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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草的灰燼

燈草的灰燼

作者:麗端
紫蘇摘下牆上的短劍,細細端詳。劍鞘是專門找巧手匠人定製的,紫檀木上鑲著珠玉穿織的繁複花樣,閃閃爍爍晃花人的眼,讓這柄短劍看上去更像是富貴人家的擺設。果然,劍身抽出來,不過普普通通七寸凡鐵,一旦失去了裝飾精美的劍鞘,唯一入眼的就是劍柄上一枚同心結,晃晃悠悠,彷彿人的心緒。
「烏林寨那邊,我已經按計劃安排下了,沒有問題。明天應該能一舉殲滅。」杜衡勉強笑了一下,「我來這裏,只是想見見大哥,恐怕以後是沒有機會了。」
「不是他還有誰?」一個看客搖著紙扇道,「誰讓他不肯擁戴當今皇上,一心只要對那個毛孩子建文皇帝盡忠?唉,這麼熱的天,擠什麼擠?」
「我會想辦法逃走,然後找個地方隱姓埋名。」杜衡無力地解釋著,「我只是說,如果我不幸沒有走成,大哥不用向大家解釋我的真實身份了。畢竟,我策劃的那幾場戰役太過慘烈,弟兄們很難真正原諒我的。」
「便宜他了!」將軍沙啞地說,有什麼東西哽住了他的咽喉。轉身過去,廳正中懸挂的「替天行道」幾個大字在眼中模糊一片。
遺忘
杜衡沒有動:「我想多待一會。」他的雙眼定定地盯著將軍身後的地圖,聲音有些嘶啞:「『望鄉坡』,大哥,你還記得嗎?那一戰,我們中了埋伏,損失了一百多兄弟。」
靠在椅子上,將軍闔上了眼瞼,是該休息一下了。夜已深,而明日就是醞釀已久的進攻,三年的成敗在此一舉。
縱橫無羈,氣勢震天
遺忘
沈元不再理會他們,奮力朝人群前方擠去。終於,他看見了被處決的犯人隊伍,裏面有老有少,卻清一色都是男人,因為女人都被發送到教坊司做娼妓去了。沈元獃滯地看見他們輪流地跪在木樁前,然後劊子手的鬼頭刀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沈元的獃滯神態是被一個少年打破的,他掙扎著大聲喊道:「方孝孺,你為自己一介虛名而害死上千人,你於心何忍?」
「相信我。」余石楠的聲音,純凈如同晨風。
他笑了,那是紫蘇想不到的表情。沒有勝利者的驕狂,卻含著悲天憫人的寂寞。「殺人的不是我,是這個亂世!只有結束這亂世,才能還天read.99csw.com下人一個太平。」
杜衡嘴角掛起一絲苦澀的笑:「不錯,我假裝和大哥鬧翻,孤身去投靠鍾三。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連獻數計,讓他們勝了幾個大仗,擴大了不少地盤,終於如願當上他們的軍師。可是,這些年來,每當念及那些屈死的兄弟,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被踐踏
「殺到第幾天了?」
「胡說!」將軍低沉地吼道,「我若不宣示你的身份,手下的兄弟對你心存誤解,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淚,慢慢泛上來。
賓州是個無足輕重的地方,既不是軍事重鎮又不是魚米之鄉,官員與百姓都過著一種清淡平靜的生活。沈元雖是靠八股入世,是地道的聖人門徒,但當他青衣小帽地走在賓州城的街道上,滿意地看著自己來來往往的子民時,便有一種黃老「無為而治」的感觸了。
沃不肥這土地
被踐踏
「因為你殺人!」紫蘇的手腕被他架住,眼睛卻倔強地迎著他的目光。
將軍的表情沉重起來:「我當然記得。就是那一戰以後,你主動要求去烏林寨做間諜。」
五代,後晉。
「兄弟,不要一意孤行!」將軍悲痛地拍了拍杜衡的肩膀,「早知你要做死間,我當日也不會派你去了!」
幾個兵士驚呼著意欲上前,那敵將卻揮了揮手,只是驚奇地道:「為什麼要殺我?」

