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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記

造屋記

作者:秦兆陽
這就又使我回到一連串的「假如」里去了:假如沒有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的大不幸,我就不會遠謫南方,家裡就不會光留下兩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也就不會有空余的房子。假如沒有十年的「史無前例」,街道上就不會把本屬「私人生活資料」的空余房子都分配給別人居住。假如沒有長期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北京市的居民住房問題早就會「一抓就靈」,就不需要對千萬間私人房產一抓就靈,而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也就不抓也靈,政策也就不落也實。還有:假如佔住我的房子的這家人家的當家人不是脾氣古怪的人,那也就不會發生這個意想不到的大的波折。
廚房呢?我已經累得無能為力了。女兒一人幹了兩天,累得卧床不起了。只得寫信讓兒子從農村請假回來搭蓋,又用了幾天時間才蓋成。只有兩平方米大,只擱得下煤氣罐和爐子,外加一個小碗櫥;只容得下一個人在裏面轉身子。
在這一年裡,腦子裡出現過多少個「假如」!又有多少次被現實拖回到現實!
「跟她商量了不算,她不能當我的家!」接著又是一大堆很難聽的話。
決心下定了:在這樣的大城市裡,一無所有,白手起家!
一整天緊張的戰鬥。天黑了,把電燈拉到外面,挑燈夜戰。到夜裡十點,每個人,包括我和女兒,用了好幾盆清水洗凈了滿頭滿臉的泥沙,大家圍在用兩張桌子接在一起的飯桌邊,痛飲三杯,慶祝勝利——除了窗戶和門沒有安上,地沒有鋪好,牆壁沒有抹灰以外,房子基本上豎起來了,連屋頂上也抹了一層泥,只等以後慢慢再加工。
又是那位好心的「木匠」救了我們(假如真有上帝,我願意一輩子為他祈求幸福)。他帶來兩位老泥瓦工師傅,在院子里左衡量,右察看,決定了:在我們這一半,從我們住的南屋接出去,三天以後https://read.99csw.com就動工!
工程停止了。「忍住!忍住!」我對自己說。
但是又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大|波折。
1979年12月于北京
選自《黃山失魂記》,1987年版,文化藝術出版社
「我願意什麼時候說,就什麼時候說,你要是不服氣,打官司去!」這是他的回答。
「×大爺,我們不是早就跟×姨商量好了嗎?是×姨同意的呀!」
我老伴連忙把我攔開了,又向他解釋:離他們後窗戶有好遠,計劃蓋多高,對他的後窗戶影響非常小。但是,總歸一句話:不行!
假如不是自己的房子院子而自己反倒受制於人;假如不是我跟女兒千辛萬苦準備了一年;假如我老伴不是一個革命了幾十年的老幹部,如今反而在這樣的事情上受這樣的氣;假如那個不講理的橫人說話稍微好聽一點……那麼,我那可憐的老伴的心臟病就不會犯得這麼重。
有一天,女兒下班回來時很高興:在郊區買到了一千五百塊磚!
假如假如,現實現實。得來不易,敢不知足?既已知足,豈可不酬之以水酒,歌之以「打油」?乃作歌曰:
以後又忙了一個多月的收尾工作,門窗也是木匠安的。
「喂!你們這樣不行!把屋子蓋在我們後窗戶跟前,擋風擋亮,走遍天下能說得過這個理去嗎?」
我的老伴連忙迎上去,賠著笑臉說:
只有三個「假如」沒有落空。一個是:假如我的女兒是個男孩子——她也確實半點也不比男孩子差,累死了她也要干。再一個是:假如我只有二十歲——我也確實是把老命來拚,忘記了年歲。第三個是:假如世界上有許多熱心人——也確實是有許多熱心人,都是女兒https://read.99csw.com的同事和同事的家屬與朋友。特別是有一位外號叫「木匠」的年輕人:劍眉大眼,虎背熊腰,外表英俊,內心火熱,許多事情都是他幫的忙。
冬天來了。買不到玻璃,用兩層塑料薄膜釘在窗欞上,安上了爐子,擱上一張單人床,一個兩屜桌,兩張椅子。老天,我總算有了一個看書和寫作的窩兒了!
