若的報復。我不要你跟我回去,廩君絕望地叫道,我要消滅你們這個不知廉恥的蠻族!
我只跪太陽,不跪女人。
廩君向赤蒙怒目一視,隨即緩和,輕輕拍拍赤蒙的肩,笑道:「鹽水部落淫逸之風一去,想來河水自會甘美如初。」
女孩抬起頭,再亂動就叫人把你綁在樹上!
然而廩君沒有機會表達他的藐視。女孩吹塤做樂,廩君就在一旁擊鼓伴奏。樂聲悠揚,鼓聲鏗鏘,火堆邊的男女都隨之起舞。女人們戴著野菊編製的花環,男人們插著鮮艷的雉雞羽毛。人們盡情地叫、笑、舞動,場中的火光映著人們快樂的臉,忽明忽暗。廩君默然地看著這群不知憂愁為何物的人,機械地敲著鼓點。
女孩挑選了族中青年男女各五十名每天排演贊禮。廩君看著他們年輕而快樂的臉,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次獻祭的嚴重性。廩君嘆了一口氣,在河水中看見自己同樣年輕卻刻下了許多憂患的面容。在他身邊不遠處,女孩望著她無憂無慮的族人,微微笑了笑。
廩君常常看見那個稱為鹽水女神的女人。她獨佔著一座泥草房。每天早上廩君把水倒進她門前的水缸時,能夠透過木板的縫隙看見屋內她慵懶而嫵媚的身姿,每次旁邊都還有一個不相同的男人的影子。廩君於是暗自冷笑,繼而是一陣更深的羞憤,自己居然會敗在這麼一個落後的部落手裡!
走到鹽水河邊時,廩君遠遠地望見了一大群白羊,如同一片雲朵慢慢地飄向遠方。廩君剛想尋找赤蒙的身影,看守的荊條已經粗暴地抽下來。「幹活,幹活!」
女孩也笑了起來,放下塤,走到場中,開始跳舞。她一開始,人們就紛紛停下來,散成圈子,唱起歌謠為她伴奏。女孩的細麻衣衫飛舞著,被火光映成亮紅色。廩君想起日間她宛若一隻蝴蝶,此時卻是一隻斑斕的夜蛾,莫名地擔心她會撲到火堆中去。
後背猛地一痛,廩君跳了起來,卻見衛兵手持荊條,冷冰冰地說」幹活去!」
高台上的那女人仍然輕笑。「如果不是你們先來侵犯領土,大家也不會傷了和氣,是不是?」她慢慢走下台來,隨手將那朵野菊插在發間。
廩君苦笑一聲。你以為我不喜歡這條河么?每天擔水上百次,我早已經把它當成我的母親,我的神祉。
幾支帶火的箭鏃飛上天空,鼓聲便整齊的壓過來。廩君看到自己的族人如同秋季的蕎麥一片片倒下。險些染紅了滿地盛開的野菊。廩君木然地立了片刻,忽然跪倒在地,俯下身去咬什麼東西。看守趕緊拽他起來時,他的口中已銜了臆度沾著血點的菊花。
自由了?廩君做夢似的問。方才的曲調全散成碎片,亮晶晶地在他眼前舞動。廩君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幹什麼。
「首領,快放箭!」赤蒙在一旁提醒。
女孩與廩君合作的祭河贊禮也終於完成。女孩在最後查看一遍曲譜后舒了一口氣,向一旁的廩君微微一笑。很好,如果這次祭祀有效,證明你還有活下去的資格。
你想要家嗎?廩君見四下無人,試探性地問。
女人開始小,她的手指上拈著一枝野菊,鹽水河邊才會生長的野菊。你從來沒有跪過女人嗎?
慢著!女孩走了過來,打量一下廩君,微微冷笑。我姐姐答應的是明天九*九*藏*書放人,並非今天。現在你仍是奴隸,憑什麼開腳鐐?
廩君想起小時候和他的家人常常圍坐在火堆旁,一邊說笑一邊烤著鹿肉。一次彌散的香味終於使廩君禁不住走了過去,卻被首領一耳光打出來。厲聲警告:「這地方不是你來的!」廩君只好默默地走開,這時他聽見一串清脆而焦煤的笑。廩君惡狠狠地望去,是首領的女兒采若。她手裡拿著一大塊散發著誘惑氣息的鹿肉。采若坐在高高的麥秸堆上,兩隻腳一前一後地晃蕩,「這肉——是我的。你跪下來求我,就賞給你吃。」小廩君楞了一下,真的跪了下去,然後他開始猛烈地搖麥秸堆。聽見上面穿來的尖叫,廩君懂得了什麼叫報復的快意。
啪的一聲,廩君的臉上挨了一耳光,打他的正是女孩。你這個死奴隸,胡說八道些什麼?以為我不知你的居心?
