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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與夢

睡與夢

作者:吳祖光
人家說:「睡中別有天地,謂之睡鄉。」睡鄉就是夢境,夢是什麼?現代的心理生理學家的解釋,說是一種外界的刺|激促成身心上的下意識的反應。這個我們且撇開不談,我只覺得夢是超乎現實的另一個人生,像《仲夏夜之夢》所表現的那麼美的大同世界;它比蒼蠅的翅還要輕,比空氣還要空靈,比月光還要美麗,忽明忽滅,不可捉摸。《金剛般若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夢是一個虛無的幻想,一個迎著陽光五彩的水泡,一個陰陰的暗影,一顆侵曉花莖上晶瑩的露珠,一道倏然一現隨即瞥然而逝的電光。
人活一輩子,睡覺差不多佔了半輩子,睡覺對於人生的關係真是夠密切的了。我們每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了就睡,一連好幾個月地睡下去;而離開世界的時候,也總是睡著去的。睡覺的舒服、安逸,永遠佔據著人們享樂的最高點。最值得稱頌的是它不用金錢,也不講勢力,無論老幼貧富,賢愚智不肖,除掉世界上最可憐的失眠症患者之外,都能得到一個睡眠。在睡的世https://read.99csw.com界里,一切都是平等的。在那裡,富翁可以變成乞丐,乞丐也可以變成富翁;皇太子可以和平民女兒戀愛成功,窮光蛋也可以笑傲王侯……睡覺是一件大事,同吃飯一樣重要,比結婚更為重要。
1938年11月于重慶
吳祖光(1917~2003),浙江武進人,劇作家。著有話劇《風雪夜歸人》、《林沖夜奔》,電影劇本《國魂》,散文集《後台朋友》、《藝術的花朵》等。
有一次,我坐在一節三等火車裡,開始著一個遼遠的程途,天慢慢地黑下去,車裡的燈光是慘綠的顏色,每一個旅客都覺得非常疲倦了。那時從深夜的人堆里,忽然傳來一聲冗長而沉重的呵欠,這一聲呵欠影響了全車的旅客,不由得令人想起家中溫軟的床鋪,立刻覺得眼皮發澀,頭髮重,心發沉。隨後鼾聲大起,紛紛睡去。張嘴者有之,歪頭者有之,咬牙切齒者有之,口角垂涎者有之,光九*九*藏*書怪陸離,萬像畢陳。總而言之,大家都睡著了,雖然車裡空氣壞,椅子硬,沒有床鋪。
古人有「人生如夢」與「浮生暫寄夢中夢」之類的話。是的,人生本是一個夢。睡鄉的夢境不過是夢中之夢,大夢之中的小夢而已。人生下地來就是一個大夢的開始,死去就是夢的終結。世界本就是一個廣大的夢境,我們就是這夢中的人物。其中的貴賤貧富,喜怒哀樂,不過是這夢境中的遭際;有的做著轟轟烈烈的夢,有的做著庸庸碌碌的夢,有的做著幸福的夢,有的做著可憐的夢;有桃色的夢也有灰色的夢。縱然我們在少年時代,被夢境所支配,像真事似的,為夢境所苦,為夢境興奮,然而到了老年的時候,也就是大夢將醒的時候,哪一個不託著腮幫子,低著頭,閉著眼,心裏想著那幾十年的過眼雲煙,有如一夢呢?諸葛亮在高卧隆中之時,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雖然他自命以為自知平生,先覺大夢,以睡覺為惟一的消遣,然而他終於接受了三顧茅廬之請,到茫茫人海之中作了九_九_藏_書一個角逐者,盡數十年的心力于殘酷的爭鬥,七擒孟獲,六齣祁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亮是所謂人中之龍,所謂高士,然而他終於逃不脫這夢的支配。啊!這人生如夢!這夢也似的人生!
選自《後台朋友》集,1946年,上海出版公司
虛無的夢有時也會改變了現實的人生,最有名的就是《南柯夢》。《南柯夢》的主人公在黃粱未熟的短短的時間內,竟跑到夢中的南柯國里,去作了幾十年的東床駙馬;嘗盡了悲歡苦樂,享盡了富貴榮華。夢醒時,他起了無限感慨,因此而參透了人生,於是居然青燈一盞,皈依佛門。夢真是不可思議,它不分時間,不分地域,相隔千萬里的朋友,可以在夢中相處一堂,幾十年的光陰可以在夢中一閃而過。夢之於人生,是非莫辨,虛實不分,離奇恍惚,不著邊際。
《飲水詞》里有一句說得最好,道是:「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假如我們真覺得這世界是無味的話,那麼大家都睡吧!到睡鄉中去找尋更美麗的九九藏書夢境,因為真正的大同世界只能在夢裡去尋求的。
睡覺根本是一種原始的享樂,所以並不十分需要現代化的裝置,自然柔軟的彈簧床是會使人適意,然而我們用最原始的自然環境也許可以給我們更多的樂趣,像史湘雲醉眠芍藥,就是一個最俏皮而又富於詩意的睡覺;這樣誰能說這碧綠如茵的草地不比彈簧褥子更溫軟?醉人的春風不比天鵝絨的被子更輕柔?更何況樹枝上的小鳥唱著催眠曲,小河裡淙淙的水聲送來酒也似濃厚的睡意。
1937年3月于南京
常言道:「日有所思,晚有所夢。」這種夢多半是最甜蜜的,我們白天得不到的東西,做不到的事情,往往在夢中就得到了,做到了。譬如說:心裏想著某人,然而在事實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之想之,神魂顛倒。可是到了夜晚,假如夢神有靈,就把某人送來了。自己不由得有點飄飄然。最煞風景的就是在這恰到好處的時候,不是掉到溝里去了,便是被狗咬了一口。如此一來,「適可而止」。夢盡人渺,依然故我,四大九*九*藏*書皆空,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連做夢都是如此。
打開箱子發現了去年春天在南京寫的這篇短文,展讀一過,百感交縈。一年來的艱苦遭際,讓我覺得以往的生活真是一個荒唐夢,大有昨非而今猶不是之感。我發誓不再做夢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了南京?
寫到這裏,我望了望窗外,江南的暮春時節是如此美麗,前面的小河漲得水汪汪的。正是新雨之後,花草是一望皆碧之中夾著幾點紅白,越顯得嬌艷欲流,「庭蕪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就是這時候的景色。淺草間有一對蝴蝶在翩翩追逐。我面對著這暮春天氣,聽見樹枝擦著窗欞簌簌的聲音,看見那一對蝴蝶隱沒在密葉叢中時,忽然想起了莊周化蝶的故事。我只覺得恍惚,輕紗也似的朦朧,我也分不出究竟是人間還是夢中了。
縱使是如此空虛的夢,都不是我們強求得來的。賈寶玉想夢見林黛玉,不惜卑躬曲節,焚香凈手,禱告神靈,冀得夢中一親顏色;而結果納頭睡去,一覺睡到大天亮,夢邊兒也沒有沾到一點。這樣我們可以體會到「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是何等凄涼的情緒了。