點不燃這荊棘
「不行。」杜衡滿懷希望地看著將軍,「您不能告訴他們,否則寒了兄弟們的心,以後還有誰肯聽您驅遣調度?大哥的才幹比我強多了,日後力御外侮可以少了我,卻少不了大哥啊。」
「無知小民的傳言,理它作甚?」余石楠笑了笑,忽然關切地俯身下來,「你怎麼啦,不舒服么?」他伸手想去摸妻子的額頭,然而那動作卻驀地停滯了,整個人如同石像一般僵硬。他大睜著眼睛,盯著同樣僵在面前的紫蘇,好像不相信眼前所發生的變故:「為什麼要殺我?」
十七歲的沈元,從這一天開始學會了思考。以至他後來中了舉人,作了賓州知州,都無法擺脫那個少年臨死前的叫喊。「作忠臣難。」沈元常常會對自己說,然後翻開案頭的一部九-九-藏-書《忠義傳》,上面布滿了圈圈點點,象一些懷疑的眼睛。
「報!」一個士兵快步跑來,「匪首杜衡,趁衛兵不備,已經自殺身亡!」
紫蘇拔出短劍,看見余石楠的身體無聲無息地倒下去。她手指胡亂扯著那枚同心結,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開。
微不足道的燈草
噹啷——他拉起她的手,她的劍掉在地上。然後,這雙手開始編織一枚喜氣洋洋的同心結,編織一個令人神往的理想,系在曾經浸透仇恨和絕望的利刃上。
「可是你以前……」紫蘇惶急的語氣驀地滯澀下來,冷然道,「現在人們都叫你『余閻羅』,一提起就咬牙切齒,你可知道?」
他彷彿有些激動,自顧自地說:「可要結束這個亂世,不流血簡直是痴人說夢!不過你看見了嗎,我余石楠手下的將士從不亂殺無辜,奸淫擄掠。我們征戰四方,就是要為百姓造出個太平世界!」
「大哥!」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將軍一驚,抓起了桌上的手槍。
余石楠把這柄短劍掛在軍帳中,隨著他征戰南北。這是他勝利的標誌,不僅贏得了妻子的心,更代表了他順天應人的主張。十年之中,勝負沉浮,始終追隨左右的,竟是當年想要殺他的女子。
「是嗎?」余石楠的口氣明顯有些關切,「這兩天外面亂得很,要出去也讓我陪你。」
被吹散
縱然焚燒自己
「呵呵……」余石楠笑了,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來,然而最後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這些年是我護著你,你才能不被這世事改變……」
「請問小姐可是……」一個聲音驀地響在近前。恍惚中紫蘇猛然抽出袖中短劍,自然而然地朝面前的敵將刺去。
同心結是紫蘇親手編結的,那是十年前開始編織的一個夢想,一直守護到如今。可是如今……紫蘇定定地盯著那串在一起的兩顆心,喜氣的大紅在薄薄的血色和淚光中已經逐漸模糊。
燈草的灰燼
沈元是在十七歲時看到那場殺戮的。

燈光昏黃。
明,永樂年間。
「我若不去,這些悍匪還不知要在這裏為https://read.99csw.com害多久呢。」杜衡望著牆上的地圖,微笑道:「大哥,有些事情,我們控制得了開始,卻控制不了結局。」
那天沈元從城外走到南京城的菜市口,就被密集的人群阻住了去路。沈元知道他們又是在看處決罪犯,就皺了皺眉頭想離開。沈元是讀聖賢書的人,他願意用教化而不是刑罰來處理一切。然而正當沈元轉身要走的時候,他聽見了身邊兩個人的議論。
在方孝孺以忠義之名立傳的史書中,沈元理所當然地被冠上了「叛臣」的頭銜。而賓州城的百姓,仍然過著他們清淡平靜的生活。偶爾會從茶館里飄出說書人慷慨激昂的聲音,描述著方孝孺被滅十族的忠義故事。至於沈元,已漸漸地被賓州遺忘,賓州後人有時甚至會為歷史上沒留下什麼悲壯事件而感到懊喪。
紫蘇姿勢生澀地握著劍柄,他的血順著劍身染滿了她的手。十年了,連他的表情和話語都一模一樣,可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當年和她共結同心的人了。他的心中,除了對她的愛意,只有殺意。
將軍沉吟不語,眼中是手下將士逐漸不滿的神情。
「真的嗎?」紫蘇做夢一般地問。
「可是,這才有了你指揮那些悍匪的機會!」將軍激動起來,「這些無惡不作的傢伙,早就死有餘辜。就算我倆當日串通詐敗,害死了一些兄弟,也是為了大局啊。老弟你忍辱負重這些年,是造福一方的功臣,前程遠大,千萬不要自責了。」
曾點燃窗下的黑夜
紫蘇仍然沒有動,半晌才道:「我今天出去看了一下。」
化為灰燼
「杜衡!真的是你嗎?」將軍驚喜的語氣中,更多的是驚詫。
十年前,父親身為守將,兵敗自殺。混亂中紫蘇撿了一柄短劍籠在袖中,靜靜地坐在家中大廳等待亂兵湧入。然而,沒有亂兵,敵軍軍紀之嚴出乎紫蘇和所有城中百姓的預料。可是紫蘇仍然坐在那裡等待,握住那把並不鋒利的短劍,凝視腦海中父親臨死的神情。
「那不是你的錯!」將軍激動地說,「是我,是我明知是計,故意派他們去送死的!兄弟們如果不服,叫他們找我好了!」
化為灰燼
的燈草
沈元投降之事是在陳王叛亂平定后read.99csw.com提交到刑部公議的。實際上沈元已在叛軍氣焰最盛的時候突然死去,死在已經遠離了戰火的賓州。根據沈元妻子的供詞,沈元在投降前一日曾說無論陳王勝敗,自己都惟有一死,但以身後罵名換得賓州十萬性命,也敢笑方孝孺逐名的私心了。
被吹散
「如何處置這個叛徒,請將軍示下!」揚眉吐氣的軍士,神情亢奮。
將軍看著牆上掛著的戰略地圖,「烏林寨」三個字被紅筆狠狠地描上了一個圈。鮮艷的紅,即使在馬燈幽暗的光下,仍舊刺得人眼睛發疼,就像三年來,手下弟兄們的血。
「難道發生了變故?」將軍的手指有了不經意的顫抖。三年的籌謀與犧牲,終於還是要功虧一簣么?
沈元的寧靜結束在陳王叛軍攻打賓州后。陳王是當今永樂皇帝的胞弟,見兄長奪了侄兒的帝位,便不再抗拒那龍袍的誘惑。陳王軍隊分幾路攻打戰略要地,其中一路順道想佔領賓州。沈元在進行了十來天的艱苦抵抗卻沒有得到一絲援軍的消息后,終於明白朝廷已經在戰略上放棄了微不足道的賓州。