附記:上文寫好后之數日,我正坐于陋室中之小摺疊靠椅上,入神地閱讀一部長篇來稿,忽然轟隆之聲乍起,如牆倒屋塌一般,尚未清醒過來,書籍雜誌兜頭蓋腦砸了下來,堆了一身,自己竟被埋進了書籍的墳墓。原來是,靠椅旁邊有個惟一的一人多高的書櫃,日益增多的書籍雜誌,不但把柜子塞得毫無縫隙,連櫃頂上也一直堆到屋頂,柜子不勝負荷,壓斷了櫃腳,竟突然倒了下來,幾乎真的使我肝腦塗地!……
×姨,是他的內當家,是我們平常習慣的稱呼。
我有了窩兒,寫了東西,第一篇小說是《女兒的信》,歌頌的是老幹部,是人民,是真理。……直到現在,已經兩年有半了。來的客人越來越多:有約稿的,看望的,談寫作的,我總是說:「對不起,房子太小……」書籍,沒地方擺;雜誌,沒地方堆;報紙,沒地方塞;各種稿子和材料,沒地方……。房頂又矮又薄,下大雨就漏。熱天,上面烤,窗戶當西晒,屋子裡像火爐。寫論文時要找一本參考書,寫小說時要翻翻筆記本,難找哇!還有:在外地工作的兒女都已回來,不但都需要學慣用功的地方,而且都要結婚,哪有房子?於是我想:假如……!但是有時我又感到很幸福——特別是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先不忙關燈,瞪著眼看著房頂上裸|露著的托梁和檁條,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老革命根據地,住在農民家裡。
還要把幾百斤石灰都泡製成灰漿子,九九藏書這又是我的事,因為女兒天天要上班。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塊小空地,挖了一個小坑坑,把石灰一桶一桶泡成漿,倒進去,把沉底的渣滓丟棄掉。足足忙了十來天,是在七月的太陽下,簡直是用汗水泡石灰!
小院子里成了泥土的山,石灰的山,爛磚頭的山,出來進去,要翻山越嶺。祈禱老天爺別下雨,別把院子里變成黃泥崗。
那時正是地震以後,到處在拆爛牆,修舊房。不少有勞動力的人家,推著小車拾爛磚頭,用公家發的搭防震棚的木頭,在院里院外蓋起一間間小屋來。我們呢?我和女兒,一老一小,是勞動力。而且女兒只有在星期天才有空。沒有小車,用兩個小鐵桶來挑。可惜啊,並不是所有拆爛牆的地方都讓你去撿。完整一些的磚頭,工人們要留著砌新牆用。半大的可用的磚頭,早被勞力強的人搶光了。好容易撿到了一點,路遠擔子重,真夠嗆。
泥土呢?如果是用農村的大車來計算,得用幾大車。幸好附近有兩處地方在挖防空洞,挖出來的土堆在馬路邊,可以隨便要。拚著老骨頭,挑吧!有時女兒也幫著。挑來先堆在大門外,然後再往我們住的後院挑。上台階,經門洞,下台階,曲里拐彎,來到後院。挑了幾百擔!
又有一天,女兒下班回來又很高興:託人找到了大卡車,明天就可以把磚頭拉回來!
近年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歷史事件振奮了我的心情,使我焦急時間的空過,使我連做夢都想到行動計劃。然而我沒有行動的空間。多病的老伴,教書的女兒,連我一共三口人,住在一間空間不大的屋子裡。有時在外地工作的二女兒和兒子回來,就是五口之家同處一室。老伴呻|吟于病榻,兒女喧聲于耳邊;一人說話,大家來聽;來一位客人,全家奉陪;冬天還要在屋子中安一個爐子,卧室又兼廚房。於是一家人一百遍計議:假如能在九九藏書院子里蓋一間小屋,那是多好!
