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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該說的一些話——祭先父

早該說的一些話——祭先父

作者:蘇叔陽
然而,我得感激他。因為靠母親的力量是無法讓我讀大學的。記得好像是經過我的母校(中國人民大學)與他所在學校組織上的協助,達成了由父親供給我與上師範學校的二哥生活費用的協議。不管怎麼說,他供養我大學畢業。
我早就應當寫這篇文章,然而我不知道怎樣分清對他和對母親的感情。忘記他的過去,似乎有悖于母親的恩德,然而只記得他的過去,似乎又對不住他後來的愛心。噢,媽媽,我是最最愛您的,相信您會懂得兒子的心,這也正是您教誨我的,應當始終記住別人的好處。況乎,他是我的父親。
他的喪儀可謂隆重,所有的人都稱讚他的品格和學識。只有我們才知道他怎樣從一個孩子們心目中的壞父親成為一個為他衷心潸然的好父親。這是幾十年歲月的磨難才換來的。
人生是個充滿矛盾的路程。在愛情與婚姻上,他有過於人,給兩位不應得到不幸的女人以不幸,但他自己也未必從這不幸中得到幸福。他的家庭生活始終徘徊在巨大的陰影中。這陰影是他造成的,卻也有他主宰不了的力量使他蹀躞于痛苦而不能自拔。他在生活上是懦弱的。他的多躊躇而少決斷,使他終生在怪圈中爬行,唯有工作,科學,使他的心衝破了自造的樊籬,他的才智也才放出了光彩。
在我讀大學以前,我幾乎不知道父親的蹤跡,一個時時寄託著怨悵和憎惡的影子常在我眼前飄盈,當我知道他就在同一個城市的一所高等學校教書時,我不願也不敢去見他。
此後,他不斷給我電話和書信,給我送葯,約我們見面,縱論家國大事,也關心我的兒子。表現出一個父親應有的愛心。
蘇叔陽(1938~),河北人。著有《蘇叔陽劇本選》,中篇小說《婚禮集》,長篇小說《故土》等。read•99csw.com
我的母親是剛強、能幹的女性。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她無私的贈予。一個失落了愛情和斷絕了財源的女人,靠她的十指和汗水,養大了我們兄妹,那恩德與功勞是我永遠也無法報償的。我僅守著對她的摯愛這份寶貴的財富,打算在難以述說別人的故事的時候,再來細細地講述她的奉獻。她從三十歲左右守活寡,直到今日,每一根白髮都是她辛苦和奮鬥的記錄。
上蒼又是嚴酷的。這經過半個世紀才揀回來的父愛,又被無情地奪走了。
我很少揣測他對我們兄弟的情感,我單知道我自己多少年來對他抱有歧見。我的作品里很少有我自己的經歷,更少寫到父愛,因為在我自己作父親之前,我幾乎不知道父愛。然而,我常常動情地呼吸普遍的愛心,這也許正是對我所不曾得到的東西的渴求。
從那時起,我開始逐步了解他。而我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我母親,作她的代理人,同意在法律上結束這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因為一夫兩妻的尷尬處境,像一條繩子捆住父親的手足,使雙方家庭都極不愉快,而且影響他政治上的前途。記得受理這案件的法院極其有趣而充滿溫情,審判員竟然同意我的要求,由我代為起草判決書主文的初稿,以便在判決離婚時,譴責父親道德上的不當,使母親的心理上獲得平衡。那一張薄紙可以使母親幾十年的悲苦得到宣洩。
我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正準備入護士學校的母親,輟了學嫁給正在讀大學的父九九藏書親。他們之間,似乎不能說毫無感情,因為母親偶爾回憶起當年,說她婚後的日子是快樂而滿足的。接著,我們兄弟來到了這個世界。我行三,在我前面有兩位哥哥,各比我年長兩歲和四歲。我的降生或者是父母間感情惡化的象徵。從我記事時起,就極少見到父親。他同另一位女士結了婚。他的這次結婚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記述他的這段往事是我異母妹妹們的任務。我只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我風塵僕僕地追索父親的足跡,在他的新家門口,鵠立寒風中被羞辱的情景。我六歲的時候,父親回過一次家,從此杳如黃鶴。只留下一個比我小六歲的妹妹,算是父母感情生活的一個實在的句號。
他走了。從他告別人生的談話中。發現他雖有遺憾,但沒有惆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留給我和我的兄妹們無法述說的隱痛。從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兩位妹妹,因為失去了他而陷入孤寂;我們則把剛剛得到的又還給了空冥;我們兄妹都突然被拋向了失落。而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體味到的。
當他的第二位妻子,我從未見過面的另一位「母親」悄然而逝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對他的一切憎惡、歧見,一下子消失得凈盡。對於一個失去了伴侶、老境凄涼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牽挂。我第一次主動給他寫信,要他節哀,要他注意身體,要他放寬心胸,我會侍奉他的天年,還希望他搬來同我一起住。為什麼會如此,我至今也說不清。而且,我從此同兩位異母妹妹建立了聯繫,雖然關係不比同母兄妹更密切,但我在感情上已經認定,除了我同母的妹妹之外,我還有兩位妹妹。從那時起,我們九*九*藏*書父子間感情的堅冰融化了。我把過去的一切交給了遺忘,而他,也儘力給我們以關懷,似乎要追回和補償他應給而沒有給我們的感情。