維滋我邦。
我有點累了。鹽水女神的雨點慵懶,廩君捕捉到一絲遲滯。
那個不遵守信義的女人,她真的不肯放他回去!廩君的心中燃燒著仇恨,咬著牙擔起水桶,感到擔子格外沉重。
女孩掩飾不住眼中的驚喜。不錯,我正是要譜一首祭河的贊禮。
廩君很自然地聯想起以前的首領。當年那個傲慢的男人坐在台上睥睨一切的時候,廩君也是跪在高台底下。而同樣傲慢的采若則手持短劍,和著鼓聲敲打著廩君的頭。廩君聽見自己頭上穿來的鈍響,就象敲著一空心的鼓。
鹽水女神微笑說,你將他調|教得不錯。
女人的目光被廩君頸上懸挂的一個發亮的飾物所吸引,慢慢地伸手過去。廩君猛地一退。你不能動!
鹽水部落的人都老得快,很多人長到青年就很快衰老死去了。我現在也不小。
廩君的心震動了一下,忽然又感受到莫名的恐慌,但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支配著他的話語。你下來,我帶你回去。你會發現,有比你們的方式更好的生活。
賤人!廩君猛地甩脫她的手,後退一步,腳鐐發出嘩啦的一聲,彷彿流水撞擊礁石。
一天夜裡,廩君又夢見鹽水女神來召喚他了。他走進她漆黑的泥房,出來時已長出了翅膀。醒來后廩君不再感到羞恥,他冷靜地考慮起這個想法的可行性。廩君知道自己需要耐心。
我要你帶我回家,我是你的妻子。
廩君現在幾乎每天都看到女孩。當乳白色的霧氣瀰漫在河邊的樹林時,女孩總是在觀察鳥獸昆蟲的形跡,然後開始模仿。只是動作更為流利輕盈。廩君彷彿記得女孩是鹽水女神的妹妹,雖然懷著一種難言的恐懼,廩君仍然產生了接近她的念頭。廩君現在已不惜一切代價。可是女孩每次都距離很遠,好象沒有注意過廩君的存在。
女孩冷笑介面,說得好聽,他當初殺首領不就是為了取而代之嗎?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進來呀,女人的聲音輕柔地傳來。廩君一愣,聞到一陣令人眩暈的誘人氣息。屋中的黑暗包裹著女人苗條的身形。
廩君勉強笑笑。
廩君討厭女人的小,這是從小就養成的。
廩君恍若未聞,忽然嘬起唇,開始吹奏出鹽水河贊禮的曲調,他們一起創造的曲調。
廩君於是開始了他的奴隸生涯。每天一次次地往返于村落與眼水河,腳裸上沉重的銅鏈在行經之處留下弧形的印跡,雙肩也早已紅腫磨破。每當看見鹽水部落的男女嘻嘻哈哈地逗樂,廩君的心中就會燃起仇恨,但他只是默默地忍受著,他的心還沒有死。

廩君忽然覺得,他所設想的贊禮並不是這個樣子。正想說點什麼,卻見鹽水女神微笑著拉住女孩的手,說妹妹真是能幹,明天的祭祀就由妹妹主持吧。
女孩奔到他面前,問,死奴隸你剛才跑什麼?廩君望了她一眼,低聲說你最好離我遠點,便頭也不回地去了。一絲恐慌在心中微弱閃動。
這很平常。廩君壓制住自己輕蔑的口氣,我從小就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父親耕種狩獵,母親採桑織麻。天黑了,一家人偎在一起聽父親https://read•99csw.com講故事,那是世間最幸福的時刻。雖然是極普遍的生活,但每個人都會追憶一生。
廩君隨她走到遠處的密林中,回頭望望,已沒有人影。
