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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先生(節選)

回憶魯迅先生(節選)

作者:蕭紅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史沫特萊,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許先生有點窘了。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緻,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髮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煙,抱著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
魯迅先生介紹給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復讎艷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看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魯迅先生就問我: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蕭紅(1911~1942),黑龍江呼蘭人。著有《生死場》《呼蘭河傳》、《回憶魯迅先生》等。近年來出版有《蕭紅文集》。
「看了有趣味嗎?」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后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后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髮,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碗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他九*九*藏*書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買的書嗎?」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好看吧!多漂亮!」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不要那樣裝她……」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的走去。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里回來的。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裡出來時,兩隻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衝著風就向前走,腋下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裡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一本別人的著作,我一走進卧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一點鐘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客廳后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read.99csw.com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颳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裡出來,在弄堂里遇到了幾次。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魯迅先生不游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裡的土鬆軟了,公園裡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隻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魯迅先生家裡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裡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卧室里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裡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捲都九_九_藏_書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壓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著回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是的。」我說。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的舉著像牙煙嘴在沉思著。
「有什麼事嗎?」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魯迅先生抱著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提著一把傘,一進門客廳里早坐著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著傘桿在地板上已經聚了一堆水。
正說著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面。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裡用著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九-九-藏-書,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我也安靜下來。
在魯迅先生家裡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髮。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裡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裡很深的時光。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著,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碗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https://read.99csw.com,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先生,沒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里咕嚕咕嚕的,她確是年老了。
「隨便看看……」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彷彿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髮或拉我的衣裳。
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為什麼用兩個女佣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裏。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為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佣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髮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