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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姐姐

作者:麗端
我找小趙的目的是為了報復姐姐。我想如果把小趙搶過來就能出出姐姐搶走我戶口的惡氣。因為我後來聽人說,雙胞胎中先受精的孩子反而是后出世的,其實我才是姐姐的姐姐。可是世俗是愚昧的又是難以改變的。我報復姐姐,也是報復強加給我的命運。
我留長了頭髮,遮住半邊臉,這是小時候看小人書學到的。我找到一家角落裡骯髒的髮廊,做了一名洗頭妹。
工作到夜裡的時候,老闆會把閑著的洗頭妹安排坐到店外去,招攬更賺錢的生意。我因為臉上有疤,沒有這種資格,所以拿的工錢也最少。不過仍然有一些客人忽略了我的缺陷,對我毛手毛腳,開始時我心裏雖厭惡卻不敢表現,畢竟砸老闆的生意就是砸自己的飯碗。後來漸漸習慣了,看別人都是這樣,厭惡之情竟淡了些。有一天一個客人向我提出了陪宿的要求,我說讓我考慮幾天。心裏又猶豫起來。
我當即叫了出來,然後捂著臉跑出了咖啡屋。這個時候,我覺得應該羞愧的不是姐姐,而是我。我無法想象,姐姐在身後望著我時,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
他見我真急了,嬉皮笑臉地躲開說:「昨天阿愣看見了一具女屍,長得很象你。若不是她臉上……阿愣還以為你死了呢。」
然而就在我準備簽字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壓抑的呼叫。這個咖啡屋本是聲色場所,男女混雜,無所不為,可大家都很有公德地保持安靜。因此這一聲痛楚的呼叫顯得很突兀。別人都不怎麼理會,我卻忍不住望了過去。正看見那個衣衫不整的女人撩了一下汗淋淋的頭髮,帶著忍受的表情任憑那雙手在她身上肆虐。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老城區的小衚衕里。姐姐的高跟鞋很熟練地避開那些會翻出污水的石板磚,我緊跟在她後面,卻仍被濺了一褲腳的污水。「怎麼比我們鄉下還臟?」我咕噥道。於是姐姐很不滿地回頭說:「那你還來?」我便不敢作聲了。
我和姐姐長得很象,然而我永遠也趕不上她的洋氣。即使後來我也生活得跟城裡人沒有兩樣,我仍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小趙也這麼說。
「那是你媽和我結婚時穿的。」爸有氣無力地插了一句,「給我留著。」
如果說人的一生都要有意義的話,我想姐姐生存的意義可九_九_藏_書能就是給予我警示,否則無從歸結。姐姐死的時候才二十四歲,她短促的生命中沒有創造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哪怕僅僅生一個孩子。然而我卻註定一輩子生活在她的影子里。
「姐,那你就別幹了。」我怯生生地說,第一次看見她這麼悲憤的樣子,我也是第一次喊了她一聲「姐」。
我坐在火車站廣場的台階上,身邊的編織袋拉鏈已經壞了,露出裏面灰色西服一角。那是媽在臨走前給我硬塞進去的,媽說帶著找工作一定有用。
阿愣自顧說著,我卻已經走開了。我的頭有點暈。
媽寫了信叮囑我好好做人,不要學「壞」,還提到她那件西服。我明白她說的「壞」是什麼意思,但我只是冷笑了一下。她什麼都不明白,她只會守著家裡的門檻,一輩子為爸跟她離婚的事怨天尤人。一股恨意油然而生,我想我偏要學壞,誰讓你們不好好待我。
她竟然是姐姐。
「你怎麼跟他說的?」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張臉,帶著純潔的美。
「你說什麼?」我已決定揍他一頓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姐姐的消息對我和爸都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因此那天上班時聽見同事們的玩笑時我也沒有多想。他們一邊嗤嗤地笑著,一邊頗為好奇地打量著我的臉。平常我知道他們生活太無聊了,一點小事也能反芻幾遍,所以從來懶得理會。可我自從划傷以後,很討厭別人盯著我看,再加上我答應那個客人晚上到他那裡去過夜,心裏更是不安。於是我朝一個同事罵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么?」
「不去行嗎?陪陪我。」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孤獨無助,忍不住懇求她。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我想起姐姐已經快一個星期沒有露面了。昨天爸提起她,我還沒好氣地把爸的話堵回去。
回到爸家時姐姐正在扔我的東西。她用兩個指頭掂起那件皺巴巴的灰色西服,嗤笑著問我:「你帶這件垃圾來做什麼?」
再長大些的時候,我就想,以後我一定要到城裡去,要做得比姐姐更好。無論用什麼手段。
姐姐終於出現了,我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子就是姐姐。她有著扭擺有致的步法和弔帶裙,如同人海里一條搖擺的魚。我看見很多男人都朝她斜起眼睛。我站了起來。我想,如read.99csw.com果我穿上那樣的衣服,走那樣的步子,是否能和她一樣迷人呢?
下鄉的爸娶了鄉下的媽,把她接進城裡,就住在現在這個大雜院。媽懷孕的時候,爸有一次搶險負傷立功,組織上就獎勵他一個孩子的城市戶口指標,因為按當時的政策,孩子戶口是跟媽的。沒想到媽一下子生了兩個,姐姐比我早出來十分鐘,於是便成了城裡人,我的戶口只能跟媽留在鄉下。後來爸媽離了婚,我自然就跟媽回了她老家。

