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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靈
生為紹興人,自然多數是會喝酒的了。但像我這樣長年漂泊異鄉的是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是做酒工人雖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卻多數守口如瓶,不進半滴。——「做酒是賣給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萬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這一點理由,對於紹興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在從前,「生意經」人的種田人都多數嗜酒,家裡總藏著幾壇,自用之外,兼以餉客。但近年來卻已經沒有那樣的豪情勝慨,普通人家,連米瓮也常常見底,整壇的老酒更其難得。小酒店的營業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樓酒館都雇了女招待來招徠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盤了。只有鎮上那些「濫料」的流浪漢,雖然肚子一天難得飽,有了錢總還是傾囊買醉,踉踉蹌蹌地滿街發牢騷罵人,尋事生非,在麻醉中打發著他們凄涼的歲月。
柯靈(1909~2000),浙江紹興人,散文家、劇作家。有散文集《望春草》、《市樓獨唱》、《柯靈散文選》,短篇小說集《掠影集》,電影劇本《不夜城》等。
這些釀酒的人家,有許多是小康的富農,把釀酒作為農家的副業;有許多是專門藉此營生的作坊,僱用著幾十個「司務」,大量地釀造黃酒,推銷到外路去——有的並且兼在城裡開酒館。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簡陋:單開店面,樓下設肆,樓上兼做堆棧,卧房,住宅。店堂里有一個曲尺形的櫃檯,恰好佔住店堂直徑的一半地位,臨街那一面的櫃檯上,一盆盆地擺著下https://read.99csw.com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乾,海螺螄;間或也有些魚乾,熏鵝,白雞之類。那是普通顧客絕少問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面的櫃檯是空著,常只有一塊油膩烏黑的揩檯布,靜靜地躺在上面,這兒預備給一些匆忙的顧客,站著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櫃檯對面的條凳板桌,那是預備給比較閑適的人坐的;至於店堂後半間「青龍牌」背後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卻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顧客多有些斯文一脈,是雜貨店裡的大夥計們的區域,小夥計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當著冬天,便時常跑到「青龍牌」旁邊的爐子上去雙手捧著洋鐵片製成的酒筒,利用它當作火爐;「大夥」兼「東家」的,除了來往接待客人以外,還得到賬桌上上管理賬務。這些酒店的狹窄陰暗,以及油膩膩的櫃檯桌凳,要是跑慣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園的先生們,一看見就會愁眉深鎖,急流勇退地逃了出來的;但跑到那兒去的顧客,卻決不對它嫌棄——不,豈但嫌棄呢,那簡直是他們小小的樂園!
假如你向人提起紹興,也許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歷史上的越國的古都,也許他沒聽說過山陰|道上水秀山媚的勝景,也許他糊塗到這地方在中國那一省也不大攪得清楚;可是他準會毫不含糊的告訴你:「晤,紹興的老酒頂有名。」
都市人的喝酒彷彿多數是帶點歇士底里性的。要享樂,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興奮;失戀了,失意了,喝酒,喝了暢快地狂笑一陣https://read•99csw.com,痛哭一場,然後昏然睡去,暫時間萬慮皆空。紹興人喝酒雖也有下意識地希圖自我陶醉的,但多數人喝酒的意義卻不是這樣。紹興人的性情最拘謹,他們明白酗酒足以傷身誤事,經常少喝點卻有裨于身體的健康。關於這,有兩句歌謠似的俗語,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NioNio是譯者,因為我寫不出那兩個字;意思是肥豬,喝了酒可以變得肥豬那麼壯。——「NioNio主義」者喝酒跟吃飯差不多,每飯必進,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無礙於事。
至於說,喝酒是一種怎樣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無從懸猜的。紹興酒的味道,有點甜、有點酸,似乎又有點澀:我無法用適當的詞句來作貼切的形容,籠統地說一句,實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難受。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覺。但假如我們說酒的滋味全在於一點興奮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會錯得很遠。
酒在紹興是補品,也是應酬親友最普通的交際品。宴會聚餐固然有酒,親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過後也總是這一句:「我們酒店裡去吃一碗(他們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說:「我們去『雅雅』來!」——「雅雅」來,話說得這麼雅緻,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像了。無論你怎樣的莽漢,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裡偷閒地在櫃檯上站著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勞動者,一上酒店,就會斯文起來;因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九_九_藏_書牛飲,只有低斟淺酌的吃法才合適。你看他們慢慢吃著,慢慢談著,談話越多,酒興越好,這一喝也許會直到落日昏黃,才告罷休。