父親?鹽水女神露出了好奇的目光,你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女孩咬了咬唇,我要他幫我趕寫祭河的贊禮,這是關係我們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排演臨近結束的時候鹽水女神親自觀看了一遍。她的面上笑容依舊散發著光輝,廩君卻總覺得她有了一種奇異的變化。一百名青年的讚歌唱得嘹亮而高昂,帶著鹽水部落特有的快樂性質:
有個聲音笑起來,清脆而嬌媚。
廩君開始籌劃逃跑的辦法。但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換來更為嚴密的監視,根本無隙可乘。鹽水女神是個狡黠的女人。好幾次廩君步履蹣跚地走在擔水的路上,鹽水女神就遠遠地看著。廩君似乎可以看見她臉上得意的笑。
廩君呸的一聲,把口中的野菊吐了過去。
最後一個夜晚頗為難捱。想到明早的自由,廩君毫無睡意。肩上的創口適時地灼疼,在廩君心中燃起複仇的渴望。一切,只須等到天明。
這是青絲帶穿的熒骨,夜晚能發光的。廩君把它取下來掛在鹽水女神的脖子上。我本來打算把它送給我的妻子。
你要我做你的妻子?鹽水女神微微地顫抖起來。我也不要去想別的男人,我厭倦了以前的日子……
廩君說,你吹的曲調象鹽河水。
然而他現在不是空心的了。他雖然戰敗,畢竟仍是一方首領。廩君於是站起來。
鹽水女神向廩君笑說,你的口哨吹得不錯,每天我都聽得見。
女孩瞪了廩君一眼,我教他做一個好奴隸,他跑不掉。
端廩君被俘是在深夜。
這是你們縱慾的結果。廩君冷冷地說。
我不知道,就象你說的,父親耕種狩獵,母親採桑織麻,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廩君微微嘆息,是該祭河了,現在河水越變越淺,也越變越咸了。
鹽水河的讚歌又開始響起來,嘹亮而高昂的歌聲驚起了密林的飛鳥,也掩蓋了林中發出的一切聲息。
廩君不懂她何出此問,打量一下眼前的面容,是的。
正是在這個時候廩君看見了女孩。遠遠的他還以為是一隻白羊。女孩忽然站起來,開始舉手抬足,彷彿正模仿蝴蝶的飛翔。廩君站住了,他並不喜歡舞蹈,但這女孩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在牽引著他,廩君直覺以為自己會發現某個奇妙的答案。
廩君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女孩每每地吹塤成調,廩君就吹哨相應,並適當改變幾個不和諧的音符。廩君漸漸陶醉於這種樂趣,以至腦中隨時都翻騰著樂曲,每天晚上入睡前都渴望著第二天的相見。
如果只是為了殺你報仇,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但我不願意過哪怕一天別人強加的日子。你不就是想要鹽水河嗎?它馬上乾涸了,這些土地都不能耕種了,你們奪了來有什麼用呢?祭祀不會成功,贊禮都是廢話,鹽水河快死了。如果當初是你不懂音樂,或者我不懂音樂,我早殺了你。可偏偏是鹽水河不懂音樂!真是可笑,我們費了那麼多心思,全扔給了一條聾子般的苦河!
廩君在舉行祭祀儀式時順利地逃走了,鹽水女神親自送他到部落外。她胸前的熒骨一片銀白,明亮地映照著她眼中希望的光芒。廩君告別時聽見了遠處贊禮的歌聲,雖然力求莊嚴肅穆卻依舊帶著鹽水部落特有的歡樂旗幟。這不是廩君的初衷。
妻子?