於是我提著編織袋,在一家美髮中心的沙發上坐了兩個小時,確切說,是打了兩個小時的瞌睡。醒過來,姐姐的一頭方便麵頭髮變成了頭頂的一朵黃雲。
回到爸的小屋時我對他說:「朱麗死了,現在我也叫朱麗。」
「他全身都有病,你小心照看。」姐姐塞給我二百塊錢,一邊走一邊說:「廚房和廁所都在院子里,你有事打我手機。」我急叫道:「怎麼給我這麼多錢?」她笑了:「我做個頭髮都要這麼多。」這裏面的優越感深深壓進我心裏。
我有耐心等待。
我隱約猜出這是什麼職業,但我還是去了。象我這樣一沒文化,二沒戶口,只能憑自己的身體吃飯的年輕女子,想多掙錢的途徑確實很少,甚至是——唯一。我內心裡雖然羞恥而慌亂,但某種力量仍然誘惑著我走進那家娛樂城底層的咖啡屋。
拐進一個密密麻麻住了幾十戶人家的小院,姐姐領我走進了一間昏暗的屋子。我看見一個男人半躺在床上,臉部很模糊,我猜那就是爸。於是我就叫了一聲爸。

小趙是美髮中心的師傅。我很奇怪美髮中心的師傅清一色都是年輕英俊的男人。姐姐每次做頭髮都是找小趙,小趙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純真的美。後來我也找小趙做頭髮。
「姐……」我正要說什麼,姐姐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也沒接,就站起身來說:「我走了,有客人。」
這天我工作老是出錯,洗頭時還把一個顧客燙得大叫,一發火差點把店砸了。老闆對我早就不滿,趁此機會當場解僱了我。
「美女當然見過了。」那同事笑道,「但是九*九*藏*書美女都短命哦。」
走出髮廊的時候我忽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知道今天晚上約我的客人將空等一場。我走了,他已經不知道上哪裡去尋找。我成功地從他們的世界逃走了。我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只是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遠方的來信,是小趙寫的。他對朱麗的感情一直不減。我先感動了一下,才記起他所稱的朱麗並不是我。於是我把那封信塞進了爐膛。
我趕緊找到阿愣,卻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他:「那個女人怎麼死的?」

一直沒有公安局的人上門,也沒有人問起過姐姐的消息,於是我成了真正的獨一無二的朱麗。我找到了姐姐的戶口簿,補辦了一個身份證,從此以城市居民的身份開始了我新的生活。到目前為止,我代替姐姐活在這裏,活得比她象人樣。時間久了,我已經淡忘自己原先的名字,我想我是從小就在這個城市的衚衕里長大的。
李阿姨很生氣,她認為我不講信用,戲耍了他們。她說我應該給他們賠償。可我沒有錢。於是我開始提心弔膽地過日子,這種潛在的威脅給我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終於有一天,我端著盤子給客人上菜時,腳下一滑,連人帶菜地摔下去。
「不幹不行。」姐姐苦笑著說,「在城市裡的貧窮比在農村還可怕,因為你要面對那麼多的誘惑,而且還有個只拿二百塊錢病退工資的老爸。其實,以後嫁老公,他不也是這樣對你,說不定比客人還狠。我不願意多想的,趁年輕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女的是只……」阿愣突然往周圍看看,趕緊改口說:「也是個小姐,被人劫財劫色。聽那些公安說,現在發的小姐案子太多,他們也管不過來。身上連證件都沒有,鬼知道她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一天經過書攤,看見一本書名叫《你別無選擇》,我竟忍不住想哭。如果我想多掙錢,只有一種選擇;如果我只想糊口,所能選擇的工作也不過寥寥數種而已。
我遇見了李阿姨。李阿姨說憑我這麼漂亮,可以做更輕鬆,更掙錢的活兒。她約我在一家咖啡館裏面談。

