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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正濃

梅香正濃

作者:白樺
1990年6月初于揚州
史可法墓前的饗堂上有一幅當代人撰寫的七言楹聯,使我吟哦良久:
佇立梅花嶺下,依依不忍即去,雖非梅花開放季節,大地卻久久沉浸於濃郁的梅香之中……
南明最後一位兵部尚書大學士史可法受命于危亡之秋,內憂外患,情勢正如「史公墓」前抱楹聯的上聯所述:「時局類殘棋楊柳城邊懸落日」。當時福王朱由崧昏聵荒淫,權奸馬士英、阮大鋮等把持朝政,大將左良玉病死於軍中,其子左夢庚兵敗降清。清兵大軍壓境,各鎮兵馬又不聽史可法的調度,困守孤城,清兵破揚州后屠城十日,屍山血海。風雪寺中苦讀的史可法所以能成就為永垂不朽的史可法,難道和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左光斗的厲聲喝斥沒有關係么!?史書里寫道:史可法每上書福王論及國事,必再三朗讀草稿,涕淚滿面,部將與士兵均為之動容。這就是為什麼揚州城破之後,全軍將士無一降敵的重要原因。史可法的精神光焰燭照孤城揚州,並點燃了每一個軍民胸中的正氣。
白樺(1930~),原名陳佑華,生於河南信陽。著有詩集《金沙江的懷念》、《熱岜人的歌》、《悲歌與歡歌》、《白樺的詩》等。read.99csw.com
「你去哪兒?……你起什麼哄?你爹被他們活埋才幾天?……你!怎麼能這樣……」她的話如同當頂霹靂,使我在一陣顫慄之後失去了知覺。在以後的很長一個時期,我都不敢在街坊鄰居們面前抬頭,我開始知恥了。每當我在多乖命運的途中走近污穢泥潭的時候,那位可敬而嚴厲的王大娘就出現在我的眼前,並及時伸出有力的手把我牢牢抓住。
我自幼酷愛誦讀中華民族英烈們所給我們遺留的詩文,如岳飛、文天祥、史可法、夏完淳、秋瑾……也酷愛誦讀他們的同代人或後人關於他們的記述。只要有可能,我都要去探訪他們的故居、墓地,和留有他們血跡及深深腳印的土地。我以為和他們相關連的風物倍加親切,雖然每一次都有一種悲憤蒼涼的思緒久久不能釋然,我還是要去尋覓、登臨,並感念他們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偉大氣概。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即揚州)圍急,督師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這是全祖望《梅花嶺記》一開始的兩句話。史可https://read•99csw.com法召集眾將表明自己將「與城為殉」的決心,他希望有一個人在最後幫助他完成大節。副將史德威「慨然任之」,史可法當即認為義子。「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刃。」終於為清兵俘獲,史可法「大罵而死」。前一篇文章寫史可法未敢昧大義而輕生,后一篇文章寫史可法未敢昧大義而懼死。
今年我才有機會訪問蘇北文化名城揚州,五月的最後一個上午,當我登上揚州廣儲門外的梅花嶺,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立即想起我曾熟讀過的兩篇散文。一篇是清桐城學派的創始人方苞寫的《左忠毅公逸事》,一篇是清乾隆年間因文字獄治罪幸而免死的學者全祖望寫的《梅花嶺記》。前者並未直接記述史可法,寫的是史可法的宗師、明末東林黨人左光斗。文章以左光斗「視學京畿」起筆,描寫他在風雪古寺之中偶見一書生伏卧案頭,他讀了書生剛剛寫就的文稿,立即脫下自己的貂裘蓋在書生身上,併為他關上門戶。和尚告知他:那書生名叫史可法。不久,左光斗主試,當他聽到門吏唱出史可法的名字的時候,「瞿然注視」,https://read•99csw•com當即「面署第一」。並召見,在史可法拜見左夫人的時候,左光斗說:「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文章緊接著就寫到左光斗被閹黨陷入牢獄,史可法朝夕在獄外無門可入。當他聽說左光斗受了炮烙之刑,命在旦夕,立即籌了五十兩黃金,「涕泣謀于禁卒」,禁卒受到感動,讓史可法化裝為掏糞者進入牢房,史可法跪著抱住已經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左光斗嗚咽不止。左光斗聽出了他的聲音,奮臂用手撥開自己潰爛的眼皮,怒目注視史可法,喝斥他速去:「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持者!」史可法才「不敢發聲」,悄然退出。後來,史可法常常流著淚向人敘及此事:「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應該說,從那時起,鐵石肺肝的左光斗也鑄造了史可法。
「每當我們民族處於危亡之秋,總會出現兩類人。一類人有邦國而無自身,敬畏史筆,體恤民苦,壯懷激烈,視死如歸。另一類人則重私利而輕大義,色厲內荏、寡廉鮮恥,戕害同胞、踐踏故土,只求一時富貴權柄,置世世代代之唾罵于不顧。每念至此,感慨系之,不能自已……」
人,知炎涼、知利害,易;知恥,九*九*藏*書卻難;知恥而後潔身至死,更難。我想在這裏披露一件我九歲時遇到的一件事。我出生在河南省信陽市,就是京劇里的宋士傑住的那個信陽州,他的小旅店開在西門之外,我家住在西門之內。1939年,苦難中原已經被日本侵略軍佔領了一年。一個深秋的傍晚,一小隊日本憲兵牽著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抗日誌士,押往西門外的亂屍崗,那裡是歷朝歷代行刑殺人的屠場。一群無知的頑童(其中也有成人)呼嘯著尾隨在這些劊子手的背後去看熱鬧,我被這股愚昧、無聊和癲狂的衝動所吸引,被卷進他們的行列。剛剛走到西鄰豆腐坊王大娘的門前,我的胳膊突然被一隻非常強有力的手抓住,一把就將我從那群人中間拉了出來,我差一點被摔倒在臭水溝里。抬頭一看,是王大娘。她怒不可遏地問我:
瞻仰了史可法的衣冠冢以後,西向步入史公祠,祠內掛有史可法坐像。這位出生於中原的鄉里先賢似在審視我,使得我頓時由傷感而肅然。一位中年女解說員走過來主動向我介紹史可法的生平事迹,雖然這些解說詞她講述過何止千百遍,依然聲情並茂,激|情溢於言表。館長走進來對她說:「你不要給白先生講解了,他不需要你講解。」其實不然read•99csw.com,我很想聽她講下去,雖然她講的一切我都知道。於是,她遞給我一本簡陋的中學生練習簿,要我留幾個字,我有些躊躇。翻開練習簿,看見已有許多景仰者的留言,其中甚至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將軍和文化人。思索再三,只好恭恭敬敬在練習簿上寫下這樣幾句發自肺腑的感慨:
史可法生前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但史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因而生出許多「史可法未死」的傳說和眾多冒史可法之名起兵抗清的事來。全祖望接著寫了一段明末第一號大漢奸洪承疇與被俘的吳中義軍首領孫兆奎的對話。洪問孫:「你在軍中,知不知道史可法是果真死了?還是活著?」孫反問他:「你從北地來,知不知道在松山殉難的洪承疇是果真死了?還是活著?」洪承疇狼狽不堪,急令斬殺孫兆奎。全祖望感嘆說:「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左光斗之前,中華先烈燦若繁星;左光斗之後有史可法,史可法之後,有孫兆奎,有夏允彝父子,有秋瑾,李大釗,方誌敏……依然是群星璀璨。
「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紅梅如血淚,明月是冰心。「二分明月」出自唐代詩人徐凝的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