鹽水和越來越淺,也越來越咸了。不僅是水,連人們耕種的土地都在發生著某種起義的變化。莊稼的產量越來越低,甚至河岸邊的野菊都越發稀疏了。
廩君有些泄氣,卻仍每天在望見女孩時學幾聲悠揚婉轉的鳥鳴。漸漸廩君找到童年時的感覺,這是他奴隸生涯中唯一的娛樂。
我原來一直以為,享受了最美好的東西后就無憂無慮地死去,這實在是最好的事情。鹽水女神的聲音更低了,但現在我知道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感受過。比如:家。
鹽水女神沒有拒絕,輕輕抓住廩君read.99csw.com脖子上的飾物,柔聲問這是什麼?第一次見面的時,你連碰都不准我碰。
走吧,鹽水女神終於放手說,一會兒妹妹發現就不好了;停了停,又重複了最重要的一句,你答應以後一定要回來的,你答應要和我建起一個家。我一定會回來的,廩君撫了撫手腕上枷鎖磨出的傷痕,頭也不回地邁開了腳步。
廩君於是嘬起唇發出一串鳥鳴般的清亮哨聲。廩君從小就喜歡模仿各種各樣的鳥叫,惟妙惟肖。但女孩並沒有對他表示出任何興趣。
女人看出了他的輕蔑。你現在還沒自由,明天我可能會反悔的。
廩君的人形成包圍,耐心地等待著。曾經的恥辱將在這最後一戰中得到雪洗,勝券在握,廩君並不著急。
女孩退開一步,口中含著不容置疑的氣勢。「你給我起來!」
女人取下唇邊的菊花,拈在手中,花上沾得有你族人的血,就用我的血來償還吧。我幹嘛要聽她的話殺你,是我自己願意要當你的妻子,是我自己願意拋掉一切來尋找一個家。
赤蒙怒目而視,廩君卻輕輕一拉他。抬起水桶,又欲去擔水。
你說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赤蒙躬身附和:「如此蒙昧不化的部族,確實沒有存在的必要。如今所有的部族都講孝悌,遵禮儀,浩浩然文明之邦。首領之功,不啻于移星換日,天地為之一新。」
廩君笑笑,隨口哼出兩句:「鹽水蕩蕩,維滋我邦。……」曲調低沉抑鬱,發覺這才識自己設想中的贊禮,以後可以套用於各種場合,詞卻是要改的,生活中哪裡有那麼多「融融無疆」的東西。
廩君跪下來,掬起一捧鹽河水,向天空默默祝禱。他的情緒變得很煩躁,恨不得立時將水桶砸成碎片。
你剛才還跪,怎麼又起來?女人問。
我會讓你知道的。廩君的手慢慢摟了過去,他打算孤注一擲了。
我們也需要鹽河水。廩君直挺挺地望著她。她果然是個美麗的女人,有著古銅色光滑細膩的幾乎,特別是雙唇,朝霞一般燦爛。
女孩瞪大了眼,姐姐你怎麼說這種話?
廩君極力想友善回答,卻未及張口已聽到女孩的聲音飄近,姐姐也來了?廩君的心不由一沉。
幸福嗎?廩君問道,他們真的幸福嗎?如果沒有家,所有的歡樂都會隨著青春而逝去。廩君的眼,現在已滿含熱望地望想鹽水女神。
一陣嗚嗚咽咽的樂聲傳了過來,象是嘆息,又象鹽水河最深處的水流。廩君這時想起,自己在夢中聽見的,其實正是這聲音——塤。廩君知道這是一種剛剛流行起來的樂器。
我跪過的女人都被我殺掉了。廩君的語氣堅硬而生澀。他記得當父親殺死首領坐上首座時,他也奪過采若的短劍刺進了她的咽喉。這個動作如此純熟自然彷彿已預先排演過,廩君覺得自己是在捕殺獵物。可是當鮮血噴出的時候,廩君自己卻嚇得號啕大哭。那年,廩君十三歲,采若十五歲。
黃昏時分,堡壘里走出一個女人。唇上銜著一朵金黃的菊花,胸前的熒骨發出幽幽的光亮。
廩君猛地睜眼時笑意仍殘留唇邊,但他看見了幾個黝黑的人影,隨即感到頸部一抹冰涼。廩君想反抗,卻未等尋思出兩全之策,已被人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
鹽水女神沒有死,我才是鹽水女神。女孩出現在堡壘的頂端。
你覺得我是不是老了?鹽水女神微微垂著頭,聲音很低。
女孩的聲音從堡壘里冷冷傳出:叛徒是不可能回來的。褻瀆了鹽水河,你們都該死。
我幸適之,
是個女人。
很好。鹽水女神獨自想自己的屋子走去,在瓦房相反的方向。
廩君沒有變色,仍是面向鹽水女神。你們不懂的,但我卻看過父親是怎樣去找欺侮我母親的首領拚命!