姐姐笑笑:「我們也要講職read.99csw•com業道德。」

李阿姨和另外一個男人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進去,我的頭腦中只顧翻騰著兩種聲音,而經濟窘迫的壓力漸漸佔了上風,我看見那個男人已經面有得色地掏出了一份合同,也就是我的賣身契。簽就簽吧,我呼了一口氣,畢竟一個月兩千元的底薪外加提成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媽肯定打死也想不出我能掙這麼多錢。還有姐姐,我很快就能證明自己比她在企業當秘書更能掙錢,更有實力,其實錢和實力是同義詞。我實在害怕回想找工作那些天飢腸轆轆地坐在路邊啃干饅頭的境況了,那時我連礦泉水都捨不得買。我不肯用姐姐給我的那二百塊錢。
「媽給的,我管得著嗎?」褪去了初進城的緊張和怯懦,我對姐姐的厭惡和仇恨開始慢慢舒展。
在城裡找工作比我想象的困難得多。即使是路邊服裝店招售貨員,都要求城區戶口。於是我只能轉身走開。我一定要找一個「戶口不限」的工作。
我居然不餓。在火車上昏站著熬了一夜,媽做的煎餅我一口也沒動。我很渴,但我忍著。我很困,但我大張著眼睛。

我花了近半個月的工資去買了一瓶「疤痕靈」,我首先要讓自己重新漂亮起來,象姐姐那樣。
在鄉下時,每當從電視上,從別人口中了解到關於城市的種種好處,我的心裏就會對姐姐產生一種原始的仇恨,如果沒有她,我就會變成真正的城裡人。可她卻拿走了本該屬於我的一切。我甚至幻想著,如果哪一天她死了,能不能把那個城市戶口讓給我。因此有一段時間,我對路過的郵遞員總是特別敏感,沒有人知道我是在等姐姐的死訊。
姐姐和我都懶得理他。對於父母的態度我們驚人地相似,我們因憎恨他們的分離而憎恨他們,這造成了我們各自需要的缺乏。姐姐只有一個病懨懨的爸,而我只有一個土裡土氣的媽。
「我說我是城裡人,不會和鄉下仔結婚。」姐姐故做高傲地望著我。此時她也知道我洞穿了她的底細,卻搬出了她唯一可以壓制我的東西。我忍不住冷笑,卻帶動了臉上的傷口,霎時疼痛牽引起我所面臨的殘酷現實,我https://read.99csw.com突兀地哭了起來。
「走吧。」姐姐轉身說,「我要先去做一下頭髮。」
我有意接觸小趙,他對我始終很好。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對姐姐仍然比我更好。
姐姐在離我五米的地方站住了。她打量了一下我,說:「還好嗎。」卻補是句尾加問號的那種語氣。我趕緊說「好」,然後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濃重的鄉下口音。這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口音的刺耳。
為了多找小趙做頭髮,我不斷改變自己的髮型,以致頭髮越修剪越短,顏色也變過幾次。這時候我已經勉強解決了自己的吃飯問題,在一家小飯館里端盤子,包吃,一個月三百塊錢。我還背著爸扔掉了那件舊西服。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神經病,他爭取留下的東西到手了隨便往牆角一塞,就渾然忘卻。我扔掉以後,他也從沒有提起,可見他對媽的柔情也只是那一剎那。

我的臉在醫院縫了七針,我拒絕再見小趙。我所有爭強好勝的念頭一下子灰飛煙滅。原來我總想著自己條件怎麼也不比姐姐差,好歹要加把勁比她活得好。可現在容貌毀了,還怎麼和她去拼?
姐姐有些意外。本來繃緊的弦突然鬆了,她一時竟手足無措。蹭過來坐在我身邊,呆了一會,看我傷心不減,便恨聲道:「哭,我比你還該哭!你覺得我做小姐可恥,可做小姐有多危險,你知道嗎?半夜三更去應|召,誰知道對方是好人歹人,是做生意還是搶劫?你自己乾的是違法的事情,就不能指望法律來保護你。遇見壞人遇見警察咱都害怕,你說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其實姐姐只比我大十分鐘。
「媽忽然又不想我來。」我盡量學著她的城裡口音,「我跟她吵了幾次。」
姐姐來看我的時候剪了一個男式發,她說這是小趙最後一次給她做頭髮了,小趙已經離開這個城市,去向不明。她說是她把小趙趕走的,那小傻子還巴巴地想和她結婚。我的心震顫了一下,看來我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可能勝過姐姐。

「我是怕你認不出我才等到今天做頭髮的。」姐姐走在我前面說,「寄給你們的那張照片是兩個月前照的,我兩個月沒有變髮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