選自《太白》1935年2月5日第1卷第10期
紹興老酒雖然各處都可以買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還是非到紹興不可。而且紹興還得分區域:山陰的酒最好,會稽的就差一點。——你知道陸放翁曾經在鑒湖上做過專門喝酒吟詩的漁翁,在山陰|道畔度過中世紀式的隱遁生涯這歷史的,因此你也許會想像出鑒湖的風光是如何秀媚,那滿湖煙雨,扁舟獨釣的場面又是如何詩意;但你不會知道鑒湖的水原來還是釀酒的甘泉,你試用杯子滿滿舀起鑒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進一個銅元,水向杯口憑空高漲起來了,卻不會流下半滴;用這水釀成的黃酒,特別芳香醇厚。
你覺得這樣的喝法,時間上太不經濟嗎?但這根本便是一種閑情逸趣,時間越閑,心境越寬,便越加有味。你還沒見過紹興人喝酒的藝術呢!第一,他們喝酒不必肴饌,而能喝得使旁觀的人看來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盤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螄,或者一碟花生豆腐乾,那要算是十分富麗了。真正喝酒的人連這一點也不必,在酒店裡喝完半斤以後,只要跑到櫃檯上去,用兩個指頭拈起一塊雞肉(或者鴨肉),向夥計問一問價錢,然後放回原處說:「啊,這麼貴?這是吃不起的。」說著把兩個指頭放在嘴裏舔一舔沾著的雞味,便算完事,可以掉過頭read.99csw.com揚長而去。這雖是個近於荒唐的笑話,卻可以看出他們喝酒的程度來。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動人了!端起碗來向嘴邊輕輕一啜,又用兩個指頭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螄,送進口裡去,讓口子自己去分殼吃肉地細細咀嚼。酒液下咽蟈然作聲,嘴唇皮咂了幾下,辨別其中的醇味,那麼從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種滿足的神氣,使人不得不覺得他已經暫時登上了生活的綠洲,飄然離開現實的世界。同時也會相信酒樓中常見那副「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對聯,實在並沒有形容過火了。
酒店在紹興自然也特別多,城裡不必說,鎮上小小一條街,街頭望得見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莊上沒有市集,一二家賣雜貨的「鄉下店」里也帶賣酒。
以上所說的不過是鄉鎮各處最普通的酒店,在繁華的城內大街,情行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裡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樓酒館大都整潔可觀。底下一層,顧客比較雜亂,樓上雅座,卻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謂「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畫屏對,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畫;若是在秋天,茶几上還擺上幾盆菊花或佛手,顯得幾分風雅。但這些「上等」的酒樓中間,我們還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種:一種酒肴都特別精緻,不甚注意環境的華美;另一種似乎在新近二三年裡面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講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還備著花布屏風,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開來;此地應該特別提明一筆的,就是這種酒店都用著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種酒店裡去的自然是https://read.99csw.com為了口腹享用,后一種的顧客,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麼就得替他們在「名士」上面,加上「風流」二字的形容了。
自己在故鄉的幾年,記得曾經有一時也常愛約幾個相知的朋友,在黃昏后漫步到酒樓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釀,彼此天海天空地談著不經世故的閑話,帶了薄醉,踏著悄無人聲的一街涼月歸去。——並不是愛酒,愛的是那一種清絕的情趣。——大概因為那時生活還不很恐慌,所以有這樣的閒情逸緻;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鄉,恐怕也未必有這麼好整以暇的心緒了吧?
在紹興的鄉下,十村有九村少不了釀酒的人家。隨便跑進那一個村莊,照例是綠水縈迴,竹籬茅舍之間,點綴著疏疏的修竹;這些清麗的風景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廣場上成堆的酒罈了。罈子是空的,一個個張著圓形的口,橫起來疊著,打底的一層大概有四五十隻,高一層少幾隻,愈高愈少,疊成一座一座立體的等邊三角形:恰像是埃及古國的金字塔。酒罈外面堊著白粉,襯托在碧琅琅的晴空下,顏色常是非常的鮮明愉快。要是湊得巧,正趕上修壇的時節,金字塔便撤去了,隨地零亂地擺著,可是修壇的聲音顯得十分熱鬧,——那是鐵器打著瓷器,一種清脆悠揚的音樂般的聲音:叮噹,叮噹,……合著疾徐輕重的節奏,掠過水麵,穿過竹林,鎮日在寂靜的村落中響著。
是的,說起紹興的黃酒,那實在比紹興的著名師爺還著名,無論是雅人墨客,無論是販夫走卒,他們都有這常識:從老酒上知道的紹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