他去世的那天凌晨,我跑到他的病房,妹妹一下子抱住我大哭。我伏在他還溫熱的胸脯上一聲聲叫著「爸爸」,想把他喚回,他的靈魂應當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過去幾十年也沒喊過那麼多的「爸爸」;我失聲痛哭,我不知是哭他還是哭那剛剛得到又遽然而逝的父愛……。
我對先父的感情並不特別深厚,甚而至於可以說,相當淡漠。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四十余年,卻極少往來。親情的交流和天倫的歡愉似乎都屬於別的父子,我們則是兩杯從不同的水管里流出的自來水。
我大約同他一樣在感情上是脆弱的。當我第一次接到他的電話,囑咐我不要太累的時候,我竟然掉下了熱淚。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父親流淚,我終於有了一位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像別人的父親那樣來往的父親。在我年屆半百的時候,上天給了我一個父親,或者說生活把早已失去的父親還給了我。我從我的已長大成人的兒子們的眼光中看到了驚詫,他們同我一樣感到突然,他們的爺爺從模糊的傳說的迷霧中走出來清晰地站到了面前。他們甚至有些羞澀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一個真實的祖父。對我來說,父親曾經是個迢遙而朦朧的記憶,除了憎惡便是我不幸的童年的象徵,是我母親那點點熱淚的源泉,是她大半生悲苦的製造者。她那開花的青春和一生的願望都被父親斷送。而今,另一副心腸的父親,孤單地站在我面前,他希求諒解,他渴望補償,卻再難補償。我,做為母親的兒子,一下子https://read•99csw•com「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樣地投到了老爸的懷抱。這或許是我太渴望父愛,太希求父愛的原故吧。
去年五月,半夜裡被電話驚醒,知道父親突然病危住院,病因不明。我急急地跑到醫院,發現他已經處在瀕死狀態,常常陷入昏迷。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全身失血,缺血性黃疸遍布全身。但他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快走向墳墓,依舊頑強地遵從醫囑:喝水,量尿,直到他預感自己再也無法抵抗死神時,才開始斷斷續續述說自己的一生。在我同他不多的交往中,我第一次發現他有如此的勇氣和冷靜。面對死神,他沒有丁點兒的恐懼,他平靜地對我和我的異母妹妹述說自己的一生。他說他的父母,他的故鄉;說他怎樣在窮苦中努力讀書,一心要上學;說他的坎坷,說他的願望;他喟然感嘆:「我這一生真不容易……」他還要求為他拿來錄音機,不知是要把自己最後的話留給我們,還是再聽一遍他關於1990年自己該做些什麼工作的設想。(他死後我翻揀他的筆記本,見扉頁上赫然寫著:1990年要在科研上作出新的成績,寫出幾篇文章)。聽著他斷續的話,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走廊里,讓熱淚滾滾流下。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在舊中國,他所用非學,奔波于許多地方,干一些與他的所長全不相干的事,以求口。只有新中國成立后,他才獲得了活力,主動地要求到大西北去做石油勘探工作,為祖國的石油工業竭盡自己的力量。他的一生或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寫照。他畢竟死於自己心愛的崗位上,這應當是他最大的安慰。
我曾經不愛而今十分愛戀的父親,您的靈魂或許還在雲頭徘徊。您可以放心,我們九*九*藏*書愛您,愛一個過而能改,勤勤懇懇為民族為祖國工作的知識分子,愛一個用餘生補償父愛的父親。願您安息!
我衷心地感激上蒼,在我施父愛于兒子的時候,終於嘗到了父愛的金蘋果。雖然太遲、太少,總算填補了一生的空白。
這張離婚判決書似乎也使我們本來似有若無的父子關係更趨向于消亡。從1960年至八十年代,悠悠幾十載,我們便這樣寡淡到連朋友也不如地度過了,度過了。
父親生前是北京石油學院的教授,曾經是中國第一支地球物理勘探隊的創建人和領導者。也曾經為石油學院地球物理勘探系的創建付出了心血。他退休后依舊孜孜於事業的探求和新人的培養,據他的同事和學生說,他是一個誨人不倦,親切和藹和事業心極強的好教師。他死後,《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不短的文章,紀念和表彰他一生的業績。
他把糖尿病遺留給我,讓我總也忘不掉他。然而我不恨他,反而愛上了他,並且從他身上看見了良知的光輝。當一個人拋棄了他的過失並且竭力追回正直到時候,就能無愧地勇敢地面對死亡。何況,他生前還那麼努力地工作,正如《光明日報》的文章所說的那樣,是一支「不滅的紅燭。」
也許,畢竟血濃於水,親情誰也不能割斷。我們父子間真箇是「不思量,自難忘。」每當我有新作問世,哪怕只是一篇短短的千字文,他都格外欣喜,剪下來,藏起來,逢年過節約我們見面時,喜形於色地述說他對我的作品的見解。我呢,從不諱言我有這樣一位父親,每逢到石油部門去採訪,都坦率地承認我是石油戰線職工的家屬,並且「為親者諱」,從不提起我們之間的齟齬,彷彿我們從來恩愛無比,是一對令人羡慕的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