廩君只是苦笑。他無話可說。只是記得這是女還唯一一次對他友善的笑。
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掃掃,點點頭。很好,反正我也不稀罕幾頭綿羊。我喜歡人勝過畜生。拍拍手,黑暗裡冒出兩個衛兵。
腿上一疼,廩君忽然發九_九_藏_書現衛兵踢了自己一腳。一怔之間,卻聽衛兵笑道,不用擔水了,你這獃子。
你不能污衊我父親!廩君攥起了拳頭。可惜他的手也被木紐鎖住了,只能擊鼓,不能打人。
門口忽然走進一個人。透過火把的光亮廩君看到衛兵故做嚴峻的臉。你,出來!無奈沉重的腳鐐未去,廩君無法抵抗。
正凝望間,廩君感覺有人輕輕拿起了女孩的塤。轉頭一望,正是部族首領鹽水女神。她此時唇邊仍銜著一枝菊花,纖細的手指按住了塤孔。
一整天,廩君的耳中充斥了這兩個字——「幹活!」面對驟然加強的監視和越發粗礪不堪的飯食,廩君認為這是鹽水女神在表達憤怒。他拒絕了她的慾望,她便拒絕他的自由。或許,昨天晚上做錯了?帶著無盡的疲憊與滿身的傷痕躺下是,廩君只來得及想出這一句話。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寧可永遠無須醒來。
女孩轉過臉來,廩君的新便一緊,彷彿又看見了美麗而傲慢的采若,預感鮮血立刻就會從女孩的咽喉處噴射出來,浸透她的細麻衣衫。廩君下意識地扔下水桶想跑,卻忘了裸上的腳鐐,於是絆倒在地。
你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殺我。廩君笑笑,搭上了弓箭。回去堡里,我們決一死戰。
……
誰說它普遍?鹽水女神道。你看這場中歡樂的人群,他們就都不知自己的父親是誰。可是他們都是兄弟姐妹,喜歡上誰,就可以住在一起,他們多麼幸福。
女人縮回手,微微一笑。你既然愛鹽河水,就讓你每天擔水好了。
廩君身旁的赤蒙禁不住喝道:「胡說,首領早已有了妻子——我妹妹。」
廩君確實回來了,但不止他一個人。聯合了其他幾個部落,廩君此時能指揮的人馬已非昔日可比。幾番爭戰,鹽水部落的人根本無法抵擋。廩君的人很快佔領了全部鹽水河流域,只剩下最後一座石頭堡壘。
所以你若不能助我早日譜成贊禮,就燒了你祭河吧。女孩忽然生出一股怒氣。
那夜,廩君睡得極為安詳。鹽水河在他宿營的山腳下緩緩流動,睡夢中廩君似乎都聽見了那沁人心脾的流水聲,輕柔地擁抱住他的全身。熟睡的廩君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他繼承父位當上部落首領是都沒有的笑意。
我要鹽水河。廩君坐在馬上,凜然地說,你想做什麼?
瞪著眼睛苦捱黎明,廩君無聊之極,只好望著遠處水氣氤氳的鹽水河。廩君的部落是在缺水的山地上,一眼山泉根本無法解決人們的用水需要。而鹽水河沿岸都被鹽水女神的部族佔領了,他們的族人生活得安逸而滋潤。廩君攥緊了拳頭。
我跟父親學的,廩君回答,我母親當初就是因為喜歡這口哨才嫁給了父親。
廩君想這可是機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鹽水女神的目光也撞見了他,微微詫異。廩君於是微笑著點了點頭。鹽水女神便慢慢笑起來,將唇中的花插|進塤孔。這些日子過得好么?
黎明的時候,廩君已披了一身露水,感到一陣陣透心的寒意。他的身後,是長長一串俘虜。棉朝東方跪著,天邊只有些微的曙色,廩君猜不到自己的命運。
你還是努力,不過已是我的奴隸。身後幾聲得意的笑,充滿了驕矜。
融融無疆。
女孩臉上的嚴霜慢慢融化了,換上一種迷朦的神情。你那裡畢竟有音樂,我跟你回去吧。
廩君沒有動,女人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眼波流盼。你愣著幹什麼?月光下,她的臉顯出一種迷朦的美麗。
廩君暗中吃驚,手指微微彎曲。如果手上有柄刀,也許真的就刺了出去。那你現在為何不殺了我?