「第七天了,總殺了一千多人吧。方大人是滅十族哩。」
真是絕妙的諷刺啊。紫蘇微微地笑起來,聽見門外漸近的腳步聲,不動。
「你還是不聽我勸,此番又傳令『縱兵三日』是嗎?」紫蘇口氣淡定,然而攥在手中的同心結已經深深地硌進掌心裏去。
沈元驀地跳了起來,因為那少年的頸血濺上了他的長衫。沈元象是被嚇壞了似的拚命逃出了人群,然後癱坐在一株樹下開始大口地喘氣。
「我以前給你解釋過,你還是不信么?」余石楠有些不耐煩起來,「兵士隨軍打仗,不就是圖個富貴?象我以前那樣管束,他們撈不到好處,怎麼可能奮勇拚命?我這麼多年來總是難有大成,思來想去這『縱兵』之法卻是最能激勵軍心——你就別再逼我了。」
終只能——
「大哥,你不認識我了?」來人低聲地說,低沉的嗓音中包含著與他年紀並不相稱的滄桑。
民國初年。
「夫人,我也有苦衷……」余石楠辯解。
「因為你殺人!」紫蘇的手顫抖起來,帶動得短劍上的同心結彷徨無依。「因為你和以前不一樣!」
「夫人,我回來了。」一樣溫和的口氣,然而常年https://read.99csw.com的鞍馬生涯已經讓正當壯年的余石楠顯出不相稱的蒼老。「夫人,今晚慶功酒宴,想不想同去?」換去身上鎧甲,余石楠放鬆地坐下來,嘆一聲:「這一仗,可真不容易!」
照不亮這黑暗
「死在我手上的兄弟,恐怕比死於匪手的還要多吧。我害死了他們,如今又有什麼臉面用他們的命來換我的前程?」杜衡長出了一口氣,落寞地笑笑,「所以,明天的激戰中,大哥不必顧慮我,就當我是真正的匪首好了。這樣我還心安些。」
「我今天出去,看到滿城都是你手下的士兵在燒殺擄掠,簡直便是人間地獄!」紫蘇不待他說下去,急切地說著,「可這隻是第一天!再過兩天,這城中百姓恐怕都被你們殺光了!就像上次,上上次……石楠,我求求你,頒下軍令,約束這些瘋了的軍士吧。」
次日,將軍部屬在內應策劃下,一舉殲滅烏林寨橫行多年的匪幫。戰鬥結束后,將軍站在大廳上,聽見了匪幫軍師杜衡被生擒的消息。
三年了。將軍苦笑了一下,自從當日意氣風發率兵前來清剿烏林山匪幫開始,已經數不清有多少豪情和生命葬身在這片蒼茫山林中。而他的鬢髮,也是被山林間連綿的霧氣熏白的吧。
「怎麼會呢?」將軍愛惜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眼光拂過杜衡眉心那一道刀刻般的紋理,裏面承載著不知多少無法言表的苦痛。「等明天肅清了烏林寨的悍匪,我們又可以名正言順地一起做事了。」停了一下,將軍又道,「你先回去吧,小心被他們發現。」
紫蘇有些呆了,茫然地舉著短劍,不語。
叛軍由於計劃受阻,對沈元發出了最後通牒:如果沈元不投降,賓州淪陷后他們就要屠城。沈元接到通牒后便服走上了賓州街頭,滿目創痍令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便是他熱愛著的賓州。走在百姓疑慮而絕望的目光里,沈元甚至幾次低頭審視自己的長衫上是不是又濺上了鮮血。沈元一直走到了岳王廟,對著那大書「精忠報國」的匾額默立良久。
沈元心頭一震,忙追問了一句:「就是方孝孺方大人么?」
當英雄的烈火焚燒整個荒原
杜衡筆直地站在將軍面前,就像數年前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沉毅得彷彿一株寒風中的枯樹,沒有人知道那木訥的外表下能發出什麼樣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