我跟我女兒,由蓋房子忙,變成了為病人忙。
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個月,吃不下,睡不著,胸口憋得出不來氣,連說話力氣也沒有。
這時已經是一九七七年深秋了,眼看就要到隆冬上凍的時候了,時候不等人啊!而且,沒有地方做飯,沒有地方擱鍋碗瓢盆,滿院子的磚頭、泥土、木頭……人,怎麼生活!
秦兆陽(1916~1994),湖北省黃岡縣人。當代作家。著有短篇集《平原上》、《幸福》、《農村散記》、《風塵漫記》,論文集《文學探路集》。
明天,磚頭拉來了。但是衚衕小,卡車進不來。搬吧!連好心的汽車司機也幫著搬。哼唷哼唷,整整一個下午。磚頭進了院,人卻倒上了床,連起來吃飯的力氣也沒有。
這些事情用了多長時間?將近一年!
嗚乎!山豈在高,有樹就好。水豈在深,有魚就好。屋豈在大,能住就好。艱苦締造,始知塊磚掬土之可寶。破陋狹窄,方憐三代同堂之苦惱。況且身居其中,可騁神思,可對稿紙,可絞腦汁,可讀來稿。一息尚存兮,怎不思塗地以肝腦!縱有華屋千間,盡庇女婿姨,豈不怕無顏以對江東之父老?
這後院是大約三十平方米的一塊地方,是個東西方向的長方形。前兩年北京市普遍使用煤氣爐做飯,居民們都設法在院里院外蓋了簡易的擱煤氣爐子的小廚房,我女兒也費了很大力氣在院子的東頭蓋了個簡易的小廚房。不到四平方米大,高個子進去就要碰腦袋。我們這回原是計劃把這個廚房拆了,再在原地蓋一個擴大將近一倍的小屋。不料,在一個星期天,我女兒叫來了兩位年輕的同事幫忙,把小廚房拆了,把地基也挖好了,住在我們對面屋的男主人卻走出屋來,把腰一叉,把脖子一硬,發話了:
我女兒又到那「橫人」的女兒的工九*九*藏*書作單位去,請求那年輕人從中疏通一下。幾經往返,最後得到的回答是:「把院子從中間分,在你們那一半蓋去吧!」
三天以後,好心的「木匠」約好了十來個人,有泥瓦工老師傅,有木工電工,有年輕的小工,從三十里路以外,騎著車子,帶著工具,一路飛跑,天剛亮就來了。
木頭呢?需要幾條碗口粗、兩丈長的檁條,還有一百幾十根小椽子。女兒在西郊一個中學里教書,托老師,托學生,尋尋找找。找到了,又託人用三輪車拉到家。幾十里路拉來,能不好好招待人家?多病的妻子還得當廚師。
石灰呢?得用幾百斤!又是女兒的功勞:託人買,託人用汽車拉到衚衕口,然後一筐筐抬到後院里。怕雨淋,用塑料布蓋起來。
是的,假如我自己有一間可以單獨作事的小屋,哪怕是只能夠擱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的小屋,那我就可以不浪費時間,那就等於延長了壽命。
我常常在「假如」中懸空迴旋,在現實中實地邁步。我痛惜失去了的年華,羡慕現在的青年,想做的事情很多,而精力非常有限。於是就常常在腦子裡產生出一連串的「假如」:假如我現在只有四十歲,假如我壯實得像一頭牛,假如我還可以活二十年……我當然也知道這都是一些空泛的無補於實際的想法。於是我回到現實中來:愛惜時間吧!快點做事吧!
「你有意見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偏偏等我們把東西堆滿一院子,把小廚房也拆了,連做飯的地方也沒有了,你才說?你這是什麼理?」
夜裡,我老伴又去找他賠笑臉,作解釋。但是,得到的又是一大堆更加難聽的話。
但是,困難之多,難以盡述。
到此為止,一切準備工作總算作好了。
於是我作了一篇《陋室之歌》:
院子里又增加了幾座更大的磚頭山。
我實在氣得忍不住,走上去問他:
於是我又回到「假如」里懸空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