鹽水女神淡淡說,火堆快熄了,人們都進瓦房了,今天且散了吧。走了兩步,回頭對女孩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奴隸很有趣,妹妹借我幾天,我想聽聽他們部族的情況。
可是有一天女孩沒有來。廩君失望之極,重新感受到肩上水桶的重壓。廩君想我這些天都幹了些什麼?居然在當奴隸的日子里感到快樂,廩君為自己身上的歇業感到羞恥。可是這是九九藏書鹽水河汩汩的流淌聲傳進了廩君的耳朵,變成一曲舒緩的樂調。廩君不自覺地開始出神。
那件事的結果是廩君被綁在樹上一天一夜。綁得那麼緊,就象——現在。廩君誒有做徒勞的掙扎,那樣只會引來圍觀人的鬨笑,似在欣賞籠中的困獸。
沒有用時自然會殺你。女孩取出塤來舉至唇前。我現在要你幫我譜曲,你不賣力我就那你當犧牲去祭河。
廩君鼻子里哼了一聲。對於鹽水部落里原始的群婚風俗,他心中鄙視萬分。
女人停下腳步,停在堡壘與廩君中間。
難熬的等待后,廩君終於看見那個女人與太陽一起升起。她的光華如同太陽的金輝眩暈了廩君的雙眼。那是鹽水部落的首領,他們都叫她鹽水女神。她坐在高台上儀態萬方。
女孩不再說什麼。鹽水女神起身走到廩君身前。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直到有一天清晨,女孩坐在樹林邊開始吹塤低沉而渾圓的樂聲輕輕送過來,廩君擔著水桶路過時不由朝女孩望去。女孩浴在朝霞的光輝里,眼睛也望著他。廩君一震,腳下卻不能停步,擔著水去遠了。幸而當廩君第二次往返樹林時,女孩還在。廩君就嘬起唇,將剛才聽的樂調重複了一遍,有的地方記得不太清了就順口記個音調補了進去。第三次往返時女孩已走到了回村的半途。廩君向她笑笑,又開始吹方才的樂調,卻已被他改得更為婉轉動聽。女孩於是站住。廩君有些得意,沒留神腳下被石頭一絆,桶里的水潑出了大半。衛兵惱怒欲打,女孩卻說:「算了,讓他再擔一桶就是。」
笑聲中總是有一種罪惡感,廩君舔了舔唇邊的鮮血,想。
你,押他回去:你留下來陪我。女人瞟了廩君一眼。身後的門吱咔一聲關上。廩君滿腔怒火,可一旦感受到枷鎖的沉重,又隱隱有了一陣懊悔。遠空漆黑如墨,無一絲曙色,廩君異常地焦慮起來。
廩君暗嘆了一聲。他自始至終對女孩有一種戒懼之心,可能是因為女孩的傲慢太象采若。廩君只要想起采若的血從自己手下噴出就感到一種戰粟。廩君記得是自己讓采若美麗的臉變成可怖的慘灰色,那片慘灰色縈繞了廩君整個少年時期。
赤蒙一揮手,弓箭手一起放箭。女孩奮力一躍,濺起了鹽水河的一片浪花。
你這個死奴隸,看什麼?女孩走過來,踢著廩君的肩。她的力氣並不大,卻正踢在瘡口上,廩君疼得差點呻|吟出聲。
走進樹林,女孩方才回頭。我向姐姐要了你,你的命就在我手上,別人已無權過問。
鹽水蕩蕩,
廩君西醫次來到瓦房空場。原先只是聽聞中的群婚習俗此時已展現眼前。廩君望著狹長的瓦房,心中充滿了輕蔑。這畢竟是個極為落後的部族,男女群居,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與禽獸何異?
女孩開始吹塤了。塤聲低沉而柔和,廩君的心境平和下來,突然對女孩生出親近之心,但剛一走動,腳鐐的銅鏈就發出嘩啦一聲。
廩君遲疑一下,箭斜斜飛出。女人迎了過去,然後她的身體與太陽一起緩緩墜落。廩君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弓道:「鹽水女神已死,鹽水河是我們的了!」
兩個衛兵押著廩君走進了夜幕。夜風吹得廩君發冷。逶迤邐而行,廩君見到了熟悉的泥房,門前的大水缸需要往返三次才能擔水注滿,廩君正猜疑,回頭看時衛兵已遠去,火把的亮光此時僅如同熒火。
女人一怔,瞪大眼睛。你罵我?你憑什麼罵我?
廩君看見了女孩。她細麻衣衫在風中微微地飄蕩,象一隻蝴蝶。廩君沒說什麼,扔下擔子,跟著女孩就走。
我的尊嚴還沒有死去。廩君一派凜然神色。
廩君慢慢爬起,臉上卻已沾滿泥土。他也不拂拭,抬起水桶便走。遠遠的看見赤蒙飛奔過來,手舞足蹈,心知事已辦妥,不由滿懷欣喜。赤蒙一把卸去廩君肩上的擔子扔在一邊,歡天喜地。鹽水女神答應明天就放首領回去!我現在就去找人來打開腳鐐。
對,就是要永遠對她好,永遠不去想別的女人,永遠只要她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